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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殇

1

苏丹让小周找条干毛巾来,来人头发湿着,可能是淋了雨。

“我母亲杀了人,我想请您做我们的律师。我母亲路过一个西瓜摊,抄起人家的切瓜刀,捅死了一个老头儿……”

苏丹想起来了,几天前的晚报好像登过这则消息,说是一位五十多岁的妇女,用西瓜刀捅死一年近七旬的男子。

“我不相信我母亲会杀人,她连鸡都不敢杀,敢杀人?她一辈子都小心翼翼、低眉弯腰的,怎么会杀人?听说还捅了十四刀。十四刀?怎么可能呢?”

几乎所有杀人犯的家属都不相信自己的亲人会杀人。

“我母亲人好,您相信一个连猫狗都心疼的人会杀人吗?”

“您母亲贵姓?”苏丹问。

“哦,不好意思,忘了告诉您了。杨,杨小水。我叫李峤汝……”她从包里找出名片,递给苏丹。

峤字挺生僻,苏丹第一次见到。要不是对方自己念出来,苏丹还不知道该怎么发这个音。李峤汝也是郑州的,《教育报》编辑。这报纸苏丹见过,她老公是大学老师,有时候带回来的书啊烟啊就用这报纸裹着。苏丹从桌上拿过自己的名片,作了交换。

“我现在没在报社了,辞了。”李峤汝说。

苏丹很意外。按理说,杨小水已经五十多了,即使保命判无期,出来还能有几天团聚的日子?但李峤汝却为母亲的案子辞了职,这就不像只是让亲朋好友看到自己尽了力那么简单了。

“你有什么怀疑?”苏丹改用了“你”,这样能更快地拉近嫌疑人家属与律师的关系。以后的日子长着呢,老用“您”就见外了,让对方拘束,总好像隔着层什么。

李峤汝说:“死者姓许,与我母亲并不认识。我母亲怎么会去杀一个陌生人?”

“你的意思是?”

“即使人真是我母亲杀的,当时她很可能受到了生命威胁,是不是属于正当防卫?”李峤汝说,“我想让你们提早介入,新的诉讼法律师不是可以在侦查阶段就介入吗?”

“是的。”苏丹表扬她,到底是编辑,对法律了解得多。以前,律师只能在起诉阶段才介入。“对了,你怎么知道你母亲不认识受害者?”

“我爹不认识他。我,还有我梁叔都不认识他。”

这是什么逻辑,他们不认识就能代表嫌疑人也不认识?苏丹没有讲出自己的质疑,她等着李峤汝自己解释。

“梁叔是我继父,梁波涛。”李峤汝说,“我母亲离过婚,在我小的时候。我母亲一辈子没有什么朋友,她不喜欢说话。用城里人的话说,就是有点自闭。”

“你有什么要求?”

“我,我……”李峤汝好像没有什么明确的目的,“得先弄清楚,那人是不是真是我母亲杀的。”

“这好办,我会尽快帮你查清楚。”

“还有”,“李峤汝小心翼翼地问,我母亲要真杀了人,能不能保住她一条命?”

“如果真是砍了十四刀,手段确实太残忍了。但如果她不是预谋杀人,或者有合理的杀人动机,保命也不是不可能的。”

“你母亲跟你梁叔关系还好吧?”苏丹其实是想问,有没有情杀的可能。她怕刺激李峤汝,换了种方式。

“好,”李峤汝很笃定,“这么多年,没见到他们争吵过。我母亲那性格,跟谁都不会急。”

“你看的也许是表象。”苏丹说,“既然你母亲性格这么好,当初为什么离婚?我这话可能很冒昧,你想一想有没有道理。离婚的时候,你母亲是在农村还是在城里?”

“农村。”李峤汝其实听人家说过母亲离婚的原因,但她始终不愿相信,“那时候,我好像还不到四岁。”

“哦,也就是说,你母亲离婚的时候是九十年代?”

“不,八十年代初。我今年三十七岁。”

“属龙?”

“属龙。”

“真巧,我也三十七。”苏丹交换性地报出自己的年龄。农村那个时候离婚的更少,杨小水水性杨花?别的原因,都不足以让一对农村夫妻闹离婚啊。这样的疑问当然不能在李峤汝面前表达出来。“被害人家住哪里?”

“那个姓许的老头住在光明小区,椿树巷旁边。老家是新蔡县刘桥乡许庙村。”李峤汝外围工作做得还算仔细。

“你呢,你们住在哪?老家是哪的?”苏丹问。

“我们老家是遂平县文城乡,我母亲和梁叔现在住幸福小区——世纪大道东大街。”

2

杨小水中等个儿,五官并不精致,甚至有点粗糙。唯一的特色就是白,不是那种苍白的白,她白得很自然。身上套着的T恤衫是浅蓝色的,过于宽松,让她显得娇小,遮蔽了性别,也遮蔽了年龄。苏丹怀疑她穿了男人的衣服。好在杨小水很丰满,五十多岁的人了,胸前还撑得鼓胀胀的。这样一来,不漂亮的杨小水就有女人味了。她坐在铁窗后面,一点儿也不抓眼,但又让你觉得有种说不出的特别。

不像其他在押的犯罪嫌疑人,杨小水没有那种凶杀过后回归理智的惊恐。被警察带进律师会见室时,她很淡定,就像从家里出来跟邻居闲聊。

杨小水眼睛看着苏丹,等她发话。

苏丹示意小周将李峤汝的授权委托书递给杨小水,然后详细地讲了律师的职责和杨小水在这个阶段的权利和义务。

“杀人偿命,律师有什么用?”这是苏丹她们等来的杨小水的第一句话。

“您做过教师,应该知道律师有什么用。”

杨小水竟然红了脸。皮肤白的人,可能容易脸红吧。

签好名字,小周收回授权书。

“您看着挺年轻的。”苏丹并没有一上来就问案子。这话并不是奉承,一白遮千丑嘛。

杨小水的话很突兀,“我承认是我杀了那个畜生,用西瓜刀。那畜生耍流氓,我为什么不能杀他?”

苏丹说:“卖西瓜的摊贩作证说,他没看见许武生耍流氓,他看到的是您拿起地上的西瓜刀,扑上去先捅了许武生一刀。这第一刀其实已经致命——包括后面的三刀,都是致命的。等许武生转过身子时,您又补了第二刀、第三刀。许武生倒地,您又及时地扑上去,捅了他第四刀。这时候,您已经用尽了全力。后面的十刀,可能都是在发泄,是一种下意识。是这样吧?”

“忘了。”杨小水低下头说。

就那么恨他?在公安局看到案卷后,苏丹几乎失去了信心,案卷里附着清晰的照片,惨不忍睹啊。受害人身上杂乱地横陈着十四处伤口,或深或浅,被豁开的肉一律向外卷着,像渗着血的唇。前三刀是从上向下去的,力度很大,根本不像是一个老年妇女所为。

杨小水“嗯”了一声。

“之前你们不认识?”苏丹提醒她,“如果你们之前有仇怨,会对您的量刑有帮助。”

“不认识,”杨小水说,“我怎么会认识一个流氓?”

“问题是,谁也没看到许武生对您耍流氓啊?即使他真耍流氓了,拒绝的方式很多啊,走开,大声地求救,报警,都可以,为什么非要捅他十四刀呢?”

“他胁迫我,要我跟他去宾馆。”

凭“胁迫”这个词,就能判断杨小水应该算是个文化人。“您可以不去啊?大庭广众之下,他能怎么着您?”

整个会见期间,杨小水再没提供出什么有价值的新信息。苏丹凭直觉判断,杨小水隐瞒了什么。“您知不知道,您女儿因为您的事已经辞职?”杨小水只有李峤汝这一个孩子,这应该是她的软肋。苏丹想借此打动她,配合律师的工作。

果然,杨小水显得有点失魂落魄。

苏丹等她开口。

看守所的警察在外面来回走动。正是交接班时间,该下班的警察等不及了。

“您再好好想想,还有没有什么要说的。”苏丹努力掩饰着自己的情绪,“我可是您女儿花钱请来帮您的。”

“谢谢您,苏律师。”杨小水从座位上站起来,主动告别,“早点宣判吧,反正早晚都是一个死。我早死几百道了,这几十年,都是多活的。”

小周上前把笔和会见笔录递过去。杨小水并没有细看,翻到最后一页签上自己的名字。这活儿,杨小水这段时间肯定没少做。

李峤汝一直在外面的车里等着。

她没有继承杨小水的优点,不算白,胸也不大,但脸蛋比杨小水耐看,也比杨小水苗条。年轻人的身体嘛,总是紧绷绷的,有朝气,不像杨小水,明显开始下坠,给人一种颓败的态势。

母亲行凶杀人的事实得到了证实,李峤汝面色沉重,很失望。

“冒昧地问一句,你结婚了吗?”苏丹把话题转到李峤汝的生活中。

“结了,又离了。”

“不好意思。”

“没什么。”

“有孩子吗?”

“女儿九岁,一直是我母亲带。”

“哦,我儿子也是我母亲带。咱们这个年龄,谁有时间带孩子啊。”

李峤汝叹口气:“这下好了,往后只能我自己带了。”

“峤汝,有个问题我考虑了好久,还是得问。”

“你是律师,想知道什么只管说。”

“如果涉及家庭隐私那就算了,如果不是,你们得配合律师的工作。”苏丹说。

“苏律师,我懂你的意思,你只管问,我不会瞒你的。”

“我临走的时候,你母亲说,这几十年,都是多活的。这话里,是不是还有话啊?”

李峤汝还真没想到,母亲竟然会说出这样的话。梁叔有工资,一个月接近两千。就他们俩,吃不愁穿不愁的,还能有什么苦?李峤汝自认为自己做女儿还算称职,平时经常塞给母亲一些零花钱,过年过节都要给他们买衣服买礼物。她自己离婚后,就更能理解母亲当年带她的不易。当然,她也不吃亏,乐乐的生活费都是母亲和梁叔负担,连学费都没让李峤汝出过。听说梁叔也曾有过两个孩子,发大水给冲没了。梁叔把父爱毫不保留地给了乐乐,比乐乐爸还疼她。

也就是那句话,让苏丹坚信,杨小水有隐衷。苏丹没讲出自己的怀疑,她问李峤汝:“你母亲,是不是跟许武生有宿仇?”

“不可能吧?”李峤汝其实也不敢肯定,回答得有些心虚。她给母亲买衣服、买礼物,带母亲去医院看病,生病的时候侍候母亲,却不了解母亲,也从来没有琢磨过母亲心里想着什么。

3

周一,苏丹再次去看守所见杨小水。

“老流氓该死。”杨小水翻来覆去还是那句话。

按照一般人的逻辑,这不应该成为她杀人的理由。好在苏丹已经看过公安局的案卷,警察对杨小水的审问很仔细。杨小水说许武生对她动手动脚,警察紧追不舍,问她怎么动手动脚。记录上写着,这个问题警察连着问了六遍,说明杨小水当时也是不愿回答,像是和警察对峙。警察却揪住这个问题不放,说这一点很关键,决定着许武生是不是真耍了流氓。杨小水拗不过,赌气似的回答说,许武生一上来就抱住她,另一只手在她胸前揉摸……看到这儿,苏丹笑了,杨小水这样的嫌疑人就得警察来对付。

苏丹再次拿她女儿攻心。“李峤汝每天堵着我的门,让我想办法。她说,除了乐乐,您是她唯一的亲人。”

苏丹的话起了作用,杨小水目光渐渐呆滞。

小周也屏住呼吸,怕自己微小的举动会打乱苏丹的计划。

一分钟,两分钟,五分钟,十分钟……杨小水缓过神来。“跟俺妮儿说,别忙活了。谁的罪不是自己扛?早死早脱生。”

顿了顿,杨小水又问:“这里让听收音机不?让妮儿把俺家里的小收音机捎来。”

苏丹咳嗽了一声,正在考虑如何拒绝呢,小周插话了:“您的案子正处于侦查阶段,恐怕不合适。”

回来的路上,小周为苏丹不平。“我们这是救她啊,她怎么就不配合呢?”

“她很清醒,反正不死也是死缓,最低也得关她20年,配合还能放了她?”

“我看,杨小水有事瞒着我们。”

苏丹不语,等着小周继续发表看法。

“女人要是遇到性骚扰就生杀机的话,男人还不杀绝了?”小周为自己的幽默很自得。

4

苏丹想去杨小水老家看看,了解一下她的为人。这个想法与李峤汝一拍即合。出了这事,李峤汝才发现,她对母亲几乎不了解。农村的母女或父子,大多是这样,亲情多,交流少。彼此的了解,除了衣食住行,所剩无几。

家里就李石磨自己,两个儿子和儿媳妇都在南方打工。孙子孙女放假了,老婆带着几个孩子去南方跟他们爹娘见见面。李石磨嘿嘿地自嘲:“我这个年龄,出去打工没人要了,就近在我们这里找点活干。工资也不低,一天一百三。技术工,我掌刀。”

苏丹有点走神,她在想象李石磨跟杨小水一起生活的情景。李峤汝以为苏丹无心跟父亲闲聊,赶紧自己支开自己。“爹,我去做饭,你跟苏律师好好聊聊。”有她在,爹放不开。等他们聊完了,她再跟苏丹打听。

房子很宽敞,两层小楼。墙上挂了三个镜框,照片热热闹闹地挤得满满的,但没有杨小水的照片。

李石磨说:“儿子的房子。我们老两口还住老房子。老房子在院子的左侧,是两间瓦房。”

“儿子他们在东莞,这小楼平时没人住。”李石磨找话说。

“李叔,刚才峤汝也介绍了,我是她请的律师,是来给你们帮忙的。”苏丹切入正题,“我这次来,是想了解……”苏丹犹豫了一下,很快就找到了合适的称呼,“杨阿姨——了解一下杨阿姨的情况。”到了人家家里,直接叫人家“杨小水”太不礼貌,“犯罪嫌疑人”又太伤人,“杨阿姨”好,既不远也不近。

“好人,妮儿她娘是个好人。”李石磨一边说一边挪了一台台扇对着苏丹。

“好人您为什么还要和她离婚?”

