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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查丽丝脱下印花工作服,与莎安妮塔道别——属于她的半天,星期二,所以午饭后不必回来——向街道走去,努力不去过多地呼吸。她曾经当过邮递员,戴着白色纸制口罩,像护士一样。这是一种趋势,她想;也许也应该给店里订一些,只有一些彩色和漂亮图案印在上面的那种。

她一走向托克斯克脑子里就开始噼啪作响,好像周围什么地方在下雷暴雨,又像连接不好的线路。离子轰击着她,险恶的能量。她拂了拂自己的前额,抖抖手指,试图摆脱它们。

她伸长脖子,四处搜寻骚动的来源。有的时候是那些在去盥洗室的路上买卖大麻的人,但现在似乎并没有这样的人。女服务员向她走来,查丽丝要了靠近镜子的角落,镜子斜角的地方。

托克斯克是洛兹新近的发现。洛兹老是发现东西,特别是餐馆。她喜欢在没有她办公室的人来吃饭的地方吃饭,她喜欢被那些穿着她自己永不会去穿的衣服的人们包围着。她喜欢认为自己正和真实生活混合在一起,真实的意思是比她要穷。或者只是查丽丝有时的印象。她已经厌倦了告诉洛兹所有的生活都同样真实,但洛兹看上去并没有明白她的意思;但也许是查丽丝解释得不够清楚。

她扫了一眼女服务员的美洲豹皮紧身衣,皱了下鼻子——这衣服对她来说太紧了——又告诉自己不要评判,叫了瓶依云和一些白葡萄酒,坐下来等。她打开菜单,斜眼看着,同时在包里翻找眼镜,找不到——放在店里了?——最终在自己的头顶上找到了它,一定是这样戴着走在街上了。她将眼镜架上鼻梁,开始浏览每日特价。至少他们总会有一些蔬菜供应:虽然谁也不知道这些蔬菜来自哪里,有可能是来自一些有辐射,充满化工品,综合经营的大型农场。

事实上是她并不喜欢托克斯克。一部分是由于这个名字:她觉得把时间花在这种讨厌的名字周围简直是对神经的摧残。还有服务员的衣服,那些侍者,使她想起以前在“奥寇特”出售的东西。随时都出现橡胶做的伤疤和伪造的血迹。但是她会为了洛兹而愿意偶尔在这里吃饭。

至于托妮,谁知道她对这个地方怎么想呢?对查丽丝来说,理解托妮是难的;一直都是这样,从她们初次见面的时候开始,追溯到麦克朗大楼的日子。但托妮的态度很可能与在埃迪国王,或者在麦当劳是一样的:眼珠稍稍转动,带着怀疑地记下笔记,就像一个短时假日旅行的火星人。收集样本,冻干它们,粘到贴好标签的盒子里。不留空白,不给那些无法言说的东西留下空白。

倒不是她不喜欢托妮,不是那样,不对的。很多时候她是不喜欢托妮,托妮能使用的词语太多,会刺激她,会导致她电场的紊乱。但她仍然爱托妮。托妮是如此冷静,头脑清晰,踏实。一旦查丽丝再次听到有声音让她割自己的手腕,她就要打电话给托妮,让她摆渡到岛上来,看住她,使她平息,来告诉她不要白痴了。托妮会知道怎么做,一步一步,一件一件的事情,按照顺序。

她不会首先找洛兹,因为洛兹会逃避现实,会哭出来,会同情她,与她同样认为这一切已经让人无法忍受了,也会错过渡船。但是之后,她再次觉得安全后,她会需要洛兹的拥抱。

洛兹和托妮一起走进来,查丽丝向她们招手,洛兹每进一家餐馆都会带来一点骚动,她们两个坐下来,洛兹点上一支烟,立马聊开来了。查丽丝插不上话,因为她们的话题她不感兴趣,她只是沉浸在她们的存在中。较之于她们嘴里的话,她们的存在本身对她来说更加重要。言语,大多时候就像窗帘,是挂起来,将邻居隔在一定距离的装饰性屏障。但是光并不会骗人,查丽丝自己也不像以前那样常留心光晕了。当她还小,还是卡伦的时候,她毫不费力地留意到它们;现在只在刻意强调的时候。但她能感觉到,就像盲人通过指尖来感受颜色那样。

今天她对托妮的感受是冰凉,透明的冰凉。托妮让她想起雪花,很小,苍白,挑剔,但是冰冷;又像冰块,干干净净,方方正正;或是刻花玻璃,坚硬锋利;或者是冰,因为冰能够融化。在学校的演出中,托妮会是一片雪花:作为最小的孩子之一,太小不能适合演讲的角色却非常注意倾听。查丽丝自己通常扮演一棵树或是一株灌木丛。她不会被派给任何需要移动的角色,因为她会撞到东西,或者至少老师是这么说的。他们意识不到她的笨拙并不是常态,她并不缺乏协调性。只是因为她不确定自己身体边缘打哪儿结束,其余世界打哪儿开始。

