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正在追逐一个双乳间夹着打火机的兔女郎时,来到了未知的国度。
这不是噩梦。至少,城山没有在梦中出现。这就足够好了。
我将头抬离枕头,望向一旁。阳光透过藏蓝色窗帘的缝隙,在藏蓝色绒地毯上延伸出一条白色的光道。我起身靠在木质床框上,床框发出吱吱嘎嘎的响声。
这里不是我的家。我家中能够被晨曦照耀的位置没有窗户,甚至连床都没有。
我伸出右手触碰自己的脸颊,虽然摸上去很柔很滑,却肿胀着,就像起了荨麻疹一样微微隆起。那是被城山殴打后留下的痕迹。我惶恐不安地用指腹轻压,剧痛仍有轻微残留。这是被警察殴打而留下的痕迹。
我开始用麻木的大脑思考并整理目前的状况。
不知为何,我首先想起的是自己辞职时的事情。我向工作了五年的软件公司提交辞职申请书时的情景。
我看了一下手表上的日期,今天是十二月一日,所以辞职是在两个月前发生的。那时,头发斑白的课长虽然一脸惊讶,但还是郑重地收下了我的辞职申请书。在软件行业中,技术与编程语言每天都在发展,资历越深的系统工程师越吃香。对于一家小公司而言,他们应当十分欢迎不自量力的员工辞职,再引入新的廉价劳动力。
那位上司例行公事一般地问我为何辞职。
我想我的回答是“眼睛”。“我的眼睛不行了。这五年来,每天都盯着屏幕,我的眼睛花了。”
“伊藤,你今年多大了?”
“二十八岁。”
“明明还年轻嘛。”课长说。他看我的眼神里混杂着轻蔑与嘲笑。
“明明还年轻,眼睛却已经用坏了。你不同情我吗?”
当时我的视力以异乎寻常的速度下降,从眼睛疲劳开始,慢性肩周炎也随之而来。背部不知为何总是隐隐作痛,只是看着显示器就会感到背后一阵冰凉。
即便我说明“都是电磁波的错”,课长却仍一脸阴沉。还没有决定去向,快三十岁的年轻人撒手不干是要搞什么啊?他肯定无法理解并感到生气吧。我不明白自己为何想起那时的场景。那时的不愉快和这个陌生的房间没有关联。
玄关处传来敲门声。我想要站起身时感到右脚很痛。膝盖处有撞伤。大概是在逃出警车时受的伤吧。
敲门声没有停止的迹象,我不得已,走向玄关。可是,这里是哪里?我应当已经逃走了。
这是一间套房,约十二平米。绒毯上没有混杂着灰尘或头发,感觉很干净。隔着一道门是厨房,再向前是玄关。玄关的土间与房间几乎没有落差,形状不规则的玄关地面上摆着一双篮球鞋,那是我用最后的工资买的。鞋尖虽然正确地朝向房门,但我却没有摆放过它的记忆。
敲门声再度响起。我不得已,将手伸向门把手。我害怕在打开门的一瞬间城山会扑进来,但出现在面前的,是个陌生男人。我在松了一口气的同时感到惊讶。
那人仿佛我的老朋友一般,抬起手说了句“啊呀”。我无法判断我应该因为这友善的态度而感到舒心还是戒备。我一边眨眼,一边观察他。
我对他的第一印象是狗。他的脸和不满的狗很像。一头自然生长的头发,体型与我相仿,大概年龄也差不多吧。可以看到他背后湛蓝的天空,虽然天气寒冷但晴空万里。是平和的冬季天空。
“那个……”说话的时候,我意识到自己口干舌燥。
“我叫日比野。”他大大方方地报上姓名。我回应说自己叫“伊藤”。
“轰大叔拜托我带你参观这座岛。”他说话的时候更像一只金毛猎犬了。仔细看看,他似乎长得还算不错。
我下意识地说:“金毛猎犬蛮帅气的。”
“金毛猎犬?”他歪着头,露出一副惊讶的表情。
“那个,你刚才说的轰大叔,是谁啊?”我只能一个个地询问不知道的事情。
“你不记得了?”他用像是与我是十年老友一般的语气发问,但我并没有感到不快。
“还有,这座岛,是什么岛?”我又开了口,疑问如潮水般涌来,“还有,这个房间是怎么回事?”
“这个房间现在没人住。以前大概有位工匠住过,但是现在没有住客。因为没有主人,所以无论是谁都可以入住。”
“连床都有。”
“但是没有安全套。”
“嗯?”
“开玩笑的啦。”但他一脸认真。
“这里是哪里?”
“荻岛。从仙台附近的牡鹿半岛一直向南走。伊藤你是被轰大叔那艘摇摇晃晃的小船送来的。”
我眯起眼。我从没听说过这座岛。
“不记得了?算了,你一直睡着。你照镜子了吗?呀,这里没有镜子。之后你找面镜子看看吧。脸还肿着,是打架了吧?大叔说因为还很危险,就直接带你来了。”
这样的伤看上去确实像是因为打架造成的。“我在逃跑。”我坦诚地说。
“为什么逃?”
我无法开口。那时超速行驶的警车偏离大道,眼看就要撞上小路边的电线杆。为了避开电线杆,警车稍稍打了个转儿,然后停下了。我趁身边的城山慌忙向外跑的瞬间,从后车座上逃走了。我拼上性命想要逃离的并不是警察,而是恐怖的城山。
但即便如此,逃跑后又是如何被带到这里来的,我一点都想不起来了。
你会逃跑的。
前年因癌症去世的祖母,曾经用手指着我,对我说出这句话。
仿佛预言一般的话。而且说中了。我确实是会在有困难的时候逃跑的那类人。
“虽然无法完全想起来——”我缓缓地开口。
“也挺好的嘛。”他提高音调,响亮地拍了一下手,“不彻底搞清楚不罢休的事情,与现在的愉快生活完全不是一个层次,不是吗?”这句话的含义与虽不知道魔术的手法,但是也对魔术乐在其中差不多吧。
“也许就是这样的吧。”我歪了歪头。
“现在明确的事情是,伊藤你现在在这座岛上,而且我必须要带你参观。”
日比野真是蛮不讲理。首先,我无法相信他所说的“这里是一座岛”。但我还是穿上篮球鞋,跟在他后面。我想要走出陌生的小屋,亲眼确认情况。
“你有没有带来什么东西?”走出玄关的时候,日比野看着我的两手问,像在期待土特产一样。我感受到了他的压迫,不好意思地回答说并没有预料到自己会到这个岛上。他露出了一副遗憾的表情。
“这座岛非常奇怪。”刚开始走,日比野就这么说,“我虽然不觉得奇怪,但对于外来的伊藤,可能会感到非常奇妙吧。”我对他口中的“外来”一词很好奇。
公寓外面有铺好的路,只有一条路连接到门口。周围都是水田。现在是十二月,说是水田的残迹可能更贴切些吧。只剩下干燥的土壤,连秸秆都没留下。
继续向前走,道路变为向上爬的坡。我将视线抬高,似乎远远地看到了一片海。仅是走在这悠长的坡道上心情便很舒畅。没有任何噪声,只有阵阵风声掠过耳畔。
“这里真的是岛吗?”
“是名为荻岛的岛。”
“可是,叫这个名字的岛,我从没听说过。”
“你不可能听说过。这里是没人知道的小岛。”
“可是到仙台的交通挺方便的吧?”我在思考回去的事。
他惊呆了。我原本以为他没在听我的问题,但看样子并非如此。过了一会儿,他回答道:“这座岛是孤岛。与世隔绝。只能从仙台等地来这里。我生在这座岛上,一直没出过岛,在这里等待死亡。荻岛上的几千人都是这样。”
“啊?”我叫了出来,“孤岛?”
“很奇怪的岛吧。这里是真正的孤岛。与世隔绝。”
“确实奇怪。”
“所以我这么说啊。”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觉得这里只是一座普通的岛,又不是奉行闭关锁国的国家,因此,没有交流是很奇怪的事情啊。当今这个时代,就算是非洲丛林,也有人前往啊。”
“这里并不是非洲丛林。”在这个难以回答的问题面前,他并没有露出一丝开玩笑的表情。
我们继续走。我无法接受日比野所说的事。这里有柏油马路,有公寓和床,还可以听到从远处传来车子的引擎声。如果这是座与世隔绝的岛,那是如何发展到现在这个水平的?难道说,这座岛自己开发出建筑技术盖了住宅,又挖出了石油吗?
“一百五十年。”日比野仿佛看透了我的心思,“这座岛断绝与外界的交流,至今有一百五十年了。过去和外界有往来,所以不可能完全保持落后的原始时代的样貌。”
“但是,如果日比野先生说的是真的……”
“叫我日比野就可以了。”
“如果是真的,我来到这座岛上,岂不是很不得了的事情吗?”我半是愤懑半是成心地问道。
“伊藤是从这座岛的另一边来的。已经一百五十年没有往来了,不可能不造成大骚动。”
“但是,你看啊,没有骚动发生啊。”
“因为大家还都不知道。现在知道这件事情的,只有那个轰大叔和我,还有极少一部分人。等大家都知道了,才会造成大骚动啊。”
“我正等着大家说:‘这是骗你的哦。’”
“曾根川刚来的时候也不相信呢。”
“曾根川?”
日比野停下脚步,失望地皱起了眉头。“曾根川大概是三周或者更早以前来这个岛的吧。在这一百五十年间,从外部来荻岛的人只有两个。据我所知是这样的啊。”
“其中一个人是我?”
“另一个就是三周前来的曾根川。”
我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才好。我唯一能确定的是,我并没有类似终于到达的南极点已被人捷足先登、插上旗帜的悔恨之情。令我感到困扰的也不是地位、名誉、一个半世纪,还有待遇,等等。
而是更普通、更重要的问题,也就是现实感与常理的问题。
“他是个会令人感到厌烦的男人。”日比野接着说,“从未知世界前来的第一位访问者,是个无聊的中年大叔。”
“现在那人在哪儿呀?”
“在山丘之间,相反方向。”他伸出手,指着一座圆滚滚、有些家庭气息的小山丘。因为是冬天,山上并没有葱郁的绿色。
“他是怎么来的?”
“也是轰大叔带来的。椅子也是、公交车也是,连语言都是,全是那个长得像熊的大叔从外面带进来的。终于,他连人都带来了。”
“语言?”我追问道。这么说来,日比野的发音确实有些不自然。“那个叫曾根川的人,也是悄悄来的?”
日比野露出仿佛要吐口水一般的表情。“那家伙啊,大家都知道他是从外面来的。因为轰大叔大摇大摆地把他带来了。托他的福,干了件好事,引发了大骚乱。人们聚在一起,都像疯了似的。这也是理所应当的吧?是时隔一个半世纪的来访者呢。”
“那个,”我换了个话题,“你现在要带我去哪儿?”
“溜达着去见轰大叔。他虽然是个沉默的熊男,但也是伊藤你的恩人呢。”
确实如此。要是没有那个叫轰的男人,我现在可能正被将权力当木制棒球棍一样使用的城山尽情地殴打。不,如果只是被打,还算好呢。
“然后去见优午。”日比野说。
“优午?”