李石磨嘴唇动了动,没说话。

“好人不好人我们说了都不算。李叔,现在杨阿姨作案动机不明,我这个律师没法为她辩护啊。”

“妮儿她娘能不能保住一条命?”李石磨怯怯地问。

“说不好。这就看你们是不是配合了。”

李石磨为难地说:“我这一大家子,都看我哩。不过,只要你能保住妮儿她娘一条命,我出钱。一万中不?”

“钱是另外一回事,你得先如实地给我们提供杨阿姨的信息。”

“提供提供,你只管问。”

“李叔,你得记着,我这个律师可不是政府花钱请来的。我是你们的人,是帮你们说话的。”

“嗯,我记着哩。”

“你得说实话,不能藏着掖着。”

“说实话,不藏不掖。”

“那,我问你,在你心里,杨阿姨是个什么样的人?”

李石磨像是努力地想了想,才说:“先前她一直在上学,她一个半大妮子,我也不太了解。后来她回到生产队,我们才发现这妮儿不跟人家说闲话,但表情还是挺喜人的。村里人也没往心里去,谁让人家有文化呢。大水一罢我们就结婚了,她还是那样,做活麻利,就是话不多,表情也淡。我心想,经过了这么大的灾,就是再有文化,也轻快不起来。结婚我也没搭啥账,问她要啥——那时候时兴女方要东西——人家任啥都没要,没要布没要衣服,就要了个收音机。收音机买回来,妮儿她娘话更少了。比如她让你上街捎点平绒布回来,一般的女人会絮絮叨叨说好长:你那双鞋,鞋底早纳好了,就剩鞋面了。你不是今儿个去赶集吗?捎半尺平绒布回来。趁现在有空,我抽空做好、上好,不耽误你秋里穿。要是换作妮儿她娘呢,就简单多了——捎半尺平绒回来。最多再加几个字——做鞋面,把用途告诉你……你要说她不喜欢热闹吧,她整天抱着个收音机听。”

苏丹打断他:“这些我都知道。我想知道的是,你们当初为什么离婚?”

苏丹的手同时伸进提包里,暗暗打开了录音笔。

5

“咋说呢?妮儿她娘哪都好,偏偏裤腰带松。我心里琢磨着,可能有点文化的女人都骚……你别多想,我是说我们乡下,说妮儿她娘。开始我怕人家知道了,丢人。趁她从学校回来,黑了躲在屋里偷偷地打她。也照死打过,改不了咋办?我真是忍不下去了,杀她的心都有。就离了。”

“男方是大队干部?”

“不是,不是我们杨湾的。”

“他们怎么认识的?”

“谁知道呢。她说她救过他的命,是他的救命恩人。这好事还真做到底了,最后把自己都送给人家摆置了!你没见过那人,一个寡汉条子,比她大二十多岁呢。”

“也不一定就是你说的那样吧?你看到过?”

“还用看到?这事,瞒不了人的。开始我也不信,你说,一个不好吃不好穿的娘儿们,咋会好这事?那人第一次来,妮儿她娘介绍说,人家是来感谢她的,大水时她救过他的命。我心想,人家找上门了,还大包小包的,带着给妮儿吃的东西,咱还不得热情点?我让妮儿她娘去邻居家借了几个鸡蛋,留他喝酒。他是东营大队的,陶庄,离这儿不远。一开始我就纳闷儿,妮儿她娘既然救了他的命,饭桌上那个男人咋就不提救命的事呢?”

“许是都不忍再提呢。”

“我也是这样想。后来,那姓陶的隔不长就到学校去找她——学校老师都嫉妒她,回来跟我讲,人家杨老师可是救了一个有情有义的人,今儿个又来酬谢杨老师了。我心里酸不溜溜的,嘴上还得给她揽把着。”

“兴许真没什么呢。”

“要没啥就好了。第二次是我去送小姨。小姨投河死了,我在那儿住了一宿。回来妮儿问我,咋不给她捎包,还是陶大爷好,一来就给她们买糖吃。我问她们陶大爷啥时候走的,两个妮儿争着说,她们还没穿上衣服呢,陶大爷就走了。妮儿小,不知道说瞎话。”

“这也不能说明什么,兴许人家真是路过,借宿一夜。”

“哪有恁巧的事?呵,他一来不是去学校就是趁我不在家。其实我心里也存着侥幸,直到出了更大的麻烦事。那天文城逢集,我去赶集买肉。妮儿她娘又怀上了,我窘得不得了,想改善一下生活,晚上吃扁食——扁食知道不?饺子!一早出门我就感觉要出事,右眼皮老是跳。挨黑儿了,左等右等还不见妮儿她娘回来,我就预感不好,肯定又麻烦了。学生娃都回来了,妮儿回来了,连老师也回来了,妮儿她娘还在学校做啥?我紧赶慢赶到了学校,吓一跳。天啊,妮儿她娘就躺在地上,桌子下面到处都是血,妮儿她娘的衣服被血浸透了。这辈子我也没见过这么多血,我寻思着,妮儿她娘这次肯定是不中了……”

“怎么了?”

“流了。送到公社,捡了一条命回来。妮儿她娘嘴硬,死活不说原因。还是学校老师告诉我,说那天陶水旺来过。我那个气啊!”

“气什么?”

“还不是那姓陶的惹的祸?”

“跟人家有什么关系?”

“等妮儿她娘缓过来,瞿医生劈头盖脸就骂了我一通,你不知道这个时候不能同房啊?你是想要她的命啊!我没敢争辩,怕当着外人说漏馅了,家丑啊。”

“然后,就离了?”

“离了。不离还能过?妮儿啊,你不知道那两年我过的是啥日子,妮儿她娘没有给过我一个好脸。白天在外面还好,一到晚上回来,她就彻底蔫了——就像那院里的合欢,白天精神晚上就收了。她出院回来,我忍着,一直没敢提离婚的事,想等她身体恢复恢复再说。没想到,满了月之后她自己倒提了出来:‘妮儿她爹,拖累你几年了,咱离吧。’说的时候,她也不看我。”

“你就舍得下小汝?”

“舍不下还能咋地?她非要带着,就由了她。”

“那姓陶的,现在呢?”

“早死了。活该,他那样的人。”

“怎么就死了?”

“谁知道。报应呗。有的说是掉水库淹死了,也有的说被车轧死了,反正再也没见过他。”

“哦。他们的事,村里都知道了?”

“没。他们不怕丢人?谁都不知道。”

“在你们这儿,她跟人开玩笑不?”

“很少。人家婆娘话都多,说说笑笑啊,跟一茬的男人戏耍啊,唯独妮儿她娘,跟谁都不说笑。”

“看到人家开玩笑,她烦不?”

“不烦,有时候也跟着笑。咱农村你也知道,都是粗人,笑话一说就到裤裆里去了。妮儿她娘也跟着人家笑,但自己从来不掺和——不跟人家开玩笑,谁也不能拿她开玩笑。”

“你知道许武生不?”

“不知道……你是说那个让妮儿她娘捅死的流氓?”

“嗯。”

“不知道。”

“阿姨去过新蔡吗?”

“没有。后来去没去过,我不知道。”

“你知道她出了这事的时候,怎么想的?”

“没咋想。他要是知道妮儿她娘不跟人开玩笑就死不了。”

“你相信阿姨能做出这样的事?”

“咋不信?惹急了,她可不讲你是谁。”

“哦。你们咋结的婚,还记得不?”

“咋不记得?记得清呢。发大水那年,他爹临死前把她托给我。我家算是杨湾最全的,一个没淹死,一家四口全活过来了——我爹、我娘,还有我和我弟。那时候不像现在,谁有钱谁了不起,那时候是看谁家里人多,人多才了不起。妮儿她娘就剩她自己——她爹不多久就病死了。我们家搭了个棚子,妮儿她娘搬过来,就算结了婚。我记得当时还放了一小挂鞭——好多人连炮都没放。第二年,就添了妮儿。偏偏又不足月,老是病。唉,那几年,也不知道咋过来的。”

“好端端的,她怎么就不当民师了?”

“我也不清楚。有一年民师考试,她没考上。我去大队找人,反正学校缺老师,人家又接着用她。得亏她不当老师了,听说在老梁那学校开小卖部发财了。”

“发财了?”

“也不是发财,挣了点儿小钱吧。”

6

李峤汝接到苏丹的电话,是夜里十二点一刻。

“你母亲平时不太说话?”

“嗯,话不多。这是母亲的优点,也是缺点。”

“你母亲有没有抑郁症的表现?”

“抑郁症?没有啊。乡下人,有什么可抑郁的?”

“不是抑郁。我是想,给你母亲申请司法鉴定。”

“什么司法鉴定?”

苏丹没有急着解释。“公安内部对你母亲这个案子很坚定,认为铁证如山。我想,你要不介意,只有这一个办法可以救她。”

“什么办法,你快说啊?”

“精神病司法鉴定。”

李峤汝意识到这确实是个好办法。“赶紧申请吧,我们同意。只要能救母亲,哪还在乎什么精神病?”挂电话前,李峤汝问她怎么还没睡。

“在游泳呢,还不是被汝河勾起了游泳的念头。不过,没敢下水,太脏,现在正坐在游泳池边给你打电话。对面悬挂的电视机上说一个精神病人杀了自己的父母,这个画面突然提醒了我。”

李峤汝越想越觉得母亲确实有精神问题。母亲不太说话,要按城里人的标准,就是自闭。自闭的人总在心里琢磨事,这还不算抑郁?抑郁,就是精神层面的问题了。

李峤汝精神亢奋,睡不着,她踩着椅子,把柜子顶上母亲的旧信取下来。信装在一个铁皮盒子里,李峤汝以前瞅过几封,里面都是友谊、青春的字眼,矫情得很。反正也没事可做,李峤汝耐着性子把它们读完了。

总共十七封,九封是母亲与驻马店一个女同学的通信,另外八封是一个名叫常江的陌生笔友,通信地址是河北省石家庄市一家罐头厂。起止时间是1982年3月11日和1983年11月24日。

7

从信的内容判断,杨小水与常江的通信远远不止这八封,有些信可能弄丢了。按时间顺序,头两封信简单、客气,就像两个陌生人见面先握手,然后才试探着深入。

常江在信里详细地讲了自己的家庭。他父亲是石家庄第二纺织厂的工人,负责机器维修。但他父亲有一个极其不绅士的习惯,嗜酒。而且,喝多了就打老婆。常江的母亲,因为受不了父亲的虐待,跑了。当时,他最小的弟弟只有6岁。

常江的这次倾诉,获得了母亲的信任。李峤汝从常江后来的信里判断,母亲可能也讲了自己的经历。这明显是一次交换,信任的交换。

有一封信,母亲可能讲到表姐的经历,常江在回信里也称表姐,表示很同情。李峤汝想了很久,没想出母亲的表姐到底是谁。她问梁波涛:“知道我娘的表姐现在在哪不?”梁波涛想了想,说:“你娘还有个表姐?我怎么没听说过?”

她又打电话问父亲李石磨,父亲的反应与梁波涛如出一辙。

这就怪了,白纸黑字,难道是母亲在骗笔友?为什么要骗笔友呢?从常江的回信看,两个人应该没有见过面。李峤汝算了算,1983年她只有七岁,母亲还没嫁给梁波涛。李峤汝对母亲的疑问越来越多,母亲和表姐到底经历了什么,竟然“震撼”了对方?

李峤汝想先搞清楚母亲的前半生。保住母亲的命重要,了解母亲也一样重要。

8

司法鉴定的结果,杨小水一切正常。苏丹并没有多意外。吃过饭,苏丹给小周打电话,让她跟看守所预约好周一会见的时间。

打完电话,苏丹不好意思地看看姥姥说:“忘了告诉你们,我上周去了文城。”

母亲问:“专程去的?”

“妈,你都退休了,怎么又喜欢大红大绿的衣服了?”看见母亲身上花得夸张的衣服,苏丹突然想到了杨小水,尽管她们年龄相当,但杨小水绝不会穿这样的衣服。

“这衣服我们不穿谁穿?我一下买回来两套,我和你姥姥每人一套。”母亲站起来,扯着衣襟原地旋转了一圈。“年轻时穿,太俏,怕人家说。现在再不穿,还等什么时候?”