洛兹会是什么角色呢?查丽丝看到了环绕洛兹的光晕——如此金黄,如此之多——彩色的,香香的——还有她掌权的样子,但又带着放逐的潜质,那就派给她三王之一的角色吧,穿锦缎戴珠宝,手捧华丽的礼物。但洛兹演过这样子的剧本吗?她早年生活简直一团糟,充斥着修女和拉比。也许她不会被允许演这种角色。

查丽丝自己很久以前就放弃了基督教,只有一个原因,《圣经》里到处是肉:动物被献祭,羊羔,小公牛,鸽子。该隐献蔬菜是对的,上帝不应该拒绝。而且很多血:《圣经》里的人物总是流血,手上有血,血被狗舔干。太多屠杀,太多苦难,太多眼泪。

她也曾考虑过一些东方更平静的宗教;在发现佛教有多少层地狱之前,她曾是个佛教徒。大多数宗教都太专注刑罚。

她意识到的时候,发现自己忘了午饭正吃了一半。她正在吃的是搓碎的胡萝卜和乡村芝士色拉,聪明的选择;她不记得自己点过这些,但有时候有个这样的自动控制器照管日常事务也不错。她看了会儿洛兹吃法国面包;她喜欢看洛兹吃法国面包,啪的一声咬开,鼻子被埋进面包里面——这太好玩了,太好玩了——在她白白的牙齿咬进去之前。洛兹对面包所做的,就像是个小小的祷告,一场小型的谢恩。

“托妮,”查丽丝说,“我真的可以用你的后院做出一些有意思的事。”托妮家有个非常大的空地,但是里面除了斑驳的草坪和一些病恹恹的树之外什么都没有。查丽丝想的是修剪那些树,弄出个林子来,里面种上三叶天南星,紫罗兰,盾叶鬼臼,黄精,能让人遮阴的植物;还有蕨类植物。托妮什么东西都不会种,这种事情从来都不能靠托妮。将会很特别啊!或许可以搞个喷泉?但是托妮并不回答,过了一会儿查丽丝才意识到是因为自己没有大声地说出来。有时候她很难想起自己实际上是否说过一件事情。奥古斯塔在别人面前抱怨过她的这个坏毛病。

她回到谈话当中来:她们正在谈论某几场战争。查丽丝希望她们不要再继续战争的话题,但这些天她们常说起这个,好像很久没有流行之后又突然流行起来。是洛兹挑起的;她问托妮问题,因为她喜欢向那些可能知道答案的人提问。

几个月前的一次午饭她们的话题全是围绕种族屠杀,洛兹想谈谈大屠杀,托妮想深入谈谈历史上有关种族屠杀的详细情况,成吉思汗和后来的法国卡特里教派,遭土耳其屠杀的亚美尼亚人,然后是爱尔兰人,苏格兰人,以及英格兰人对他们的所作所为,一次一次可怕的死亡,直到查丽丝差点吐出来。

托妮可以对付所有的东西,她能够处理,也许对她来说只是词语,但对查丽丝来说词语就是画面,就是尖叫和呻吟,就是身体的疼痛,如果你详述它就意味着是你使之发生的。但她没有办法用托妮明白的方式向她解释,她也怕她们判定她傻掉了,歇斯底里,笨蛋,有怪癖。她知道她俩有时候都会这么想。

所以她站起来从黑暗、快碎裂的楼梯走下去到盥洗室,盥洗室里墙上贴了张雷诺阿的画,一个丰满健康的女人浴后悠闲地擦着身体,身体的加亮区用了蓝色和紫红色,感觉很安静;但是当她回到楼上,托妮仍然沉浸在苏格兰,高地的女人和孩子被驱逐到小山冈,像猪一样被唾弃,像鹿一样被枪击。

“苏格兰人!”洛兹说,想要将话题转回大屠杀,“他们为自己所做的已经够好了,看看那些银行家!谁会在乎他们?”

“我,”查丽丝说,让她们两个也让自己大吃一惊,“我在乎。”她们惊愕地看着她,因为她们已经习惯了在谈战争的时候她心不在焉,觉得她不会感兴趣。

“你?”洛兹说,眉毛竖起,“为什么,查丽丝?”

“应该关心每个人,”查丽丝说,“或者,也许因为我一半是苏格兰人,一半苏格兰,一半英格兰,都是那些互相残杀的人。”她没提门诺派教徒,因为不想让洛兹觉得烦,虽然门诺派教徒并不算真正的德国人,也从没杀过人,倒是被杀。

“甜心,对不起,”洛兹懊悔地说,“当然了!我老是忘记。愚蠢的我,以为你是纯盎格鲁-撒克逊人的结晶。”她拍了拍查丽丝的手。

“但是最近没有人被屠杀。”查丽丝说,“至少不会突然有。但我觉得我们应该在这里结束。”

“在这里结束?”托妮说,环顾四周。查丽丝是指托克斯克?还是什么?