“他知道你会来这座岛上的事。去见一下他。”
“就像预言者一样?”我用激将法追问。
“他并不预言。他知道。”我从日比野的这句话里感受到了新兴宗教信徒那种狂热的情感。
不要轻易接近宗教,这是我去世的祖母说过的话。
她喜欢气氛独特的宗教。虽然没有信仰特定的教派,但对于厌恶人类的她而言,喜欢各种将人类之外的存在置于己身之上的理念。但是,突然出现的宗教团体,具体说来就是信奉物质、让人失去理智的那些,绝对不能贸然接近——她时常对我提出如此忠告。
遇到了一个T字型路口,我们向左拐,进入田地与田地之间的土路。车前草生长在路中间,仿佛是分隔道路标线的隔离带。远方可以看到略有些高度的山,比刚才的那个山丘要高。我指着山问日比野它的名字,他轻蔑地回答道:“你还给山起名字呐。”
他一直盯着前方,然后似乎注意到了什么看了看手表。我忍不住偷看那块表,看到了一行小字“SEIKO”
,我低叹了一声。闭锁了百年以上的小岛,他是怎么得到“SEIKO”的表的呢?
“对面有个男人走过来。”日比野说。
对面有一个中年男子走来。茶色的高领毛衣外面套着灰色夹克。他不算瘦,也没有赘肉,眉毛之间有深深的皱纹,约莫四十岁。“那是个怪画家。”
我接受了“他是画家”这一解释。男人的面相与其说老,倒不如说是想显得思想深刻,我认为这正是要与自己的灵魂对峙的艺术家应有的表情。
“这位画家名为园山。准确点说,曾经是画家。是个怪人。说是怪人,不如说是这儿有点毛病。”日比野轻轻地敲了敲自己的头。这是怎么回事啊?他看上去甚至有些高兴。
擦身而过的时候,日比野和园山打招呼。“还在继续画吗?”他丝毫没有对长者的敬畏,仿佛两人关系很好。
“啊啊。”园山的声音低沉且没有起伏。
曾经是画家的人还在画画,我突然觉得有些奇怪。但在我问出这句话之前,园山突然对我说:“总能看见你。”
“第、第一次见面吧?”我没有隐瞒自己的困惑,就像第一次进餐厅时被问候“感谢您经常光临”时的困惑。
“这是我朋友伊藤。昨天来到这个镇上的。”
“我们曾在哪里见过吗?”我问道。
“见过。”园山用低沉的声音回答。
“我们现在要去见轰大叔。你看到他了吗?”日比野接着问。
“看到了。”我发现园山都只说最低限度的短句子。
“好吧,多谢。”日比野耸耸肩。对话就此结束。
我想,他既然要去找轰大叔,那应该知道他在哪里吧。日比野没有多问,也是奇怪的做法。
园山接着向前走。
“对了,”日比野对着他的背影说,“园山先生,你妻子还好吗?”
画家停下脚步,慢慢地转过身来,然后像要看穿我们一样紧盯着我们。
“啊啊,还好。”他用低沉得像是从深海中传出的声音一般回答,我被吓到了。然后他向右转身,走开了。
“那个,”我对日比野说,“那个人真的见过我吗?”
“我说了,他的脑子有点毛病。那个前画家向来不会说正确的话。”
“正确的话?”
“他只说相反的事情。该回答Yes的时候会回答No。”
“他刚才对我说了‘总能看见你’。”
“那是因为他第一次见你。我问他有没有看到轰大叔的时候他说看到了吧,意思就是他没看到。全都按照相反的意思来理解就好了。
如果他看到了轰大叔,就会回答:‘我没看到他。’”
“他为什么要做这么麻烦的事?”
“因为有病。无论心理还是身体,都有病。”
“你刚才说他曾经是画家?”
“现在已经不画画了。”日比野说,“但是以后可能还会画。”画家的引退,从本质上来说就是一种死亡吧。
“园山的妻子在五年前被杀了,自那之后他就变得奇怪。”日比野像报告植物生长状况一样对我讲起园山的事情。
“他画什么样的画?”
“看不懂的画。是叫抽象画吗?树看上去不像树,马也不是马,那种画真的好吗?”
“简直像毕加索一样啊。”
“那是谁啊?园山的画在岛外也有出售呢。”
我又有了新的疑问。一百五十年间这座岛都与世隔绝的话,画去哪儿了呢?如果园山的画在岛外有售,那么理应有外部的人前来造访。我一直盯着日比野的脸看,他却不像是在撒谎。
“那个园山啊,以前是个话比现在要多的男人。不是那么冷淡。唉,冷淡归冷淡,也不是那么沉默寡言。”
“是因为妻子被杀了吗?”我仍然不能理解。对于此前一直在显示屏前写程序的我而言,闲适的田园风光是和平乐园的象征。我完全无法想象会有杀人事件。
那天,园山在眺望流淌的河。他只是在观察河流表面翻腾着的、宛如翻起的薄皮般的白色波浪。
园山回忆起了轰大叔的话。“是啊,岛外是个好地方。大城市啊。想要什么都能搞得到。”轰大叔像是忍着笑一般说道。他还说外面如山一般的高楼一望无际,里面全都是时尚的年轻人。在说这些的时候,轰大叔那张很难称之为纯洁的脸,乃至内心,都显得明亮闪耀。
腰上挂着石头,最终无论获得什么都是幸福的吧
,园山这么想着。他在想象无论什么都能简单到手的世界,皱起了眉头。无趣感开始在大脑中蔓延。
虽然优午总是说“不能不在这座岛上生活,外面非常不值得居住”,但是两者相比,还是轰大叔的话更值得信赖。
人要按照河流的流速来生存,这是最正确的。这么说的人是妻子。看着优雅地流淌而过的河,园山感到,这才是正确的想法。
回家之后他首先看到的是半开的玄关大门,有不祥的预感。他叫了妻子的名字,并没有回应。走廊非常长。客厅的门开着。
可以看到一名女性倒在绒毯上,像投降一样双臂上举,直挺挺地倒在地上。虽然脸朝向另一边,但那毫无疑问是自己的妻子。园山呼唤妻子的名字,却连他自己都听不到。
连衣裙的裙摆被野蛮地扯到了腰部。
“园山一个人埋葬了妻子,自那以后,他就变奇怪了。”日比野轻声说道,“自从妻子被杀之后,园山就不再画画了。字面意思上的,他折断笔、不再画画,大家都看到了。”虽然话题沉重,日比野却笑得轻松,“脑子也变得奇怪了,就像刚才遇到时那样,只说相反的话。而且每天定时去同样的地方。”
“定时去同样的地方?”
“比如说,早上五点出门散步。那会儿天还黑着,在一片漆黑的早上,五点出门散步。而且每天按照同样的路线走。早上大概一直在散步,下午在家。傍晚又出门散步。小镇里的每个人都知道,可以把他当成钟。”
“他为什么变成这样了啊?”
“因为他的大脑不正常啊。”日比野似乎觉得这句话可以回答一切,“而且他不想承认妻子身上发生的事。他连着好多天把自己关在家里,终于再见到他时,他说的第一句话却是‘妻子还活着’。从那之后他就不说真话了,一句真话都不讲。”
确实,为了逃避现实,最好的方法可能就是将一切都逆转过来。只有“妻子还活着”这句话对他而言是真的。
“好可怜啊。”我不假思索地说。
“他是值得怜悯的人吗?”日比野平淡地说,“发狂才轻松呢。”
“凶手是谁啊?那个杀了园山妻子的。”
“卖酒的大叔。无聊的中年肥大叔。他当时喝多了,恐怕一直中意园山的妻子。她可是个美女啊。”
“被逮捕了吗?”
“死啦。”日比野简洁地回答,“被杀了。”
“难道是园山杀了他?”
“不是。在这座岛上,凡是干了坏事的人,就会被杀。”日比野不满地说。
“被谁杀?”
“以后会见到的。”他说。
我没有继续问。我想以此逃离混乱,我是个遇到困难就会逃跑的人。
我回忆起和园山擦肩而过时的事。那时日比野问园山“妻子还好吗”,就算对方是个怪人,这么提问也太残酷了吧!
我看了一眼日比野的脸,虽然看上去没有恶意,但是没有恶意的人是否能明白他人的心情就另当别论了。我回想起他的态度,感到些许不快,不过我还是跟在他后面,继续走着。
在日比野的引导下,我见到了优午。
优午是一个稻草人。优午可以说话。稻草人可以说话。
干涸的水田。收割已经结束,田里只剩下残留的短短的麦秆。土壤也干透了,鞋不会陷进地里。
我跟在日比野后面,走进了田地。“直接走进去没关系吗?”
“这里不属于任何人,大家都穿着鞋子进来的。”
稻草人藏在田地的中央,直直挺立着的稻草人非常漂亮。
日比野紧接着说:“这就是优午。”
一个稻草人。身高和我差不多,头部几乎与我的视线平行。我能看出这是耗费精力认真做出来的稻草人,他的腿是一块粗大的优质木头,直直地向上延伸,没有多余的弯曲,也没有木结。表面被精心打磨过,没有保持原木的姿态。总之,不是用掉落在身边的朽木随随便便制作出的东西。
手臂使用的也是同类的木头,和双腿垂直,被绳子固定在身体上。
他身上套着长袖T恤。洁白的T恤,没有一点污渍,令我感到一丝异常。稻草人本应是被雨打日晒,破破烂烂的,插在田地里的东西。我认为这才是稻草人应有的姿态。
头部是球形的,大小合适,被像绢布一样的东西包裹着。我并不知道那个球形的物体是什么,像保龄球,但是感觉没那么重。表面被涂上了颜色,仿佛人的皮肤。虽然上面没画五官,一片空白,但也正因如此正好凸显出简洁。他的头上戴着草帽,形状和我所知的稻草人所戴的一样。深蓝色的、宽帽檐的帽子。
“真是个帅气的稻草人。”我明明对稻草人一无所知,却这么说。
“优午知道伊藤来这座岛上的事情。”日比野说。
我不知该如何回应这句话为好,只能惊讶地看着他。
“曾根川说啊……”日比野又说。我在记忆中寻找这个名字,是那个和我一样从岛外来的人。“那边虽然也有稻草人,但是不会说话呢。”
我一瞬间词穷,哑口无言。
“别拿奇怪的眼光看我啊。曾根川起初也这样。不,那家伙和伊藤不一样,他大声笑出来了,像被耍了一样。”
“但是稻草人不应该会说话。”我忍不住说。
“是呀。”
突然听到这样一句回答,我仿佛被定住了。因为这声音并不是从日比野的口中传出来的。我看看周围,我们在水田的正中央,周围没有其他人。
“优午只能说话。”
“我可不是想吓你才这样的哦。”
同时传来了两个人的声音。第一句明显是日比野说的,另一句不知从哪里传来的。不,如果非要说,是从稻草人的脸部传来的。
“你终于来这座岛上了。已经问过日比野了吧?这是座名为荻岛的小岛。”
刚开始,我想的是,他有没有使用类似录音机一样的设备。
“我可没在恶作剧。我是稻草人。也不是喜欢说话才这样的。我生来就可以说话。”
“生来就?什么时候?”
