洛兹在梦中正打开门。这里什么都没有,那里也什么都没有,她很着急,机场巴士正在等她,而她却没穿衣服,没有什么可以来遮盖她肥大松垮、粗糙尴尬的身体。最后她终于找到对的门了,衣服都在门后面,是像男人外套一样的长外衣,但是顶灯打不开,从门的挂钩上取下来的第一件衣服也是湿的,上面还有活蜗牛。
这时钟声响了,不早不晚。“圣母,上帝的母亲。”洛兹喃喃道,她讨厌有关衣服的梦,就像购物一样,从来找不到她想要的。但她宁愿梦到上面有蜗牛的衣服,也不愿意梦到密奇。
也不愿意梦见泽尼亚,特别是泽尼亚。但有的时候还是会梦见泽尼亚,看见她在洛兹卧室的角落里现形,将炸裂之后身体的各个部分重新组合起来:手,腿,眼睛。有时她真的怀疑泽尼亚是不是确实来过这个卧室,当洛兹不在,密奇在的时候。
洛兹喉咙里有股烟味,她伸出手去摸闹钟,却碰掉了最近正在读的垃圾惊悚小说。奸杀,奸杀,这年到处充斥着奸杀。有时候她很想回到少女时代静谧的英国乡村,在那里,受害者总是一些又老又恶毒的吝啬鬼,他们是活该的,而不是大街上那些无辜的人。那些吝啬鬼会被毒药害死或因一个子弹孔而致命,尸体却不流一点血。侦探是一个上流社会的有着灰色头发的女士,常常从事编织,或者非常聪明古怪却没什么具体的事情可以做,只关注微小的、看上去没有什么伤害性的线索:T恤衫扣子,蜡烛头,欧芹的小枝。她真正感兴趣的是家具:一房间一房间的家具,太奇异了,是她所不知道的东西。有轮茶具台,撞球间,树枝形的装饰灯,躺椅。她想住在那样的房子里!但当她再次回到这些书当中,就不再对那些家具感兴趣了;即使是装潢方面的也吸引不了她。也许我着迷于血腥的东西,她想。血腥、暴力、愤怒,像其他人一样。
她将腿从巨大的有着四根帐杆的卧床的一边耷拉下来——这是个错误,她每次从那个该死的东西上爬下来时几乎折断脖子——把脚塞进她的厚绒布拖鞋里。她的双胞胎称这双鞋为地主婆拖鞋,她们意识不到这个词给她带来的令人烦扰的反应。她们长这么大从没见过地主婆。她始终很难分辨是她俩共有一个生命还是各有一个生命。但是整天穿着引人注目、和外套般配的高跟鞋子,让她感觉很有压力,因此在家她该给憔悴的脚穿上更加舒适的东西,不管双胞胎说什么。
卧室里的白颜色也是个错误——白色窗帘,白色毯子,床上的白色褶裥饰边。她不知道什么东西钻进自己的脑子,居然会尝试这么少女的颜色,大概是因为想回到从前,创造一个她曾经向往但从没实现的完美的十几岁的卧室。是在密奇走后,应该是突然离开,或是逃走的,或者说更像是付账离开旅馆之后。他总是把这地方当作旅馆,把她当作旅馆。她得把那些所有他在时就有的东西都扔出去,她得做回自己,虽然肯定已经不是她自己了!床看上去像个摇篮,又像只结婚蛋糕,更糟的是,像他们在墨西哥为受难节而建的有褶皱的大祭坛。她始终没有搞清(那个时候她和密奇一起在那儿度蜜月,幸福无比)是所有死者都会回来呢,还是只有那些你邀请过的?
