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惊讶,因为人并不会死,大概查丽丝就是这么认为的。托妮有次问她她所谓的“死”表示什么意思——托妮这样的逼问,让查丽丝觉得紧张,于是她常常通过假装没听见来摆脱这样的问题——查丽丝不得不承认每个人必定会经历习惯上被称作“死亡”的过程。一些终极的事情当然会发生在身体上,这些事情查丽丝宁愿不去细想,因为她还不知道将它埋葬在土地中好,还是通过火葬让它与空气混合更好。每一个这样的可能性都被诉诸于一种普遍观念,但是当牵涉到细节的时候,比如她自己的手指、脚趾、嘴,就不是那么回事了。
但她试图说明,死只是一个阶段。它是一种状态,一个过渡,呃,是段学习的经历。
她不太善于向托妮解释,常常顿住,特别是当托妮用那双大大的、带着些许寒冷、在眼镜片后面显得更大的眼睛盯着她,有着珍珠般牙齿的小嘴微张的时候;好像查丽丝所说的每件事情都让托妮吃惊似的。但她怀疑,吃惊并不是托妮那灵敏的脑子里真正在想的东西,虽然托妮从没嘲笑过她,至少以前从没有过。
“你学到什么?”托妮问。
“嗯,学到——下次可以更好一点。重见光明,”查丽丝说,托妮靠向前,看上去有兴趣,于是查丽丝继续摸索,“人有死后的经历,当人们重新活过来的时候,他们这么说的,我们也这么认为。”
“他们活过来?”托妮说,瞪大眼睛。
“人们敲打他们的胸膛,做人工呼吸,温暖他们,最后,把他们带回来。”查丽丝说。
“她是指濒死,”洛兹说,她总会告诉托妮查丽丝的意思是什么,“你一定读过那些文章,最近有很多。你似乎得经历一种声音和光,地道和烟火还有巴洛克音乐。我父亲经历过,当他第一次心脏病发作的时候。他以前的银行经理向他显现,像棵圣诞树一样发着光,告诉我父亲他不能死,因为他生意还没有做完。”
“哈,”托妮说,“未完的生意。”
查丽丝想说她并不是这个意思,她是指死后。“有的人没能走到有光的地方,”她说,“他们迷失了,在隧道里,有的人并不知道自己已经死了。”她不打算继续讲:这种人非常危险,因为他们能够进到你的体内,或多或少地搬进来,就像擅自占住空房的人,然后很难将他们赶出去。她不再继续谈这个了,因为不会有什么效果:托妮对证据有特别的嗜好。
“对,”洛兹说,她被这样的谈话搞得很不舒服。“我知道那样的人,比如我自己的银行经理,或者政府内阁,都已经死了,但他们自己知道吗?”她笑道,又问查丽丝自己的飞燕草怎么回事,为何正在变黑。“是长霉了,”查丽丝说。洛兹就是这样打发她的后半生:常绿植物花坛;这是唯一一个查丽丝拥有比托妮多很多的硬数据的话题了。
但泽尼亚在雨中出现在后门的时候,查丽丝想到了这一点。她想,泽尼亚是迷失了,找不到光了。也许她根本不知道自己已经死了。还有什么比现身于查丽丝的屋子请求帮助来得更自然呢?她第一次来就是为了寻求帮助。
当然,后来泽尼亚就不再是泽尼亚,只是奥古斯塔了,回家度周末,有点孤独悲惨,因为——查丽丝猜——她的某些计划成了泡影,是和一个男人有关。奥古斯塔的生活中有几个男人,查丽丝猜测,虽然他们并没有被提过,也从没被带到过查丽丝面前。最有可能的是他们也在商学院,好像羽翼未丰的企业家的样子,瞥一眼查丽丝不算井井有条的屋子就会疯也似的跑开。最有可能是奥古斯塔从中阻拦,大概她告诉他们她的妈妈生病了,或是告诉他们她在佛罗里达什么的。