“一八五五年。”
他立刻就回答了我的提问,这反倒有些可怕。因为感觉十分真实,简直就像小孩子马上就能答出自己的生日一般。“按照日本的纪年法,是安正二年呢。”
对我而言,明治和大正之前的年号都像是传说。
“秘鲁带印度的船队来日本,是一八五三年的事情吧?就是被称为‘黑船来航’的历史事件。”日比野骄傲地插了句嘴,“优午正是那时被立在这里的。”
“是佩里哦。秘鲁是个国家。”
虽然我仍半信半疑,但在听到这句订正时还是想都没想就笑了出来。我觉得没有五官的稻草人的脸上浮现出了表情,浮起了与说出的话相符的表情。
“优午知道你来这座岛上的事。”
“我知道在这一个月里会有两个人来这座岛。”语调平稳的声音在耳畔回响。风声微微掠过耳边,像是坏掉的笛子挤出的嘶哑声。“一个人是曾根川,另一个人就是你。”
“这、这究竟发生什么了?”我的声音恐怕在颤抖。
“一百年以前,优午就开始等你了。”日比野故作自大地说。
“一百年?”我实在无法说我相信。
“日比野说过吗?”被称作优午的稻草人问。
“说啦。就是刚才,他和我说话的时候我告诉他了,你从秘鲁的时代就开始等他了。”
“是佩里。”稻草人又纠正道。
“等我?”
“放心吧。这里没有那个警察,那个叫城山的可怕男人。”
我哑口无言,稻草人知道那个逮捕了我的城山。
我回想起正好在半天前,警车里发生的事。
城山问我:“你是伊藤吗?”我才意识到这个警察是我认识的人。明明已经超过十年没有见面了,我却立刻认出他来了。
我吓得张不开口,坐在警车的后座上,盯着他看。
“你为什么做这么蠢的事啊?”他并不是在担心我,反倒显得很高兴。
蠢事。确实,可能是。
我试着抢劫了便利店,还带了一把刀,然后立刻就被人从身后制伏了。毫无疑问,这是愚蠢的行为。但我并不觉得这是多么过分的事。倒不如说,我想用如此莽撞的方法重置自己的人生。
所以,我对自己的行为毫无后悔之意。只是对来逮捕我的警察竟是城山这件事情感到惊讶。如果我提前知道,就算有神经病也不会去抢劫的。我甚至会对神发誓,绝对不会去抢劫吧。
“你住在这附近吧?”城山从我的钱包里拿出驾照,不带任何感情地说。
只消看他的眼睛我就明白了,他和读中学时没什么两样。他有蛇一般狡黠锐利的目光,瞳孔有些微妙地脱色。也许是因为我所在的位置开车的警察看不到,他冲着我的脸颊打了一拳。“你他妈的、真是个、白痴啊!”他说这话时,语气中伴着喜悦。与中学时明显的不同之处在于,在我这个人渣般的犯人面前,城山处于身为警察的优势地位。
读中学时,我并不是城山故意欺凌的对象。
那时我在足球部,作为中锋活跃着。和不参加社团活动、也不去补习班的城山没有任何交集。他不是那种无论是谁都想和他建立联系的人,但总会有几个人聚集在他身边。不,那些人应该被称为他的朋友吧。身体健壮、无所事事、连课都不去上的人聚集在一起。即便是在我这短短的人生中所遇到的所有人之中,城山也属于最下等的。
比如说我读初一时发生的事。
考试之前没有社团活动,我正走在回家的路上,城山迎面走来了。虽然只是偶然遇上,但他却露出一副“来得正好”的表情。他自然地笑着,扬起了手中的袋子。
“那是什么?”
“是肉哦。”他说着,从里面拿出了火腿。是切成大片的厚肉片。“可贵了呢。”
“是晚饭吗?”我问。他哼哼哼地忍住笑意,仿佛看到我的傻样子感到可笑却又无可奈何。
“火腿里有大号的剃刀,我要从外面投到养狗的院子里。”
“骗人的吧?!”
“狗很聪明,对吧?所以不这样的话,它们根本不会吃。”
“骗人的吧?”
“但就算舌头会被割成两半,他们也还是会去吃火腿的。”
我不知道为什么没去打他。我们俩的体格差不了多少,而且兴许我的臂力还要比他好。但是那时的我逃跑了,也就是什么都没做。理由只有一个,那就是我感到恐惧吧。我无法直面同年级的学生散发出的恶意。
在城山的成长经历中,一定没有受过他人的欺负。这正是他与不良少年们最根本的区别。
他的目的并不是恐吓别人或是树立权威这种幼稚的事,而是仅仅为了将他人踩在脚下,并因此感到愉悦。
我读初二的时候,家所在的地区发生了一起杀人事件,一对老夫妇中的老爷爷被杀害了。虽然新闻报道称其并非计划犯罪,而是抢劫犯所为,但直到最后,凶手都没被逮捕。
我听说过城山四处说“是我杀的”的传闻,而且告诉我这件事的朋友都像是不怀好意且声音颤抖。“那个老人也没什么可以享受的了吧,如果把两个和睦地生活在一起的人中的一个杀掉,另一个人就会寂寞得发疯吧?”城山似乎这么说过。
当时的我也认同这一说法。几周后,我听城山说:“那个老太太怎么还没死。就算是老夫妇,说到底也还是陌路人嘛。”
那时我没有选择抓住城山的领子打他,而是逃走了。
我对于与他相关的事情也感到恐惧。城山的父母,地位与政治家不相上下。我总是安慰自己说“对当权者的孩子出手很难”,但其实是想让自己努力忘记城山这个人。
“当警察真是好啊。”他在我耳边说。最不应该当警察的人当上了警察。那时在我的脑海中回响的,兴许不是被殴打带来的震颤,而是绝望的声音。
祖母曾经见过城山一面。上中学学校参观日那天,因为父母不方便去,实在没办法,我就让祖母去了。
城山的成绩很优秀,加上外表俊朗,乍一看绝对是如假包换的“优等生”。而且包括我父母在内的学生家长都对他另眼相待,对孩子们说“向他学习”、“和他好好相处”之类的话。也有可能是被他父母的社会地位影响。
但即便如此,祖母却在那天晚上对我说:“那个叫城山的小孩真可怕。那小子,在楼梯上慢慢接近我,心里想着‘是伊藤的奶奶啊’向我伸出了手。那是想将人推落下去的手。他有一双杀人犯的眼睛和强奸魔的双手。”
我笑着说:“不要这样说我的朋友啊。”但她也看出,我的话并非出于真心。
“你们不是朋友吧?引发战争的人,肯定是他那样的家伙。”
我感到困惑。我无法接受稻草人所说的事。而且据说它知道未来会发生什么,这只有单纯的小孩才信吧。
“你知道城山这个人吗?”
“是个可怕的男人呢。”稻草人的语气里没有感情。
“更不能相信的是,他竟然当上了警察。”我吓得坐在了地上。
不,更不能相信的是,我正与一个稻草人一来一往地交谈,而且我还在假装对这一反常事实毫不在意。
“总之,优午知道未来。”日比野忍不住插嘴道。
“有被称为天气预报的东西吧?那个不也是预测未来的吗?几小时后、一天后、一周后,我的本质也是这样的。”稻草人说。
“但是天气预报经常不准啊。”
“我也是呢。有时会猜不准。”稻草人仿佛在微笑。我仔细看去,却只看到质地细密的布。
“即将发生的事情我确实可以预测到,但是几周后、一年后、几年后的事情经常预测不准。事情要发生的日子渐渐接近时,我所看到的未来也会越来越鲜明。就像是镜头慢慢对上了焦一样。”
“因此你知道我会来这里?”
“这是我一百年前预见到的可能性。也是好几个可能性之中的一个。大约在三周之前,我确信了你会来这里的事实。关于这件事,准确点儿说,我是在三周前得知的。”
“一周内要发生的事情,优午全都知道。这世上的事,全都知道。”日比野像是确信自己的未来会从山丘那边来一样,抬着头望向那边。
“是的,一周左右。比这更长的时间就不知道了。因此,你会怎样、什么时候离开岛、回到仙台之后会怎样,就算你问我,我也说不出来哦。”
简直是预见到了我要问这些事情,于是先下手断绝我的疑问。“真的不知道吗?”
“准确点说,是无法确定。关于你的未来,我看到了不少可能性。未来可能发生的事粗略算来有几十种之多。要是再分得细些,可以有几亿种呢。但是真正发生在你身上的可能性只有一种。未来会变得怎样,只要有几个条件改变就会发生变化哦。”稻草人用平稳的语调慢悠悠地说,“所以在现在这一阶段,我还不知道。准确点说是无法确定。”
“条件改变是指什么?天气变化或是温度变化之类的?”
“比如说,某对男女相遇的可能性。”稻草人的声音竟有些温柔,“说到底都是可能性。比如那天下雨,不,说得再精确些,假如路上有小虫子的尸体,男性可能就会因此改变走路的速度。这样一来他就见不到那个女人了。要确定未来,就必须知道各种细节。因此,越是在遥远的未来发生的事,细节就越难把握。”
“所以你无法确定,”我点点头,“是这样吗?”
“我可是个不负责任的稻草人哦。”
“这是混沌理论吧。”我说道,这是不知哪里的气象学家提出的科学理论,“即便有规律,也无法预测。”
“你在说什么听不懂的事儿呐!”日比野像被激怒了一般说道。
我觉得无法简要地说明白,便在脑海中寻找合适的比喻。“你知道榨汁机吗?”
“是那个把水果放进去,然后就能搅碎做成果汁的机器吧?”日比野立刻回答道。
“把水果放进榨汁机里,就可以得到果汁。放进橘子就会有橘子汁。”
“有时也会放香蕉。”
“那就以香蕉汁为例吧。关键在于放进去什么水果,就会得到相应的水果汁,这是既定事实。但是,有时候会做出非常好喝的果汁吧,把各种原材料混在一起做出来的,非常好喝。”
“这很好啊。”
“是啊,好啊。但是换个日子,想要做一杯一样的果汁,却没有成功。因为缺少一样原材料,或者是量不够,因此做出的饮料与之前的十分相似却又完全不同。”
“味道完全不一样?”
“是的,完全不一样。原材料有些许不同就会做出完全不一样的果汁,真是敏感的机器呢。这就是所谓的混沌理论。”
“这名字听起来真不好吃。”
“只有所有的原材料都相同,分毫不差,才能做出一样的饮料。但是影响味觉的部分哪怕差了一点点,就会做出完全不同的饮料。房间的湿度和温度也必须一模一样。”
为了得出相同的结果,需要准备分毫不差的原材料与制作环境。是可以确定地预测为不可能的事,这种情况被称为初始状态的敏感性。
“好像和优午说的没两样嘛。”日比野摇摇头,“重要之处在于只要条件发生一点点改变,结果就会完全不同。反过来说,优午知道那些细微的条件,所以他知道未来将会如何。”
“小鸟会聚集到我身边。从北边吹来的十二月的风会将人们的传言送来。无论多么细微的事情我都能知道。就是这样。和刚才说的例子非常相似。”稻草人如果是按照这样的方式预测的,无论说什么我都会接受吧,“恐怕我就是这样知悉未来的。因为比人类知道更多的正确的消息。于是,放进榨汁机,能得到未来。”
“神的食谱啊。”日比野表情没有变化地说,“未来是由神的食谱决定的。”
可能是错觉,我仿佛看到稻草人点了点头。“神的食谱由许多种食材组成,很高级哦。”
我觉得这是句非常悦耳动听的话。
优午说,请向我提问吧。
“问什么问呀?”日比野看上去有些不服气,“你还有什么要问的呀?”