“你去文城做啥?”一直没说话的姥姥突然问,同时调小了电视的声音。

“还能做啥?办案呗。一桩凶杀案。”

“都去哪些地方了?”姥姥不关心苏丹的案子。

“文城卫生院。姥姥不是在那儿工作过吗?”

“有什么好看的,一个破烂医院。”姥姥换了台,一个女歌手正在电视上闭着眼睛唱歌。

苏丹的手机又响,姥姥干脆把电视关了。“当个名律师多不容易啊,饭都吃不安生。”

“谢谢姥姥理解!”苏丹装作没听明白姥姥的揶揄,“唉,那里根本就不是我心目中的农村。那些村庄,怎么说呢?就像一个人穿了件仿制的名牌衣服,一心想着摩登起来,却又洋不洋土不土的,让人贻笑大方。炊烟也没了,新农村倒是起来了,统一规划,统一建设。好是好,总觉得农村不该是这个样子……”

“农村应该是什么样子?”姥姥不满意苏丹这话,“现在哪不在变?人变了,观念变了,什么都变了,就不许农村变?”

“不光这些,还有人,也不太像农民了。”苏丹想起李石磨,这是离她最近的一个农民。

“丹丹,你说,农民应该是什么样子?非得吃不饱穿不暖、满脸深仇大恨的才像农民?”姥姥像是早就准备好了这些话。

9

看着她一脸的平静,苏丹突然对科学产生了怀疑,杨小水真的正常吗?她太像一个正常人了,像得让人都不敢相信。

“阿姨,您真的没什么话要说?”

杨小水微笑。可能觉得还不够,又点了点头。

“案子可能很快就会移交到法院。”苏丹不能明确地告诉她,如果杨小水提供不出新的证据,极有可能的判决就是死刑。”

杨小水连头都不点了。她给了苏丹一个笑容,依然很浅。

“其实,我也算半个遂平人。”苏丹讨好地说。

杨小水的眼睛好像突然亮了一下,旋即又暗了下去。这一点,被苏丹敏锐地捕捉到了。“老乡又怎么样?外面到处都是。”

“我母亲是文城人。”苏丹抓住这条线不放。

“你母亲?”这是杨小水当天吐出的第一个实词。

“你不认识。”苏丹热情地朝下续,“她一直在外面上学,大学毕业后在郑州工作。”

“发大水那年,她在文城?”

“发大水?”苏丹不知道文城什么时候发过大水,她再次提醒杨小水,“下一次我们见面的地点,可能就是法庭了。”

“苏律师,你多大了?”

“三十七。”

“哦,跟我妮儿同一年,属龙。”

“我知道,我是她的委托人。”苏丹意识到自己也说了句废话,赶紧细化了一下,“我比她大几天。”

杨小水像是没听到她刚才的话,依旧接着大水的话题喃喃自语。“文城人,咋不知道发大水呢?”

回郑州的路上,苏丹给母亲打电话:“文城发大水你知道不?”

“我怎么不知道?死了好多人。你姥姥也是死里逃生。”

“死了多少人?”

“好几万吧。上边的水库溃坝了,整个汝河两岸全淹了。”

回到郑州天已经晚了,草草吃过饭,苏丹就上网搜文城发大水的信息。因为大水发生在1975年8月,媒体简称为“河南‘758’特大洪水”。维基百科的概述让苏丹震惊不已。

1975年8月,中国河南省南部淮河流域受台风尼娜影响造成特大暴雨,导致60多座水库溃坝,近万平方公里受灾,死亡人数则据不同资料从2.6万到24万不等,是目前世界上破坏程度最大的水库溃坝灾难。

天啊,从2.6万到24万不等?看电影《唐山大地震》时,苏丹哭得一塌糊涂。难道,它比唐山大地震还惨烈?苏丹不信,继续搜。如果一切属实的话,这可是遂平继嵖岈山卫星人民公社之后又一件闻名全国的事件。

关于死亡人数,说法不一。1975年8月20日,河南省委初步统计的数字是全省死亡85600人,连同外地在灾区死亡的人数在内,最多不超过10万人。后来又有调查发现,这个数字显然是多了,重新估计的数字是3万多人,最多不超过4万人。而由原水利电力部长钱正英作序的《中国历史大洪水》一书则说是2.6万人,这个数字成为后来一直被沿用的“官方数字”。但大家心里都清楚,那个时代的官方数字几乎是谎言的代名词。媒体在随后的报道中,对死难人员的数字要么装聋作哑,要么语焉不详。2005年5月2日,美国“发现”栏目播出了一个有关“世界十大技术灾难”的电视节目,赫然把“河南‘758’特大洪水”排在第一,印度博怕尔化工厂泄毒事件和苏联切尔诺贝利核电站爆炸事件则排在其后。

苏丹把维基百科有关这次洪水概述的链接发到微信上,很快引来很多评论。大多数人感到很惊讶,驻马店有过这事?李峤汝也回复,我也是刚刚知道。嘿,咱俩还真是心有灵犀啊。

“你母亲的话,是不是跟这次洪水有关?”苏丹等不及打字,在微信上直接和李峤汝通话说。

“我母亲的话?哪句啊?”李峤汝问。

“这几十年,她都是多活的。”

“嗯,那样大的水,谁不是死里逃生?”

“你在哪儿?”

“火车站,买票呢。”

“出远门?”

“嗯,石家庄。车票真紧张啊,只能买到四天以后的。”

苏丹想起来了,李峤汝说过她母亲有个笔友在石家庄。

10

两个人再次见面,杨小水还是罩一件宽松衣服,看不到身材。等她坐下,衣服被抻直,身上才有山有水。

“小汝让我问问您,您表姐在哪儿?”

“我哪有表姐?”

苏丹“哦”了一声,“那,你有没有常江的其他联系方式?”

杨小水马上意识到她们看过那些信。“找人家干吗?我们早失去联系了,也可能根本就不在石家庄了。”

“小汝已经到石家庄了。”

“妮儿去找人家了?”杨小水不解,“与人家有什么关系?”

“她说她不了解你。”苏丹引用了李峤汝的原话,“昨天她从石家庄打来电话,说信封上的那个地址早没了。”

“你让她回来,别去烦人家。”话有点硬,杨小水赶紧又解释说,“我最后一次给他写信,被退了回来。可能是搬家了。从那以后,我们就失去联系了。”

“听说,你们是30多年前的笔友?”

“嗯,很早了。”

“表姐呢?苏丹紧追不放。”

“早死了。”杨小水眼睛转向窗外,“车祸。”

“她以前住哪儿?”苏丹问。

“死得早。”杨小水答非所问,“我们村,200多人,只剩下109人。”杨小水的话好像比前几次多了些。

“阿姨,您可能不知道,当时的大雨可是破了全世界陆地降雨的纪录,6小时达到了830.1毫米。这么说吧,那三天下的雨,相当于你们那儿平常两年下的雨。30个县市受灾,1015.5万人受灾。”苏丹背了几个数字。

“我只知道我们被大水淹了,没穿的没吃的,谁还有心打听别的。”杨小水眼睛虚着,像是在说,她上午吃了两个红薯。

“阿姨,您也是死里逃生吧?”

“嗯,死里逃生。”杨小水喃喃地将苏丹的话重复了一遍。

“阿姨,您是怎么逃生的啊?”苏丹不急,你不主动讲,我得主动问。

“我们村里有棵老柿子树,我娘跟我老早都爬了上去。那水,太大了,老远看着跟山一样,一下子就把我们打了下来。我沉到水底,又浮上来,抓到一块小棺材板,就趴在上面,朝下漂。后来,我弃了棺材板爬上一个大草垛。大草垛被冲散,我又跳到一个木排上,才没淹死。”

很平淡啊,苏丹有些失落。

杨小水突然提出一个要求:“苏律师,你转告俺妮儿,她要是真对她娘好,就帮娘好好找找碧汝。临死前,我想见见她。”

“碧汝?”苏丹并没有马上把她和李峤汝联系到一起,“碧汝是谁?”

“我还有一个妮儿,叫李碧汝,跟你一样,听说在上海当律师。”

李峤汝的亲姐妹?苏丹很惊讶,怎么一直没听她说过?

苏丹蒙了,她问:“您自己的孩子怎么还听说?”

“嗯,我听人家说的。”杨小水没有回应她的惊讶,一脸殷切的表情等着苏丹应承下帮忙找找碧汝的请求。

“中。”苏丹先答应下来。她有太多的疑问,当务之急是问,既是自己的女儿,为什么还要去找?“要是真在上海当律师,我完全可以帮你找到。我有个同学,恰好在上海律师协会工作。”她知道杨小水不会解答她的疑问,只好等着回去问李峤汝。

“谢谢你,苏律师!”杨小水站起来,规规矩矩地向苏丹弯了下腰。苏丹后来才意识到,杨小水那是在给她行礼,给她鞠躬。她明显没有向谁鞠过躬,腰躬得有点生,有点僵,应该是从电视上学来的。

碧汝,李碧汝。在乡下,这可是一个难得的好名字。不像李峤汝和苏丹,前者有些生搬硬凑的别扭,后者又略显俗气。碧汝好,碧是个很好的修饰词,小家碧玉、碧波。汝则既指汝河,又可指代第二人称你或你们。

苏丹给李峤汝打电话:“峤汝,你还有个姐姐?”

“没有啊。”

“李碧汝是谁?”

“哦,你说她啊。”李峤汝漫不经心地说,“人家只是曾经跟了我母亲几天。”

“几天?”

“不是,几年吧。具体几年我也不清楚。不知道什么原因,人家送给我母亲养了几年,后来不知道为什么又要了回去。我母亲这十几年一直想和人家搭上亲戚,可人家压根儿就不愿认咱这穷亲戚。去问中间人,人家推说失去联系了。我母亲不死心,就曲曲折折打听来消息,说她好像在上海当律师。”

“怎么不说话了?”李峤汝在那头问。

“你够幸福的了,小时候有人陪着玩。”苏丹的话很跳跃,让李峤汝有点儿摸不着头脑。

“李碧汝要真是律师的话,应该好找。”

那边李峤汝的话兜头泼了苏丹一头冷水。“怎么找?李碧汝是不是律师都难确定,人家要是顺口敷衍我们呢?我母亲老是惦念着人家,我大学毕业她唠叨说,也不知道碧汝考没考上大学;我结婚她也唠叨,也不知道碧汝现在成家没;我生乐乐,她在产房里还不忘念叨,不知道碧汝有没有孩子;就连我离婚,她心里也没忘了那个碧汝,也不知道她过得怎么样了……搁农村,我母亲这叫漫天地里烤火—— 一面儿热。”

“理解。尽管不是自己的孩子,养了几年还能没个感情?”

“关键是,我母亲不是那种感情。那个碧汝,搞得就像她亲生的一样。有时候,我都吃醋了。”

苏丹想象着电话那头李峤汝酸溜溜的样子,不由得笑了。“别说被别人领走当女儿了,你就是嫁出去你母亲也比念叨碧汝频繁得多。母女嘛,连着心哩。”

“我也知道这个理,就是见不得她那个失魂落魄的样子。”

“可怜天下父母心啊。说正事,你母亲反复说,见李碧汝,是她一大愿望。”苏丹省了几个字,没敢说是她临死之前的愿望。

“我去上海找过,没找到。这事见面再说吧。报告你一个好消息,我找到常江了。”

“常江?常江是谁?”

“上次我不是跟你说过吗?我母亲在石家庄的笔友。”

“哦。”苏丹还以为是什么好消息呢,她对杨小水的笔友可没多少兴趣。“峤汝,你母亲到现在也不太配合我们。这样下去,判决对我们肯定不利。”

“案子到哪一步了?”李峤汝问。

“检察院。很快就会转到法院。”

“不急,我母亲可能有救了。”

“什么意思?”

“那个许武生,‘758’时可能骚扰过我母亲。”

“啊?你说什么?”

“我是说,许武生可能是个强奸犯!”

