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哪儿下车?”他学她的样子,斜靠在车厢上。
“东莞。”
“我也是。”他轻松起来。
“这车禁止抽烟。”她身体还斜着,但脸已转向车门的方向,故意不看他。
虽然是提醒,但听起来冷冰冰的。他有些尴尬,赶紧掐了烟。“我,睡不着……”
“睡不着就抽烟?”这反问,快,且逼人。他还没来得及应对,对方又来了一句。“不抽烟会死啊?”她扭头看了他一眼,多少冲淡了话语带来的敌对情绪。
他捕捉到她脸上的表情了,并没有厌恶。
“去玩?”虽然是疑问,但她的主动,似乎证明了她并没有多少恶意。
“你呢?听你口音像是罗山人。”他衣着举止确实不太像农民工。
“打工呗。”她还是不看他。
她没有回答她到底是不是罗山人。他猜,可能是自己的形象让对方不敢和他多聊。他一米七多一点,体重却接近一百八十斤。胖人往往会给人老实忠厚的感觉,但配上黝黑粗糙的皮肤就不同了,比如他自己,陌生人总会误把他当成恶人,敬而远之。其实用不着她回答,她的口音太罗山了。
她的眼睛始终盯着门外。窗外是一闪而过的灌木,再远处有些模糊的黑影,小山,村庄,或者小树林。看不清楚。他趁机肆无忌惮地端详她。女孩很好看,是那种丰腴型的。丰腴可不是胖,是成熟。这是他对女性最高的评价,能被他用上这个词的并不多。女孩胳膊本来就白嫩,又滚圆滚圆的,还有裹在T恤后面的胸,紧绷绷的,火车稍一颠簸它们就颤个不停。罗山姑娘哪儿都像熟得恰到好处的桃子,饱满得汁液就要溢出来。他喜欢成熟的女性——不仅是心理上的,还包括生理上的。罗山的姑娘,信阳的城墙,这是句老话,老得他都不知道后半句的意思。
“火车停了?”她转向他——她还是没有把他当成恶人——他发现她的脸也很匀称。
“停了?”他看看窗外,又看看她,刚才注意力不太集中。窗外的灌木不动了,她的身体也不颤了,他肯定地回答,“嗯,停了。”
外面黑漆漆的,不像是站点。车里更静了,静得他们都有点不好意思说话了。一路上,车里就没有安静过,满车都是孩子,趁着暑假去南方与父母汇合。他躺在上铺上戴着耳机接连看了三部电影——他喜欢看电影,手机里总是备着几部,无聊的时候,或心情不好的时候,打发时间。等孩子们都熬不住了,睡了,安静反倒让他敏感起来。他摘下耳机,下去恣意地伸了个懒腰。空荡荡的车厢过道,像是正等着他去填满。走到两节车厢的连接处,意外发现了她。她的背影很孤单,他才大胆地走过去——也可能是受了刚看过的电影的鼓励。
不远处传来粗重的鼾声,他记得那儿有个大胖子,鼾声应该是出自他吧。胖子鼾声大,老婆经常埋怨他鼾声跟过火车似的,吵得人睡不着觉。每次出门坐卧铺,他都不敢早睡,怕扰民。
“回去看孩子?”他又有勇气了,找话问。
“我像是结过婚的女人?”她再次转过头,像是想让他再仔细看看她。
“对不起。”他知道自己不擅长与人聊天。
“没什么,是该结婚了。”
还没等他回话,她就自顾自地讲了起来。她今年二十六岁,要是不出来打工早就结婚了。大专学的是营销,很虚,基本上算是没专业。现在在一家台资的鞋材厂工作,材料员,每个月三千多块钱,不高,也不算太低。这次回来看母亲,父亲打电话说她病了。回来才知道,骗她的,父亲的意思是让她赶紧和他们中意的男人结婚。他们中意的那个男人很有钱,但她不喜欢,太花。她上高中时就听说他和村里的少妇搅得天昏地暗,那时候他也就二十出头。
她喃喃自语,“有钱怎么的?我不稀罕。不嫁他会死?”最后一句,又像是说给她父母的。
本来他还怀疑她是那种挣大钱的女孩,听她这么一说,又觉得不像了。“我叫小豆。”
她笑了——看来,她还真没把那个有钱人放在心上。
小豆问她笑什么,她说,“你这名字,有意思。”
小豆这才意识到自己的自我介绍没头没脑,也开始跟着笑。
她补充说,“不光这名字,我是说,你没必要跟我说你的名字。我不认识你,才跟你讲我的事儿。”
小豆想解释,这其实是一种交换,你讲你的私生活,我告诉你我的名字。火车这个时候突然动了一下——他是看她身体颤了一下才知道的。扭头看窗外之前,她也没意识到火车又重新启动了。
回到车厢里,他们在空荡荡的走道里挑了一对座位相对坐下。
火车越来越快。窗外的灌木丛随着火车前进的方向伏着身子,像夜里急行军的士兵。
“我也想嫁个有钱人,但我一想到他之前的那些闹心事,就受不了,哪怕他结婚之后再也不花了。”她突然又回到刚才的话题上。
小豆有点儿跟不上她的跳跃。
“不可能。”她又说,更像自言自语。
过了一小会儿,小豆才明白她指的是他结婚之后再也不花了这事。
“爱情的力量难以想象。”讲出这句话,小豆自己都有点心虚。
她嘁了一声,像是不屑。“反正,不嫁他又死不了。”
“嗯,死不了。”小豆巴结似地附和。
“小豆有讲究?”她讲话总是这样没头没脑。
“我妈生我时,家里正收黄豆。”小豆在心里琢磨她,讲话比他跳跃还大,人家怎么跟得上?
“就你自己?”她问。
“我上边还有两个姐姐。”小豆有些得意于自己的聪明,换了人,不一定能明白对方问的是什么。“大姐叫小芹,二姐叫小苗。”
她笑,身体又颤动起来。小豆赶紧嘘了一下,一车人都在睡觉呢。
她稳住自己的身体,压低声音,问,“大姐出生时正是芹菜下来的季节?”
“不是。大姐出生那天,碰巧我爸从集上买回一把芹菜……”
“二姐跟什么苗有关?”她有点急不可耐。
“生二姐时,我妈是从沟蒜地里被送到医院的。一地的蒜苗都被踩倒了,我爸心疼得不得了。”
大姐要是当年真嫁给了东阳,日子不比现在好?小豆突然走神了。怎么说东阳手里现在也有上千万吧?一个大沙场,一天二十四小时不停地朝外卖沙,都有点保守。
“你在哪工作?”她轻轻敲了敲他们面前的小桌,把他唤回来。“你像是国家工作人员。”
“哪儿像?”小豆问。
“哪儿都像。”她说。
“群工部。”小豆问,“知道群工部不?”
“不知道。”
“群众工作部。”
她还是茫然地摇了摇头。
“信访局知道不?主要工作就是接受老百姓上访。”
“哦。”
小豆没有读懂对方这个哦字的含义,惊讶,敬畏,赞叹,还是不屑?事实上,他只是借调人员,在群工部整理案卷。群工部没有信访局来得明白,但小豆还是喜欢说群工部——他宁愿费点口舌跟别人解释一番。
手机铃响,她看了看,摁了拒绝接听键。
小豆也下意识地掏出手机。“两点多了?”
“咱睡吧?”她说。
小豆盯着她,坏笑起来。
她也意识到自己话里隐含的暧昧,捂着嘴笑起来。
趁着气氛好,小豆问她要电话号码。对方说,“你说你的,我打过去。”
爬上上铺,小豆在未接电话栏里仔细检查了一遍。没有未接来电。女孩明显在拒绝他,连小丽小娟这样的假名字都懒得编一个给他。他只知道她是罗山女孩——也不一定,她甚至开始怀疑自己对她罗山口音的判断是否准确。不过,他对自己的表现还是相当满意的,这毕竟是他第一次与女孩主动搭讪。
铺太窄,小豆的腿脚不能自由舒展。他没有睡意,火车碾压铁轨时发出的声音像是被话筒放大了。这个罗山女孩让她联想到自己的大姐。小芹嫁人不到一个月,王畈便有传言——小豆那时候坚信是传言——大姐被姐夫家的人脱光了衣服,捆在院里的树上任人参观。不信归不信,小豆挡不住自己的想象,他后来无数次地幻想过那个场景。他没有见过大姐的身体,但那个场景中的所有,小豆在送亲那天都见过。树是刺槐,并不粗。捆大姐的绳子应该就是当院里挂着的那几盘。最细的还是最粗的?长大后他不愿再想,但还是由不得自己。传说是因为大姐一直不愿跟大姐夫做那事……小豆的猜测是,大姐心里只有东阳。用现在的道德标准看,大姐当年其实很坚贞,她在追求自己的幸福。大姐跟东阳好,小豆还是从父母那里听到的。那个冬天,东阳和大姐他们晚上经常偎在厨屋的草堆里打牌,有时候三个人,有时候四个。后来就出事了,有人说大姐的肚子被东阳搞大过。到底有没有搞大,小豆始终不知道。他没有问过,也不敢问。东阳家太穷,是整个王畈最穷的人家——没有之一,东阳的两个哥哥早过了结婚的年龄却还单着。为了阻止这桩爱情,父母让大姐远嫁到岗上——这有点类似于古代犯了错的官员被流放。王畈的地多属园子,种菜,活细碎,但轻闲。姑娘们都不乐意嫁到岗上,岗上地多,又没有机器,夏收秋收累死人。
确定来东莞之前,小豆计划的是北方,北京或者青岛——首都和海都是他稀罕的。在豆瓣上看到胖子要在深圳开演唱会,他马上就改了主意。虽然那场演唱会的门票早已售罄,但小豆指望着到时候有人退票——哪怕从票贩子那儿搞一张高价票呢。
胖子是歌迷的昵称,他叫宋冬野,一个民谣歌手。当然,人家的胖跟小豆性质不同,人家还白,看着让人放心,让人欢喜。小豆喜欢民谣,讲的都是普通人的喜怒哀乐,像诗。一年前有朋友向他推荐《董小姐》,配乐简单,就一把吉它,和着它叙事体的歌词,随性、轻盈,小豆一下子就喜欢上了这个胖子。
小豆跟二姐说,他想去看一场演唱会。小苗当然欢迎,小豆还从来没来过东莞。事实上,小豆不喜欢南方。他不清楚别人对南方的定义,反正在他小豆的心目中,南方就像他们家厨房的草堆,是一个暖昧的场所——开放这个表面高大正义的词也遮蔽不了它的阴暗。
火车晚点了两个多小时。还好,正好清晨六点多到站,接站的人不至于起得太早。小苗说,姐的意思是,早晨随便找个地方吃点东西,休息休息,中午她安排。小豆知道躲不开大姐小芹,小苗在这儿还不是靠着她?