“不,伊藤先生肯定还有不少无法接受的事情。”
我正在苦恼该从哪里开始问比较好。
“比如说,日比野现在戴着的手表,可以看到上面写着SEIKO。明明是闭锁了百年以上的地方,怎么会有SEIKO的手表呢?”
日比野微微发出“啊”的声音,点点头,十分怜爱地抚摸着自己的手表,似乎认为多抚摸就能让它熠熠生辉。
“是那个叫轰的大叔。那个大叔是个例外。”
“轰先生是例外?”
“这座岛是孤岛,没有人来往,但轰大叔是例外。他是个商人。在岛外,什么都买卖的人被称作商人,对吧?他自己这么说的。明明长得像只熊。”
“那在这座岛上,商人是指什么?”
“轰大叔来往于这座岛和外界,他会将岛上的人想要的东西还有必要的东西带来。他有一艘大船,有发动机,他就用它来运输。”
我无法完全理解。说是将商品带来,但也并非仅仅是这样吧。钱怎么办?初始货币是什么?岛上只有一名商人与外界进行交易,这事乍听让人难以相信,但就算我对此感到困扰,看日比野却又不像是在说谎的样子。仔细想想,从相遇到现在,日比野都完全没有欺骗过我。我意识到这一切要么全部是谎言,要么全部是事实。
“语言呢?”我问道,“从江户时代就开始封闭,但你们和我的交流很顺畅啊。”
“和优午说话可以算是练习呢。轰大叔也会教我们一些不知道的词汇。”
“虽然语调有点奇怪。”
“语……什么?”日比野满脸惊讶。
“难道说,刚才遇到的那位叫园山的画家,他的画也是由轰大叔带出去出售吗?”
“因为除了他没人能出岛呀。”
“其他人都不出岛吗?”既然有交通手段,那就不该有闭锁的必要。
“至今为止没有人出去过。除了轰大叔的父亲,和他父亲的父亲之类的家人,没有人能够出岛。”
“是因为没有船吗?”
“是因为他们相信啊。”日比野抬起眼。
“相信?”我想起祖母的话,不要接近宗教。
“很久以前,优午就这么说,不要出岛。”
“因为它能守护大家?”
“因为它指引着我们前进的方向,这不需要理由吧。”
说不下去了。陷入沉默。周围只有树叶哗啦哗啦摇晃的声音。
“你真的不相信我们啊。”我眼中的日比野似乎十分担忧。
“很遗憾……”实际上,我感受到最多的就是遗憾。
“唉,你比曾根川好点,那家伙把我们当成神经病了。他带来了猎枪,直到现在都像是要打我们。”
“猎枪?”
“那个叫曾根川的秃老头儿,带了杆猎枪来。特别特别长,看起来就很白痴,一股陈腐气。”
“他是为了狩猎而来的吧。”这座岛上丘陵遍布,自然景观壮美,可能会有猎物。但和真正的大自然想比还是差了一些。
“还有疑问吗?”被称作优午的稻草人仿佛看出了什么。
“这里已经与世隔绝一百五十年了,对吧?”
“除了轰大叔。”
“日本在江户时代处于闭关锁国状态。”我搬出了日本史的知识。
“我知道这事。”日比野插嘴道。
“也就是说啊,虽然这座岛一直处于封闭状态,但现在并没有顶着月代头的武士,也不用交年贡,用不着听藩主的话,对吧?这里很明显受到了西洋文化的影响。日比野穿着牛仔裤,说的话里也混着外来语。”
日比野赞同似的点了点头。我在等待回答。如果优午什么都不说,那么在这种场合下呆立着的我才是毫无用处的稻草人。
怎么办啊?那时我又想起祖母的话。
“人生就是电梯啊。就算自己是静止的,还是会不断前行。从乘坐的那一刻开始,要去的地方就已经决定好了,只是一个劲儿地向那里前进。但是没有人意识到这一点。大家都相信只有自己不在电梯上。”因此,祖母认为,人终归是要坐着电梯前行的,与其拼死拼活地工作,不如多品尝点儿美食。
“不工作就没法吃饭,不工作连电梯都坐不到最后,因此我要工作。”我提出了反对意见。
“电梯这东西啊,无论在哪里下来都差不多嘛。”祖母说。
“你说什么呐!”我生气地说。
祖母却一脸不屑地终结了话题:“大家会空出电梯右边的位置给着急走的人
。呀,这不是常识嘛。”
如果说人人都乘着电梯,那么优午这个稻草人可能知道前方或者要到的地方所能看到的景色。
“一百五十年前,这座岛与外界断绝了交流。”
“非常不可思议。”我说。
“再往前,这座岛和欧洲有过来往哦。”
“再往前?”我提高了音调,“这很奇怪啊,那时整个国家都处于闭关锁国的状态呀。”
“这座岛悄悄地与欧洲进行着交流。”稻草人斩钉截铁地说,“你知道一个名为支仓常长的男人吗?”
“哦哦,支仓常长啊!”日比野开心地大声说,笑得像在夸耀本地出身的职业棒球选手一样。
“支仓常长?”我像鹦鹉一样重复了一遍。虽然不了解具体情况,但记得曾在学校学到过。他在伊达政宗时代前往过欧洲,他的船名为“圣胡安包蒂斯塔”号,又被称为“庆长遣欧使节船”,复原品被安置在石卷市。
“是那个去了西班牙和罗马的人吧?”我说,“为了扩展贸易。”
“他是听从藩主的命令,要带传教士来。”日比野补充道。
“但是那时候,日本处于闭锁状态,不是吗?处于‘踏绘’
的时代。那种时候为什么要让他去带传教士来呢?”
日比野像是要尽力为支仓常长辩护一般说:“支仓常长出发的时候,日本还没有闭关,也没有踏绘。是在他出发之后才发生了变化。
“当然,罗马人不相信他。明明国家处于闭关锁国的状态,乡下的藩镇却又派遣使节,希望基督教去布教,这么说肯定会被怀疑,因为这自相矛盾。因此,支仓常长最后失败归国。”
优午的解释简单明了。我不由得开始想象这样一个久远的故事:一个男人肩负着使命前往未知的土地,遭受挫折之后回国。
“没有多少人知道他回来之后的情况。”
“难道说还有后续?”
后续的故事多半都会掺杂谎言,这是我与祖母一起看了《外星人2》之后,祖母说的。她还说:“这些都是诈骗犯的做法。刚开始时说真话让你安心,之后为了和后面的事情接上,就开始欺骗对方说些夸张的事。但就算这样我也没被骗到,只是一边提防一边听。”按她那时的说法,也许对她而言,《外星人》的故事是真实的。
“支仓常长来到了这座岛上。”日比野说,“他将这里作为与欧洲之间的交流处。”
“实际上,他还与西班牙人达成约定,让他们也可以使用这座岛呢。”优午说,“包括那时的殖民地墨西哥,欧洲人长途旅行时都可以把这座岛当作休养所休息。”
这段历史不是我所知道的世界史,而是另一个世界的。
“你知道支仓常长是死刑犯的儿子吗?”稻草人开始将历史娓娓道来,“他的父亲被判处死刑,虽然罪名没有被流传下来,但这是事实。”
我想起十年前成为话题的那件事。据记载,伊达藩提交了遣欧使节船的提案,但是不知该派谁负责这次危险的旅行,最终,选择了迟早要死的死刑犯的儿子支仓常长。我还记得当得知一直以为是英雄的人物实际上是罪犯的孩子时,那份略微复杂的心情。
“这座岛近似于流放地。江户时代会依据罪的轻重来流放犯人。仙台藩将牡鹿半岛的这一侧、田代岛、网地岛和江岛等作为流放地。实际上,这座荻岛离那些岛都不远哦。”
“这里不是流放地吗?”
“从那时起,这里就被幕府和藩镇遗忘了。”稻草人似乎为此感到喜悦,“支仓常长想要在这里实现他的夙愿。”
优午说,夙愿就是瞒着藩镇和幕府,与欧洲交流。
“在去欧洲之前,也就是他的父亲在等待死刑执行的期间,被流放到江岛的支仓常长得知了这座荻岛的存在。”于是他想到接受遣欧船这一使命,利用这里逃脱藩镇。
“最后他做到了。”日比野骄傲地说。这座岛上的人很可能将支仓常长视为英雄。
“虽说是交流处,但也只是欧洲人前来游玩、休息的地方。因此,这样一来,欧洲的文化会渐渐融入也是理所当然的了,因为有这样的事实基础。”
那时,对我而言最重要的是,触手可及的“真实”。
“难道说,他是在这座岛上离世的?”我问。
日比野回答说:“在岛的另一边,有他的墓。”
支仓常长身上充满谜团。也有传言说,他与欧洲交涉失败后回到藩镇,成为虔诚的基督教信徒,最终被处刑。而关于他的身世,仍是一个谜。
也有传言说他是被西班牙的船带回来的。据说前往时用的“圣胡安包蒂斯塔”号在某国被卖掉了。也许是这样的——他先乘船到达这座岛,然后坐西班牙的船回到了伊达藩。可以认为与其将自己珍爱的船傻傻地还回藩镇,他觉得还不如将它藏在荻岛。乘坐外国船回去是为了伪装。
我一边想着这些不可思议的事,一边为了放松而随意发挥着想象力,支仓常长耗费七年实现的伟大夙愿渐渐浮现在我的脑海中。
“之后,这座岛便与世隔绝。但之前有来自欧洲的物品,而且可以通过轰大叔买外界的东西,比如衣服、鞋子之类的商品。怎么样,这样说对于消解你的疑问有帮助吗?”