11

李峤汝从石家庄带回来的信,一共14封,苏丹用了一个上午读完了。信里,杨小水首先回答了常江问到的问题:一个女孩为什么叫小水这样过于随便过于平常的名字?杨小水解释说,我们汝河岸边,因为近水,好多小孩生下来就跟水结下了不解之缘。大人给孩子起的名字里多跟水有关,张大水、刘水、陶小水、王水生、陶水旺……这个水字还有一层意思,因为水是贱物,河里、塘里、地里、井里、沟里,到处都是。人叫了水,就不稀罕,好养活。杨小水出生那天,碰巧汝河水又溢了,院子里到处都是水,“小水”就是这样来的。

后来,杨小水的表姐也有了小孩,正好是大水之后第二年,她给两个女儿分别取名李峤汝、李碧汝。杨小水解释说,“峤”字是表姐在字典里找的,指尖而高的山。“碧”不用说,下面有石头。人如山或石头立在那儿,看你大水还能冲得走?这是后话,是杨小水叙述到表姐的两个女儿时才讲到的。类似的还有“李石磨”,都是能镇得住水的意思。

几乎所有的信,都是围绕着那场大水。

六月二十七的下午,女社员们正翻红薯秧子,天突然下起雨来。杨小水信里的日期全是农历,六月二十七是阳历8月4日。小雨,但下得很急,杆子没让放工。当天晚上,村前村后的沟平了,塘满了,河也溢了。头天杆子还在忙着招呼堵水,现在又忙着派人放水,再不放,稻子就淹倒了。“庄稼老汉不怕鬼,就怕秋后一场水。”真不假啊。

七月初一,人都到东头跑水。东头有个高岗,岗上有棵老柿子树。柿子树特别粗壮,几个人都合抱不了,据说是汉代就有了。村里的老年人说,当年刘秀被王莽追杀时就在这老柿子树底下歇息过。这片高岗,也是村里的最高点,古人把这里当作他们祭祀天地的坛。杨小水的爹带着奶奶、娘、两个弟弟还有她都来到高岗上。杆子还开玩笑,说你们看,小水来了,来的是小水可不是大水,大家不要怕!高岗上的人都笑了。

老柿树十几丈高,树下的阴凉比一个晒场还大。一般的小雨,坐在树下湿不了衣裳。晒场知道不?杨小水的叙述很立体,像是怕她的笔友精神不集中,不时会问对方一个问题。然后她自己解释说,晒场就是我们农村打粮食晒粮食的场子,又平又大。这儿也是杨湾人的饭场,一天三顿饭,每顿都有人端着碗来这儿。

杆子就站在老柿树底下安排活儿。老柿树上系了两条拳头粗的绳子,拖得长长的。水真上来了,下面的人死拽着绳子冲不跑。杆子还组织人摽筏子,把附近住户的床抬出来,以备不测。有人笑干部们紧张,说他们六个手指头挠痒,多一道子。这高岗上,啥时候上过水?汝河水几乎每年都满过,害得人每年都惶惶地跑水。跑多了,也不怕了。水稍微大一点,还能捞些从上游冲下来的生瓜梨枣。日子总像凉水一样平淡,社员们反而希望偶尔发场小水,调剂调剂生活。男女老少都带上饼子咸菜,热热闹闹地坐在老柿树底下乱喷。

西南方向传来呼呼的啸叫声,杨小水回头一看,妈呀,西南方向的空中立着十几丈高的水头,乌黑如石山,和着呜呜的风声,向这边卷过来。远远地,还可以看到前边庄子的房子像火柴盒一样先后倒下。天啊,肯定是上边水库垮了!杆子可着嗓子吆喝了一句:都抓紧绳子……

杨小水被水头卷起来,像是腾云驾雾,又像坐在陡峭的悬崖边上。她说,啥最快?我算是知道了,水头!苏丹查了查资料,当时的水速是每秒六米。换算一下,合每小时近一百三十公里。这个速度,虽比不上现在的动车,但比一般火车要快得多。再说,当时也没有动车,杨小水那个年代的农民,说不定连火车都没坐过。这个时速的水头,当然是她乘坐过的最快的交通工具了。

杨小水沿途听得最多的声音就是“呼通”“咔嚓”声,“呼通”是房屋倒塌的声音,“咔嚓”是树被水头击断的响声。那些呼救的声音,很少有完整的。水头到了一座房屋前,杨小水清楚地看见屋里亮着的灯,一个小妮子嘴里喊着奶奶朝屋里跑。轰的一声,房屋眨眼不见了,喊声也没了,只留下黑不见底的夜。杨小水被水浪不断地打到水底,喝到肚子发胀,每一次她都以为活不成了,可最后关头,她又浮了上来。就这样浮沉几次之后,杨小水发现了一个麦草垛。麦草垛很大,像是老社员的手艺。她拼尽最后一丝力气爬上去,就再也不想动了。

麦草垛虽浮浮沉沉,还算安稳。天快亮的时候,远远看到了楼房。应该是遂平县城了。没想到,杨小水第一次到县城竟然是坐着麦草垛。那些露着房顶的楼房,还有房顶上被困的人,像戏台上的布景一样,在杨小水的眼前一晃而过。

天黑之前,杨小水碰到一个撑筏子的,求人家救了她。第二天早晨上岸打听,才知道她已经到了新蔡大王庄。长这么大,杨小水这是第一次离家这么远。

水还没消下去,杨小水却坚持要回去。一路上看到的树,树梢上都挂满了水草。第二天进入遂平境内,连树都少见了。大的多伏在地上,小的,连根都拔走了。老鼠都圆滚滚的,像小孩子玩的皮球,也不怕人,在地上缓缓地滚动。铁路线这边的路沟里,是她这辈子见过尸体最多的地方。都摞着,不计其数。附近的树枝上落满了苍蝇,黑压压的,把树都压弯了。

过了县城朝西,根本就不像有过人烟。找不到路标,杨小水就像盲人,一路问着朝前走。高粱大多被水连根拔走了,没拔走的倒伏在地里,看不出成色。立秋三天遍地红,现在正好三天,哪里有红?房子也像没拔走的高粱一样,趴着,房架没了,空留一堆泥土。村庄只剩下名字,空荡荡的,什么也没留下。稍微凹点的洼地或小沟,都被尸体、大树填满。杨小水绕道而行,不敢细看。也不能说是绕道,哪来的道?满眼都是让人心慌的空旷。地都远着,没有树,没有房屋,连鸟雀都少有,一望无际的荒凉。

天擦黑的时候,终于到了文城。黑了好,看不到才心静,也让眼睛睡个觉,休息休息。萤火虫是黑暗中唯一的亮色,不多,三五只,稀稀落落的,在远处诡秘地闪着光。这一场大水,萤火虫怕是也要绝种了吧?以前,离老远就能看到它们在河坝上热热闹闹的景象。萤火虫少了,天上的星星却又亮又稠。奶奶说过,地上的人死了,天上就会多一颗星星。死了这么多人,天上得增加多少颗星星啊?奶奶说这话的时候杨小水还小,没听明白奶奶的意思。她问奶奶,赶明儿你要是死了,也会变成星星?奶奶肯定地回答,会。杨小水还是不明白,奶奶,我咋知道哪颗星星是你变的啊?奶奶说,到时候你自然就知道了。想到这儿,杨小水停下脚步,认真地抬头看了看天。天上没有哪颗星星像奶奶,像爹,像娘,像弟弟,好,说明他们都没死,还活着。

遗憾的是,只有爹活了下来,奶奶、娘、两个弟弟都没有回来。

杨湾生产队总共237人,只活下来109人。10岁以下的孩子没几个活下来的。杆子让人把红薯地里没冲走的红薯拢起来,倒伏在地上的玉米也掰到生产队里。先尽着小孩和妇女吃,余下的再分给青壮劳力。

白天还好过,都忙着生产自救,什么也来不及想。最让人揪心的是晚上,别说没有床铺,就是有也睡不着。一下子死了那么多人,叫这个这个不在,喊那个那个不应,太空了。不能闲下来,一闲下来想念就会乘虚而入。爹怀念娘,娘想爹;小孩怀念爹娘,爹娘想小孩……不知谁先哭起来,惹得庵棚里的人都哭开来,全村的哭声很快又连成一片。说哭声震天有点夸张,震地可是一点儿都不假。但杨湾没有一家办丧事的,没法办。也不是没棺材,没棺材可以去旁边的集市上赊,或者弄张箔也行。问题是,去哪儿找尸体?尸体都被泥糊着脸,用水冲净才能辨认。天一晴就腐烂,味道冲鼻子。再说了,尸体往往都积在沟洼里,一叠叠了十几具,怎么找?

杨湾到底有两个人没能挺过来,趁人不注意时在老柿树上吊死了。

杆子召集剩下的人开会,说大水不讲理,可毛主席在北京记挂着咱们呢,还专门给咱们发来慰问电,咱们得用实际行动来报答毛主席的亲切关怀,大干快上,争取把洪水造成的损失夺回来。下面我宣布条纪律,不准哭。哭声传染,大家都哭起来还咋搞生产自救?咱们是受了大灾,但咱们的思想无论如何不能受灾。杆子还整了几句口号,可能是开会从上边学回来的。“擦干眼泪,掩埋尸体;振作精神,继续革命。”“一把铁锨两只手,誓夺小麦大丰收。”……

杨湾在杆子的带领下,很快搭起了几十座一模一样的庵棚。庵棚前的红布早换成红旗了,哗啦啦地飘着。当破犁铧的铃声在晨雾中响起时,一村的男女老少揉揉惺忪的眼睛,拿着碗筷围到高岗上热气腾腾的几口大锅前。杨湾人重新吃起了大锅饭。上边发放的救济物品全都集中到生产队,衣服按人头发放,破了交给缝纫组缝补,头痛发烧有赤脚医生。就连住的,也不分亲疏远近,男的一堆女的一块。杆子说,咱们这可是因祸得福了,提前迈进了共产主义。

杨小水从此跟水结了仇——也不光是水,凡是与水相关的,她都不喜欢。杨小水还特意给常江举了个例子,大水过去几年以后,有一天村里放电影,《大河奔流》。一开始,全场再没有一点声响,荧幕上都是水,揪人心啊。好在那只是片头,接下来船上三个人的命运转移了观众的注意力。电影演到十多分钟,花园口被国民党炸开,水汹涌而出。又过了几分钟,银幕上突然出现水头冲击大树、追赶人群的画面。偏偏风又作势,把银幕又吹得鼓起来,电影上的水就像是立体画面一样,兜头而来。谁家的小孩被吓哭了,接下来几个大人也哭起来,整个场地里的人都开始哭。号啕大哭。那个悲惨啊,连莫名其妙的放映员眼睛也湿了。电影没法再演下去……

12

接下来,杨小水开始讲她表姐。

当然,表姐不是真表姐,其实还是她自己。苏丹估摸着,可能是杨小水不好意思自己讲自己,才虚构了一个“表姐”作外壳。有表姐担着这份虚名,杨小水的讲述显得更肆无忌惮,也把自己写得更深入,更隐私。

表姐在草垛上漂到第二天晚上,看到一个小木排。木排上的男人穿戴整齐,像是早有准备。表姐向他呼救,男人没应声,眼睛却直勾勾地瞅着她。那时候,表姐命都顾不上了,哪里想到自己衣不蔽体?眼看天又要黑了,再这样漂一夜,肯定凶多吉少。表姐无助地哭着恳求对方:“叔,您行行好吧,让我上去。我是遂平县文城公社杨湾的,您救我一命,我不会忘记您的大恩大德的。”

男人犹豫了一会儿,才把木排撑到表姐跟前。木排安稳多了,不用担心水浪或障碍物把草垛冲散了。这个时候表姐才感觉到冷,一低头,发现自己身上几乎没有衣服。她赶紧蹲下身子,想借此拂掉贴在她身上的眼睛。其实也没有完全光着,上身还剩一个肚兜。肚兜因为湿透了,紧巴巴地黏在身上,身上高的高低的低,跟没穿衣服一个样。她一屁股坐到木排上,委屈地哭起来,哭自己这副狼狈样,哭家人下落不明——娘一个不会凫水的旱鸭子,能顶得过这么大的水?还有爹和两个弟弟,这会儿都在哪儿呢?想到他们都生死不明,表姐越哭越痛,越痛越哭。与生死搏斗了整整一天,表姐哪顾得上哭?

哭累了,表姐觉得轻松多了。这时候,天已经黑透了,水面也渐渐平静下来。男人不知道从哪儿搞了些麦草,铺在木排上。表姐觉得暖和多了。

男人从水里捞上来一个甜瓜,“妮儿,吃点吧,挡挡饥。”表姐接过来,三两下啃完了。饿了,真饿了,这一天一夜,哪吃过东西啊。肚子里有了底,表姐感激地将眼睛投向男人。黑暗中男人穿戴整齐的样子,让表姐觉得有种说不出的别扭。她想了好久,才想到一个词,道貌岸然。表姐隐隐有点不安。

吃饱了,瞌睡也上来了。再不用担心淹死了,表姐想眯一会儿。从昨天到今天,两天都没合眼了。潜意识里,表姐又警觉着,不敢真睡,自己下身一点遮挡也没有,木排的主人毕竟是个男人。正迷糊着呢,表姐突然感觉木排一侧沉了一下。

男人厉声问,“谁?”

“大哥,救救我吧!我实在是没劲了,再漂一夜,我怕熬不住了。”听声音,跟男人年龄差不了多少。

“不中!这小木排,禁不动三个人。”

“能禁动。大哥,你就行行好吧!”表姐看见水里面有个黑影撑着木排想朝上爬。

“不中,说啥也不能再上人了。”男人脚蹬住黑影的头,一下子把他踩进水里。

不一会儿,黑影又浮出水面。“大哥,我快不中了,救救我吧。”

表姐也替黑影求情,“叔,让他上来吧,救人一命,积大德呢。”

“不中。这个时候,自己的命都保不住了,还顾得上救别人?”

黑影不见了,水面上没声音了。表姐的心也沉了下去,又一个人在她眼前没了。

星星出来了,它们也像被水洗过一道似的,干干净净的,比平时格外光灿。男人坐下来,眼睛在黑暗的掩饰下放肆地盯着表姐。表姐在杨湾不是最漂亮的,但表姐的白却是杨湾出了名的。现在没了衣服,与血管的青色映衬,那瓷白更是耀眼。表姐也知道自己的耀眼,尽量让草掩住下身。藏住了下身藏不了上身,男人的眼睛像不安分的手,专挠她身上露着的肉,左边右边,上边下边……

男人的屁股悄悄朝表姐身边挪了挪,“妮儿,你多大了?”