她现在能够想起几个她宁愿没有邀请过的人。她所需要的,就是已死之人破门而入,与她共享晚餐。而她自己则躺在床上,像一个大大的水果蛋糕。她会重新装饰整个屋子,她决定加进一些华丽的东西,多一些有纹理的东西。现在屋子里白色过多了。
她慢吞吞地走进浴室,喝了两杯水醒醒脑,吃下维他命,刷牙,洗脸,擦干,脸上又有了点生气,重新装扮面孔,对着镜子里的自己皱了一下眉。她的皮肤像个充满淤泥的池塘,并在一层层积聚着。每过一阵子,当她有时间,她就在市北的一家SPA馆待上几天,喝蔬菜汁,接受超频率音响治疗,是为了找回她原初的脸孔,那张藏在下面的脸;回来后她觉得更加健康和贞洁,并且饥饿。但也会觉得烦恼,她当然不是在试图取悦男人,她已经放弃那样做了。我是为了自己。她这样告诉托妮。
“你滚开,密奇!”她对着镜子说道。如果不是密奇,她会很轻松,会是个中年妇女。但如果他仍在旁边,她还是会试图取悦他,关键词是试图。
但是发型该变一下了,这次太红了,让她看上去过于浓妆艳抹,她曾经一直倾慕这个词。浓妆艳抹的老妇人——在英语侦探小说里可以读到——简朴的房间里,缩在蒸汽管的窗边椅子上,脚蜷在下面,为了保密而让房间暗着,仿佛在空袭时期,书沿着一个角度移动着,这样,街灯就可以照到书页上,在黄昏中,在休伦湖街上的木板房子里,屋子外面是栗子树。洛兹,还没睡?快上床,马上,不许搞鬼!鬼鬼祟祟的小东西!
洛兹在黑暗中看书她怎么会发现呢?她妈妈,地主婆,一个怪异的殉教者,站在古典派楼梯的底端,用她刺耳的洗衣妇的嗓子吼着。洛兹觉得非常羞愧,因为房客也可能听得见。洛兹,厕所清理员;洛兹,廉价市场的灰姑娘,郁闷地使劲擦洗着。你在这儿吃饭,她妈说,就得帮忙。那都是在她英雄式的父亲由贫变富之前。浓妆艳抹的老妇人,洛兹会咕哝着,意识不到她自己哪天也会变成这种人。在一个英雄和一个殉道者之间长大不是件容易的事,因为没有更多的角色可供她选择。
那座房子已经不在了,不,不是不在了:是被中国人住着。听说那些中国人不喜欢树,因为他们认为树枝上有恶灵,和曾发生在以前住在那里的人身上的惨事。大概也有洛兹自己的一些事情,她被夹在那棵栗子树的树枝上,如果那树还在的话,夹在上面,焦急地挣扎着。
她不清楚如果把头发染成灰色会带来多少麻烦,如果她任凭头发长出来,就是这种颜色。灰色的头发能使她更受尊重,这样她会更坚强些,少一点软弱。坚强的女人!不可能。
洛兹刚买的浴衣挂在浴室门背面,橙黄色天鹅绒的。橙黄色是今年的颜色,去年的颜色是硫酸黄,她试着去穿,但实在不行,穿上后看上去像根柠檬棒棒糖。但是橙黄色会使她皮肤下面产生一种灼热,或者只是她在买这玩意儿的时候这么认为的。她相信里面有轻微的声音,那个声音在说,是它!是它!快抓住机会,否则就没有了!但是里面的声音越来越不可信了,这次它肯定是对别人说的。
她披上浴衣,穿在手工刺绣的白底白花的薄织细麻布睡衣上面。那浴衣是买来与她的床相配的,但谁会注意呢?她找到了手提包,把半包香烟放到口袋里,因为早餐之前是不可以抽的!然后她走下楼梯,后面的楼梯,以前是为女仆和像曾经的她一样的洁厕员准备的,她抓牢扶手以免跌倒。楼梯直接通向厨房,闪烁而简单的全白厨房(是该改变一下了!),双胞胎坐在瓷砖面长餐桌旁的高凳子上,穿着长T恤,条纹紧身裤,体操短袜。这是这些天她们觉得穿了睡觉很别致的装备。她们还小的时候,帮她们打扮曾是件很有意思的事情;那些小褶边,还有让你爱得要死的小帽子!那些连着塑料鞋的绒布连裤睡衣不再有了,那些昂贵的印了一排排戴着帽子和围裙的鹅妈妈图案的英国棉法兰绒睡衣不会再有了。消逝的还有那些书。当她们穿着那样的睡衣依偎着她,两只手臂,一边一个,她读给她们听——《爱丽丝漫游奇境》《彼得·潘》《一千零一夜》,附有亚瑟·雷克汉姆插图的豪华重版百年经典童话。也许不是消逝了:而是贮藏在地窖中了。不再有粉色的慢跑套装,浣熊卧室拖鞋,装饰夸张的丝绒晚装。她们现在什么都不要她买,如果她给她们带回个黑色陀螺,甚至两条内裤,她们都会翻白眼。
她们两个正在喝优酪加脱脂乳加蓝莓的果昔,刚刚从搅拌机中弄出来。她看见冰冻蓝莓的包装正在融化,长餐桌上一摊蓝色牛奶,像淡颜色的墨水。
“拜托,直接把它放进洗碗机。”她忍不住对她们说。
她们两双一模一样的眼睛转向她,轻轻摇曳的眼睛犹如森林中的猫;她们没心没肺又摧毁人心地微笑着,露出她们略带野性的农牧神似的牙齿,此刻是蓝颜色的,摇晃着泡沫样的蓬松头发。几乎每次看到她们,她都要屏住呼吸,因为她们如此庞大灿烂,她至今不太明白自己如何能够生下她们。生出一个这样的生物都足够难以置信了,可两个啊!
