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查丽丝

破晓时分,查丽丝起床,将床打理得十分整洁,她尊重自己的床。她换过一张又一张的床——在地板上摆个充气垫子,或是在几个房间的地板上摆上几个充气垫子;一张盒子造型、拧着锥形木腿、老是坏的二手床;一个足以毁掉脊椎的蒲团;一个有药味的泡沫垫子——最后终于找到了自己喜欢的:结实,却又不是太硬,白漆铸铁床架。是她在工作时从莎安妮塔那里以很便宜的价格买回来的,当时莎安妮塔在定期更换中正想扔掉它。从莎安妮塔那里得来的一切都带有好运,这个床也是。干净,新鲜,像颗薄荷糖。

查丽丝用漂亮的印花床罩盖住床,白底,叶子、藤蔓和葡萄都是深粉红色,维多利亚时代的样式。她女儿奥古斯塔却认为太繁琐了。奥古斯塔在某些方面很有眼光:像膝关节一样光滑的皮椅子,铬合金腿玻璃面的咖啡桌,摆着灰色、象牙白、棕色枕头的块状棉款式的沙发。是种极简主义的奢华,就像公司法律师的办公室——也许只是查丽丝的想象,实际上她一个公司法律师都不认识。女儿从杂志上剪下这些令人望而却步的椅子、桌子和沙发的图片,将它们贴在家具剪贴簿里,并将摊开的剪贴簿随便放,就像是对查丽丝以及她的不修边幅的一种责备。

女儿是个倔强的女孩儿。很难使她满意,至少对于查丽丝来说很难。大概因为她没有父亲,或者不是没有父亲:而是一个看不见的父亲,一个只有少许轮廓,需要查丽丝来着色的父亲。而查丽丝自己也无能为力,因此他的特征至今仍旧有点模糊也就不足为奇了。查丽丝不知道对女儿来说有个父亲是否会好一点,她也不知道,因为她自己不曾有过父亲。也许当奥古斯塔拥有双亲而非一个却仍会感到不满足时,才会和查丽丝相处得好一点。

也许是查丽丝命该如此。也许她前世是个孤儿院的女看管——维多利亚时代的孤儿院,院里有供给孤儿们的薄粥,有舒适的炉火,有给女看管的四周糊满海报、被子填满绒毛的床;大概这就决定了她现在对床罩的品位。

她记起在成为查丽丝前,还是卡伦的时候,母亲也说自己倔强。你真倔,你真倔,她会哭着,用鞋或是扫帚柄或是身边的任何东西抽卡伦的腿。但其实卡伦不倔,她是温顺的,而且太温顺了。她头发柔软,笑容柔和,声音温柔。她是如此温顺,没有任何反抗。冷酷的东西沉入她的生命,穿透她;一旦她真的较劲儿,则完全是另外一回事。她用不着去看、去听甚至不去触碰它们。

大概她看上去很倔强。你赢不了的,她姨父这样说着,用粗壮的手抓住她的手臂。他以为她在反抗,也许是吧。最终她变成了查丽丝,消失了,在别处再次出现,从此以后就在另一个地方了。变成查丽丝后她更倔强了,倔强得可以,但她依然穿柔和的衣服:柔滑的印第安细棉布,长衬衫,印花披肩,长丝巾。

但是,她的女儿就闪亮多了。涂漆指甲,墨发定型成了个闪烁的头盔,虽然不是朋克造型:也差不多了。她太小不该如此闪亮:才十九岁。就像才从蛹中出来一半就坚持要成为标本的蝴蝶,怎能够把身躯展开呢?她那超薄的衣服,干净的小军靴,从电脑打印出来的整洁的崭新列表,令查丽丝心都碎了。

奥古斯特,是查丽丝起的名字,因为那是她出生的时间 。暖暖的微风,婴儿粉,无精打采的热度,刚刈的干草的味道。如此温柔的一个名字,对她女儿来说太柔了,于是奥古斯特自己在名字后面加了个a,现在变成了奥古斯塔,这就完全不同凡响了。大理石雕像般的脸,鹰钩鼻,双唇紧闭发号施令的嘴。奥古斯塔在韦仕敦大学念商学,上一年级,所幸的是有奖学金,因为查丽丝从来都负担不起;她在金钱上的拮据是奥古斯塔另一个抱怨的缘由。