“十四,叔。”表姐感觉到男人不怀好意,故意朝小里说。

男人说,“妮儿哪像十四啊?看你胸起来了,腰也落了,髋也圆了……”

瞒不了男人,表姐只好装作没听懂他的话。

男人又挪了挪屁股,“妮儿,你看我多大了?”

“叔,您跟我爹差不多吧。”表姐急中生智。

“我还不到三十岁,就是面相老了点。”男人越挪越近,把表姐挤到边上。

表姐紧张起来,心想,这男人,怎么比水还让人害怕。

“妮儿,知道我为啥救你不?”

“叔心好。”表姐说,“您救我,我忘不了您。我要是活下来,以后三大节气我都来看您。”

“看不看都中。我心好,你也得对叔好。”说着,男人的手搭上了表姐的肩膀。

表姐颤声哀求,“叔,您是我的救命恩人啊。从今往后,您就是我亲爹。”

男人顺势接住表姐的手,“妮儿,让亲爹亲亲……”

这个晚上,表姐两次被男人压到身下。她恨天上的星星,它们不怀好意地眨着眼睛,一副幸灾乐祸的样子。

天亮后,先后有两个人扒着木排求救。男人没有再阻拦,任表姐把他们一个一个拉上木排。第二个上岸的人见表姐没穿衣服,身子抖得厉害,就脱下自己的衣服,拧干,让表姐穿上。那是件中山装,厚厚的卡其布料,外挂四个兜。应该是干部装,不知道是水里捞的还是那男人自己的。杨小水穿在身上又胖又长,连下身也罩得严严实实的。

几天后,表姐飘回了杨湾。说飘,是因为表姐恍惚觉得自己已经死了,只剩下鬼魂。

没过多久,杆子就带回来几张布告,说是上面为了维护灾区的秩序,从重从快打击抗洪救灾中的不法之徒,在遂平、汝南、泌阳同时开了宣判会。布告上有几个哄抢国家救灾物资的,有趁水打劫的,有盗用国家财产的……好几个人的名字上都打了红色的大叉,还有两个强奸犯。

晚上吃过饭,表姐又去老柿子树那儿看布告。白天她已经看过一遍了,她想再看一下,看看那两个人中有没有强奸她的那个畜生。布告上写得很简单,犯罪经过几句话就带过去了。有个姓屈的在岸上强奸了一名下乡知识青年,然后又把对方推下水。没想到,在救灾点领取面粉时被知识青年认出来。姓王的有点像,说他在木排上救了一名少女后将其强奸,儿子大义灭亲告发了父亲。她盯着那个名字上的红叉,真解恨啊,应该再画大一些。又一想,不对啊,当时只有那个畜生和她,哪来的儿子?表姐想不明白,也可能是自己当时没注意?

李石磨找人来说亲,出乎姑父的意外,表姐竟然点了头。

表姐答应嫁给李石磨,一是想趁早嫁个人,了了姑父的心愿。她知道,姑父肯定是活不长了。二就是,破罐子破摔。三个呢,图的就是李石磨这一家人人气旺。这么大的水,一家四口愣是一个没伤着。最后一个原因,也最重要,李石磨人厚道。大水来的时候,李石磨和一大帮人正站在西头的粪堆上。草皮堆成的粪堆禁不起水泡,慢慢酥软起来,不时有人掉下去。李石磨仗着水性好,干脆舍弃了粪堆,顺着水势朝下游。看见离他不远的房顶上有几个黑影,李石磨就奋力游过去。在水里泡了半夜,突然上了房顶,李石磨冻得直打哆嗦。为了不招风,他也学房顶上的人,蹲在那儿。等眼睛适应了黑暗,李石磨才发现,房顶上蹲着的几个黑影都是女人。而且,都光着身子。18岁的李石磨哪见过这阵势?转回身又跳入水中。听别人讲这一段时,表姐就觉得李石磨这人心善,是个好人。现在人家上门求婚来了,嫁谁不是嫁?表姐唯一的要求就是给她买一台收音机。

两人结婚的时候,大水已经过去一个多月。那天早晨,表姐就穿着那件侉大侉大的中山装,胳膊底下挎着一个红绸子包袱,走进了新房。新房是一些碎砖头垒起来的小庵棚,外面潦草地贴了个喜字。李石磨在门口放了挂小鞭炮,表姐清扫走门前的树叶草棍,这婚,就算结了。不发大水也奢侈不起来,那个年代,革命化的婚礼都简单。

夜里,月光从关不严的门缝里斜斜地照进来,铺了一床的银白。再难过,新婚之夜也要有所行动的。李石磨这个时候可不憨,上去先抓住了表姐的手。李石磨的手心潮湿,呼气都粗了。他把表姐拉进怀里,慌乱地掀表姐的衣服。

表姐缩着身子,既不喊叫也不挣扎,胳膊紧紧地护住上身,身体跟筛糠似的,抖个不停。她觉得周围到处都是人,都在看他们。李石磨被表姐的样子吓住了,悻悻地退回去。

一连几天,表姐都是这样,身体裹得严严实实,等着李石磨先睡下。表姐也知道老这样不是办法,第六天晚上,她硬下心肠,先在屋里脱光衣服,洗干净自己,上床,做好一切准备。等到李石磨摸上来,表姐又情不自禁地抖起来。李石磨忍住,没再乱摸。他压抑着自己,紧紧地抱着表姐,语无伦次地表白起来。“知道不,我老早就喜欢你了。你可能忘了,夏天割麦,你面前少的那几茬就是我偷偷帮你割的。你一个半大妮子,刚下学,看你累得直不起腰,我就替你难受。你傻,还大声嚷嚷,说咋割着割着就少了几茬?都知道我在你旁边,你一嚷整个杨湾还不都知道了?我只有嘿嘿地傻笑。那时候,我不敢想能跟你过成一家人,你有文化……”

李石磨石磨一般的力量没有撬开表姐的身子,几句情话神奇地成了钥匙。表姐的身子软了,软成了一团棉花。

手忙脚乱的李石磨被自己的征服弄得激动不已,一点也没怀疑表姐的处女之身。

没多久,姑父就死了。有人说他是遇到了水鬼,魂被抽走了。

大队学校也开学了。大水淹死了三个老师,表姐补了上去。杆子说,“还是有文化好啊,国家惦着你们哩。上面扒来扒去,大队就剩你小水是刚下学的初中生了。”

也就是到了学校,表姐才发现自己特别喜欢给人讲故事。还是故事好,虽然都是别人的,里面却少不了自己的影子,都能反射现实。

第二年,表姐生下李峤汝。秋里,喜上加喜,遂平全县丰收。有人说,老天爷还算有眼啊,打了咱一耳光又给了个糖吃。

读到这儿,苏丹伸了个懒腰,笑了。天道酬勤啊!

李峤汝是晚上出生的。有点难产,赤脚医生怕自己弄不了,让李石磨去文城卫生院请瞿医生。

杆子婶跟在瞿医生后面,怀里还抱着个婴儿。还记得杆子婶不?杨小水信上问常江。杆子老婆,队长老婆——现在是支书老婆了。瞿医生说,上海的一个远房亲戚还没结婚就生了个妮儿,不敢养,想送个好人家。我想来想去,杨老师是个文化人,有知识,送给你们最好,权当你们家添了双胞胎。

李石磨不同意,自己都缺吃少穿的,还有心养人家的妮儿?

瞿医生许诺说,“我那远房亲戚答应了,给你们300块钱的抚养费,一月外加一袋奶粉。”

杆子婶也在一旁帮腔,“一个妮儿是喂两个妮儿也是喂,不就是多张嘴吗?咱杨湾,现在缺啥?缺的是人!再说了,人家瞿医生大老远跑来帮你,你就不能帮帮人家?以后有了救济,我跟你杆子叔说说,多给你们分一点。”

表姐早动了心,她在大队当老师年底也就几百斤粮食。300块钱得一个公家人不吃不喝一年攒。表姐心里已经计划好这笔钱的用途,先买两个小猪娃,再把厨屋搭起来。到了过年,猪一卖,家里就缓过劲了……

杆子婶发话了,李石磨不好再推辞。天一亮,李家添了双胞胎的消息就传遍了杨湾。坐月子期间,表姐琢磨着给两个妮儿分别起了名,一个叫李峤汝,一个叫李碧汝。

表姐真正的苦日子开始于峤汝两岁那年。

碧汝背上长蜘蛛疮,表姐抱着她去公社找瞿医生。瞿医生真是个好人,表姐他们什么时候找去,人家都特别热情。那几年,瞿医生没少帮她。

从卫生院出来,表姐被一个陌生男人截住。“这是你的妮儿?”

表姐一脸迷惑地点点头。

“不认得我了?我姓陶,想起来没?”

表姐想不起来。

“大水那天,你把我拉上木排。想起来没?”

“想起来了。”表姐记得自己救到木排上的总共是两个人。

“我叫陶水旺。东营大队,陶庄的。要不是你,我可能就没命了。你是我的救命恩人啊。”

“我不救你,还会有人救你的。”说罢,表姐就要走,她不愿扯起那场大水。

“鬼愿意救我!”陶水旺跟着她们母女,说:“指望那个姓许的?我早变成灰了。”

表姐这才知道,那个畜生不姓王,姓许。

“你结婚了?妮儿这么大了?”

“嗯,双胞胎,家里还有一个。”

“双胞胎?好,好。几岁了?”

“属龙。两岁多了。”

陶水旺给李碧汝买了两个烧饼,两包饼干,还有一篮子油条。他要去认门,救命之恩,咋能忘哩?

再一封信,杨小水突然就说离了婚的表姐怎么怎么了。苏丹估摸着,时间这么长了,常江可能是弄丢了其中的一封或两封信。还有一种可能是,常江根本就没收到那封讲她离婚的信,或许是在邮寄的过程中遗失了。

遗失的信里,表姐很可能讲了自己为什么离婚。遗憾的是,苏丹没有看到表姐白纸黑字亲自写出来的感受。

杆子婶又一次领着瞿医生踏进了表姐的家。瞿医生那个远门子亲戚在上海做了律师,结婚后竟然不能再生了,他们想要回自己的妮儿。

离了婚的表姐雪上加霜。

与李碧汝分别的那个晚上,表姐听了一夜收音机。最初买收音机,表姐只是寂寞,没个人说话,收音机不断人声。后来,收音机成了表姐最离不开的物件,早晨一睁眼先打开收音机,做饭的时候听,吃饭的时候听,睡觉之前也要听一会儿。除了两个妮儿,那收音机就是表姐的宝贝。

后来的事,不用说,都知道了。表姐嫁给了梁波涛,一直安静地生活到凶杀案发生。

13

从法律上讲,这起强奸案的追诉期确实已经过了,但作为杨小水的犯罪动机提出来,法院会酌情减轻量刑的。现在首要的问题是,得找出证人。证物是不可能找到了,证人还是有希望找到的。

这是苏丹第六次见杨小水。

“阿姨,抱歉,李碧汝没找到。她肯定是改名了,是不是姓李都很难说。”先说李碧汝的事也是苏丹提前计划好的,亲情嘛,是亲近对方的最好方式。

“也是,我老糊涂了。”

苏丹从她的眼睛里看到了失望。这是好事,说明杨小水对她还有期待——期待给她带来好消息。苏丹问:“这么想找到她?”

“嗯。养条狗也有感情啊,何况是人。”

“也是。”苏丹适时把话题转到案子上,“阿姨,您是不是瞄了许武生好长时间了?”

杨小水一怔,看了看苏丹。

“我们找到您写给常江的信了。”

杨小水辩解说:“都几十年了,他自己要是不说,我怎么知道他就是那个畜生?”

苏丹谨慎地问:“第一次见他怎么没动手?”

杨小水沉默了好几分钟,然后才开口。“没想过还能见到那个畜生。大水过后,我再也没想过那天的事。不是不想,是不敢想,害怕。我老是强迫自己忘了,可越强迫记忆反而越深刻,越折磨人。几十年过去了,那事还像发生在昨天。”

“表姐就是您?”

苏丹之所以再次问这个问题,只是想从杨小水嘴里得到确认。明摆着,杨小水没有这样的表姐,有也不可能同时嫁给李石磨,不可能恰好也有过两个小孩,不可能恰好也叫李峤汝、李碧汝。

杨小水头低了一下,像是点头。这个动作幅度很小,不注意的话根本看不出来。

“阿姨,您现在见不到李碧汝,将来会见到的。我们帮您找,但现在您得配合我们。您告诉我,是不是瞄了许武生好长时间了?”

“没有。”杨小水说,“真没有。我是偶然碰上他的。”

“您心里一直很恨他?”

杨小水点头。

“是不是一直想着,见到他一定要杀了他?”