富人轻情。他心里对大姐又多了一层隔膜,尽管他不想她来接他。
五年前小苗要来东莞投靠大姐,第一个反对的就是小豆。小苗要是去北京天津上海这样的城市小豆绝不会说什么,关键是去南方,去东莞,关键是东莞有大姐小芹。小豆不知道家里其他人怎么想小芹,反正他觉得她是他的耻辱。那时候小豆还是个中学教师,帮不上小苗——如今虽然到了群工部,照样帮不上她。二姐夫本来是个卡车司机,与人合伙买了辆后八轮,在东阳的沙场拉沙。夜里会车,沙车太重,速度一上来,刹车根本不顶用,推倒了路边的一间小房子。幸运的是,小房子里没住人。小苗和二姐夫都胆小,不敢再挣那要命钱。想来想去,还是出来打工稳当。中国那么大,哪儿不能去,偏偏去东莞,去小芹的城市。小芹是小豆身上的伤疤,他不想谁再来揭他的伤疤。反对无效——小豆讲不出让小苗他们不去东莞的理由。
小豆生来就跟小苗亲。姐弟俩隔了三年,不像小芹,跟小豆整整隔了十年。小豆没有错过小苗生活中的每一件大事,相亲,结婚,生孩子,买卡车,甚至小苗的初潮。小芹不一样,他那时太小,还不懂事。等他大了,她又缺席了。小苗十七岁就结婚了,小豆隐约从父母那里听到,他们是怕她重走小芹的路。好在向北并不是花里胡哨的人,小豆和父母一样,生怕她的婚姻有什么让他们难堪的地方。
车子是去年新买的,本田飞度,小巧,精致,配二姐。实话说,小苗没有小芹好看。小芹高挑,丰满,是那种性感霸气的女人。小苗相貌寻常,但也不算难看,再加上身上总是散发着一种旺盛的乡野气息,另有一番风韵。副驾驶座位空着,小苗跟小豆都坐在后排。这是常平,那是横沥,这是大朗,那是寮步……向北平时话就少,手里又掌握着方向盘,一路上二姐一直充当着导游的角色。小豆看不出那些镇子之间的界限,房屋都连在一起,二姐怎么就能分得开?
没见过多高的楼,路上的车也普通。小苗像是看出了小豆的心思,说可别小看了这儿的人,那路边穿着大裤衩摇着扇子的说不定就有千万家产。向北也在一旁附和,东莞不像深圳,人都低调。
车子在一排小楼前停下来。向北说,他下去顺便跟他哥说个事。
小苗介绍说,向北的哥在这儿开车。这里的外资厂接送员工都租车,向北的哥买了两辆商务车,自己开一辆,儿子开一辆,同时租给一家生产三星手机零部件的韩国工厂。
小豆下去抽烟,意外碰到一个熟人。对方姓闵,叫闵利还是闵军强,小豆拿不准。闵同学说,他们村年轻人大多都在这儿开车,他老婆也过来了,在一个电子厂做工。两个儿子, 大的上四年级,小的才五岁,上幼儿园。小豆问他,儿子成绩怎么样。闵同学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嘿,还能怎么样?混个初中毕业呗。到时候,给他买辆车,自己奔去吧。
向北的哥出来留他们吃饭。小苗说,下次吧,大姐还在城里等着见豆豆呢。
回到车上,小豆问向北,“刚才那个跟我说话的叫什么啊?”
那不是闵强吗?你认识他?
小豆说是初中同学。“他也是你们闵庄的?”
向北嗯了一声,我们闵庄出来打工的人大多都集中在这儿。
“大多?”小豆问,“有多少?”
“四五十人应该有吧?”向北像是向小苗求证。
小豆奇怪,“约好了一起到这儿来?”
不是,小苗说。“互相拉呗。谁先来了,发现这儿有生意,自己又做不完,就叫亲戚朋友。”
“你那个同学闵强的叔,就是这儿的头。”向北说,“他叔能,在这儿成立了一个车队。有车队出面签合同,厂家更放心。”
“什么车队,是公司好不好?”小苗更正他。
“对,公司。看,没文化多可怕。”向北回头看了他们一眼,自嘲说。“村里其他人看他们都朝这儿跑,也来凑热闹。”
“南方都是这样,家族式的。”小苗说,这样好,声势大,没人敢欺侮。出门不就这样嘛,相互有个依靠。
向北说,“我侄子前天去超市,跟当地人有了点不愉快。正好是下午,这边马上开过去十几辆车。当地人一看那阵势,谁还敢轻举妄动?”
小豆心想,也不见得是好事。这些人自觉在南方站住了脚,在孩子面前就不太看重教育,影响了孩子学习的积极性。小豆前几天才看过一篇文章,说中国社会各阶层有固化的趋势。小豆在教育上待过两年,有感受。穷人的眼界有限,会影响下一代的发展,比如他的同学闵强。
车子钻进一个地下停车场,向北宣布,到了。二姐他们竟然住在酒店,这让小豆有些意外。小苗说,临时住。从屋里的那些摆设看,小苗没说实话。小豆没有较真,能长住酒店,说明二姐他们有这个实力。小苗说,姐让我问你,你是想住酒店还是住她家?小豆当然想住酒店,又怕酒店贵,就问小苗,你这儿多少钱一晚?小苗误解,说费用你不用操心,咱姐出。小苗不知道小豆其实是不想住到小芹家,他怕传染上什么病。对二姐,小豆可不是这样。小苗是自家人,他相信她。
小芹午饭时赶了过来。连个停车的地方都找不到,“怎么选了这么个鬼地方?”
小苗一边招呼老板上菜,一边解释,“豆豆说石锅鱼好,他没吃过,想尝尝。”
小芹没再说什么。昨晚打了一宿麻将,困死了。
小豆见她耷拉着眼皮,果然无精打采。搭了一句话上去,“赢了?”小芹毕竟是他的赞助商,他不能折了她的面子。
“输了一万八。”小芹伸了个懒腰。
好兆头,小苗讨好地说。
兴许是饿了,鱼锅还没掀开盖,小豆就闻到了香气。
小芹用手扇了一下锅里溢出的白汽。“打牌就是这样,输输赢赢。前天晚上,赢了三万多。”
这也是小豆不喜欢大姐的地方。小芹有着大多数无知女人的做作与张扬——这几乎也是街上那种不干净女人的标签。每次看到她们,他总会想到大姐。
小苗舀了一块鱼给小豆,家里好像没有这种做法。
尝了一口,小豆称赞,“不错,真不错。还是吃鱼好,不长肉。”
石锅鱼属湘菜,鲜嫩,爽滑,口感好,在广东很流行。桌上嵌着一个石锅,锅里铺着黄豆芽,藕片,千张等。主菜当然是鱼——草鱼。草鱼切成片,入锅前先用油过一道。
向北给小豆倒了一杯啤酒,小芹自己也倒了满满一杯,陪小豆。
“二姐不喝?”小豆知道小苗的酒量远胜他。
“别让你二姐喝。”小芹说,“她这两天身上来了。”
“豆豆,改天我再陪你。”小苗问,“谁的演唱会啊?”
“宋冬野的。”
“宋冬野?”小芹停下筷子,“没听说过啊。”
“一个很小众的民谣歌手。”小豆心想,除了刘德华,你还知道谁啊?
“在东莞?”小苗问。
“深圳。”小豆说,“恐怕看不到了,听说票已经卖完了。”
“在这儿,只要你有钱,就没有办不成的事。”小芹说,“放心吧,我保你坐个好位置。”
“豆豆,”小苗又问,“打算在这儿住多长?”
小芹放下杯子,责怪小苗,“看看,刚来就要赶人家走。”
小豆讪讪的,“住不长,单位还有一大摊子事哩。”
小芹一挥手,“甭管多长,豆豆没来过,先四处转转。我都计划好了,明天去珠海,后天去深圳,大后天去惠州……你自己有什么安排不?”
“没。”小豆低着头。
“我带豆豆去。”小苗说,“正好,这几天我不能上班。”
什么公司待员工这么好?来例假了就不用上班。小豆没好意思问。
小豆到底没有心疼小芹的钱,住进了酒店。一夜输赢上万的人,哪在乎区区几百块的住店钱?午觉睡到将近五点,离下午约定的晚餐还有一个半小时呢,小豆决定找家书店逛逛。从家里出来时他没带书,东莞那么发达,还不得到处都是书店?