虽然生活不富裕,但奥古斯塔被喂养得很好,营养充足。每次奥古斯塔回家,查丽丝都会为她煮上一顿营养大餐:多叶的绿色蔬菜以及营养平衡的蛋白质。她还会送奥古斯塔小礼物:填满玫瑰花瓣的香薰袋,供奥古斯塔带回学校的瓜子曲奇。但这些东西似乎并非最合她意,也似乎永远都不够。

奥古斯塔让查丽丝把肩挺直,否则老来就成了驼背老太太。她检查查丽丝的碗橱和抽屉,把查丽丝收集起来打算做成新蜡烛的蜡烛头扔出来,有的时候扔的是那些查丽丝准备用来煮成新肥皂的半截肥皂,或是本打算用来装饰圣诞树却不小心长了蛾子的羊毛线卷。她问查丽丝上次清洗马桶是什么时候,吩咐她清理混乱的厨房——她是指那些每年夏天查丽丝无限钟情地培育而现在已经干枯的一簇簇香草,在窗子顶框上那脏兮兮,但仍然有点用处的大小不一的钉子上摇摆着;还有挂在那里的用来装鸡蛋和洋葱的金属丝编制的篮子——上面扔了查丽丝的手套和围裙;还有牛津饥荒救济委员会发放的由遥远某处的山区农妇制作的烤箱露指手套,红色猫头鹰形状和海军蓝猫咪形状的。

奥古斯塔朝着“猫头鹰”和“猫咪”皱眉,她告诉查丽丝,她自己的厨房将是白颜色的,并且非常实用,所有的东西都将收进抽屉。她已经从《建筑学摘要》上面把图片剪贴下来了。

查丽丝爱奥古斯塔,但此刻她决定不去想她。太早了,她要享受日出,这才是更中立的方式来开始一天。

她走到卧房的小窗前,拉开窗帘,窗帘是与床罩取自同一花色的布。她还没有来得及替它卷边,但迟些时候她会的。几个钉窗帘的图钉已经从墙上崩掉,散落在地上。现在她得记住,避免以后赤脚踏上去。她应该弄个窗帘棒什么的,或者两个吊钩一根细绳:那不会很贵。无论如何,必须在奥古斯塔回来之前把窗帘洗掉。“你从来不洗这些东西的吗?”上次在的时候她这样说过,“看上去就像穷人的内衣。”奥古斯塔对事物的图解方式令查丽丝畏缩。太尖锐,太伶俐,太不加掩饰:从锡罐上剪下来的形状。

没关系,卧室窗外的风景使她宽慰。她的房子是一排的最后一间,旁边就是草坪,然后是树,枫树和柳树,树林的间隙是个海港,在那儿,太阳刚刚从水面上升起,今天,正在起雾。如此之粉,如此之白,如此柔软的蓝,一牙弯月,海鸥打着转,时而点水,如同飞翔的灵魂。城市在雾中渐渐浮现,塔楼,塔楼,塔楼,尖顶,不同颜色的玻璃墙:黑色,银色,绿色,紫铜色,吸收着光线又将它扔了回来,此刻又是异常的温柔。

岛上的城市是神秘的,就像海市蜃楼,又像科幻小说的封面,平装本的。仿佛此刻是日落时分,天空正在变成燃烧的橘红色,然后里面变成深红色,然后是靛青,于是人们窗前的光将黑暗变成了薄纱;然后到了晚上,霓虹升起,发出红光,就像一个娱乐公园,也像是什么东西安全地燃烧着。只有在中午,一天中阳光最炫目的时候,查丽丝才不注意观察这个城市。这个时候它太清晰,太傲慢,太唐突。太突出了,富于攻击性。只有钢桁,只有混凝土路面。

查丽丝宁愿看着这个城市而不愿意走进它,即使在黄昏。一旦她身处其中,就看不到了。或许她看它看得太细密了,以至它变得太刺目,太多凹痕,太多十字格栅,就像显微镜下拍出来的皮肤照片。尽管如此,她每天都得进城,她得工作。她非常喜欢这个工作,但仅仅作为工作而已,每个工作都有其桎梏。所以她每天都尝试一点点缓息,找点乐子,一点额外的东西。

今天她将与洛兹和托妮在托克斯克一起吃午饭。某种程度上她并不太适合拥有这样的朋友。她认识她们那么久,从麦克朗大楼开始就认识了,想想实在是奇怪。实际上,不是认识,她当时并不了解任何人,只知道他们的面貌。但和托妮和洛兹竟成为朋友,出乎意料。在今生,她们三个有共同的特点。