“啊,差不多。”我不想过多地在意细节。
接着优午说:“我一直在这里站着。”像是知道我还会来见他一样。不,他确实知道。虽然我还没有感受到“真实”,但已经开始接受这座岛了。
我和日比野一起走出田地,路上不知回了多少次头。
“发生什么了?”日比野十分关心地问。
“没什么。”我答道。这是真的。稻草人优午毫不在意地说出了超越常识范畴的事情。不,它能够说话这一点就已经超越常识了,超出了我所知道的、常识性的范围。更别说还有闭关锁国、支仓常长的“庆长遣欧使节船”、混沌理论等。而说到“真实”,现在我站在这座岛上确实有真实的感受,我开始考虑是否要放弃追逐真实的感觉。疯狂与接受。就像将疯狂视为正常一般。
我想起了静香。她是我直到半年前一直在交往的女朋友,比我大两岁,今年应该三十岁了。我们相处了五年,还是分手了。
她在我所就职的软件公司的母公司工作,在员工中算是值得另眼相待的优秀人才。
尽管我知道她的精神状态不好,但还是立刻决定与她交往。
“我可是个好人呢。”
“你是好人。”
“我妈妈是小学老师,我小时候她几乎一直不在家。”
这是她常挂在嘴边的事。她母亲似乎并没有强迫她只能在家待着,这么说来也可以想见那位母亲在为什么事困扰,而静香并没有因此感到非常寂寞。
“但是,我上了中学之后,就开始仿佛理所应当一般不去上学了,甚至还去做像卖身一样的事。”她还表示现在明白为何当时如此了。
她分析说自己一直在忍耐。无论哪个小孩都需要父母的爱,就像牛奶一样不可或缺。
静香习惯了没有母亲的生活。虽然习惯了,但仍有不满在身体中堆积。没有母爱的焦虑。不满在不知不觉之中逐渐积累。
到十五岁左右时,一直在她身上积蓄的不满便开始爆发。
在荻岛,每一个人都认为“不能出岛”,并从未对此感到疑惑。但我认为,他们的身体或精神的深处可能存在不满。
肯定有探索外界的欲望和因无法实现而产生的不满。
一点点累积的焦虑感可能会让年轻人的精神产生创伤,就像被关在没有钟、不能与外界交流的房间中的人无一例外都会发狂一样。
那个叫轰的男人似乎是个单身汉。虽说单身,但他已不再年轻,是个像“迟钝的熊”一样的中年人。
平坦笔直的道路只有一条,在路上我们没有遇到任何人,也没有车子从身边驶过。我问日比野这座岛上有没有车,得到的回答是大约有十辆,都是轰大叔带来的。真是令人难以相信。
“这里什么都有啊。”我满心感慨地说道。
日比野的眼神变得闪烁,说:“这座岛上还没有的东西,是什么呢……”这个问题给我一种被钝刀乱刺的煎熬感。
他轻轻地叹了口气,耸了耸肩,脸上的表情出乎意料地难过。
像是要说“不要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啊”。我不知他为何感到沮丧。
就在这时,我看到了一名少女。她躺在地上,左侧卧,在睡觉。看上去大约十岁。她睡在一栋平房前。
“那里就是轰大叔家。”日比野像嗅觉灵敏的狗一样,扬起了鼻子。
“话说……那个女孩子是怎么回事?”
“轰大叔没有孩子。那个小孩是若叶。”日比野指着前面的少女说。
少女听到了自己的名字,但像是懒得动一样,将身子翻向这边。随即又似乎陷入了沉睡。
“在做什么呢?”
“在玩哦。”长发及肩的她有一张可爱的脸,一双大眼睛不慌不忙地眨巴着。
“轰大叔在哪儿?”
“啊,大叔在河滩吧。”她说。她似乎还是不想起身,但也不像是懒得起身,而是仿佛地面更为重要。
“你在做什么呢?”日比野问。
“我在听声音,”她的回答算不上亲切,“咚、咚的。”
那像是心脏鼓动的声音。日比野呆住了。
“我特别喜欢这里的声音。”
这个名为若叶的少女似乎经常这么玩耍。在这座没有娱乐的岛上,可能有虽然俗气却很特别的习惯吧。
“那个小孩是在听心脏跳动的声音吗?”我问日比野,“这是种游戏吗?”
“全岛做这种蠢事的,只有若叶一个人。”
在没有经过同意的情况下,把从警车里逃出来的我带来这座岛的、被称为轰的男人,长得真的很像一头熊。
正如若叶所说,他在河边。河的另一边是高高的山崖。也许是自然裂崩的结果,可以清晰地看到地层的颜色。
轰梳着中分头,身体圆滚滚的,身高和我差不多,但他看上去更为硬朗,脸上有短短的胡须。
他在河边捡石头。右手中握着灰色的石头,另一只手则在寻找别的石块。
河面波光粼粼,像是阳光射在锡纸上、发生了乱反射。也可以说像是河本身在发光。河并不深,可以透过河水看到河底。
“你拿石块要干吗呀?”日比野问。
“这是、那是。”轰说,他在组织语言。他看上去已经四十多岁了,在脑海中拼命搜集词汇的样子让他显得没有一丝威严。
“优午让我把这个带走。”过了很久,轰回答道。
“优午说的?它让你把石块带到哪里?”
被日比野追问,轰又陷入沉默。我想起了怎么敲键盘都没有响应的旧电脑。
“我带伊藤来了。”等得不耐烦的日比野向轰介绍我。
轰像是终于注意到我一样发出“哦哦”的长长感慨,并动作迟缓地向我靠近。
“请多关照。”我点了点头。
“啊啊。”轰抬起手,却没说话,恐怕又在寻找词汇吧。他的嘴仿佛比身体还要沉重。过了一会儿,他低声说道:“你那时摇摇晃晃的。”
我向他说明其实那时我所乘坐的车遭遇了交通事故,但我没说那是一辆警车,也没有坦白自己是被警察强行塞进后座的抢劫犯。
“没有人追赶我吗?”我下狠心问出了口。对于那个充满恶意的城山有没有追赶我,我很在意。
“不,没人。”轰慢慢地摇了摇头,他发出的略含笑意的话音像是来自喉咙之外的地方。我想起迪士尼乐园里演奏乐器的熊们。
之后他的举动有些奇怪。我注意到旁边站着的日比野时不时地转向我这边,并向我招手。我朝他迈出了一步,轰的脸突然贴近我,问:“要回去吗?”
我一时间无法回答。
“我能回去吗?”
“你要是想回的话,我可以带你走。”
对呀,他有一艘船。我原以为自己再也回不去了,现在终于安心了。与此同时又心头一紧。回到仙台,被等着抓我的警察、也就是城山逮捕,这是与轰无关的事情,只与我有关。
“对了对了。”轰继续说着,却呆呆地盯着我的脸一直看,像是忘了要说什么一样。最终他什么也没说,只是喘着粗气。又过了一会儿,他才小声说道:“比如说,就是,假如我捡到了珍稀的贝壳。”
他舒缓的语调有些可爱。我忍着笑,点点头。
“在伊藤住的地方,有那种东西卖吗?”
“珍稀的贝壳吗?”他在说什么呢?
“如果我去卖只有这座岛上才有的东西,可以赚大钱吗?”
“您指什么?”
“比如鸟,怎么样?”
“鸟、鸟吗?”我忍不住笑了出来,“鸟可算不上珍稀的东西。”
“也是呢。”轰皱起眉头的样子让他看上去更像一头熊了,“唉,如果能在这座岛上继续悠闲地生活一阵子就好了。”
“说、说得也是呢。”
喜欢把问题延展下去,这可能是只有人类才有的劣根性。
人和动物的不同之处只在于人类有恶,祖母曾经这么说过。
那时,我的父母在一场事故中丧生,我则将自己沉溺于音乐之中。那时的我被无形的音乐治愈,什么都不想思考。房间里的音响总是开着。
“听音乐的只有人类吧。”祖母像训斥我一般说,“动物根本不会去听那些。”
尽管她这么说,但在看到录音机上的图案——一条歪着头听音乐的狗时,祖母还是说着“真可爱呢”,绽开了笑容。
“你见过优午了吗?”轰问我。
“刚才见到了……”我十分困惑地回答。我不想说“见”了一个稻草人。
“优午挺喜欢伊藤的。”不知为何,日比野骄傲地说,“他和你带来的另一个人,那个曾根川,完全相反。”
“啊啊,这样啊,这样啊……”轰说出的话总像是在说出口的瞬间就被空气分解了一样。
“曾根川见优午时连话都不想讲,只说这样太愚蠢了。”
我认为绝大多数外界的人都会这么认为。
“那个男人,啊,对啊,就是那种感觉。”轰耗了好久才说出这么点内容。
“对了,若叶在大叔家门口躺着睡觉呢。”
轰的脸色一下子阴沉了下来。
“好像在听心脏的鼓动。”日比野说着,轰的脸色极快地从青变红。
“那家伙干什么呢。”轰咂咂嘴,不断望向自己家的方向。
我们简单地道别之后便离开了。我和日比野在大堤上并肩而行,日比野想起了什么,说:“榨汁机的事情,真有趣啊。”
“嗯?”
“迄今为止还没有人这么解释过优午的事。”
“那可是他先说的。我只是因此想到了混沌理论。”
“优午是想以那种方式说明自己这样的存在很少见吧。他一定认为伊藤你是那样的人吧。不,是他知道。”
“那样的人,是指怎样的人?”
“也就是值得传达信息的人吧。”日比野的语气里带有一丝惊讶,“优午知道接下来你要做的事情。”
“它对我过于期待了。”
“稻草人对你过于期待?”
明明稻草人连话都不会说的啊。
被称作草薙的青年在我们背后喊了句“日比野先生”。
我回头,看到了一辆蓝色自行车。直车把,车体纤细,与平日里常见的自行车微微不同,有些不协调感。仔细观察,可以看到前轮上有车撑。真是奇怪的设计。
这名青年看上去二十多岁,发尾大约到耳朵。虽然像要隐藏年龄一般蓄着胡子,但这份干净的随意感反而使他看上去更年轻了。
他穿着格纹休闲裤和灰色毛衣,随意地披着一件藏蓝色的制服。就像是不良少年渐渐长成大人后变得温顺了些。日比野向他介绍了我。
草薙自我介绍说是一名邮递员。我又看了看他的自行车,后部的车座上挂着黑色的包。因为没有多少信件,邮包看上去很瘪。他的制服胸前挂着写有“草薙”的小小名牌。
“这座岛上也有邮局?”我感叹道。日比野却说:“难道有没有邮局的地方?”他的语气里没有恶意,但也并不友善。他肯定是那种表里如一的男人,会在不知不觉间伤害他人。这样的人不少,也多亏他们,让我也常常过得不轻松。
“这家伙已经结婚啦。”日比野指着草薙说,“他的妻子叫百合,比他大。”草薙的脸没有变红,反而略显骄傲。
“可以向岛外送信吗?”日比野问。
“岛外?”草薙歪了歪头。
“伊藤是岛外来的人。”
他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岛上的居民要是知道的话,可会有大骚动呢。”日比野如此警告他,却没有想到他已经将我的事情说出去了,而且是站在我面前。
“岛外来的!”草薙瞪大了眼睛,“和曾根川一样嘛!”
“他和那个冷淡的、令人生气的男人不一样。”
“这么说来,我家的百合,很讨厌曾根川。”
“那个曾根川,长得像色狼一样,看起来就像是会对你妻子下手的人。你妻子可是个美人呢。”
草薙的表情立刻凝固了。“我说了,那种事情绝对不会发生。”他的眼里闪着刀刃般的光。
如果曾根川真的向草薙的妻子出手,这个青年邮递员很可能会杀人。我越是想象,便越觉得草薙的反应会十分强烈。
“伊藤是外来人的事情要保密啊。”日比野将自己已经将这件事说了出去的事实置之不理。
草薙回答说:“我不会告诉百合之外的人的。”原来如此,也许到明天,全岛的人就都知道我的事情了。
“可以向岛外寄信。”
“怎么寄?”