但奥古斯塔还没有完全变油滑,她也有过轻微的内疚的时刻。那种时候,她会带回来一条糠麸面包和干无花果,表示友好。查丽丝会给她一个额外的拥抱,给她做一点南瓜松饼,在睡觉前给她弄杯热水,就像从前,奥古斯塔小的时候她为她做的那样,因为她非常庆幸奥古斯塔毕竟不是泽尼亚。
尽管如此,泽尼亚似乎真的在那儿,似乎真的来过,没有得到自己想要的,又走掉;不过还会再回来。
查丽丝还是会期待她下次现身。泽尼亚一定是有什么想要说的。或者不,是查丽丝有什么想说,也许这就是泽尼亚依然存在在这个世界的原因。泽尼亚会来访的,会造访某处的,自打那次葬礼开始查丽丝就知道这点。看着装了泽尼亚骨灰的罐子,她就知道。骨灰也许在里面,但骨灰不是人。泽尼亚不在那个罐子里,也不在日光之下。泽尼亚被释放了,释放在空气中却被束缚在外观世界中,这都是查丽丝的错。是查丽丝希望她在这里,是查丽丝不愿意释放她。
泽尼亚会出现的,她苍白的脸会隐现在方形玻璃上,查丽丝会打开门。进来,她会说,因为如果你不邀请,死人无法跨进你的门槛。进来,她会说,冒着肉体的危险,因为泽尼亚需要找到一个新的血肉之躯。进来,她会说,第三次、至关重要地。泽尼亚就会飘过门口,她的眼神空洞,头发似冰冷的烟雾。她会站在厨房里,灯会熄灭,查丽丝会害怕。
但这次她不会放弃,不会退后。他们把比利怎样了?她要问她。泽尼亚是唯一知道这件事情的人。
查丽丝回到楼上,穿衣上班,努力不向肩后看过去。有的时候她想这样一个人居住并不是一件很好的事情,虽然其他时间她还是挺享受的。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可以成为她自己,当她大声对自己讲话的时候也没有人盯着她看。没有人抱怨尘埃,大概只有奥古斯塔,她会拿出扫帚清扫干净。
她又踩到一只图钉,这次比较疼,因此她穿上鞋。穿好所有的衣服,她开始找自己的阅读眼镜,因为上班的时候会用到,要用来开发票,在托克斯克吃饭时要看菜单。
她期盼午餐,至少她希望自己是期盼的,虽然有种什么东西拖曳着她,某种知觉……一种消沉的感觉,但这种感觉又并不像爆炸或者是火那样猛烈,是其他的东西。她常会有这种感觉,但这些感觉的一半都不会有什么后果,所以它们并不可信。莎安妮塔说是因为她的手掌有所罗门十字,但比较模糊,太多细线。“你拥有太多的十字交叉,”莎安妮塔这么说,“宇宙静力。”
她在厨房的茶壶保温套下面找到眼镜;却记不起是什么时候放在那儿的。事物有它们自己的生命,她房间的东西晚上会自己走来走去。最近越来越厉害了。可能是因为臭氧层,有不知名的能量穿过。
她有二十分钟时间可以走到渡口,足够了。她按照固定路线,从后门走出去,因为前门被钉起来了,并用塑料片在里面隔离好,上面盖了印度手织床单,床单上绣着绿色和蓝色的佩斯利螺旋花纹。隔离板在冬天才用,夏天就取下来,除了去年夏天她忘了去取。塑料板下面老是有一串死苍蝇,非常讨厌。
岛上的空气真不错,确切地说,是相对不错。至少常会有微风。她在后门外停住,呼吸着这相对不错的空气,感受清新的空气充满她的肺。她的蔬菜园里长着唐莴苣,还有胡萝卜和青番茄,锈斑橘色菊花开在菜园一角。这里的土地很肥,鸡屎的痕迹还在,每年春天和秋天她都会从她的肥料堆里挖肥料来施肥,现在正是做这个的时间了,在第一次霜冻以前。