按照网上搜出的地址,小豆到了一家文具书城。很近,离酒店也就几分钟的路。门面很大,招牌挂在二楼,很是耀眼。小豆信步走进去,里面琳琅满目的都是办公用品和儿童玩具。地板上一个大大的红色箭头,“图书在二楼”。上到二楼,满眼又都是学生骑的自行车,哪里有什么图书?小豆不甘心,又朝里面走了几步。果然,角落处摆着两排书架,不过,全是中小学生的教辅资料。小豆很失望,出来的时候又特意看了看那个招牌,文具书城。怎么敢叫书城呢?文具城还差不多。
小豆的形象虽然与文艺青年不沾边,可他确实爱读书,爱看电影。偶尔,还写诗。小豆不喜欢打牌,又不能喝酒,业余时间大多都耗在了读书上。文艺青年这个词如今已经失去了过去的褒奖色彩,甚至新添了被鄙视、不屑或者唾弃的成分。但小豆却是受益者,因为有在市里的日报、晚报上发表的那几首小诗,借调的时候领导说话就有了底气,说小豆是县里新发现的人才,来信访局整理材料才顺理成章。
从深圳回来的路上,向北问,“这里好不好?”
“好。”小豆以为他问的是深圳,深圳的绿化让他赞叹。公路两边的树,郁郁葱葱,比内地的城市好多了。车在公路上飞驰,像是置身野外。
“东莞就不好?”小苗问。
小豆想了想,也没想出东莞有什么不好的。
向北又问,“东莞跟深圳比呢?”
“深圳绿化好,小豆脱口而出。不过,这两个城市根本就没什么分界,到处都是房子,到处都是车流,更像是一个城市。”
小苗突兀地问,“豆豆,你来是不是有事?”小芹来这儿十几年,头几年没站住脚,小豆不来还有情可原。后来小芹在东莞有房有车了,接待过一拨又一拨老家来的客人,唯独没接待过小豆。当然,小豆也总是有借口,上学,找工作,孩子小,工作忙……这次竟然不请自来,小苗自然会纳闷。
小豆装着看车外的风景,非得有事儿才来?老在家里憋得慌,出来散散心。
晚上吃饭的时候,小芹也漫不经心地问,“豆豆,你这次来,就是为看那个什么野的演唱会?”
小豆看看小苗,小苗也正看他。那表情,像是在说,不止我自己纳闷吧。
小豆心乱了。瞒不过小芹的,小芹跟他们部长那么熟,怕是他没来之前她就知道了。
“出了点事儿。”小豆看起来也像是漫不经心,眼睛落到面前的碟子里,不看他们。“我在网上发了篇帖子,惹了点麻烦,领导让我出来避两天。”
避两天是小豆反复斟酌之后的用语。事实是,领导通知他,暂停他的工作,等待处理。
小芹意识到麻烦不小,问,“什么帖子?”
要说,其实也算不上什么麻烦。小豆重新抬起头,那老头怪可怜的,我只是给他指了条路……
“什么路啊?还给你指出了麻烦?”坐在小豆旁边的小苗也急了。
那天正好小豆值班,接访的领导是县政协段主席。快十一点了,老王掀开门帘进入了大厅。小豆有些意外,像老王这样的老上访户,一般都是县长书记接访日才来。小豆招呼老王,让他坐下,坐那儿歇会儿。老王说,这次我的事你胖子可管不了,我要见葛书记!小豆腆着脸,见葛书记到他办公室,你到信访局来怎么见啊?老王说,门卫不让进。
像老王这样的老上访户,部里的同事能躲都躲着,尽量不跟他们搭话,谁搭都是自找麻烦。比如这老王,先是没完没了地诉说,然后又哞哞地哭起来,要自己的儿子。都说他神经病,人都在土里沤没了,去哪儿给他弄回来?小豆还记得他第一次见到老王的情景,他一上来就说,村干部害死了他儿子。小豆给他倒了一杯水,让他慢慢说。可能是渴了,老王接过水就喝。小豆拦住他,“烫,您等会儿。”老王放下水杯夸小豆,“我没看错,胖子心善。”——从那以后老王就叫小豆胖子,他记不住小豆的名字。那时候他还不知道宋冬野,不过,人家说他胖子心善,他自然心里畅快。老王接着说,上边领导到他们村检查,支书让老王的儿子去陪客,回去就死了。老王怀疑是有人害他儿子,他儿子酒量大着哩,一斤半也喝不倒他。小豆心想,没人会去害他,肯定是喝过量了。不过,这上边的领导也太胆大了,风声这么紧还敢大吃大喝不说,还喝死了人,这还了得。小豆躲到外面跟孙部长反映,孙部长让小豆别理他,神经病!“他儿子本来就有病,喝点酒死了,政府主持着赔了二十万,还给他们全家都办了低保,他还要儿子,你说是不是神经病?”小豆没觉得老王哪里神经病,人死了是要不回来了,但谁知道老年丧子的痛苦?儿子是死了,把儿子害死的人没责任?小豆对老王充满了同情。
小豆挪了挪段主席前面的桌牌,说,“啥事都找葛书记,他忙得过来?在这儿接访的哪个领导都能解决你的问题,只要你的诉求合理。”段主席看他脸上乌青着,指了指桌子前面的椅子,也让他坐。老王说,“我告我们乡的贺书记,他指使门卫打人。”这可是个新情况,老王竟然不是来要儿子的。小豆递了一份《诉求单》过去,让他填。从今年开始,老百姓来反映情况,必须先填写《诉求单》,下一级管不了再朝上一级反映。段主席说不用,伸手截了过去,放进下面的抽屉里。贺书记升任政协副主席的任命还没过公示期,这份《诉求单》很有可能让他的副处级泡汤。现在各级政府都把维稳工作放在第一位,哪单位的上访、集体上访多了,单位的工作就会全盘否定。
老王啰啰嗦嗦,兜了好大一圈才讲清情况。他上午去乡政府反映问题,门卫说他不务正业,一个老农民,不好好种地,老是到处告状。接着就打了他一顿。小豆想笑,是吧,连门卫都说你不务正业吧?不过,老王说门卫不由分说就上去打他,小豆不相信——来这儿的访民一般都会略去对自己不利的情节。老王肯定是回击对方了,你一个门卫,凭什么说人家不务正业。一来一往,可能就撕打起来。老王已经六七十岁了,打架自然占不了上风。“为什么告书记?”老王说,“要不是书记指使,他敢打人?”这话听起来也偏颇,但其实有内情。据说老王儿子喝死那次,就是贺书记到他们村里摆的宴席。那事儿捂得紧,老王也只是听别人隐约提到。段主席不知原委,“笑话,一个党委书记怎么可能指使门卫打你一个老人?”小豆同情老王,又不能表现得太明显,就在一旁引导他。“老王,门卫打你你告门卫啊,与人家贺书记有什么相关。你找贺书记,让他批评批评门卫就好了。”老王委屈地说,“找了。我让贺书记看我脸上的伤,贺书记说他近视,看不见。”小豆看着段主席,等他说话。没人说话了,老王似乎觉得大家都同情他,越说越激动。“看不见不成瞎子了吗?瞎子还能当书记?我看这样的官得马上免了。”段主席劝他,老王,咱都这个岁数的人了,得豁达一点,别老揪着一件小事儿不放。这话老王不知道政协主席是多大的官儿,他只知道县委书记县长大,说话就有点儿放肆。“你这当官的坐着说话不腰疼,我这还是小事儿?把我打成这样还是小事儿?”小豆赶紧劝他,“老王,这可是咱县政协主席,你好好说,他会给你做主。”一边给段主席的茶杯续满水,顺便也给老王添了满,发现他脸上确实有一片淤青,耳窝里还有一道干了的血迹。
正好,段主席的手机响,他借机到隔壁的办公区了。小豆大声劝老王,“回去吧回去吧,段主席会批评贺书记的。”一边又小声说,“你去法医门诊那儿先取个证据,把伤验一下,拍个照。”
快下班时,老王又来了。接访大厅里还有一个同事,帮忙朝外推老王。领导下班了,你有什么事儿下午再过来。老王站着不走,小豆劝他,“我们也得吃饭啊,下午再过来吧。”老王还是不走,“你们当然能吃能喝了,我早气饱了,还用吃?”小豆要锁门,同事从后面抱住老王朝外走。老王突然哭了,“就知道你们官官相护,不是明显地欺侮人吗?孩子喝死了赔点钱就算了,政府随随便便地打人也算了,啥事儿都这样算了,还有王法不?为啥电视上的官都恁好呢,有一个不好的,最后还都被警察抓走了。”
同事松开手,吵他。“你激动什么?又没谁打你骂你!”