“轰大叔,”日比野像在说明考试的计分方法一般,“那个熊男会把信带走。如果有回信,他也会带回来。”
“但是收信和投递的人是我。”可以感受到草薙作为邮递员的自尊心,“请先把信交给我。”
虽说问了寄信的事,但实际上我还没想到要给谁寄信。不管是不是通过信件,我只想与静香一个人取得联系。我们分手这半年间,连电话都没打过一个。
我和静香是在职场相识的。我只是个整日与电脑面对面的程序员,而她却是为全国都有分店的大公司设计管理系统的、真真正正的工程师。
她在“IT革命”这个词出现很久之前便开始利用互联网开展新事业、提出新企划了。她一个接一个地学习编程语言,参与了不少程序的开发。虽然周末也会休息,但带薪休假是从来不会考虑的。尽管如此,比起说她蠢的人,赞赏她的人更多。
但是,她最为珍惜的并不是工作。
虽然诸多程序中都有她的名字,还有她不抢功绩、默默在背后活跃的佳话广为流传,但她只是通过这样的方式来确认自己的存在。
“不是她就不行”、“有什么事儿就找她聊聊”,听着周围的人说出这些话,她才得以触摸自身不稳定的主体性。
她说自己小时候受到过这样的教诲:“人经常忘记自己是人。”她的母亲总把这句话挂在嘴边。
最重要的是,为了证明存在于世界上,要将自己的名字以印刷体的形式广布世间,或是去做若是没有自己便无法进行的工作——她便是受着这样的教育一点点长大的。
“我想被他人记住。”她说出这句话时,我回答道“我记得你”。但她想要的似乎并非如此。
她唯一的兴趣是吹中音萨克斯管。她说“对此我是毫无理由地喜欢”,实际上也吹得很好。我推测,她恐怕是想通过从肺部呼出的气体来确认自己的存在吧。
“你究竟希望大家怎样看待你,才能够满足?”在分别时,我第一次诚惶诚恐地问出口。不如说这就是我们分手的原因。
“被大家包围,他们拍手对我说‘好厉害、好厉害’、哭着说‘我们一直等着你’,”她说着荒唐的话,“如果这样,我就可以接受并感到安心。”
“这简直就是历史人物啊。真是自恋啊。”我不假思索地说。
她望着我,目光中满是怜悯,却没有回应我的话。
我辞去工作,就是在这件事发生不久之后。视力变差、受到医生的警告不是撒谎,对于辞职一事我也没有一丝后悔,但我确实无法适应无业的生活。毫无变化的无聊日子没有一丝乐趣。我也没找到下一份工作,那时的我心中恐怕充满不安,因此便像精神病发作一般去抢劫了便利店。
从表面上来看,来到这座荻岛的我虽然没有得到掌声,却被特别对待,并有人说“在等着你”。换做是她,可能会感到满足吧?
“写信好啊。”日比野说完吹起了口哨。他的表情从某个角度看既像个少年,也像个貌美的青年,但更像天真的狗。
“但是,那个人已经不是我的朋友了。”
“无论收到谁的信,都会感到高兴吧。”他像在说明物理法则一般断言。
虽然这是个奇怪的建议,但是我想,寄一封试试也没什么不好。我只是在担心,在她那高高在上的自尊的反面,是对于自身毫无自信,这样的人很容易成为在世间广撒罗网的邪教团体或者上门推销的诈骗犯的目标。
静香从玄关的邮箱里取出了报纸。
她手握报纸,准备烤面包片。在等待的时候她回到客厅,打开了音响。查利·帕克
演奏的音乐声缓缓流出。
时间是快到正午。倒过来算,早上七点到家,至少也睡了三小时吧。
正在负责的项目终于迈过了一个难关,年轻的程序员们彻夜努力。通宵加班的要求对他们这些人来说近似于法西斯主义吧。
静香在这家公司工作了很久,但她并没有因此产生自满或优越感。
工作是为了让自我保持中心地位,并不是为了被崇拜,因为劳动时间与能力之间毫无关联。静香不想被子公司和愚蠢的上司看扁。
能提出好的提案,准备学习会,还能按时回家的人所说的话,会有谁听呢?“能早回家的人真幸福啊。”差不多说这么一句话就完事了。
她无意中想起了伊藤说过的话。“如果没有你在,会感到困扰的是你正在做的工作。试一次吧,将它放开。”这是与他最后一次相见时他所说的话。
他的话也许正确,静香明白这一点。但是能够让人感到幸福的东西并不总是正确的,这也是事实。对于静香而言,重要的是被他人视为必要。
脖子痛。静香缓缓转头。眼睛也感到疲倦。
“我要辞职。”那时,伊藤接着说。
“为什么?”静香问道。伊藤的回答是“我的眼睛痛”。听起来令人惊讶,但他不像是在开玩笑。
“因为这个就辞职?”
“我们就像是乘坐电梯的人。如果一直这样下去,我会不会过劳死?唉,虽然我也有这样的心理准备,但真的不想连眼睛也牺牲。”
静香看了看桌上立着的、与伊藤肩并肩的合影。两人的合影仅此一张,是在去残疾儿童中心参加志愿活动时拍摄的。
是他询问政府机构得知了中心的地址,并打电话预约的。然后以“去吹吹萨克斯试试”为由,邀请静香。
她半推半就被带到中心演奏。对此她记得很清楚。
她独自演奏了查利·帕克的曲子,收到了比预期还要好的反响。
“也有这样的时候呢。”伊藤望向远方,说道,“这也是大家一直在等待你的时候。”
静香明白他的意思。即使没能在工作中探寻到自己的生存意义,能让身边的人快乐也是一种方法。这难道不正是自我实现吗?他想表达的似乎是这个意思。事实上,静香也确实在那时获得了些许充实感,并因看到孩子们的笑脸而感到舒畅。
但这不是能够与工作相提并论的事。而且那时手头的工作正好开始变得有趣,静香终究没有接受伊藤的提议。
静香还记得自己说出了过于有攻击性的话:“我想要的不是这个,而是更大、更必要、更重要的事情。”
静香至今还忘不了习惯性耸着肩的伊藤的身影。
他大概是为了将身陷不安泥沼中的我救出去而出现的使者吧。然而,我却放弃了被救助的机会。静香一边望着照片一边想,也许她并没有放弃,而是将机会保存了下来。
门铃响了。静香审视了一下身上的衣服,虽然家居服里面没穿内衣,但应该看不出来吧。
静香隔着门问对方是谁。精心组织过的回答响起:“我是城山,来问关于伊藤的事情。”他自称是一名警察。
我们站在山丘上。站在无名的山丘上。
可以看到广阔的水田和山,棕色的土占据了其中一面。蓝色的天空略微延展开去,头顶仿佛是一片海洋。
和轰大叔分别之后,我们沿河前行,走到了左边是一片杉树林的地方。数量庞大的杉树像剑一样从地面射向天空,那景色真是美极了。
沿着被踩出来的路走了约三十分钟,我们登上了山丘顶部。
正当汗水开始浸透衣服,喘着粗气想要说“不行了、休息一下吧”的时候,我们来到了在树林间突兀出现、像光头一样什么都没有的山顶。也许夏天时这里草木茂盛,但是现在只有干燥的白色地面。从这里可以俯瞰小镇。规划好的田地非常迷人,我站在山顶只一小会儿便沉醉在这片风景里。耳边只有风声与鸟鸣声,深吸一口气,连周遭的声音仿佛都被身体所吸收。
“那个像塔一样的是什么?”
在田地的另一边,可以看到一座塔突兀地立着。非常高。
“那是瞭望塔。”日比野回答道。
“瞭望塔?”
“在昭和时代初期,你知道昭和吧?可能是那时候建的。当时可能有人在里面轮留守望。这是这座小岛上唯一的瞭望塔。”
“有梯子吗?”
“只有梯子。虽然被人们称作塔,但其实它本身就是一架巨大的梯子,上面只有可以坐的地方。现在已经没人攀爬了,以前有个不知从哪儿来的小孩,爬到一半掉下去了。”
“这座岛似乎不需要瞭望周围啊。”
孤零零地站在那里的塔像是一位老人,在叹息“没有人记得我”。
“这座岛上缺少的是什么?”日比野突然问我。
“缺少的?”
“就是这里所没有的东西。希望你能告诉我。”
“就算你让我告诉你……”我困惑地说。
“‘在这里,重要的东西,一开始便缺失。因此无论何人,均为空壳。’”
“这、这是什么意思?”日比野说的话听上去像是一首短歌。
“这是这座岛上自古流传下来的话。”
“自古流传”,听上去有些夸张,但是日比野的表情非常认真,让我笑不出声。
“就是父母告诉孩子的话。这座岛上的人都知道。这座岛缺少重要的东西。”
“这座岛上所没有的?”
“岛上所有的人都对这个耿耿于怀。究竟缺的是什么呢,不是这个,也不是那个,大家不停地进行徒劳的想象。”
“不停地想?”
“是的。虽然是很久以前的传说了,但是最近,似乎又在向我们传达这句话。如果是这座岛上一开始就不存在的东西,那这座岛上的人就思考了几千年了。你不这么认为吗?”
“这传说真是暧昧。”既非教导亦非训诫,连具体内容都没有。
我猜测这恐怕是某个在这座无聊的岛上活腻了的人说出来的吧。
“还有下文呢。‘从岛外来的人,会将欠缺之物安置于此’。”
“意思是说会有人将它带来?”
“就是这样的。”日比野慢慢地点了点头,他脸上的表情像是在慎重地观察着我。
“啊!”我不由得叫了出来,“难道说,你怀疑我就是传说里提到的人?”虽然在这里用“怀疑”这个词可能不对,但我还是这么说了。
日比野像是有些不好意思,将视线从我的身上移开,望向下方的田地。
这座岛处于闭锁状态。若是有那样的传说,也难怪岛民们会对外来者十分敏感。
我就像被期待着带回土特产、却两手空空地回老家的孩子一样。
“我当时想,会不会就是你……”日比野的声音变得含混,像是要说我不可能不期待啊,“我一直听着那传说,都刻在心里了。‘在这里,重要的东西,一开始便缺失。因此无论何人,均为空壳。从岛外来的人,会将欠缺之物安置于此。’”
“非常遗憾,”我低下头,“不是我。我什么都没带来。”
“是这样嘛……”日比野挠挠鼻子。
“不是那个叫曾根川的人吗?”我想要弥补过错一般,如此问日比野。
“那个能看见鼻毛的冷淡家伙,肯定不是传说中的人。”他低声笑着说,“那个大爷带来的,是猎枪。”
不知何时我们坐在了地上。
“但是啊,这座岛上没有的究竟是什么?”日比野又提出了这个问题,“伊藤,你觉得是什么?”
我在脑海里寻找。虽然想出了几个答案,但不确定是否是传说中的答案。
“有被称作电脑的东西吗?”我说出了最先想到的物品。
“啊,电脑啊,听优午说过。但是这座岛上确实没有。”
“飞机呢?”
“虽然岛上没有,但是看到从天上飞过。”
“巧克力?”
“真是好吃啊。”
“宝石?”
“有。”
“毛绒玩具?”
“有毛绒狗和毛绒熊。”
“镜子呢?”
“你当我是白痴吗?我不是说了吗?”
他说那东西到处都有。
“解雇?”
“松鼠和老虎?”
我真没想到他会这样回应。
我突然想到一件无比重要却又容易被人所忘却的东西。
“不知道是不是那个。”
“什么呀?”日比野探出身子。
“时间。”时间这一概念,也许这座岛上没有。
“有趣。”日比野露出了意味深长的笑容,“是个有趣的想法。”但他立刻让我看他手上的SEIKO手表。“你刚才不是看到过嘛。”日比野歪歪嘴。
“说得是呢。”我举起双手、噘着嘴说。
实际上还有一样东西,我没有说出口。
这座岛上最为欠缺的,是现实感。这里完完全全没有现实感。
如果这就是答案,我想知道能将其带来的是怎样的人。可以想象电影一般的场景,勇者带着宝物,将其置于山丘之上。
“优午也不知道答案是什么吗?”