她从窗口退回来,又停住,把踩到脚上的图钉取下来;没有她想象的那么疼。闪念间她想象自己躺在一个满是钉子的床上。可能需要习惯一下,但应该是很好的训练。

她脱下白色棉质睡衣,喝下为了提醒自己多喝水而每天晚上摆在床边的那杯水,只穿着内衣做瑜伽。她的紧身衣洗掉了,可是谁会在乎呢?没有人看得见她。一个人生活也有好处。房间里有点凉,但凉爽的空气有利于皮肤。她的工作有一点好,就是十点才上班,这给了她长长的早晨,可以让她慢慢地进入一整天。

她在锻炼时偷了点小懒,因为这次不大愿意躺到地板上。然后下楼洗澡。浴室在厨房的外面,是房子造好后加出来的。岛上的很多房子都是这样;一开始是在屋子外面加一间,然后就变成了夏季小别墅。查丽丝把浴室漆成了粉红色的欢乐图案,但这对于倾斜的地基毫无改善。浴室好像正在偏离整个房屋的其他部分,大概这也是为什么会有那些噼啪声和冬天气流的原因。她得将它支撑一下了。

查丽丝用的沐浴液是美体小铺,露梅香味的,她用它来清洗自己的手臂,脖子,腿——腿上的伤疤几乎看不见了。她喜欢清洁自己。祖母曾说,干净有外在的,也有内在的,而内在的干净更重要。但是查丽丝的内在并不完全干净:泽尼亚的一点点东西仍然附着在她身上,就像闪着脏点的细棉布。她能在脑子中看到泽尼亚的名字,像一道发烫的抓痕,像火山岩,在脑子里画出一条又粗又黑的蜡笔线。现在还太早,不该去想泽尼亚。

洗澡的时候,查丽丝一并洗了头发,从浴室走出来,用毛巾将头发擦干,从中间把头发分开。奥古斯塔缠着让她剪掉头发,因为她不想要一个又老又掉份儿的妈妈。掉份儿就是她的措辞。“我喜欢我自己存在的方式。”查丽丝告诉她;但她其实并不知道是否真如自己所说。尽管如此,她不愿意染发,因为一旦开始就必须不断继续,简直是一个沉重的镣铐。看看洛兹就知道了。

查丽丝对着浴室的镜子检查自己的乳房——她每天都得做这件事情,否则她会忘记并永远都不做了——没有发现任何肿块。也许她得开始戴胸罩了,也许她该一直戴着的,那样就不会变得像现在这么松软了。没有人会预先告诉你关于变老的事情,也不对,人们告诉了你,但你自己从来不听。“我妈在另一条路线上。”在给自己的名字加上一个a字之前,奥古斯塔曾这样对她的朋友说。

查丽丝从她蓝色的束口中国丝绸包里取出石英钟——丝绸能保护振动的钟,莎安妮塔这样说——她将它举过头顶,从镜子中观察它。“今天运气好吗?”她问它。旋转不息表示肯定,前后晃动表示否定。石英钟犹豫了一会才开始摆动:稍有点椭圆形状。它也拿不定主意。正常,查丽丝想。然后它有点跳动,又停下来。查丽丝迷惑不解:以前从没见过它这个样子。她决定去问问莎安妮塔;莎安妮塔肯定知道。她将钟塞回丝绸包。

为了换个角度,她取下她祖母的《圣经》,闭上眼睛,用一个大头针拨开书页。她有一段时间没有这样做了,但还没丢掉这个窍门。她的手停了下来,睁开眼睛看:我们如今仿佛对着镜子观看,模糊不清,到那时,就要面对面了。《哥林多前书》这只是一个日常预报,并不是完全的帮助。

早餐吃了穆兹利,加了酸奶和半个切碎的苹果。比利在的时候他们是吃鸡蛋,那些消失很久的母鸡生的,还有熏肉。或许是比利吃熏肉,他喜欢吃。

查丽丝迅速地将比利的样子扫出脑子——擦去!像擦掉录像一样!莎安妮塔这样说——还有他喜欢吃的东西。她只去想熏肉。七岁的时候她就不再吃熏肉了,之后才不吃其他的肉类。《拯救你生命的菜谱》建议的,回到那里,那个时候,想象这块肉在她胃里会是什么样子。一磅黄油,一磅猪油,一条熏肉,没有煮过的,白色,柔软,肥肥的,像一条绦虫。查丽丝实在是太会想象了:她并没有停留在脂肪这一步。每次她将食物送到嘴里,她似乎看到它活着的样子,顺着她的食道下到她的胃,并在里面不情愿地被搅拌着,之后一点点到达消化道,消化道像一根长长的缠绕的花园软管,里面是小小的橡胶似的指状物,按摩拖鞋一样。或早或晚,食物终会从另一头出来。由于过于关注健康饮食,她视餐盘里的每样东西为将来的粪便。