小豆让同事先回去。老王这一番数落,让小豆很是心酸,为老王,也为自己的无能为力。他塞给老王二十块钱,让他中午先去喝碗面条。“得吃饭,吃饱了告状才有劲。吃过饭你直接去罗马春天找上面下来的纪检组方组长,葛书记就在那儿陪他。要是有人不让你进,你就说你是方组长的老表,来看看他。”末了,小豆还反复交代,“可别说我让你去找的。”
老王刚走,小豆就后悔了。
老王果然经不住盘问,出卖了小豆。听说葛书记当即打电话让贺书记赶到县城,处理老王的事。贺书记八面玲珑,能量巨大,别说在县城,就是在市里,他也有摆平任何事情的能力。老王哪经得住他的威胁利诱?很快举手缴械,再不提挨打的事。
遭殃的是小豆。“你到底安的什么心?领导受批评你还能有好日子过?”孙部长劈头盖脸地骂了他一通。
贺书记顺利升迁,县政协副主席。贺主席其实并没有慢怠小豆,称兄道弟地请他吃饭不说,还偷偷送了一块天王牌手表给他——小豆应宣传部的约请,专门为贺书记写过一篇人物通讯,发表在市里的日报上。没过几天,老王又来了,直接找小豆,说胖子心善,是个好干部。小豆没应他的话,冷冰冰地问他有什么事儿。老王自己找了个凳子坐下来,说,“还能啥事儿,到你信访局还不是告状?”小豆也没好气地说,“不是都解决了吗?你儿子喝酒喝死了,赔偿你不是同意吗……”老王说,“我没同意。”小豆说,“那上面可是有你的手指印。”老王说,“我没按,是孙子替我按的。”小豆问,这次告谁?老王昂着头,还告贺书记!“好端端一个孩子,就换来一堆纸?我要我儿子。”小豆心想,你这个要求,别说我,葛书记也满足不了。人死了,怎么能复活?他看看老王的左耳,又看看他的右耳——小豆忘了当初他到底是哪个耳朵流过血了。“老王,你耳朵没什么吧?”老王奇怪,“胖子,你咋知道我耳朵有毛病?这段时间我老是耳鸣,是不是老了?”小豆安慰他,跟机器一样,时间长了,多多少少都会有些小问题。不碍事儿,没大毛病就行。
小豆见不得贺主席在大会上一本正经的面孔。那个反差,刺激得他神经跳痛。最让他不安的是,自己还给他写过吹捧文章。晚上跟文友小聚,说到诗人,有文友说,严格说来,只会写诗还不够,有诗性,有情怀,才配得上诗人这个称号。小豆知道文友并不是指他,但心里却愈加惭愧,脑子里的画面老是在老王流血的耳朵和口口声声说自己廉政爱民的贺主席之间闪回。
明哲保身,不是一个诗人的风格。他觉得自己愧对老王胖子心善的评价。
煎熬几天之后,小豆偷偷写了一篇小文章,《这边酒桌喝死村民,那边仕途不误升迁》。这样的文章在本市发不了,日报和晚报都应该在贺主席的势力范围之内。网站上也只出现了一天,第二天就不见了。孙部长开始还替小豆说话,说他刚刚骂过他,不可能再发这样的帖子。列席完常委会出来,孙部长就把小豆叫了过去。小豆没有否认——这是他之后一直引以为骄傲的事,自己终于挺直了一回腰杆。
买完单,小芹拍了拍小豆的肩膀,让小苗带他去酒店十二层玩。
整个十二层就像一个巨大的会议室,里面横七竖八地到处都是小房间。不断有人跟小苗打招呼,叫她苗姐。小豆他们的房间不大,里面有点歌台,酒柜。小豆觉得这应该就是传说中的夜总会。他没敢问,尽量装出一副见过世面的样子。很快,从外面进来一群艳丽的年轻女孩,小苗让小豆挑一个。那情形,就像在菜市场买菜。小豆扫了一眼那些女孩,不好意思挑。小苗指了指中间那个个子高一些的,丽丽是我们的人,就挑她吧。丽丽温顺地坐到小豆身边,手揽住他的胳膊。小苗说,“这是我老家来的领导,可不能怠慢了。”
丽丽劝小豆喝酒,自己先干了。小苗也劝,是洋酒,又不是白酒。小豆第一次和不是自己老婆的女孩子这么近,手脚无措,只好也干了一杯。
小豆是到群工部之后才戒的白酒。报到第一天,部里设宴欢迎他。一个副部长喝高了,站在阴暗的街道旁对着路过的女人叫喊,别走,我日你!小豆当时惊得目瞪口呆,副部长平时那么绅士,没想到喝了酒这么粗鲁。也是巧,碰到两个小混混,一顿饱揍,打得副部长几天都上不了班。小豆当时就站在一旁,既为他羞愧又倍感恐惧。从那以后,他再也不敢碰白酒,尽管他相信自己喝得再醉也讲不出那种低级粗鲁的话。
“迷路的鸽子啊……伪善的人来了又走只顾吃穿……”小豆自觉唱得并不好,但丽丽高兴,不像是装的,小豆不禁得意起来。丽丽趁机嚷,唱得好的干一杯!小豆只好又陪她喝了一杯。
洋酒虽不是白色,但酒劲并不比白酒小。小豆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回的房间,早晨醒来的时候,发现旁边躺着一个年轻的女孩。丽丽没有穿衣服,紧贴着他……
起床的时候,他发现地上有两个用过的避孕套。怕小苗他们发现,赶紧去拿钱包,想早点打发走这个丽丽。丽丽没要,苗姐已经付过了。人家也不避小豆,光着身子走进了卫生间。
小苗到的时候小豆刚刚洗漱好,今天的行程是广州。看着床上的乱象,小苗坏笑着问,“怎么样,丽丽不错吧?”
小豆的脸变得又红又热。他没想到二姐这么直接,还以为她也会装着一切都没发生呢。
小豆缺少与异性相处的经验,尽管他上面还有两个姐姐。这一点可以追溯到他的童年。王畈那个地方,偏远,落后,孩子们最常玩的游戏就是过家家。过家家不需要什么道具,也不分场地,有人就行。男孩子扮爸爸,女孩子扮妈妈,小一点的扮爸爸妈妈的孩子。每个孩子都希望自己能扮爸爸妈妈,但得等到他们十岁左右才有机会。游戏中,他们极力模仿自己的爸爸妈妈,模仿他们叫孩子回来吃饭时的不耐烦表情,模仿他们吵孩子的用语,甚至模仿他们一起睡觉的姿态……小苗自然也扮过妈妈,但父母禁止他们玩这个游戏。小豆后来才听说,大姐小芹曾经被看到在这样的游戏中让一个男孩子趴在她身上。小苗也因为突破禁令挨过一顿打。小豆隐约记得,他当时只有五六岁,跪在旁边陪着,以示警告。不玩过家家的少年时代还能有什么呢?小豆渐渐养成了独处的习惯。他能双手拿着两块形状像老虎或狮子的石头,让它们互斗一整天;或者趴在院里的地上,一上午一下午地和蚂蚁们玩;或者干脆啥也不干,只是看着天上的白云……就在这样的纠结中,小豆长大了。跟所有的男孩子一样,小豆也有过有劲无处使的青春,把一块小石子从王畈踢到镇上,与男生嘻哈打闹,去一千多公里外的城市见自己崇拜的诗人……但小豆没有可资回忆的爱情。一度,他怀疑自己的性取向有问题。要不是老婆主动追求,还真难说他会不会有家庭。
夜总会是大姐的?小豆岔开二姐的话。他隐约听人说过,小芹在东莞有一家夜总会,一个男人给她的。夜总会是一个复杂暧昧的地方。经过了昨天,小豆体会更深。
“过去是,小苗点头。大姐夫那人其实挺好的。”
小豆刚刚从烟盒里取了一根烟,听到小苗的话,犹豫了一下,没点着。他盯着烟盒发愣,不想碰到小苗的眼睛。
“大姐夫那人其实挺好的。”怕小豆没听到,小苗又重复了一遍。
小豆的犹豫被小苗的那声大姐夫刺激了。小苗还真张得开口。
那两年,小豆感受到了家里的变化,盖起了王畈的第一栋两层小楼不说,还第一个装上了空调……小豆自己也是,想要什么都能有——他就是那时候开始胖起来的。最耀眼的是小芹开回去的车,频繁地换。先是大众,后来又换成丰田,别克商务,上一次回去又变成了宝马。
他还是不相信大姐是挣大钱的。为了东阳,大姐宁死都不愿跟其他的男人睡觉,她会随便跟一个陌生人上床?但那个毛毯裹钱的传言那么普及,那么本土化,不由得他不信。他从此开始防着大姐。那时候,内地人对性病之类的还了解不多,还处在谈虎色变的阶段。大姐去小豆城里的家,小豆总是给她换上新毛巾,甚至连吃饭的碗筷都给她单独准备一套。大姐感觉受了尊重,加倍地对他好。她哪里知道,她走后那些东西都被当成垃圾扔了。小豆享受大姐的资助,但厌烦她的造访。他相信别人也会像他一样,把她那种无知的张扬当作肮脏女人特有的标签。再后来,小豆干脆劝她住宾馆,借口是宾馆清净,免得小孩子的打扰。
小豆这边正因为小芹抬不起头呢,王畈的风气却悄悄发生了变化。女孩子好像真的成了千金,她们的父母突然间扬眉吐气起来,穿戴洋气了,房子翻修了,出手也大方了。初中没毕业她们就开始冲向花花绿绿的城市,开始冲向灯红酒绿的南方。年龄小?不怕,再等两年,她们就像银行发到家里的存单,再存几年也不要紧,反正有利息。小豆就亲耳听到婶子唠叨她那个学习冒尖的小女儿,家里不怕你吃,吃的多长得就快。快点长,长成了出去挣……钱。婶子到底不舍得糟践自己,把那个大字生生给憋了回去。那个学有啥上头哟,识几个字分得清男女厕所就妥了。考上大学还不是找不到工作,还不是要出去打工?女孩子家,不同于男孩子,脸上一大把褶子了谁还要你?婶子指的是王畈的那个大学生,他确实不争气,没找到工作不说,回来还丢人现眼,非要学人家打煤球卖。到底是大学生,打的煤球还真比先前那一家好用。有人就当面调侃那个大学生,是不是大学的专业就是打煤球啊?