“他可能知道。”日比野淡淡地说,“但他什么都不说。优午本来就对未来只字不提。”
我想优午也许是不想夺去这座岛上的乐趣,才沉默不语。为了让岛民一直等待、不断扩展想象,而不将这一秘密大白于天下。
日比野指着地面,说:“据说那个人会来这座山丘。”
“这座山丘?”
“对。带着荻岛欠缺的东西,在这座山丘上,交给大家。据说如此。”
我看了看正坐着的地面。除了屁股下面的土比较冷之外,没有什么特别之处。
“因此我一直期待着某一时刻,我期待着,比如说伊藤从口袋里拿出什么东西,正是这座岛上所欠缺的。”日比野像是自嘲一般地说。他是因为这个才带我来这里的吧。
走下山丘花了约二十分钟。下山的路与平坦的步行道连在了一起。
又走了几十米之后,我发现了一只猫,它在树下坐着。是一只浅棕色带黑色斑点的花猫,懒洋洋地眯着眼,身子蜷成一团。
“那边的榉树下面是不是有一只猫?”日比野问。
“是的。”
“只要那家伙在那里,就说明最近的天气会不错。是晴天。”
“啊?”
“但是,如果那只猫爬上树,就说明最近要下雨。”
“这、这是什么意思?”我感到不安。
“那只猫可以预报天气。”
“为什么啊?”
“我怎么知道。只是看到那只猫在哪里,就可以知道天气如何。可以知道会下雨还是放晴。”
“所有的猫都这样吗?”
他轻蔑地对我说:“能预报天气的猫,除了它就再没有了吧。”
“可能像燕子低飞会下雨、晚霞次日会放晴一样,都是迷信吧。”
“那可不是迷信。我听说是有理由的。”
“也许那只猫有它的理由。”
燕子低飞是因为要在虫子因雨天而慌忙行动时捕捉它们,蜘蛛织大网也是为了捉虫。天气谚语有这样的理由,但我不认为猫也有相同的理由。
“总之,不会下雨。”日比野的语气坚定。
那个男人的脸出乎意料地端庄,我第一次有这是“美丽的”男性的感觉。头发长度略微过肩,我不想讨论男人留长发的话题,但长发确实非常适合他。鼻梁挺拔,即便鼻子略大,也没有丝毫不合适。
他约三十岁。眼睛下面有几条深深的皱纹,只有这部分突兀得令他显老。他坐在木质的椅子上,长长的双腿交叠,读着书。
“那是樱。”日比野说。
“十二月樱花不开啊。”我慌张地回答。
“樱是那个男人的名字。他叫‘樱’。”
日比野读出“sakura”,他并没把重音放在“sa”上,而是使用了与“樱”这种花相同的平调读法。
“樱是他的全名吗?”
“他是杀手。”
我沉默了。日比野竟将如此劲爆的词轻易地说出口来,这令我感到困扰。
“他不单单是杀手,也是法律。条例、规则、杀手。伦理与道德。”
“你在说什么呢?我完全不懂。”
“也就是说,他是那样的男人。”
竟然有如此难以理解的描述,我感到无奈,发现我的焦虑,日比野反而显得愈加兴奋。
我们靠近那名叫“樱”的男人,离得越近,他的美便越明显、越让人为之倾倒。
“樱。”日比野用快活的声音问候道。
男人合上了正在读的书,慢慢抬起头。阴暗的视线像是深不见底的湖。他双颊瘦削。
“是日比野啊。”樱的语气让我感受不到一丝温度。
日比野向他介绍我,说“这是伊藤”。
“哦。”他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声,然后视线又回到了书上。那本书比文库本略大一圈,是一本著名诗人的诗集。
“我也喜欢那首诗。”我没想到这座岛上会有自己知道的书,在回过神来之前已经把话说出口了。
“我以诗为食、生活。”长发的他静静地说。
仿佛缓缓流淌的河突然泛起微波、发出声音,并带有一种微妙的诱惑感。之后他便一言不发,我们也离开了那里。
“就是刚才的樱杀了他。”走得稍远了些,日比野对我说。
“什么?”未曾预料到的话一句接一句地出现,说真的,我开始对此感到厌烦了。
“杀了凶手啊。”
“什么凶手?”
“杀了园山的夫人的凶手啊。”他的脸上是一副理所当然的表情。
“啊?”我吃惊地张大嘴,“就是你之前告诉我的那件事?”
“杀了凶手的是樱。”
“骗人的吧!”
“你为什么认为我在骗你?”
“因为啊,为什么杀人犯没有被逮捕,反而在读诗?”
“樱是我们的规则。”
“规则?”
“做了坏事将会受到惩罚,这是基本规则。如果不遵守这一点,无论是谁,都无法忍受犯罪的欲望。没有惩罚,犯罪就会绵绵不绝。”
“哈啊……”我长出一口气,作为对日比野的回应。
“樱一旦做出判断,确定了想要杀的人,就会把他杀了。关于这一点,没有人有异议。”
“这、这种事情,我从没听说过。”我虽这么说,但又觉得自己刚说出口的这句话或许根本没有意义。这座岛上净是我没听说过的事。
“地震可以杀人,它有许可吗?有用落雷裁决人的人吗?”
“这、这……”
“五年前,这座岛上有一个少年。他想要打发时间,却不知做什么好,于是就杀鸽子玩。不知杀了多少只,每天杀十几二十只吧,把鸽子扔到墙上摔死。”日比野说完后开始模仿鸽子“咕咕”的叫声。
我的脑海中一瞬间浮现出城山的样貌。
“没多久,那个少年就因额头中弹而死。”
“难道这是……”
“樱开的枪。他看到了扔鸽子的少年。砰。少年立刻就死了。”
“竟有这样的事……”
“奇怪吗?”
“只是……”
“杀鸽子这事难道不严重吗?”日比野并没有生气,更像是对我的惊诧感到不可思议,“无论是少年还是别的人,只要做了坏事,樱就会向他开枪。还有个小孩,总是打他弟弟。是个除了弟弟之外没有别人可欺负的无聊小孩。”
“那个小孩也被射杀了?”
“因为有这样的规则嘛。”
我说不出话。虐杀鸽子的少年的价值,对虐待弟弟的少年的惩罚,究竟是如何做出判断的?死者是否罪有应得,我想不明白。
少年在铁桶前舔了舔嘴唇。他想要抑制住自己的兴奋。
铁桶里面是他的弟弟。双手双脚被绳子绑住,被强行塞在里面。三岁的弟弟看着上方,一声声地唤着“哥哥、哥哥”。
少年平静下来,微笑自然地浮上嘴角。他扯来附近水龙头上的水管,将其伸进桶中。
“哥哥,你要做什么呀?要做什么呀?”
少年没有回答弟弟的话,拧开水龙头。水通过仿佛脉搏一般律动着的水管,之后就听到水落进铁桶中的声音。
他明白,弟弟已吓得无法呼吸。
少年从铁桶口观察内部,看到了弟弟的脸。他像是不明白现在身处怎样的状况,嘴半张着,茫然地看着充斥身边的水。
过了一会儿,传出悲鸣。弟弟开始在桶中挣扎,发出叫喊。
“哥哥、好冷。”
少年想象着无法从不断上涨的水中逃出去的弟弟的绝望,感受到了可以称之为性快感的兴奋。
血液冲上头颅,身体像被火灼烧般,呼吸也变得紊乱。他微笑着,听弟弟呼唤自己的声音。
他想,弟弟是个白痴。
这家伙太弱了,根本不行,少年在心中说。这家伙总是黏在自己身边,喊着“哥哥”,根本不行。他连绳子都挣脱不开,根本不行。
他用脚踢了一下铁桶,弟弟发出了惨叫。少年没有办法抑制这份愉悦,又踢了一脚。他打算一直踢到水溢出铁桶为止。没有理由让弟弟活下去,少年理所当然地想,实际上他对于弟弟什么时候会停止呼吸充满兴趣。
他没有注意到有人站在附近。
等他感受到视线,突然转头望向后方时,看到一个大人站在那里。
是樱。
少年的身体开始颤抖,无法迈开脚步。樱冷酷的视线盯着他。他看到了少年背后的铁桶,又循着水管看到了水龙头。他像是一直在听着弟弟的悲鸣。
“那、那个、我、我还是小孩……”少年只能说出这样的话。
枪口突然出现在面前。樱静静地举着手枪。
“为什么……”少年开始哭泣。他从父母那里多少听说过一些关于樱的事,那时他认为那只是另一个世界的故事。
樱歪歪头,简短地说了句“真吵”,又指了指自己的耳朵,说:“吵死了。”
樱像是厌恶弟弟的悲鸣和少年踢铁桶的声音。
少年开始哭泣。他想,就算是樱,也不会杀哭泣的小孩吧。他知道大人总会对小孩心软的。
“我、我还小,不知道做这种事情不好……”少年用尽演技,开始哭诉,“我不知道这样不好……”他说着,假装自己是无法分辨善恶的小孩。
弟弟呼唤自己的声音变得断断续续。水越积越深。
樱的回答非常简单。
“这无法成为理由。”
他只说了这一句话。枪声响起。“真吵。”他说。
“难道警察抓不到樱?”我诚惶诚恐地问。
“警察几乎没有意义。”
“什么意思?”
“这里没有那种没用的工作。”
他说这话的方式像是有什么私仇。
“三年前有个特别的例子。樱杀了一个被大家视为好人的会计。”
“好人为什么会被杀?”
“因为他只是看上去是好人。”
我一边发出“唉”的感慨,一边对这座岛已经导入课税制度而感到惊讶。
会计回到家中,解开领带,俯视着眼前倒在地上、全裸的妻子。
带着那样的表情倒在被子上的妻子,比起人类更像个物体。那是已经习惯了家暴的表情。习惯并感到疲倦,也就是已经放弃了。
会计将殴打妻子视为最顶级的享受。他喜欢正因为是夫妻才得以成立的暴力关系,如果袭击不认识的女性,就可能会暴露自己的恶习;但若是妻子,则可以将她锁在家中。
他每天殴打、踢踹妻子,还曾在白天将裸体的妻子押送进浴室。他将妻子的身体绑住,浸在水里。妻子因此而发了烧,他又以此为由继续殴打。他经常用火烧妻子的皮肤,妻子的手臂被烧伤,他又以气味难闻为由殴打。
她说水泡严重,就把她关进浴室。总之,他有无数的理由。
他踢了一脚倒在被子上的妻子,妻子仰面朝天,他知道妻子无法发出声音。因为她曾在悲鸣时咬到舌头,那时,满口是血的妻子还跪在地上向他谢罪。
会计依旧穿着西服,将手伸进纸袋。他取出了一个锤子,并在不知不觉间吹起了口哨。
太阳突然落山了,窗外渐渐变黑。
他看到妻子的脸色变了。会计微笑起来。
就在这一刻,妻子突然站了起来。会计惊讶地倒退一步。他手中的锤子或许带来了巨大的恐怖,她以迄今为止从未有过的姿态走向玄关。
但是会计并没有慌张,他优雅地穿上鞋子,走出玄关。
无论裸体的妻子怎样向他人求助,岛民们都会认为这个精神错乱的女人在说胡话,这就是他并不担心的理由。
他在家外的一举一动都充满绅士风度,关于妻子,他则散布着她的精神状态不稳定这一谎话。
无论他人如何为妻子的异常感到哀伤,也不会来责怪他。
因此他毫不慌张,慢悠悠地走出家门,寻找全裸的妻子。
樱站在门外。
一瞬间会计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樱像在等待他走出家门的这一刻。
不要动摇。他看到了惊恐的妻子。她藏在像是突然出现的盾牌身后,一丝不挂,不安地望向他。
“她有点儿怪,脑子有些问题,因此光着身子跑出去了。”明明没有被问话,会计却兀自开始辩解,“她突然跑出去了。”
樱眯起眼睛。
“我妻子有精神病。”他说得抑扬顿挫。
樱站在那里,缓缓开口。“这无法成为理由。”
手枪不知从哪里突然出现,他眼前是枪口,随即便听到枪声响起。
“起初,我们完全不知道他为什么要杀那个会计。”
“这是樱的工作,你们应当立刻知道呀。”
“这座岛上持有手枪的人只有樱。警察通过弹痕可以立刻确认这是樱的手枪所发射的子弹。”
听他这话,警察的工作最多只到这个程度。
“当时城里有点混乱,人们不知道会计为什么被杀。而且因为有传言说他的妻子精神不正常,便有人认为是她的错。”
“结果如何?”