她爱自己的园子,喜欢跪在泥土里,两手深深埋在土地里,在植物的根间翻找,蚯蚓从她摸索的指尖滑走,她让自己被包裹在泥土和缓缓发酵的味道中,什么都不想,只是帮助它们生长。查丽丝从不戴菜园手套,这着实让奥古斯塔失望。
莎安妮塔说她祖母曾吃泥土,每个春天要吃一到两把。她说这对身体有好处。(虽然查丽丝不知道她确切指哪个祖母,莎安妮塔似乎有两个以上的祖母。)但是吃泥土这种事查丽丝自己的祖母倒是可能做过,因为那位祖母,虽然邋遢可怕,却是很像知道这种事情的人。查丽丝自己还没有尝试,但也快逐渐达到这种境地了。
房子的前面有更多的事情要做。去年春天她修整了草坪,希望达到英式小别墅的效果,这会和房子的整体比较协调;白色的楔形板,彼此间稍稍分离。但是植物种类太繁多,不够稀疏,也没有常常除草,结果是有点混乱。通常是金鱼草会获得胜利,它们还在开花,有一些高的穗子已经倒掉了(她应该给它们打桩的),长出细长的分支。明年她会把高的植物种到后面,减少一点颜色。
确切地说,是如果还有明年的话。也许明年她连房子都没有了。这个岛和城市的战争还在继续。城市要拆掉岛上所有的房子,夷平所有的东西,把它变成一个公园。很多房子都被拆掉了,几年前,在人们还没开始抗拒之前。查丽丝认为这是嫉妒:城里人如果自己不能住在这里也不让其他的人住。这里的产权价格很低,如果不是这个原因,查丽丝能住哪里呢?
如果没有人住在岛上,谁会从远处观看这个城市,在每天早上太阳升起来的时候,像查丽丝所做的那样,去发现它是如此之美呢?如果没有这种自身的美景,没有它的可爱,没有了这些最好的可能性,这个城市就会腐烂,就会分崩离析,就会倒塌成为无用的垃圾。它的存在是靠着信念的支撑;信念,和冥想,像她这样的人的冥想。查丽丝确定无疑地相信这一点,但是到目前为止她还没办法那样提出来,实际上,在她频繁地写给市政议员的信中,只有两封真正寄了出去。但是写下来本身就能有帮助,它放射出信息,在市政议员毫无意识的情况下就进入他们的脑子。就像电台电波那样。
当她到码头的时候摆渡船快要开了。人们一个一个地,分成两队上船,他们上船,从陆地上到水上的样子,有点像列队游行。这里正是她最后看见比利的地方,还有活着的泽尼亚。当查丽丝无比沉重地奔过来,气喘吁吁,手捧着肚子,让它紧紧挨着自己的时候,他们已经上了船。她那样跑是很危险的,会摔倒,丢掉这个孩子。船员拉起跳板,船响起汽笛,向后移动,深水搅动成了漩涡。她跳不过去。
比利和泽尼亚没有靠在一起,两个陌生男人和他们在一起,或者只是两个陌生男人站在附近的地方而已,穿着大衣的男人。比利看见她了,他没有招手,而只是转过脸去。泽尼亚没有移动,她的光晕是深红色的。她的头发在头顶被风吹散。太阳在她身后,所以看不见她的脸,像是朵黑色的向日葵。天空非常的蓝,他们两个越来越小,越来越远。
查丽丝已经不记得自己发出来的声音了,她不想记住。她只去想他们两个向后退去的画面,静止的时刻,全无内容,就像明信片的背面什么都没有写。
她走向主甲板以使自己调整过来。她的开襟羊毛衫口袋里有块面包皮,是用来喂鸥的,那些鸥已经打着转,盯着她,像饥饿的灵魂般喊叫着。
她想,或许人不会通过隧道进入光中。也许是只船,如古人所说。你自己付旅费,穿行而过,喝忘川的水,然后得到重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