点头后,杨小水又摇头。“不是。”

“那您为什么要杀他?”从杨小水身上,苏丹突然有了好多感慨。这人啊,就像一只筛子,该漏的得漏下去。漏不下去,筛子就失去了它原有的功能,变成容器。容器满了,就要溢出来。

“第一次见他是在菜市场。我没认出他,是他先认出我的。他说,我救过你的命,你忘了?我马上就想到水上的那个晚上,畜生竟然找上门来了。这几十年,我先是躲陶水旺,搞得家不像个家,人不像个人。罪魁祸首是谁?就是眼前这个畜生!千刀万剐他我也不解恨啊!但我嘴上没承认。畜生不知道羞耻,竟然一个劲儿地追着问我老家是哪的。正好碰到小区里的熟人来买菜,跟我打招呼。我不能撒谎,说是文城的。畜生说对,就是你,口气像是好心人来送我落了的东西。大水那晚,想起来没?不要脸的畜生,那事还用想?我睡着了都忘不了。他应该有70岁了吧?老得根本没法看了。他本来不该死这么快、不该死得这么轻松的,谁让他老了还不要脸呢?真是恬不知耻啊!他自己要是不说,我无论如何也认不出他。畜生竟然缠着我要请我去街边的小饭馆吃饭,我没答应。回来我还幻想,畜生肯定会躲得远远的,不敢再见我。没想到,第二天那个畜生就找上门来了。我从猫眼里看到是他,身子就开始抖,又气又怕,没敢开门。畜生昨天肯定是跟踪我了。在门口等了半上午,畜生才走。我那一整天都魂不守舍,怕他像陶水旺那样缠住我。也就是从那时起,我起的杀心。那几天,我没敢再出门,买菜都是让老梁去。既然想弄死他,就得让他不得好死,死得难受,死得痛不欲生。什么死法最痛苦呢?我知道网上有答案,网上什么都有,不用求人。可我不会上网怎么办?总不能让妮儿帮我查哪种死法最痛苦吧?不行,这事儿不能牵扯任何人。不想,那天下楼的时候那个畜生又来了。他站在我们家楼下的楼道里,趁着没人,上来就动手动脚……”

“我挣脱开,骂他。没见过这么不要脸的人,都快老死了,还说要跟我结婚。我顺手用楼道里的煤球砸他,他一身都是黑煤印,走了。我不怕找不到他,这个畜生肯定还会再来的。”

“杀掉这个畜生并不难,但我不能便宜了他,必须得尽快找到一个最痛苦的死法。没事的时候,我开始到老人多的地方去,把他们朝死的话题上引。正好那天有人说到亲戚得了食道癌,说真是痛苦啊,生生地被饿死了。我哪有本事让那个畜生得食道癌啊?还真巧,有一次收音机里讲到一个人自焚,说自焚可是世界上最痛苦的自我了结。外面烧糊了,人的内脏还好好的,死不了,非得把内脏也烧坏,人才死掉。你想,这个过程得有多痛苦?我受到启发,去加油站买了一小桶汽油回来,准备到时候全浇到那个畜生身上。我想好了,真不行的话,就与他同归于尽。我怕打火机有毛病,一下子买了十个,哪个房间里都能随手找得到。我想象着那个畜生被火烧着的样子,先是恐惧,接着是痛,持续地痛,挣扎颤抖,直到烧成焦炭。我心里那个痛快啊,别提了。这个过程得30分钟吧?我不知道,反正越长越好,越长畜生受的罪越大。也该那畜生走运,那天傍黑他又来了。畜生不知道屋里的汽油正等着他哩,在楼下缠着我领他去认门。认什么门?还不是跟陶水旺那个畜生一样,想上床?我怕在那儿拉拉扯扯被人家看到说闲话,哄他说,改天吧,改天再带你去家里。畜生被色胆迷住了心,坚持要去家里,我只好说了实话,老梁在家里。我心说,要不是老梁在家里,你今天肯定死得很难看。畜生还以为我是吓他,拉着我不走。我只好哄他去公园,说这会儿公园人少,咱去公园坐会儿。路上,一个卖西瓜的喊着让买他的西瓜,说是瓜甜瓤红。见我停下来,那人不由分说就杀了一个瓜给我看。我没看瓜,看的是他手中那把西瓜刀。瓜一沾刀,就分成了两半,没有一点声响,像玩魔术一样。那是把弯刀,像是专门杀西瓜的,比菜刀长,看起来很锋利。便宜这个畜生,不过,这可是个不容错过的好机会。”

“捅十四刀就是为了解恨?”

“嗯。当时,根本没细想,闭着眼睛只管朝他身上捅。怕他不死。要不是旁边有小孩吓得哭起来,可能还不止十四刀。”

“当年他糟蹋您时,是不是有目击证人?”

“没烧死这个畜生,真是太便宜他了。”杨小水茫然地看看她面前的铁栅栏,思绪根本没有跟着苏丹的问话走。

“阿姨,他糟蹋您时有没有旁人看到?”

“都是水,哪有人?”杨小水醒过神来,“你们不是找到信了吗?”

“是啊,找到了。”

“陶水旺可能看到了。信上写着呢。”

“我记得信上说,您救陶水旺是第二天早上啊?”

“头天晚上被那个畜生踩到水里的人就是陶水旺,他没劲游了,怕淹死,搭着木排漂了一夜,第二天早上实在受不了了,才被我拉了上来……”

“他不是死了吗?您信上说,加上陶水旺,您当时救了两个人上去。”

“嗯,两个人。那个人好像姓谢,我也是后来听陶水旺说的。”

14

苏丹给李峤汝打电话,问她还记得杨小水信里写到的目击证人不。“你母亲说,陶水旺和另一个男人可以作证。”李峤汝在那边吞吞吐吐,“我记得信里没有这样的情节啊。”停了一会儿,又没头没脑地说,“你等着,我去找你。”苏丹正要说没必要再跑一趟,重新看看那些信就行了,可李峤汝电话已经挂了。

十分钟后,李峤汝来到律师事务所。她递给苏丹一个信封。“对不起,我藏了一封信,没让你看。”

苏丹接过来,用眼睛问:“为什么?”

“我怕人家知道我的身世。”

“你的身世?苏丹心想,不就是父母离了婚,母亲又杀了人吗?知道又怎么样?”

“我的亲生父亲可能不是我爹。”李峤汝眼睛看着头上的天花板,“许武生,可能是他。”

“啊?”苏丹下意识地瞪圆了眼睛。

“信里的事,之前我母亲跟谁都没透露过哪怕一丁点儿——我父亲,我梁叔,包括我都不知道。”李峤汝收回眼睛,神色黯然地看着苏丹。“她怎么能藏这么久呢?”

苏丹开导她:“不是藏,这也是一种自我保护。谁愿意把自己赤裸裸地毫无保留地呈现给周围的人?除非这个人不是人,是神。你母亲的笔友常江其实扮演着神父的角色,常江隔着千山万水,在当时的中国几近虚幻。只有在这样的背景下,你母亲才能像一个虔诚的天主教徒那样,把自己灵魂深处的东西全部倾泻而出,以期获得救赎。倘若把常江换成你母亲身边的人,这个人具体得有血有肉,比如你父亲或你梁叔,你母亲还能这样把自己展示出来吗?不可能。那时候的中国,很多笔友的作用就是宗教意义上的神父。”

从石家庄回来时李峤汝就抽掉了这封信,不打算再让任何人看。信不算长,李石磨的猜测都得到了印证。

陶水旺在文城街上遇到表姐之后,跟着去了她杨湾家里表示感谢。见到李石磨,陶水旺自然又是一番感激,他一个大男人,说啥也不能忘了自己的救命恩人。李石磨留他吃饭,他也没太客气。

酒足饭饱,陶水旺找机会去厨屋,趁酒意痞着脸问正洗碗的表姐:“这俩孩子,不是小李的吧?”

表姐一惊,“别瞎扯!”

陶水旺说:“你别不承认。那天夜里姓许的不让我上木排,我没办法,一直偷偷地攀着你们的木排撑了一夜。”

陶水旺就是被那个畜生蹬到水里的人。怪不得,那天晚上的木排老是晃晃悠悠的,他一直没离开啊。表姐脑子一下子空了,碗落在锅里,咚的一声,摔成了两半。

“天快亮的时候,你们又来了一次。”陶水旺的话越来越放肆。

表姐控制不住,终于呜咽起来。

李石磨从堂屋出来,惊讶地看着厨屋里的两个人。陶水旺急中生智,说:“唉,不说过去了。一说,都心酸。”

送走陶水旺,表姐下午没去上工。屋里收音机响着,她没听进去一个音。陶水旺的话她不是没想过,是不愿相信。她心里清楚,妮儿可是提前一个月的早产儿。很可能,就是那个畜生留下的。表姐越想越恐惧,越想越恨那个畜生。要不是他,表姐能过得这样猥琐?表姐本来想着,随着时间的流逝,谁也见不到谁,仇恨也会被油盐酱醋家长里短消磨殆尽的。现在又冒出个罪恶的旁观者陶水旺,表姐受到了提醒,一下午脸都火辣辣的痛。早产那会儿她并没往别处想,农村早产是常有的事,哪像现在的产妇这么金贵。再说了,她还存着侥幸,哪能那么巧,跟那畜生两次就怀上了?陶水旺的一席话,把表姐的侥幸浇灭了。

第二次见面,陶水旺还是大包小包的,直接摸到了表姐的学校里。表姐没办法,只好把他领回家。也是巧,李石磨不在家,生产队派他去城里卖西瓜。表姐突然觉得浑身发冷,好像又回到了那个木排上。大热天,她又加了一件夹衣。陶水旺掩上门,上来拉扯表姐。表姐死死地抱住自己的双肩。陶水旺明知故问,“小李知道真相没?”表姐没吭声,手却松下来。

陶水旺把表姐抱到床上,表姐求他,“以后,不要再来纠缠她了,好不好?你也知道,我这一家人多不容易。”陶水旺急不可耐地说,“好好,不来了。”表姐问,“那个人知道不?他也依着木排等了一夜?”陶水旺说,“你说那个姓谢的?他不是。他是第二天早上漂到木排跟前的。你哭着走下木排时,他还偷偷地问我你咋了。”

托人打听到的情况让表姐更是绝望。陶水旺东营陶庄人不假,这个人名声不好,出了名的好吃懒做,四十多岁了还没娶到媳妇。

第二年,两个人在家里拉拉扯扯时被李石磨发现了。李石磨要打陶水旺,情急之下,陶水旺道出表姐水上被辱一事。更为可恨的是,没过几天,陶水旺为达到与表姐结婚的目的,竟然上门挑拨李石磨,说那两个妮儿也不一定是他李石磨的。尤其是李峤汝,看她那眉眼,太像那个姓许的了。

那天晚上,表姐家的门老早就关上了。这次可不是李石磨要给老婆洗脚。表姐老早就准备好了洗脚水,等着李石磨。

李石磨哪有心洗脚?他试探着问:“离婚吧?”

表姐勾着头,不言语。

“不离婚,这日子没法过了。”李石磨说。

表姐还是没言语。

李石磨上床,准备睡觉。表姐跟过来,扑通一声跪到床头前。

李石磨想了一夜,还是决定忍了。不忍还能怎么着?大着嗓子吆喝老婆被人家强奸过?至于那两个妮儿,陶水旺急了瞎说也是有可能的。就一个晚上,能那么巧?最关键的是,表姐又怀孕了。

吃早饭的时候,李石磨说,“过去的就过去了,咱俩好好过,千万别再有啥了。”

表姐使劲地点点头,“妮儿她爹,别不要我。我好好活着,一年也能挣个一二百块钱,比喂一头猪强。”

“你怀着儿子,千万得注意。”李石磨还能说啥?表姐都把自己比作一头猪了。

表姐不停地点头。

表姐知错了,这是她最有诚意的一次忏悔。李石磨看到大颗大颗的泪花从她眼里落下来,砸到她面前的地上。

李石磨彻底原谅了表姐。

陶水旺又去学校纠缠表姐。正是下午放学的时候,老师们看到陶水旺又是一番感叹,还是人家杨老师救人救得值。

人都走尽了,陶水旺手又伸上来,朝表姐身上摸。表姐一边躲着,一边求他,“我怀孕了。”陶水旺以为这又是表姐的借口。以前,表姐大多以身上来了为借口。

陶水旺把表姐掀到桌子上,表姐哭了。“求求你,放过我吧,我真怀孕了。”

陶水旺这个时候已经停不下来了,他欲火中烧,三下五除二褪了表姐的裤子……

李石磨找到学校,陶水旺早吓跑了。表姐浑身是血,瘫在桌子下。办公室的地上像刷了一层漆,红色的漆。表姐甚至能听到血咕咚咕咚朝外流的声音,她等着血上来,淹住她的身子,就当又来一场大水吧。表姐真是没脸活了。

见到李石磨,表姐一下子又精神了。她攥着李石磨的胳膊,低声呻吟,“她爹啊,都怪我不好,连累你了……”

李石磨顾不得多说,抱起她就朝外跑。

这一次,表姐真是要死了,她甚至能感觉到自己的魂像烟一样,正在周围缥缈地游荡。

醒来时,表姐发现自己好像是在卫生院,不像阎王殿。两个妮儿哭着喊娘,李石磨眼睛也红着。瞿医生哄两个妮儿出去,病人不能情绪激动。

人都走了,表姐跟李石磨说:“妮儿她爹,我对不住你。”