就像不相信大姐的那些传说一样,小豆也不相信村里的女孩子争着去南方都是为了挣大钱,直到其中一个上了报纸。那女孩被先奸后杀,抛尸荒野。杀人犯抓住了小姐们不敢声张的心理,接连做了三起类似的案子——装嫖客带小姐出台,逼她们说出银行卡的密码,杀人分尸。再回王畈,小豆更是羞愧,小芹像是一个领头人,把王畈的风气领坏了。
小芹去南方,是在岗上被她男人扒光衣服示众之后。她是跑走的,岗上的那个姐夫还来小豆他们家要过人。听说小芹先是在工地上给工人做饭——那时候深圳还像一个大工厂,到处都在建设。第二年,小芹就遇到了小苗口中的大姐夫。
关于大姐夫,传言也很多。有人说他是一个握着实权的局长,有人说他是黑道人物,也有人说他只是一个小混混……小豆没见过,连照片都没见过。也可能家里其他人见过,但小豆没见过,也不想见。小芹每次回王畈,都是躲在里房喔里哇啦地给他打电话——不躲小豆他们也听不懂,人家说的是广东话。但小芹说话声音那么软,谁都听出来肯定是好听的话,是情话。她跟家里人说,他们结婚了。但每年过年回王畈,小芹都是一个人,她说他不习惯北方的冷。小豆心里冷笑,怕冷?再冷,结了婚的女婿也得见丈母娘啊。他甚至怀疑这个大姐夫根本就是子虚乌有。后来,小芹生了个女儿,不久又生了个儿子,这个大姐夫还是没出现过,连电话都没给他们打过一次。小芹嘴再紧,小豆他们也能猜得出端倪,即使大姐夫真有其人,他肯定还有一个家。大姐其实就是传说中的二奶。
接到小芹,已经九点半。
“好消息,”小芹一见面就预告说,“昨晚我跟你们孙部长联系了,没事儿,你回去承认承认错误就行了。”
小豆并没有多高兴,这是他早已预料到的。处分他毕竟不宏观,小豆没违犯哪条纪律。逼急了,他们还怕小豆破罐子破摔呢。写个检查,承认一下错误,也算给他们一个台阶。
“豆豆,你也不小了,不能老装愣头青啊。”小芹提醒他。
有点像他们孙部长的语气。小豆没敢问是不是他说的话,头点着答应,“知道知道,以后注意。”
“孙部长说了,虽然没造成什么恶劣影响,但你的这种做法让领导很不满意。你在信访局又不是一年两年了,维稳是各级政府的大事,你应该清楚。以后,不经过领导同意,绝不能随便在网上发与政府有关的帖子……”
“嗯,我知道。”小豆还是点头。在小芹面前,小豆态度还是很端正的。毕竟,吃了人家的嘴软。父母给了他肉身,大姐小芹给他创造了更多的机会。除了供应他上大学,毕业当年就花十万块钱帮他在县城买了一幢房子。那时候,房子价钱还没涨起来,小县城的房子便宜得就像现在的大白菜。后来,又给小豆换了现在的工作。虽说这样一来也给小芹他们涨了面子,但面子算什么?真正实惠的还是他小豆。出门在外,人家问他在哪工作,县委!回答起来多有气势啊。说县委并不为过,群工部还不是县委下面的一个部门?小豆问她是怎么弄成的,小芹不让他管,你做好你的工作,其它事儿我们来做。
又为小豆摆平一件大事儿,小芹情绪自然高涨。小豆趁机问,“大姐,你怎么认识我们孙部长的?”
“他来东莞还不得找我?你问问你二姐我们怎么招待的他,好吃的、好喝的、好玩的都尽着他……”
“人家不认识你就来找你?”
“朋友介绍啊。小芹索性从头讲起,上次回去参加同学会,有个同学叫了你们群工部一个副部长去作陪……”
“同学会?”小豆打断她。小芹初一都没上完,那帮人怎么还记得她?
“初中同学会。”小芹听出了小豆的怀疑,“他们也不知道从哪儿找到了我的电话,说我是我们班的成功人士,非让我参加。吃饭的时候,那个副部长就坐我旁边,我顺口问他调个人方便不,他说他自己弄不成,不过,他知道怎么能弄成……”
“你送了多少礼?”
“姐一分钱都没送,不信吧?问你二姐,她清楚。有人喜欢钱,有人……”
“姐,小苗扭头问,前面两条路拐左拐右啊?”
“嘁,看不到路标啊?”大姐被打断,有点不耐烦。
广州跟东莞、深圳差不多——在小豆眼里,所有的大城市都一样,高楼像是从地里长出来,车像流水一辆接一辆,人像赶庙会一样摩肩接踵……对他这样一个不买不卖的人来说,大城市和小县城一样。但小豆还是要去广州,去看走钢丝。
小豆也是偶然从报纸上看到了一条广州今天将有一场史上最高难度的走钢丝表演的新闻的。挑战者从116米的广州塔第23层出发,沿着直径只有32毫米的钢丝,凌空横跨珠江江面,最终到达对岸的海心沙。虽然是一场秀,但全长506米、表演者不系任何保险带的字眼还是吸引了他。
天太热,原定14点30分开始的表演推迟到17点。赶不回东莞了,小豆他们就在广州塔附近找了家酒店住下来。广州塔紧临珠江,中间细细的,又被当地人叫做小蛮腰。小豆也喜欢这叫法,亲切,形象。他没有午睡,想找家书店逛逛,买本书——如果能买到《寻路中国》更好。刚刚读完《江城》,一个外国记者眼中的中国社会,这种视角对中国人认识自己的文化有着另一种意义。《寻路中国》是彼得·海斯勒的另一本书,应该也不错。
在网上搜到附近的两家书店,小豆没有叫向北送,自己打车过去。
书店在二楼,大概有两百平方米。迎面是新书推荐和上月广州书市排行榜,一个大平台上铺满了书。小豆放下心,这个书店名副其实,不像东莞的那个文具书城。不过,仔细一看,都是《官场百黑学》《如何成为亿万富翁》《我不是教你诈》《三招搞定你的上司》《心灵鸡汤之十一卷》之类的。在一排排的励志书和心灵鸡汤之间穿行,小豆自己都绝望,社会的希望在哪里?他也知道自己只是个小职员,不应该这样杞人忧天,GDP不老是在增长吗?国人的购买能力不老是让外国人目瞪口呆吗……平时他都是在网上下单买书,简便直接,折扣还大。实体书店至今还板着面孔,不打折扣,不搞活动。
书店没有诗歌方面的书,他在一大堆“中学生经典必读”中发现了陈丹青的《多余的素材》,没有封塑,封面早被翻烂了。付帐的时候,收银员还好意地提醒他,这本书不打折的。
刚从出租车上下来,小豆就听到了众人的惊叹声。头顶上,表演已经开始。那人——小豆后来才知道,那人叫阿迪力,新疆人——手里端着一根长长的平衡杆,像一个念经的和尚,正盘腿坐在钢丝上。小豆的心也像阿迪力一样,悬到半空中。过了一会儿,众人又是一阵惊叫,阿迪力双腿倒挂在钢丝上。他走走停停,看起来小心翼翼,并没有足够的把握。倒退,蒙眼前进,金鸡独立,双人换位……随着他的那些一个又一个的惊险动作,小豆的心也忽上忽下。
表演结束,小豆也出了一身汗。
晚饭就在珠江边上吃。
夜幕低垂,华灯初上,江水下像是复印了一个城市。
真漂亮,小苗赞叹。
小芹说,“咱等会儿坐船,夜游珠江。”
“有什么好游的?人造的华丽,没劲。”小豆故意和她们唱反调。“江南的城市都这样,光怪陆离,典型的土豪作派。浪费不说,还造成光污染。”还有一句话小豆憋下去了,没敢说出来,就像大姐家的装饰风格,华而不实,更像是给外人看的。真正过日子的人谁会那样?
“嘿,你们说,走钢丝算不算运动?”向北突然问。
“怕不是吧,”小芹眼睛转向小豆,“没听说哪个运动会有走钢丝的。”
小豆没吱声。
向北说,“不见得运动会里没有的就不是运动。以前乒乓球还不是奥运会里的项目呢。”
小苗说,“走钢丝应该算杂技。”
“杂技不算运动?”向北问。
“管它是运动还是杂技呢,”小芹一挥手,“这哪是咱操的心?反正,多活动活动总有好处。”
“也不一定,”小豆放下啤酒杯。“兔子可是天天蹦跶,不过十年光景。老鳖天天趴那儿不动,能活上百年。”
小芹低下头,不知道是年纪大了更宽容了还是早习惯了小豆的无常。小苗好像不甘心大姐就这样被小豆噎了一下,拿眼睛狠狠剜了他一下。
小豆其实马上就意识到自己的那个比喻不妥当了,赶紧找话题补回来。“我第一次看走钢丝,真刺激。”
“刺激就好?”小苗不买帐,找到机会也故意刺激小豆。
“没文化,说你们也不懂。”小豆夸张地叹了口气,想用调侃来掩饰自己刚才的失礼。“走钢丝是一种让人心无旁骛的事。”
“对,走钢丝有意思。”向北支持小豆。
“要是可能,我愿意拿我自己的生活跟那个走钢丝的换。”小豆似乎想把这个话题当成救命稻草。
“知足吧你,走钢丝那是卖艺,拿命去讨生活。”小苗明显想讨好大姐小芹,“你呢,跟个公子哥似的,房子不用操心,工作有人管,你就是太轻闲了……”
正因为房子不用操心工作不用管,我才想去换走钢丝那人的生活。小豆心想。
小豆越想越萎顿。来群工部他就感觉低人一等,只要有人背着他议论什么,他都会怀疑人家讲的是他有个不体面的大姐。现在再加上这件事,部里的同事背后不定怎么笑他。
回到东莞,小苗问去哪儿吃饭,小豆说不吃了,他有点不舒适,想回酒店睡觉。小芹问他怎么了,他装着难受,没有理她。小芹说,“那你回去好好休息,我正好有个饭局要应酬。”
“我明天就可以上班了,你陪豆豆两天吧。”小苗冲着小芹的背影说。
小豆没好气地说,“谁都不用陪,我明天哪儿也不去,还不舒适。”
小芹已经折回来。小豆这话,明显找茬。她问副驾驶座上的小苗,“他又怎么了?”