她们笑起来,“是老妈!”右边的那个大叫道,“老妈!拥抱一下!”
她们从凳子上跳下来,抓住她,紧紧抱着。她的脚离了地,升到空中,非常危险。
“放我下来!”她尖叫着。她们知道她不喜欢这样,知道她担心她们把她摔下来。她们一松手,她就会摔伤。有时候她们意识不到这点,她们以为她摔不坏——洛兹是岩石。这次她们记着了。
“我们把她放在凳子上吧,”她们说着,将她抬过去放好,然后爬回自己的凳子,就好像玩完把戏的马戏团动物。
“妈妈,你穿那玩意儿像是个南瓜,”有个说,是伊伦。洛兹总能够分辨她们,或者只是她自己号称。猜两次,她每次都正确。密奇分不清,但那个时候他一天才看她们十五分钟。
“南瓜?我是,”洛兹说,非常戏谑地说。“肥胖,橙黄色,友好地露牙而笑,中空,在黑暗中放光。”她现在急需咖啡,马上!她打开冰箱门,将冰冻蓝莓的包装放回原来的地方,找到那包奇异的咖啡豆,在抽开的那个抽屉里摸索着电子研磨机。把所有的东西都塞进抽屉并不是个好主意,她现在什么都找不到了,特别是壶盖子。那个傻瓜设计师说,看上去很整洁。她们总是令她害怕。
“啊喔,”另一个说,是坡拉。伊丽亚和坡丽,她们如此称呼彼此——伊和拉,或者,她们共同称为伊拉。当她们这样称呼的时候真让人起鸡皮疙瘩。如果她们说,伊拉今晚要出去啦,意味着她们两个都要出去。“啊喔,臭丫头,你伤害妈妈了!你太坏了,坏透了!”后面一句是对洛兹的模仿,而洛兹是从自己的母亲那里学来的,她母亲以前一直这样说。洛兹突然觉得很需要她,她的粗鲁,她的防备,曾经被她藐视的,已经死去很久的妈妈。她已经厌倦了当妈妈,想改变一下做孩子。但这从未实现过,这使它看上去更有意思。
双胞胎快乐地笑着。“自私的臭水沟!”一个对另一个说。
“没刮毛的腋窝!”
“脓疮棉球!”
“穿过的连裤衬袜!”她们能这样持续数小时之久,一边发明越来越糟糕的侮辱加给对方,一边因为她们粗暴的幽默而笑得不可开交,在地板上蜷成一团,脚在空中开心地蹬着。让她觉得困惑的是为何她们这许多的侮辱会这么——唉,这么大男子主义。婊子和荡妇已经算是轻的,她不知道她们是否乐意被男生这么称呼。她们觉得她不在听的时候,会更猥亵,或者只是她觉得猥亵。避孕套。这种东西在她自己成长过程中从来不曾想到过,而她们现在才十五岁!