忘掉熏肉!她坚决地对自己说。外面晴了,她应该想想那个。她穿着印了竹笋图案的日本棉质和服,坐在厨房的餐桌旁——一个橡木圆桌,在奥古斯特出生之前就有了;吃着她的穆兹利,细数着咀嚼次数,看着窗外。以前在这里可以看到鸡舍,是比利自己造的,她将它留在那里以作纪念,即使里面已经没有母鸡了。直到奥古斯特变成了奥古斯塔的时候,她偏让她拆掉了。她们两个用铁锹拆的,之后她趴在她的白底葡萄藤印花的床罩上哭了很久。她只想知道他去哪里了,只想知道他们把他带到哪里去了。一定是被人强行带走的,他不会就那样离开的,不告诉她,也没有信给她……

疼痛敲击着她的脖子,穿过气管,她都来不及阻止。擦掉疼痛!但有的时候她办不到。她用前额轻轻敲击着桌子边缘。

“有时候真的办不到!”她喊出了声。

那好,莎安妮塔的声音说,那就让它泛滥,让它冲刷你,它只是一层波浪,就像水一样。想想那个波浪是什么颜色的?

“红色!”查丽丝喊道。

好,莎安妮塔微笑着说。那是个漂亮的颜色,不是吗?坚持,坚持着这个颜色。

“嗯,”查丽丝顺服地说,“但很疼。”

当然疼了!谁说不会疼了?疼,证明你还活着!现在——那个疼痛是什么颜色的?

查丽丝吸气,又呼气,颜色消失了,并伴着头疼。她曾试图向洛兹解释这些,那时洛兹也非常痛苦,比查丽丝痛得更深,时间上也更近,但也有可能并不比她更深。“你可以自己治愈,”她告诉洛兹,保持她的音量和自信,像莎安妮塔那样,“你能够控制住它。”

“胡说,”洛兹生气地说,“让我不要再爱那个人,这样的话简直一点用都没有,根本不管用!”

“但是,你必须那么做,如果你知道那对你不好。”查丽丝说。

“这就不是‘对你不好’的事儿。”洛兹说。

“我喜欢吃汉堡,”查丽丝说,“但我却不吃。”

“汉堡并不是感情!”洛兹说。

“当然是。”查丽丝说。

查丽丝起来把茶壶放到灶上。她要做一点早茶,一种上班的时候学来的特别的混合物。她侧身站着点着了煤气炉,因为有的时候——现在正是这样的时候——她不想向厨房门口转身。

厨房门上有一个玻璃嵌板,在门顶的地方。一个月前,奥古斯塔回来度周末的时候给了她一个伤疤。不过不是在早上,而是在晚上,在黄昏。外面下着毛毛雨,起了轻轻的薄雾;整个城市以及湖的一部分被抹去,已经落山的太阳不再发光。查丽丝并没期待奥古斯塔在那个时候回来,甚至可能都不期待她第二天能回来;她想着她应该会从大陆那边打电话回来,虽然不知道会是什么时候。奥古斯塔的来去相当难以掌握。

但是厨房门的玻璃嵌板上突然出现了一张女人的脸。一张苍白的脸,在幽暗和阴沉的空气中显得模糊。查丽丝从炉子转过脸来看见它,顿时毛骨悚然。

只是奥古斯塔而已啊,但查丽丝想到的却不是奥古斯塔,她以为是泽尼亚。被雨水冲得光滑下垂的头发,潮湿并颤抖着,像以前那样站在后面的台阶上,很久以前。泽尼亚已经死了有五年了。

查丽丝想,最糟糕的是她把泽尼亚和她自己的女儿给弄混淆了,她女儿一点都不像泽尼亚啊。她做了件多么可怕的事情呵!

不,最糟糕的是她实际上并不是惊讶到那种地步。 Eb5XWmEXB9lgKPoOhomGjJZ5CDfCxuj2Ulcbgr1A6u62Ga9PKcDaKxTsUTuTdH0z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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