“会记的妻子拼尽全力地说明自己在家中如何被虐待,过着怎样的生活。在家中,会计可以被称为充满性欲的暴君。”
“因此樱杀了他?”
“对。也正因为樱杀了他,她的话才得以成立。因此大家接受了。”
“为什么没有人想要追查真相?”
“因为大家接受了。”日比野用这一句话说明了理由,“无论樱杀掉谁,我们都可以接受。地震会让人死亡,洪水会卷走老人,就像这样。而且樱有杀人的理由,有规则。仅仅是不随便杀人这一点,就比天灾更容易让人接受吧?”
“做坏事就会被杀?”
“或许只能这么认为。大约在一年之前,有一位正在看花的主妇和她五岁的女儿一起被枪杀了。是樱杀的。至今也不知道是什么理由。但是,樱肯定是有理由的吧。因此,大家什么都没说。”
“等、等一下。将母女俩一起杀了,这很奇怪啊。她们只是在看花吧?究竟是怎样的理由,竟可以被大家全部接受?”
“因为是樱做的,这就足够了。无论是母女、少年、医生、政治家,无论在晴天还是早上,如果是被樱杀掉的,就是没办法的事。”
“也是,我无话可说。”
“我喜欢春天盛开的樱花,伊藤喜欢吗?怎么会有颜色如此温柔、花朵盛放、充满魅力的树?这座岛上有樱花,我非常喜欢。真心想被‘樱’裁决啊。”
“这个樱,和杀人的樱不是一回事吧。”
“那个男人总在读诗,但他肯定比诗人更接近樱花。”
“岛上的人都这么认为?”
“这只是我的个人看法。”
啊哈,我吐出一口气。愿意怎样就怎样吧。
“伊藤要是干了坏事,也会被樱杀掉的哦。”
我倒吸一口凉气。我可是个抢劫便利店的强盗,这罪名该有多重啊,会被枪杀的吧?
“在我认识的人当中,有一个应该被立刻杀掉的男人。”我想起了城山。
“他是个很过分的人吗?”我不知道日比野是否真的想知道他的事情。
我正想着我们走到了一个市场一样的地方,日比野就说:“这里是市场。”
木棚小店鳞次栉比。有肉店、菜店,也有渔具店。也许它们更应被称为建材坚固的帐篷。
我向店内瞄了一眼,每一家店里都坐着一位中年妇女,有的在和或许是客人的人聊天,有的在整理商品,还有在抽烟的女性。有伞店、米店,还有衣服在马车上堆积如山的店。
这地方真是不可思议。并不是在村中的小路上摆摊贩卖,也不像东南亚常见的杂货市场,而更像是一条商业街。
我随便看了几家店,正要继续向前走时突然停下了脚步。我用力地眨了眨眼。
有一个肥胖的女人坐在一间帐篷里。不,她已经超出“肥胖”一词了,而是“巨大”。她的身体像一颗巨大的棉花糖,简直大得可以说成是地面上的泥山。我是通过丰满的胸部和白皙的皮肤判断出她是女性的。
“那是兔子。”日比野注意到我的视线,对我说。
“兔子?”兔子难道不是那种娇小可爱的动物吗?
“体重约有三百公斤。”
“她怎么动?”
日比野的眼神像是在说你在胡说些什么啊。“怎么可能动得了。”
不能动,对于这个简单的回答,我感到惊讶,便喃喃自语:“她一直在这里?”
“兔子就在那儿。”
“那么,那里是她的家?”
“家在别处。”日比野难道是存心要把我搞糊涂吗?
“可她明明不能动呀。”
“兔子的丈夫住在家里。不过他白天会来照顾市场上的妻子。看,那边有个男人吧,那就是她的丈夫。”
我望向他所说的方向,有个瘦弱的男人,拿着一个底儿很深的洗脸盆一样的东西走在路上。他的身高与我差不多。我又望向兔子。她可能还年轻。仔细看看,眼睛是双眼皮,容貌精致。并不协调的身体部分看上去反倒值得怜爱了。
我开始想象,那么胖,甚至无法移动的女性和那名男性之间发生过什么。是爱情还是同情?抑或是献身之心或义务感?
“日比野先生。”我听到声音,转向那边。
是一位长发及腰的高个子女性,穿着一条非常合身的灰色连衣裙。
“佳代子!”日比野的声音像一阵简短的欢呼,并露出了笑容。
“您还在工作吗?”她用词优雅,看上去比我年轻,也许只有十几岁。
日比野像士兵回答长官的问题一样说道:“是的。”旋即又像服务员般正式地问,“您有什么吩咐?”
“呀,日比野!”又有一位女性过来了,这位女性看上去与佳代子不同,给人一种不修边幅的感觉。她也留着长发,但是染成了棕色。
她们俩看上去关系很好。两人美目流盼,低声轻笑。日比野似乎不打算向她们介绍我,那一瞬间我觉得自己无处容身,只有呆站着的份。
“日比野,我家的墙下次也要拜托你啦,已经旧得不行了。”茶色头发的女孩说罢,高声笑起来,“反正你没有工作,刚刚好嘛。”
“吵死了。”日比野露出明显的嫌恶表情。
“如果工作不忙的话,还是希望你能够给予帮助。”被称为佳代子的女性说。
“一定一定。”日比野的表情一下子变了。
我感到自己像被人遗忘的隐形人,站在一旁听着三人的对话。不过也了解了一些事实。
首先,这两位女性住在一起。通过交替观察两人,我发现她们的身高和长相都非常相似,很有可能是姐妹。虽然气质完全相反,但也不能排除双胞胎的可能。
我还得知日比野有工作,并可以推测是与家里的墙壁相关的工作。可能是砌墙的工人,也可能是给墙刷漆的油漆工,无论是哪个,总之就是这类的。
还有,可以说这一点显而易见,日比野喜欢佳代子。同时,他对于棕色头发的那个活泼女孩感到厌烦。
因为无论对象是谁,他的反应都非常好理解。日比野对佳代子小姐情有独钟。
“那,我等着你们联系我哦。”
“日比野,再见。”
两人几乎同时道别,然后离开了。类型不同,但同样漂亮的两个女孩身上的柑橘味香水的气息在空气中弥散开来。
日比野呆呆地目送二人。我看看他的侧脸,又看看两人的背影,目送到前方几十米远的地方。她们没有感知到我们的视线,只是看着对方,笑声交织。肯定是一对姐妹,我可以确定,她们连笑声都完全相同。
而那笑声让我感到不自在。笑脸虽健康,我却能感受到其中隐藏着略带恶意的、人的劣根性。
换句话说,我可以感受到,她们亲近日比野,是带着一种像是揶揄农村青年、对境遇不佳的少年胡乱出手、或是对被抛弃的小狗做恶作剧那样的心理。
我又看了看日比野的脸,他一脸纯真地看着佳代子小姐的身影,一言不发。
我们离开市场的时候,日比野凑过来说:“喂,看那个男人。”
他指着一个矮个子、拖着步子的中年男人。
他拖着步子走路的方式不同寻常。右腿从大腿根处开始扭曲着,每迈出一步,腿会像坏掉的人偶一般转一圈,再伸向前方,像是车轴坏了的车轮勉强转动着。仅是前进一步就要消耗数倍于常人的体力。也许是关节炎吧。他本人像是习惯如此走路了,但在我看来是重体力劳动。
“真辛苦啊。”我说。
“那个男人啊,”日比野慢慢地说,“名叫田中,看上去那个样子,其实只有三十多岁。像个老人吧?”
日比野的话音里饱含傲慢,我不能接受他的说法。那个男人一定是从很久以前就开始以如此困难的方式行走了,仅是想想这份辛劳,就能理解容貌显老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如此看待他,我无法接受。
奇怪的是,日比野此时的态度,很像刚才那两位高个子女性轻视日比野的态度。她们蔑视日比野,日比野则蔑视脚部残疾的田中。所谓人世间,就是这样由层级序构成的吧。
“他的股关节似乎生来就那样。走路的样子真难看。”
“他不是因为喜欢才那么走的呀。”
“没有人生来就想当穷人,也没有人生来就想当丑八怪。不利条件输给了不平等。”日比野淡淡地说。我对于他所说的“不平等”感到有些在意。
他像是看穿了我一般,又说:“活在世上却长着那样的腿,除了不利条件什么都不是。他和负重的马一样。”
“话虽如此……”
“我呀,”日比野的目光又望向田中,“每当看到他的时候都会这么想:我比他好一点。”
“好一点,这种说法不奇怪吗?”我开始为难他。
但是他随后说出的话与我的猜想略有不同。“不就是这样的嘛。你知道田中的愿望是什么吗?如果天神降临,告诉他今生可以实现他一个愿望,你知道他会说什么吗?我知道。他肯定会说:‘请让我能正常行走,哪怕只有一次也行,像其他人一样笔直地向前走。’绝对没错。”
“也许吧。”我很想告诉他别把话说得那么狠,但日比野又开口了。
“而那个愿望,在我的身上已经实现了。”
“啊?”
“我可以正常地走路。那个男人不断祈求着的、不可能实现的愿望,已经在我身上实现了。怎么样,我是比他好一些吧。你不这么觉得吗?”
我听着这一席话,觉得要对他刮目相看。日比野确实不善于察觉人类的感情,但也不是个笨蛋。他有想象力,并且懂得感恩。
正在摊位上整理水果的妇人与我搭话:“草莓很好吃哦。”日比野一言不发,从屁股上的口袋里取出了个小盒子,用它换来了两盒草莓。“草莓好吃啊。”他一边说着,一边递给了我一盒。
我问他这是不是物物交换,他说轰大叔带来的钱也可以流通。
“你交换到了这个?”
“草莓一会。
”他面无表情地说着无聊的笑话。
“这笑话烂透了。”
“我也这么觉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