人们一辈子都背负着语言,就像背着龟壳,洛兹这样想着。她突然闪过一瞬双胞胎八十岁时候的样子,她们的美丽脸孔业已衰老,那时已经枯萎的腿依然包裹在彩色的紧身裤当中,得了拇囊肿的脚上还穿着体操短袜,仍然会说避孕套。想到这她打了个冷颤。
上帝保佑,她纠正自己。她们应该活这么久。
咖啡研磨机不在那里;不在她昨天放的地方。“该死的,孩子们,”她说,“你们动我的研磨机没有?”有可能是玛丽亚。昨天轮到玛丽亚来打扫。
“该死的!”坡拉说,“噢,我该死的研磨机,噢真是该死!”
“噢,天哪,噢圣母马利亚,”伊伦说。她们觉得这很好玩,洛兹自己是不会真的发咒,她不能。其实,那些词会在脑子当中,但却不会说出来。你愿意别人认为你是垃圾吗?
她在她们面前一定显得很古板,非常过时,非常陌生。她花了前半辈子越来越不觉得自己是个移民,现在正在花费她的另半辈子时间让自己越来越觉得像个移民——一个逃离中年之地的难民,在年轻人的国度触礁。
“你们的哥哥呢?”她说。这使她们清醒过来。
“每天的这个时候他通常在的地方,”伊伦暗含蔑视地说。“在积聚能量呢。”
“睡觉呢,”坡拉说,她似乎想要回到玩笑中。
“在梦境,”伊伦沉思着说。
“在拉里国,”坡拉说。“敬礼,地球人,我来自遥远的星球。”
洛兹不知是否要叫醒拉里,还是决定不了。他睡着的时候让她觉得更安全。他是老大,头生的儿子。当老大并不是件幸运的事情,曾经,意味着多做牺牲。他按密奇的名字命名真是太糟糕了。劳伦斯·查尔斯·米切尔,对一个如此脆弱的小男孩来说太过沉重和壮观的组合。即使他现在已经二十二岁而且长了胡子,她还是忍不住这样去想。
洛兹找到了研磨机,在拉开的抽屉里面的对流烤箱下面,混在几个烤肉平锅之间,她该问一问玛丽亚的。她磨碎咖啡豆,量好咖啡粉,转向她可爱的意大利咖啡壶,然后一边等一边给自己剥了个橙子。
“我觉得他身上正在发生着什么,”伊伦说,“一些浪漫的或者其他的什么事情。”
坡拉用洛兹的橙子皮做了几颗假牙。“噗,谁知道呢,他就是这样,我才不管呢,” 她说,使劲地耸着肩,口齿含糊地呓语着。这是她们从法语环境学校中学到的所有东西:随口说。洛兹也不知道大部分词是什么意思,但是挺高兴的。
“我觉得我宠坏你们了,”洛兹对她们说。
“宠坏,妈咪?”伊伦说。
“伊拉没有被宠坏,”坡拉说,噘嘴装作无知的样子,取出橘子皮牙齿。“她宠你了吗,伊拉?”
“圣母啊,喔我的神啊,妈咪,没有!”伊伦说,她俩透过她们丛林似的头发凝视着她,用明亮的眼睛审视着她。她们的诡计多端,她们的矫揉造作,她们粗俗的白痴行为,她们的笑声,所有这些都是为了她,才装作精神涣散的样子。她们欺负她,但不会太过分,因为她们知道她有忍耐的极限。比如说,她们从不提密奇。她们坚持着好像他从来不曾存在过。她们想念他吗?她们爱他吗?怨他吗?恨他吗?洛兹都不知道。她们不让她知道,那样更辛苦。
她们真是太棒了!她充满爱意地盯着她们看。泽尼亚,她想,你这个婊子!也许你拥有其他的一切,但你永远都不会有这样的祝福,永远不会有女儿。她开始哭起来,头埋在手上,手臂放在厨房柜台的冰冷白色的瓷砖上,眼泪绝望地滑落。
双胞胎跑过来,比刚才小很多,不安地,更加胆小,轻轻拍着她,把她的橙子拿下来。“没事,妈妈,没事了。”她们说。
“瞧,”她对她们说,“我把肘子放在你们该死的蓝莓牛奶上了!”
“噢该死!”她们说,“双倍的该死!”她们释然地朝她笑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