“神经病,不理他!”小苗没好气地说。
小豆像个孩子一样,脸别向另一边,谁也不理。不高兴不光是因为小芹,还因为这天是星期三。星期三是固定的小豆值班日,跟着领导在大厅里接访。小豆有点忧虑,也不是担心错过什么,而是想知道他不在办公室,接替他的人会怎样接待上访户。小豆相信,不同的人接访,给上访户的影响也是不同的。想到由于他的缺席,他先前接待过的上访户无法了解自己反映的问题的处理进程,或者新的上访户没有得到合适的安慰,有可能会造成更多的越级上访,小豆的感觉不仅仅是忧虑了,变成了恐惧。他重新审视自己对工作的态度,发现自己虽说并不是多热爱眼下的工作,但也不见得有多讨厌。
小芹小苗她们当然不知道。小苗吩咐向北开车,一边笑着跟小芹说,“你走你的,你还不知道他?就是长不大。”
晚饭时,小苗问小豆到底受了什么刺激。向北去火车站接人去了,晚饭就他们俩。
小豆不吭声,闷着头只顾吃饭。这才是世界上最憋屈的事,跟谁都不能说,张不开口。
小豆忍不住,问小苗见没见过那个“大姐夫”。
“见过啊,”小苗说。“见没见过又怎么样?反正现在又不在一起了。”
小豆不知所以,又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问,目光呆滞地盯着面前的盘子。
“两年前他们就分手了。”大姐正准备重找一个呢。
“分手?”小豆不明白,“既然连婚都没结,哪来的什么分手。”
“分手现在也不怕了。”小苗安慰小豆,她以为小豆是在为大姐不平。
回酒店的路上,小豆想让小苗接着说小芹的事。“大姐现在?”
“大姐跟他几年也值了。”小苗说,“‘大姐夫’”给大姐留了一套房子,两个各五十多平方的商铺,一个夜总会。现在大姐开的宝马也是‘大姐夫’给的。”
“他怎么那么有钱?”
“嘁,东莞这个地方,有钱人多了。”小苗指了一下路边乘凉的人,“上次不是跟你说过吗,你看那些穿大裤衩摇扇子的人,说不定都是身家千万、上亿的人。
“哪儿来的钱?”小豆不管人家,他就想知道这个“大姐夫”怎么这么多钱。
“哪儿来的钱?”坐那儿不动钱就来了,你信不信?小苗故意吊小豆的胃口。
小豆不耐烦地嘁了一声。
“没听说过拆迁?只要一拆迁,一个村子全成了亿元户。”
拆迁造就了中国数以千计的亿元户这事,小豆在报纸上看到过,没想到身边的“大姐夫”是其中之一。小豆心里松下一口气,“大姐夫”不是黑道上的人,也不是贪官。
“你猜,‘大姐夫’总共有几个老婆?”小苗紧走几步赶上小豆,神秘兮兮地问。
“几个老婆?难道还两个不成?”小豆又被震了一下。他装着对路边的广场舞很感兴趣,尽量让自己镇定一些。二姐真是,姐弟俩怎么能讨论这事?
“‘大姐夫’总共五个老婆……”
“五个老婆?”小豆没忍住,张大了嘴。天啊。
“不过,除了原配,大姐是老大。”小苗可能没看出来小豆的心思,也或者根本就不在乎他是怎么想的。
“除了原配?”小豆觉得二姐真是好笑。除了原配她是老大,还不是老二?
“东莞这么大,大姐遇上了‘大姐夫’,‘大姐夫’还看上了大姐……”小苗凑过来,问小豆,“你说,大姐算不算有福气?”
“福气?”小豆一脚把地上的一个空易拉罐踢到墙上。易拉罐弹起来,又回到小豆脚下。
小苗吓了一跳。可能是在心里替大姐算了一笔帐后,才又镇定下来。大姐怎么说也算千万富婆吧?夜总会听说卖了六百多万,一间商铺再少也值两百万吧,再加上他们现在住的房子……
小豆又踢了一下那个弹回来的空易拉罐。这一回,比刚才的劲道小多了。易拉罐只向前滚了几米,停在人行道边上。小豆意识到,他其实特别想听二姐说大姐的事。但二姐一说,他又害怕,好像她的每一句话都是炸弹。
我是说,“遇到‘大姐夫’,大姐真的特别有福气。”二姐可能是怕他刚才没听明白,又重复了一遍。“我来第一年,没挣到钱,过年不是没回王畈吗?‘大姐夫’让我过去,和他们一起过年。去了才知道,‘大姐夫’那一家真大。原配三个孩子,一男二女,两个已经结婚了。大姐就不说了,老三也两个孩子,不过都是女孩。老四一个女孩,老五肚子也鼓起来了。听说,这个老五还是个演员……”
“都在一起过年?”小豆不相信。
“是啊,怎么了?”小苗一副见过大世面的样子。
“不吵架?”小豆的想象中,他们几个一见面肯定会打成一团的。他想像不出来,五个老婆怎么能和平相处。晚报上不总是有这样的报道吗,不是原配带一帮人殴打二奶就是二奶逼原配退位,何况“大姐夫”还有三奶、四奶、五奶?
“有什么好吵的?”小苗像是看透了小豆的迷惑。“钱任她们花,还闹什么?打架的,那是因为没钱。你看过去的地主,都三房四妾的,有多少吵闹的?”
小豆无语。
小苗接着讲。“谁都看得出来,‘大姐夫’最喜欢大姐。大姐给他生了个男孩——这里的男人可重视香火啦——原配虽说也生了个男孩,毕竟老了……”
“大姐不工作?”小豆打断小苗。他不想听这样的分析,太势利了,太无耻了……
“你要是有这么多钱,还去工作?”小苗像是不满小豆连这样的常识也没有。
小豆其实还有很多问题,大姐和“大姐夫”谁提的分手?“大姐夫”那么有钱,何必分手?养着大姐不就成了?能是大姐提的?大姐难道想从良了?……晚上睡觉时小豆才意识到,自己竟然不希望大姐和“大姐夫”分手了。
“胖子,还在东莞?”
小豆在酒店睡了一天,傍晚的时候微信里来了一条消息。不是同事,也不是朋友,他好像不认识这个叫南蛮的人。叫他胖子的还有老王,难道他也玩起了微信?
“这几天不少泡妞吧?”对方又发来一条。
小豆问,“你是谁?”
“你不是胖子?我在高埗,想不想过来?”
小豆查到“通过对方好友验证请求”的时间是一周前。可是,来东莞他一直没有认识女性朋友啊。
“想喝酒了。陪我喝一杯吧?”
小豆怀疑是那天陪过他的那个小姐,丽丽。直到对方介绍说她是罗山的,小豆才想起来,火车上的那个姑娘。
发个地址过来,我一会儿打车过去。嫌打字慢,小豆直接对着手机说起来。
“你不怕我骗你?”罗山姑娘问。
“骗我?”小豆逗她,“骗钱我没有,要是骗色还可能得逞。”
罗山姑娘不接他的话。“本姑娘今天心情不爽,想随便找个人说说话。”
“啊?随便找个人?”小豆说,“街上到处都是人啊。”
“不来?罢!你以为你不来我会死啊?真没劲,这么较真。”
“逗你哩,这就过去。”小豆心想,“我也正烦着呢,正好。”
高埗是东莞下面的一个镇,离市区并不远,十几分钟路程。小饭馆很简陋,没有包间。主要是近,方便,就在罗山姑娘鞋材厂的职工宿舍楼下。
一见面,罗山姑娘就问,“是不是把我忘了?”
小豆哄她,“没有,天天晚上睡不着都念着哩。”
男人嘴都甜。“都去哪些地方了?”
“深圳,广州,珠海……该去的都去了。”小豆觉得还真没什么好说的。
罗山姑娘吩咐上菜,“没等你来,我点了四个菜,够不?”
“够,不够再上呗,守着饭馆还能饿着咱?早知道是这样的饭馆,就不用再去取款机里提现金了。”
“怎么样?看你这样像是不太喜欢这儿?”
“确实不喜欢。”小豆实话实说。
“没一点感觉?”罗山姑娘又问。
“能有什么感觉?”小豆看着她,到处是车,车像你们浉河的水一样,一天二十四时无处不在。大楼像老家菜地里的菜,从地下突兀鲁莽地长出来,让人有种措手不及的意外。要说有什么感觉,就是大,整个广东就像一个大城市,没边没际的,反而让人很无助。
“没感觉这儿特别发达?”