“是战争,”查丽丝说,不开心的样子;这是查丽丝不太喜欢的洞察力,现在就是。“在这个国家,这样那样的战争,但都在以前,我们应该努力活在现在——你不觉得吗?或者至少我是这么努力的。”

托妮慈爱地向查丽丝微笑,应该是她通常情况下给予的最亲密的微笑。“她完全正确,”她对洛兹说,好像这是个非常值得注意的事情。

但是,查丽丝想知道到底什么是正确的,战争?还是现在?托妮对于现在的标准反应会是告诉查丽丝每分钟有多少婴儿出生,她很喜欢现在,会告诉她这些过度生育不可避免将导致更多的战争。然后她会加上过度拥挤的老鼠会有哪些疯狂举动的注脚。查丽丝庆幸她今天没这么做。

但她最终还是这样了,她的思路是:现在是萨达姆·侯赛因和对科威特的侵略,不知道下一步会发生点什么。“已经决定了,”托妮说,“就像卢比孔河。”查丽丝问,“就像什么?”

“没关系,甜心。只是历史上的事。”洛兹说,因为她至少知道这并不是查丽丝喜欢的话题,于是准许偏离话题。

但是现在变成查丽丝想知道卢比孔河是什么了。同尤利乌斯·恺撒有关,中学时候学的。骑兵翻越阿尔卑斯山;又是一个以杀人著称的人。查丽丝想,如果人们停止给这种人颁奖,停止夸耀地展示和为其立雕像,那些人就可能不去做那些事,不去杀人。为了获得注意他们才那样做。

大概托妮的前生就如此:尤利乌斯·恺撒。也许尤利乌斯·恺撒被化成女人送回来,以惩罚他。很小的一个女人,这样他就可以知道没有能力是什么样子的。大概这就是万事的规律。

门打开了,泽尼亚站在那里。查丽丝浑身都凉了,倒吸了一口气。她准备好了,虽然她最不希望这件事发生在午饭时间的托克斯克,但她已经准备好自己,这个显现,这个返回。伦敦塔,她想。突然事件,一些你并不期待的东西。怪不得石英钟在她头顶上死死地停住!但为什么泽尼亚要费力开门呢?她可以直接穿过它。

泽尼亚穿着黑衣,这一点也不奇怪,黑色是属于她的颜色。但奇怪的是她变胖了。死亡使她长胖,这不是寻常的方式。灵魂应该是更瘦,看上去很饿,焦干的样子,但泽尼亚看上去很健康。特别是,她的胸部更大了。查丽丝最后一次见到泽尼亚的肉体时,她是个瘦得皮包骨的荡妇,事实上不成人形,胸部几乎是平的,像是粘在胸腔上的圆形厚纸板,上面扣着乳头。现在她可以称得上是性感了。

但是,她在生气。黑暗的光晕从她周围旋转出来,就像日食时候的光环,只是反过来;那个环不是亮光而是黑暗。是种狂暴的混浊的绿色,被血红色和略带灰黑色的线穿过——最坏的,最具破坏性的颜色,致命的光轮,显著的影响。查丽丝得召唤她自己的光了,召唤她异常努力地获取和储藏的白光,很多很多年来的努力。她必须立即进入冥想,但这是个什么样的地方啊!泽尼亚可为这次相遇选了个好环境:托克斯克,嘈杂的闲聊声,香烟,葡萄酒的浓烈气味,被厚厚的呼吸的空气充满的城市,所有这些都对泽尼亚有利。她站在门口,轻蔑并带着恶意地扫视着这个屋子,脱下一只手套,查丽丝闭上眼睛,重复对自己说话。想想那道光“托妮,怎么了?”洛兹说,查丽丝睁开眼睛。女服务员向泽尼亚走去。

“慢慢地转过头,”托妮说,“不要尖叫。”查丽丝有兴趣地看着,看女服务员会不会穿过泽尼亚;但她并没有,而是突然停住。她一定是意识到什么,一股寒意。

“哦狗屁,”洛兹说,“是她。”

“谁?”查丽丝说,开始起了怀疑。洛兹几乎从没说过“哦狗屁”,肯定有什么重要的事情。

“泽尼亚,”托妮说。所以,她们也能够看见她!嗯,为什么不能呢?她们两个都有够多的东西要对她说,不是只查丽丝有。

“泽尼亚已经死了,”查丽丝说。她在想,她回来到底为了什么,为了谁?泽尼亚的光晕退去了,或许是查丽丝看不见了:泽尼亚看上去是如此实在,如此真实,如此有形,令人不安地活着。

“那人看上去是像个律师,”查丽丝说。泽尼亚向她走来,她竭尽全力集中精神在那一刻免受影响;但是泽尼亚身着厚重质地的裙子大步走过她们,她光滑的头发一团雾似的散在肩上,她紫红色愤怒的嘴唇,弥漫的麝香味香水。她拒绝注意查丽丝,故意拒绝;她让一串黑暗掠过查丽丝,侵占了她,遮盖住她。

查丽丝发抖并觉得恶心,闭上眼睛,挣扎着稳住自己的身体。我的身体,我的,她重复着,我是个好人,我是存在的。在她脑子里,月光照耀的晚上,她看见一个幻象:一个高高的建筑物,一座大楼,有东西从上面高耸着,又从空中掉下来,翻腾着,碎裂了。 waC4KGRBRe6HwrVaXt0JKrQ5PIWNKg5CpIpeMGgiS+qCYpHNw+4XkS54tKA3vam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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