李石磨没吭声。

一个月后,表姐主动提出离婚。一而再再而三地这样,表姐觉得自己亏欠李石磨太多。

苏丹读完信,看看李峤汝,没有说话。

李峤汝喃喃自语,可能,就因为那次流产我母亲失去了生育能力。

嗯,苏丹找不到李峤汝的思路。

多悲剧啊……

陶水旺也只是猜测。苏丹不知道该怎么安慰李峤汝,她本来还想说,那个时代,农村妇女的活重,早产很正常。但她自己都觉得这样的劝说太苍白。突然冒出来的生父,要是个达官显贵说不定还让她多少有种隐秘的优越感,谁让他是个没有什么修养的农民呢?那么老,而且那么龌龊,被生母杀死——仇恨地杀死,任谁突然被凭空推出一个这样的生父也会感到羞辱。

15

姓谢的打来了电话,据说是别人看了报纸告诉他的。也不是他本人打来的,打电话的其实是小谢。说他爹可以来作证,但有条件。既然我爹能救她娘的命,你们看是不是能给我爹拿一些补助?天这么热,他身体又不好,出去一趟很费劲。李峤汝听说后,心有不悦,我母亲当年救你父亲那笔补助怎么算?但救人要紧,李峤汝只好隐忍着,主动打电话与对方协商。小谢张口就是一万,李峤汝没忍住,你也太狠了吧?我母亲当年救你父亲时可没这么狠!小谢赶紧说,你别急,可以商量嘛。你来我往,最后商定为五千。

苏丹知道情况后,要来小谢的电话。她告诉对方,自己是杨小水的委托人,按程序,你得带着你父亲跟我们先见一面。

见面的地点定在律师事务所。63岁的谢修平比实际年龄更显老,这是乡下人共同的特征。身体还壮实,看不出有什么不便的地方。苏丹握了握他的手,说她代表委托人,谢谢他出来作证。

李峤汝迟到了,晚了十多分钟,堵车。与谢修平见了面,免不了一番客套。

谢修平先讲了自己大水中的经历,说水是半夜里进他们村的。他匆匆忙忙披了件衣服跑出屋,赶紧去喊左邻右舍。李峤汝插话问他当时穿的是什么衣服,她突然想到母亲信里写到的那件外挂着四个兜的中山装。谢修平说,“中山装,那可是我当时最值钱的家当。刚去大队当干部,家里特意为我做的。”李峤汝再没说什么,就冲着对方把那件新做的中山装披到她母亲身上,现在人家提什么条件她也不好意思再反对。天亮后,谢修平接着讲,木排上的女孩——现在知道她就是杨小水,把他拉上去。他上去的时候,木排上除了杨小水还有两个男人。见杨小水衣不蔽体,谢修平才把自己身上的衣服脱给了她。一直到木排靠岸,杨小水都没说啥话,偶尔应和他或陶水旺一声,却始终没和姓许的说一句话。谢修平当时就觉得不太正常,但那种情况下,也顾不上多想。木排靠岸时,杨小水竟然莫名其妙地哭起来。谢修平悄声问陶水旺她咋了,陶水旺看看姓许的,没吭声。姓许的也不说话,撇下我们慌慌张张地跑了。我和陶水旺同路走了一段,才知道原委。本来我们想报告上去的,后来想想,连人家姓甚名谁都不知道,去哪儿查实?

送谢氏父子走的时候,苏丹说,“刚才没告知你们,咱们的谈话我已经录了音。我想提醒你们的是,现在我委托人的女儿连工作都丢了,失业在家,生活很不容易。你们刚才也承认了,当年是我的委托人救了谢老先生。现在她有难了,你们不应该伸手施救吗?你们竟然借此机会要挟她,索取什么五千块钱误工补助,我觉得这不是一个有良知的人做的事。”

谢修平垂下头,不好意思再看她们。小谢委屈地说,“天这么热,我们大老远地跑到驻马店,来一趟得转几次车,还耽误手里的活……”

苏丹她们看出来了,所谓的误工费,与谢修平无关,是小谢逼着父亲要的。中山装的事让李峤汝无心讨价还价,她上去握住谢修平的手,“晚辈孝敬老爷子,应该的。这么热的天,辛苦老人家了!”那小谢趁机说,“一千块算了,要不是我爹最近老是这病那病的,我也不开这个口了。”

16

在尼罗河,苏丹接到小周打来的电话。苏丹安排了工作,交代小周提前做好文案的准备工作,杨小水的案子可能下下周就要开庭了。

“杨小水?”姥姥一把拽住她的胳膊,“哪个杨小水?”

“我的委托人啊。”

“姥姥的手没松,她哪里人?”

“小周,先这样了。”苏丹挂上电话,跟姥姥说,“遂平的,怎么了?”

“你上次说回文城就是为她?”

“是啊。她杀了人,她家人请我为她辩护。”

“她老家是不是杨湾的?”

“嗯。”

“今年多大?”

“五十三。”

“她有一个闺女?”

“嗯,李峤汝。姥姥,您认识她们?”

“她怎么就杀人了?”

“苏丹扶姥姥在沙发上坐下。”

听完杨小水杀人的大致经过,姥姥拍了拍苏丹的背。“丹丹,有件事我们一直没跟你讲。”

“什么事?”苏丹故意轻松地说,“难不成你们也杀过人?”

姥姥没接她的茬。“反正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当年全是我做的主,今天我再做主一次,也不跟你爸你妈商量了,全告诉你吧。”

“到底什么事啊?这么神秘。”

“你小时候,并不是在你父母身边长大的。”

“您是说,我一直跟着您?”苏丹问,“这有什么大惊小怪的?大不了,我又跟李峤汝多了一点共同的地方,也在文城长大。”

“你还真猜对了。”

“文城卫生院?”苏丹有点小骄傲,全让自己猜对了。

“不,杨湾。”

“杨湾?”苏丹不信,信口开河,“难道我就是传说中的李碧汝?”

“嗯。”姥姥竟点了头,“四岁以前你一直叫李碧汝。”

“啊?”苏丹都不敢往下猜了,她猛地从沙发上弹起来。

“你怎么都知道了?”姥姥没想到是苏丹信口猜的,“杨小水都告诉你了?”

“嗯,杨小水说过。”苏丹无心炫耀自己的聪明。

姥姥还是觉得不太可能,又问:“她怎么知道你就是当年的李碧汝?”

“她哪知道?你们不是跟人家说,我在上海当律师吗?”

“我们那是怕她来纠缠。”姥姥说,“我们不想认她,是怕麻烦。你妈大学毕业那年,生了你。你妈刚分配,挺着个大肚子怎么报到?那个年代,这可是严重的作风问题。我们就跟你妈的单位请假,谎称她在家里摔断了腿,晚报到了几个月。你妈在文城卫生院躲了几个月,直到生下你。碰巧杨小水也在那几天生了孩子,我去帮着接生,就把你给了她……”

“不对啊,人家请的是瞿医生啊?”苏丹打断姥姥的讲述问。

“哈,你怎么什么都知道啊?”姥姥也奇怪,“翟跟瞿不是差不多吗?很多人都分不清。有次我去县里开会,县里的一个领导给我们颁奖,他把表彰名单上的翟念成了瞿,惹得大家都笑了。这事从县里传到文城,卫生院的同事从此都故意叫我瞿医生。病号不知所以,也跟着瞎喊……”

“你就这样姓了一辈子瞿?”苏丹预感到不妙。怪不得李峤汝当年来找姓瞿的,人家都说不认识。

“那有什么?总不能见人就解释你不姓瞿,姓翟?反正姓名也就是个代号。丹丹,你也别难过,把你送给杨小水,我们根本就没想再要回来。别说未婚生孩子,就是未婚同居在那个年代也是一件大事,哪敢让人知道?你妈结婚后,发现自己不能再生了,才又想办法把你要了回来。杨小水多次找人打听你,我们放出话,说你在上海当律师。你也知道,乡下人事儿多,我们当时是怕她以后纠缠不清。上海那么大,他们就是知道你在那儿也找不到,自然就会断了找你的念头。”

苏丹强迫自己努力地回忆,可脑子里一点儿也没有留存她叫李碧汝的那三年多的记忆,她和李峤汝是不是如胶似漆过,杨小水给她们讲过什么样的故事……

爸妈都回来了。

苏丹看出来了,姥姥要开家庭会议。

“我们应该救她。”母亲先表态,“要搁旧时的说法,杨小水就是丹丹奶妈,养母。”

父亲怕苏丹埋怨他们,一个劲儿地道歉:“丹丹,我们当年也是没办法。”

“嘁,几十年前的事了,你们现在才想起向我忏悔,是不是有点晚了?”苏丹故意装出一副开玩笑的样子,大大咧咧地跷起二郎腿。

“你受点委屈算什么。”姥姥叹了一声,“我们最对不起的,其实是杨小水。”

17

同龄、同乡、同年大学毕业,四岁以前连母亲都相同。这是苏丹做梦也想不到的。和李峤汝这么多的缘分,全世界也罕见。

躺在浴缸里,苏丹觉得白天的事像是在演电影。突然间,她就成了李碧汝,成了那个被杨小水念叨不已的小女孩。如果她也一直像李峤汝那样在杨湾长大,很难想象她的现在。姥姥重回杨湾,像童话里送来的水晶鞋。苏丹想不起来杨小水是不是给她讲过灰姑娘的故事。那时候她还小,即使讲过,她也记不起来了。在姥姥送回水晶鞋之前,她和李峤汝都是灰姑娘。遗憾的是,水晶鞋只有一双。苏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应该感谢母亲,她要是还能生育的话,还会有水晶鞋吗?

苏丹给父母的建议是,先把李峤汝的女儿乐乐接到家里来,这是当前报答杨小水的最好方法。杨小水现在关在看守所里,孩子马上就要开学了,得有个妥善的地方安置。至于杨小水自己,苏丹说,你们放心,我会尽力的。姥姥说,北环那套房子先尽李峤汝住着,离丹丹近,你们姐妹俩好多走动。我记得丹丹比她大……苏丹抢过来,说大两天,我们比过的。母亲也说好,丹丹多了个妹妹,以后你们相互也好有个照应。

苏丹的房子离老公学校近,离尼罗河也不过十分钟的车程。当初母亲想在尼罗河挑套大的,是想让苏丹跟他们住在一起。苏丹以老公上班不方便为借口拒绝了。住得太近,就没有隐私了。还有一个原因是,尼罗河略显奢侈,苏丹这样的年龄,不合适。苏丹说不上勤俭,但太奢侈也不是她的风格。低调,她一再提醒自己。社会上好多极端案例,都是跟仇富心理有关。自己还年轻,不是享受的时候。

苏丹的父亲是郑州土著,祖辈留下了一处四合院。几年前搞拆迁,开发商问是要钱还是要房。要钱的话人家答应给五百万,要房子的话更好,开发商不缺房子。苏家不缺钱,苏丹的老公在大学里教书,父母刚刚退休,连姥姥都拿着退休工资,于是就要了开发商提供的七套房子。本来是八套,尼罗河是高档小区,一套顶外面两套。物价飞涨,守着七套房子苏家人放心。这不,几年下来,郑州的房价每平方米升了近两千。七套房子算下来,这两年苏家的财产又增加了一百多万。

苏父热心,又加上刚退下来没事做,一门心思要把乐乐入学的事办好,也算是对杨小水的一次补偿。当然,也有安慰苏丹的成分。苏父问来问去,才知道难。李峤汝没有郑州户口,乐乐转到哪个学校都要交高昂的择校费。回来一家人商量后,干脆把李峤汝母女的户口都转到郑州,一劳永逸。郑州的政策是,在这里工作一定时间后,可以持相关单位出具的统筹金缴纳证明,以引进人才的方式把户口迁移到郑州。李峤汝工作过的那家报社提供了当时双方签订的用工合同,但报社没有为她缴纳统筹金。苏父又去找熟人,请客吃饭。快开学了,才把她们母女的户口迁过去。李峤汝很感动,多年都没解决的问题现在被人家不知不觉地解决了。苏丹更意外,父母的愧疚她理解,可如此报恩,是不是过了头?

欢迎李峤汝重新回到郑州的午宴安排在河南饭店。河南饭店现在虽说只剩个虚名,毕竟还挂着河南两个字。愧疚,补偿,总得有个表达的形式,苏丹理解姥姥他们的心理。饭桌上,姥姥不时絮叨出一些苏丹她们根本就没有记忆的往事。苏丹和李峤汝都很配合,两个人头还凑到一起自拍了张照片。李峤汝传到微信上,配的文字是,30多年前的亲姐妹。苏母不甘落后,在下面回复纠正,30多年后也是亲姐妹。

18

下过一场小雨,气温说降就降了。

法院通知,杨小水的案子下周一开庭。

忙到周四下午,一切准备就绪。苏丹让小周安排第二天下午再见杨小水一面,稳定稳定她的情绪,顺便认亲。她很有把握地告诉李峤汝,杨小水判不了死刑,最坏的结果是死缓。

这一次,杨小水没带小周。杨小水离她近了,有些话,她不想当着一个熟人的面说。

杨小水眼睛红着,像是没睡好。“苏律师,告诉小汝,别再费力气了,我活着,跟死有什么区别呢?”