“再发达对我也意义不大。我要的就那么一点点儿,住的地方,吃的东西,再加上一个小百货商店。”你说说,“我们县城能不能满足我?”
“就没什么高兴的事儿?”
“认识你不是高兴事儿?”小豆得意自己反应快。
“胖子也有坏人啊。人家说正经的呢。”
小豆想了想,说,“看了一场演唱会……”
“谁的?”罗山姑娘急着问。
“宋冬野。”小豆问她,“知道不?”
罗山姑娘当即摇头哼起来,“斑马斑马,你不要睡着啦,再给我看看你受伤的尾巴。斑马斑马,你回到了你的家,可我浪费着我寒冷的年华。你的城市没有一扇门为我打开啊,我终究还要回到路上……”
小豆振奋起来。“其实,我来东莞就是为了看这场演唱会。”
“不会吧?这么浪漫?”
“你喜欢胖子吗?”小豆问。
罗山姑娘脸红了。
小豆赶紧解释,“我说的是宋冬野。”
罗山姑娘点头,“嗯,喜欢。”
“胖子的歌都很平实。”小豆说,“看他的演唱会是我今年的一个理想。你要是也喜欢他的话,小豆向她建议,最好去现场,现场的气氛会让你有种嗨到极点的感觉。我身边一个女孩,疯狂地喊着要给他生个小胖子……”
“哈,我才不做那样的歌迷。”罗山姑娘摇头。
小豆给她讲自己的感受。《鸽子》的副歌响起时,鼓点逐渐紧起来,把现场的空气都搅翻了,像是敲到人心里了,又像一只小手在挠你的心窝窝。但我更喜欢灯光暗下来时,胖子孤独地站在舞台中央,自己抱着吉它唱《六月末》的那个范儿……
小豆突然停下来,说,“总是我说,你也讲讲你吧。”
“我?”罗山姑娘一愣。
“嗯,讲讲你在这儿的工作。”小豆笑了,自己下意识地又暴露了信访干部的习惯。
“我的办公室——不,不是办公室,是工位——特别大,跟学校的操场差不多。材料部,其实就是仓库,整个仓库就我自己。我那工作特别没意思,真的,没意思。有人来领料了,我点好数,发给他们就行了。这工作谁都能做。我还是给你讲讲我的男朋友吧。我去深圳——我前男友在深圳。我其实很少去那儿,一年才去过三次——在大巴上,认识了现在的男朋友。我后来常常想,这就是命,命里注定我们相遇。你说怪不怪,那三次去深圳的大巴上我都遇到了同一个男生。第一次,我们俩的座位挨着。下车的时候我随身带的一本杂志忘车上了,他殷勤地跑上来递给我。其实,那杂志是我故意扔下的——不是我想与他搭讪,我看完了,又没什么保存价值才扔的。第二次,我一上车就看到他了,他就坐在车门那儿。我之所以记得他,是因为他很特别,脑门左侧那儿的头发故意留了一道露着头皮的白。那种发型,要是搁别人头上,肯定像一个街头小混混。但他不,一点儿也不显痞气。我猜他也认出我了,我看到他朝我点头了。第三次,是冬天,深圳那年的冬天特别冷。下了大巴,我站在那儿等出租车,他走到我面前。我有点慌,他还没发话我就表白,我有男朋友,我来深圳看他。他笑了,说我也有女朋友,我是来跟她分手的……你说,我们算不算有缘?”
“嗯,小豆点点头,还真有点宿命的色彩。”
服务员来上菜。罗山姑娘从座位下面拿出一瓶红酒,咱今天把这瓶酒干了。
又不是白酒,小豆才不怕呢。
吃饭的过程中,罗山姑娘没说什么话。小豆不知道她的酒量,怕她醉了,抢着喝。反正就一瓶,他喝多了,她就能少喝一些。
酒喝完,小豆站起来买单,差点儿被绊倒。
罗山姑娘笑他,喝多了?
确实多了,小豆不好意思地说。
说自己喝多了的人,绝对没喝多。罗山姑娘总结。
他觉得正好,微醺。“石锅鱼吃过没?”
“没。怎么?想请我?”
“哪天带你去尝尝。”
“哪天?”
“嘿,你还当真了?”
“你是不是经常这样虚心假意啊?”罗山姑娘问。
出了门,小豆说,“石锅鱼有点远,咱来点真心实意的,去唱歌怎么样?”
罗山姑娘说算了吧,“那种地方,就咱俩不好。找个说话的地方就行。”
“去你屋吧,你不是在附近住吗?”小豆猜,小饭馆人太熟,罗山姑娘想说的话没说出来。“你是一个人住还是与人合租?”
“想泡我?罗山姑娘又恢复了火车上的呛味。本姑娘可是名花有主了!”
小豆不知道该怎么接话,脸又红又涨。好在,对方很难分清他到底是因为不好意思还是因为酒精的刺激。
“厂里给我们租的是套房,两个人一套,一人一间卧室。”罗山姑娘突然想出一个好主意,“去喝咖啡。”
小豆要拦出租车,罗山姑娘说,“不远,走走吧。权当散步,你也可以趁此抽根烟,憋一晚上了,肯定急。”
小豆笑,“不急,我其实没什么烟瘾。听说这儿治安不好抢包的多?”
“怕什么?你这一堆谁敢来抢?”
小豆挺真腰杆。“好,走着去。给美女当保镖,一辈子能有几次?”
“我有男朋友,”罗山姑娘拍了一下他的胳膊。
“我也有女朋友,”小豆以牙还牙,他想起刚才那个故事。
“嘿,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我爱上了一个潮汕男人。心里好纠结。”
“潮汕男人?”小豆转身看着她。“潮汕男人怎么了?”
“你不知道,潮汕男人大男子主义特别严重……”
小豆打断她,“哪儿的男人都有大男子主义的。”
罗山姑娘没跟他争。潮汕人不一样,他们那儿的女孩子从小就干家务。祭祀应该是男人的事吧?潮汕那儿都是女人去做。嫁到潮汕男人家的女人,辈分也会降一级,跟自己的孩子一样,叫男人的叔叔为叔公(爷爷)……
小豆听明白了,笑。“你别说,娶个潮汕女人当老婆肯定爽。”
人家罗山姑娘没有心思开玩笑,小豆只好重新回到对方的问题上。“你也是听说吧?”
“我去过他们家,耳闻目睹。”罗山姑娘说,“不过,我男朋友现在待我那是没说的,我们打算国庆结婚。可我担心他以后会变,潮汕男人的意识恐怕早已经浸染到他骨子了。”
咖啡馆里灯光很暗,三三两两的,人也不少。不过,倒挺安静的。罗山姑娘像是很少来这种地方,小豆喝什么她也点什么。
“我住我一个亲戚那儿,”小豆准备讲自己的烦恼,反正罗山姑娘又不知道他的底细,而且,还可以借此转移她的烦恼。“这几天,我越来越怀疑她在挣大钱。”
“挣大钱?”
“哦,我们那儿都说小姐是挣大钱的。”
“挺形象的,”罗山姑娘忍不住笑了。“什么亲戚?”
“嗯……表姐……”小豆急中生智。接下来,小豆的表达就流畅多了。“我表姐很有钱,老是邀请我来东莞玩。我来第一天就觉得不太对,我表姐说她身上来了,不用上班,可以好好陪我。我就纳闷,东莞这么好啊,女人还有这样的福利?昨天我无意中在车上看到了她的包,包里十几个避孕套。我姐——表姐,叫姐显亲,我们那儿都不习惯带那个表字——生了第二个孩子就上环了,包里为什么还装这么多避孕套?”
“你因此怀疑你表姐是……挣大钱的?”罗山姑娘笑了,为自己的活学活用。
“你说,是不是有可能?”小豆弱弱地接了一句。还没等罗山姑娘说什么,小豆又爆料,“我大表姐也好不到哪儿,在这儿做了人家的二奶。”
“哈,家族式生意啊。”罗山姑娘调侃说。
罗山姑娘的话让小豆一下子联想到二姐夫那个闵庄人的家族式车队。他像被人打了一耳光,先前还批评他们是阶层固化的一个典型呢,小苗不也是跟着大姐做起了家族式生意?比小芹还堕落。
那不是有没有可能的问题,肯定是。没有其它解释。罗山姑娘一下子解除了小豆心里残存的那点侥幸。“你肯定早知道了,东莞小姐特别多。你说你来东莞玩,我就觉得你不是个好人——现在东莞都快成一个专有名词了,男人们一说来这儿玩,肯定就是找小姐。搞得我都不敢跟人家说我在东莞打工了。”
怪不得罗山姑娘那天说话那么冲。小豆问,“真的假的啊?我表姐不是黑社会逼的吧?”
“哈,你是看书看多了吧?现在有几个小姐是人家逼的?你表姐的老公在哪儿?”
“在……”小豆犹豫了一下,还是说出了实情。她老公跟她在一起。
“在一起?”罗山姑娘问,“你是说你表姐的老公也在这儿?”
“嗯。”
“那,你表姐有没有固定的工作地点?”
“好像没有。”
“这就对了。如果你表姐真是小姐,她又不固定在哪个酒店,说明你表姐的老公可能就是她的经纪人。”
“经纪人?”小豆不解,“小姐还有经纪人?”
“就是妈咪,负责管理小姐的人。你表姐可能是自己单干。”罗山姑娘说,“我是听跟我同一个宿舍的女孩说的。她有一个同学,两口子就做这事。有嫖客联系了,男人就骑着摩托送自己的老婆过去。完了再接回来。怕出事……”
“啊?”小豆像是突然醒酒了。
“怎么了?”罗山姑娘说,“我宿舍那女孩的同学也来劝过她,说女人就得趁着年轻,多挣点钱。等到年龄再大些,想做也没人要了。身体又不是米面,搲一瓢就能看出来少了。”
“你是说,我表姐夫可能就是专门把我表姐送给那些……嫖客的人?”
“什么可能啊,肯定是。”
小豆哆嗦了一下。
“又不是你亲姐,管他哩。”罗山姑娘搅了一下杯里的咖啡,“现在的人,一个个比着不要脸。”
罗山姑娘的话再次提醒了他,孙部长肯定看不上年老色衰的大姐,大姐肯定是安排二姐陪了他……小豆越来越不敢朝下想。
罗山姑娘还得意地沉浸在自己的分析中,现在是笑贫不笑娼的年代,那也不算什么大事。
笑贫不笑娼你为什么不去做?小豆反呛她一口。
罗山姑娘还真被呛住了,“看你这人,怎么开不起玩笑啊?”
小豆是临时决定回去的。
那天早晨,他在酒店外面散步。时间还早,街上行人并不多,车却是嗖嗖地一辆接一辆。马路对面有棵很南方的树,像长了胡须,一簇一簇地从树枝上垂下来。树根也怪,由无数暴露在外面的小树根麻花一样围聚而成。小豆正出神,噗的一声窜出来一个物影。小豆惊了一下,定睛看,是一只流浪猫。咪咪唤两声,那猫反倒像受了惊吓,窜得更快。正好是红灯变绿灯,车流急不可耐地重新向前涌。第一排的车过去,小豆看到猫的后半身似乎被辗了一下,头还翘着。后面的车却没有减速,一排一排抢过去。红灯再次亮起时,猫在地上已经摊成了肉饼子。
小豆早饭都没吃,眼前老是晃着那摊肉饼子。
他给罗山姑娘打电话,问她中午可不可以出来吃饭,石锅鱼。那边有些犹豫,小豆说来吧,吃鱼好,不长肉的。“我下午要回老家,你再不来恐怕就没机会了。”
网上没订到卧铺票,小豆狠狠心,决定坐一回高铁。没想到,深圳到信阳的高铁票也没了,只剩下几张一等座。小豆还是有些心疼,决定从广州走。订的车次到信阳已是深夜,照样回不了家,但他实在不想再在这儿待下去。
他给向北打了一个告别电话——他觉得向北跟他是同一个战壕里的战友——他突然可怜起他来。一个开货车怕刹不住车而辞职的男人,每天做着亲手把自己的女人送到别的男人床上的工作,他不可怜谁可怜?
小豆不想再见小芹小苗,特意嘱咐向北,等他走后再跟她们讲。
中午吃饭时,小芹小苗还是跟着向北一起赶来了。谁也没问他为什么这么急着走,只有向北试探地问了句,是不是换个饭馆?小芹也趁机抱怨,还吃石锅鱼啊?小豆不吭声,小苗学他,吃鱼好,不长肉。小苗送了小豆一台Ipad,算是临别礼物。小芹提了几瓶酒过来,五粮液你自己留着喝,两瓶洋酒捎给孙部长。好歹,都是真货。
罗山姑娘来了,小芹小苗不约而同地看了一眼小豆。小豆心想,看什么看,别以为谁都像你们。
小豆给罗山姑娘盛了几块鱼,说下次来再请你,这个地方做得不太正宗。
罗山姑娘表现得很不好,畏手畏脚不说,一举一动都像是证明了他们两个人有私情。小豆依然撑着,光明正大的,随他们怎么想。
小豆的声势被击垮,也是罗山姑娘点的捻。兴许是想显示自己作为一个久住东莞的人的眼光,罗山姑娘让他看刚进来的那个女孩。看她那打扮,肯定是个小姐。
背对着门的小苗也转过身去看。
罗山姑娘正派女人的优越感显而易见。两个姐姐不用说了,就连小豆也心里一凛,自信心一下子泻了。装什么呢?他一个嫖客跟小姐还有差别吗?
单位有事,打电话让赶紧回去。这个理由歪打正着,一方面说明单位离不开他,另一方面也算给她们一个台阶——小豆突然提出走,并不是不喜欢她们。
偏偏向北还记着罗山姑娘的话,纠正说,“这个钟点,小姐们一般都不会出来,正补觉呢。”
“再吃一点?”小豆给罗山姑娘搛了一块鱼,趁机岔开话题。向北的话太专业了,小豆的脸也红得更厉害了。
好了,都吃撑了。罗山姑娘先站起来,“我得赶回去,我们一点半打卡。”
小芹也站起来,“别呀,急什么?我们都有事,得先走一步。”
小豆听出来了大姐的意思了,这是要给他们一点时间。
罗山姑娘说,“我们是台资厂,老板要求严。你们接着吃。”
小豆送她到站台,罗山姑娘问,“你表姐?”
小豆身子一激,点了点头——这会儿不由他不承认。
回到饭桌上,向北拍拍小豆的背,轻声说,“还没搞定?”
“刚认识的。”小豆心里有气,嘴上却是温和的。
“再待两天不就能搞定?”
小芹小苗听到了,视线都集中到他身上。小豆只好迎合他们,“下次再来搞定她。”
出来的时候,向北把小豆拉到一边,“带你过去再玩一次?”
小豆旋即就明白了他的意思,“下次吧,下次来再说。”
“其实,十分钟就行了。”向北说得很认真。
小苗装着没听见他们的对话,“我们就不送你了,还有事。”
小芹要送他到广州火车站。小豆坚持坐大巴,大巴多,方便。小芹拗不过,只好送他去汽车站。
过安检的时候,酒被挑了出来。东莞要开个什么国际会议,安检突然严格起来,超过五十度的酒都不让随身带。小豆安慰小芹,“存这儿吧,下次来再喝。”
高铁上很宽松,毕竟比普通火车的卧铺还要高一倍的价钱。邻座是一个少妇,怀里搂一个两岁左右的孩子。孩子睡着了,小豆怕吵醒他,没有和她搭话。
小豆专心上网。老婆从QQ发来一个穿着睡衣的自拍,说是特意为他回来准备的,问他怎么样。小豆的老婆其实并不是那种漂亮的人,也不怎么有情趣,甚至可以说是个非常传统保守的人。但谁也想不到,她竟然喜欢情趣内衣。特别喜欢。
小芹和小苗也都在线,小豆分别给她们发了同样感谢的话。他有什么理由责怪她们呢?他老婆那么传统不也喜欢情趣内衣?小豆装着不知情,另外给小苗编了一个长长的短信,劝她和向北找个生意做,南方到处都是机会——这是他到东莞后她们说得最多的一句话——他不信他们挣不到钱。他正准备再复制一次发给向北,小豆突然想到中午的石锅鱼,直接就建议向北开个石锅鱼店,钱不够的话,他可以支持他们。只要他们做正当生意,替他们贷款小豆也乐意。当然,最后一句话他没发过去。
车过长沙,火车开始广播。孩子醒过来,无端地大哭。少妇向他抱歉地说,这孩子一睡醒就要哭一阵。没想到,一个小孩的哭声那么激昂,声嘶力竭不说,还挣得满脸通红,小身板像只拉满了弦的弓,绷得紧紧的,像是一个大马力的小音箱。好在很快就过来一位漂亮的乘务员,她手里的小铃铛吸引住了孩子。哭声渐渐弱下来。
手机响,小豆看看是省会郑州的号,接了。
“您好!我是省法制周刊的记者,能约个时间采访您吗?”
小豆支支吾吾,“你是不是打错电话了?”
“您是王小豆吧?”
“莫不是我离岗太久被媒体揪着了?”小豆心虚,情急之下挂了电话。过后一想,“不对啊,领导答应他的,怕什么?”
回到QQ上,他看到老婆刚刚留言,听说,贺主席双规了。全城都在传。我这套蕾丝内衣怎么样,你还没说呢。
小豆正想细问贺主席的事,又一个电话打进来。还是郑州的号,小豆以为又是那个记者,没接。
对方发来短信。我是黄河网记者,能否约个时间聊聊?
聊什么?小豆回。
对方没回短信,电话直接打过来。“王主任好,我们想了解一下贺宽心的事儿。”
“贺宽心?哦,你说贺主席啊?”
“对,对。我们想找您了解一下他喝死村民的事儿……”
火车广播里像是在放胖子的歌,小豆支起耳朵。果然,“我知道,这个世界每天都有太多遗憾,所以,你好,再见……”
“王主任?”
“我不是什么主任。有什么事儿明天上班再说吧。”
挂了电话,胖子的歌已经唱完,女播音员正在广播晚餐都有什么。
QQ上,老婆的头像还在闪:到哪儿了?
他给家里的拼车司机打了个电话。记者催,老婆也催,他也不想耽误第二天上班。贺主席倒了,小豆就不用承认错误了——没有错,承认什么呢?他借调到信访局四年,还没有正式调过来,大不了再回到学校,省得天天说话跟吵架似的,也不用再写那些死气沉沉的公文了。小豆觉得自己不适合群工部的工作,太感情用事,见不得人家哭,访民一哭他就有一种想打谁一顿的冲动。不能再委屈自己了。退一万步讲,就是开除了,那么多人没工作不也过得好好的?套用罗山姑娘的话,不要那工作会死啊?
真到了那一步,他想,在县城开一家石锅鱼店也不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