“怎么了,阿姨?”苏丹这一声叫得比往常更真诚,更有内容。她安慰对方,“您放心,我们已经找到那个姓谢的证人了。等法院判决完,你们一家就能见面了。”她还想着,应该和她拍张合影发在微信上,文字也想好了,重逢30多年前的养母。

“去哪儿见?”杨小水问。

“监狱啊!”苏丹说。

“你们找不到她的。”杨小水摇了摇头,她一心还想着那个李碧汝。

苏丹心头一颤,说:“阿姨,您是说李碧汝?”苏丹真切地感受到了,杨小水果然像李峤汝说的那样,过于关心李碧汝,而不是自己的亲生女儿。这种时候,这种场合,什么样的亲情能胜过母女之情?来之前,苏丹其实已经做好了宽慰杨小水的准备,告诉她瞿医生是谁,告诉她姥姥和父母的悔意,还有自己对杨小水抚育将近四年的感激……而且,她还准备宣布一个没有跟父母商量的决定,将来,她会和李峤汝一起,把杨小水当母亲来孝敬。

“有件事我必须得说,再不说,我怕没机会了。”杨小水突然说,“我对不起那家人,李峤汝才是他们的妮儿,李碧汝是我的妮儿。”

苏丹一愣,雕塑一样硬挺挺地杵在那里。她没听明白,杨小水的女儿怎么又不是李峤汝了?

“谁不想生下来就是城里人?那是个机会,我不想错过……”

苏丹身上一阵发冷。有一阵子,她听不到杨小水的声音,只看到对方的嘴唇一张一合。

“杆子婶来要妮儿的那晚,我一夜没睡。也是巧了,收音机里那晚放的正好是《狸猫换太子》——苏律师,你也是河南人,《狸猫换太子》该听过吧?”

听那名字,苏丹也能猜出个大概。她隐约感觉到自己的生活要有一个翻天覆地的变化了,这变化太大太快,她有点晕眩了。苏丹闭上眼,无助地摇了摇头。真发微信的话,文字说明恐怕得改为“失散30多年的母女重逢”了。

杨小水没有注意到苏丹表情的变化,开始讲故事。很早以前,皇帝的皇后病死了……

皇帝当然是很早以前的事了,苏丹很不以为然,杨小水就这样夺得了讲故事大赛的特等奖?

姓刘和姓李的两个王妃同时怀孕了,为了当皇后,姓刘的王妃就和太监郭槐勾结到一起,趁那姓李的王妃生产时,用一个剥了皮的狸猫换下她刚生的婴儿,还让宫女弄死婴儿扔到野外。皇帝一看王妃生下一妖物,认为是不祥之兆,就把姓李的王妃打入了冷宫。姓刘的因为生了儿子,自然被立为皇后,儿子也被立为太子,眼见着的荣华富贵。我合计着,咱也可以来个“狸猫换太子”啊。妮儿跟着我们,还不跟我一样,放牛割草伺候土地?要是去了上海可就大不一样,吃商品粮,不用做活儿,还有好衣服穿,有高楼住……反正杆子婶和瞿医生也不知道碧汝和峤汝哪个是我们自己生的,哪个是人家的。碧汝来我们家时听说才出生两天,现在都快四岁了,孩子变化又大,即使当初有印记,他们也分辨不出来了。第二天天没亮,杆子婶领着人家来,我把峤汝给了他们,换下了碧汝……

“我怎么越听越不明白了,”苏丹问,“峤汝现在不是还在你们家吗?”

“苏律师,别急,你听我说完。我当时心虚,怕妮儿她爹知道内情后,藏不住,就把碧汝改过来叫峤汝。她起初也不情愿,好在我已经离婚,家里就我们娘儿俩,没人发现。骨肉分离的滋味真不好过啊,从那以后,我没有一天不想我的妮儿的。冬天,我操心我妮儿穿不暖和;夏天,我怕我妮儿玩水吃坏肚子。我也知道我妮儿在上海比我们穿得暖吃得好,可就是放不下心。只要一闲下来,脑子里想的都是她。我这脑瓜子,想得都快爆炸了。后来,小汝带我去上海找了一次,我才死心。你们让我去做精神病检查还真检查对了,我早知道自己不是个正常人了,老觉得我已经四分五裂了,不完整了。这几十年,我其实一直努力地想把一个四分五裂的身体重新捡回来。可是,怎么对也对不完整啊……”

“唉,”杨小水叹了一声,“还是应了那句老话,不是不报时候未到啊。《狸猫换太子》那戏,刘皇后最后落了什么好?自己的儿子没有成年就病死了,皇帝将贤王的儿子收为养子,后来又立为太子。知道这个孩子是谁吧?”

“就是那个被换成狸猫的李妃的儿子。”不等杨小水自己讲出来,苏丹就猜出了答案。既然是戏,都讲因果回报,这是中国特色。就这样,也算擅长讲故事?

“对,就是李姓王妃的儿子。包青天经过一系列的侦查和审讯,破获了这起惊天大案。最后,刘皇后自杀,李妃与已经继承皇位的皇帝母子团圆。郭槐做事那么隐秘不还是被老包铡了?现在是不兴铡刀啊,要是兴,我不也是那个下场?我不亏,那两个畜生也不亏!”

“两个畜生?”苏丹敏感地问。

“陶水旺不算?陶水旺比那个姓许的还该死,畜生的爪子竟然伸到我妮儿身上了。那天晚上,一直在板桥水库工地上打工的陶水旺喝了酒又来我们家。趁着妮儿出去,陶水旺上来抱我,被我推到一边。板桥水库的大坝又修好了,我心里本来就不高兴。我骂他,一见面就这样,你是猪啊?陶水旺悻悻的,转身出去了。不多久,妮儿回来告诉我,说陶大爷偷看她洗澡,还摸她的胸。那时候,妮儿已经十六岁了,虽然胸前并不大,但也鼓起了两个包。我真生气了,逮住他又狠骂了一通。陶水旺,给我滚!你就是个畜生也该通点人性啊?陶水旺竟然一点儿也不怕,还说,反正又不是你自己的妮儿,你操那么多心干吗?我以为他诈我呢,陶水旺却嬉笑着说,你以为我不知道啊?碧汝背上长过疮,那疮疤怎么又长到峤汝身上了?我还不死心,硬着嘴说,峤汝身上就是没疮疤。陶水旺恬不知耻地说,我刚才看她洗澡的时候,明明有两个疤痕。我本来就心虚,陶水旺这一说,我傻了,没话了。那个时候,我就定了心,早晚要弄死这个畜生!不弄死他,他还会坏我妮儿的。”

“你杀了陶水旺?”苏丹低下身子,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打我妮儿的主意,我能让他好活?”杨小水现在都难掩当时的气愤,“陶水旺是堆垃圾,不把他清理出来我心里安生不了。那天我没骗他,身上确实来了。要是好好的,我当时就哄他睡下,趁他睡下后弄死他。我忍着,约他几天后的晚上再来,梁波涛暑假正在县城教师进修学校培训。几天过后,我又冷静下来了,杀了他我也安生不了。我想哄哄他,让他尝尝甜头,别乱说就行了。也该那畜生死,那天下着大雨,他竟然打着手电来了,浑身淋得没有一处干的地方。真是色胆包天啊!不能再等了,这可是个好机会,弄死了他,我再也不用害怕被梁波涛发现了,妮儿的事再也没外人知道了。老天爷也帮我,雨下得那么大,妮儿又早睡了。我任他在我身上癫狂,直到他自己累了。他也是个肉身啊,一点都不经砍,一个大男人,一刀下去竟然连哼都没哼一声。那时候,我觉得死的不是他一个,还有我,我也和他一起死了。我的魂守着他的尸体,守了半夜。”

停了一会儿,杨小水重新仰起头。“我把陶水旺分成几块,埋在院子里。院子里突然起了新土,我怕人起疑,还顺手把院西头的无花果也移了过来。梁波涛回来问起来,我说无花果在西头不得日头,早就想移了。果然,那一年的无花果结得特别多,压得树枝都弯了。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吃过无花果,那都是陶水旺的身体沤成的肥料滋养的啊。

“杀了陶水旺,我还真安生了一段。

“那个小院,我一直没敢卖,买房子紧着用钱我也没卖,现在还在梁波涛的名下,空着。我怕陶水旺到那边也不放过我,每年清明节都会找借口回去看看他。”

会见结束,苏丹的会见笔录很短,只有前面一小部分。她怕杨小水不签字,解释说:“小周有事,我记不过来。不过没关系,我同时录了音。”杨小水并没想太多,还像从前一样,看都不看,拿起笔就在最后一页签上了名字。

19

苏丹神色恍惚。凭直觉,她相信杨小水没有说谎。她自己也曾有过怀疑,家里为什么没有她四岁以前的照片?

稳定下来后,她庆幸自己没有带小周去做笔录。会见室虽然有摄像头,但不录音,第三者听不到会见内容。新的《律师法》给了律师充分的自由,可以单独会见嫌疑人。

苏丹想象自己就是李峤汝——不用想,其实就是,连名字都不会变——她不应该恨杨小水吗?原本不需要努力就能有一个大好前途的李峤汝,因为杨小水自鸣得意的“狸猫换太子”,不得不背负屈辱的恶名,此刻正全力洗刷自己。她顶替了苏丹,李峤汝才是最无辜的受害者。童话故事里都是灰姑娘变成了公主,李峤汝的方向则恰好相反,由公主变成了灰姑娘。

重新梳理李峤汝的人生,苏丹想象不出,假如现在她们俩的角色互相调换一下,又会是什么样子。苏丹看过一档电视节目,叫《变形计》,山沟里的“好孩子”和城市里的“坏孩子”角色互换一周。质朴纯真面对世俗功利时的辛酸,放浪不羁屈服于最原始诉求时的感动,每一集都让苏丹一忍再忍,到最后还是没忍住,泪流满面。苏丹和李峤汝的人生何尝不是一种变形?感谢导演杨小水选中了她,让她有机会体验城市文明。不,不是体验,是交换。这交换是几十年或一辈子,而不是短短的一周。而且,双方都不知情。唯一的观众,还是杨小水。城里孩子李峤汝在杨小水眼皮底下替苏丹受苦,她被感动过吗?有过愧疚吗?苏丹肯定,这几十年,杨小水肯定不得安宁,在心里哭过无数次。李峤汝不是城市里的坏孩子,要坏,也是她的亲生父母坏,让她失去了一个城市孩子应有的满足与安稳。

20

苏丹很想再见杨小水一面——单纯的见面,没什么目的。她心里空得慌,想见一个人,一个离她近的人。真是滑稽,律师竟然和她的委托人成了最亲的人,成了母女。母女还不应该见见面,好好地聊一聊?

杨小水一点也不紧张,反倒比以前任何时候都要镇定。门外的黄警官向苏丹点头示意,苏丹连忙出去和他打了声招呼,顺便扔过去两盒烟。

苏丹还是不敢细细端详杨小水,眼睛飘着算是打了招呼。她提醒自己,眼前的这个人不再是李峤汝的母亲,现在是她苏丹的母亲。脑子里却跳出了回光返照这个词,摁都摁不住。苏丹把椅子向后挪了一下,镇定地坐下。这镇定是假装的,屋里弥漫的平静气氛也是假装的。杨小水在苏丹眼睛的余光里依然很精神,脸上像涂了一层蜡,光亮亮的。她不再仅仅是她的律师了,也不再单纯地是个旁观者了。她也没有再叫她阿姨,把母亲叫成阿姨她心理有障碍。她开始讲自己的准备情况,说到证人谢修平,苏丹下意识地用了不确定的语气。谢修平态度不是太明朗,不断地讨价还价。最后的数目与谢修平最初的理想相差甚远,苏丹报了具体数目,也没说明这个数目是经过自己的努力所致。谢修平答应来作证,但律师不能保证,这就像医生让病人家属签字,再简单的手术也不能排除风险。整个过程,苏丹自己都意识到自己就像一个怨妇,唠唠叨叨,细致,反复。

交代完毕,苏丹轻轻地喘了口气。

杨小水没有反应。

冷场了几分钟,也许只有几秒,苏丹已经没有时间意识了。她努力让自己也镇静下来,开始给杨小水讲故事。我有一个朋友,儿子两岁时失踪,辞了职四处寻找,五年未果,只好放弃了。有次她喝多了,向我倾诉,说她其实找到过儿子。在北京,一个天桥上。当时她并没在意,有人拖住她的裤腿行乞她才发现地上有个孩子。她把硬币投向孩子面前的碗里时,习惯性地看了看他耳朵后面。一个月牙形的胎记,好像比原来大了一圈。朋友眼泪当时就出来了,退后一步,想仔细端详一下面前的孩子。那孩子坐在地上,双腿交错向后盘着。一条胳膊在一侧耷拉着,明显是停止发育了,细得跟家里的水管一样。头发蓬乱,脖子里的黑灰像墙上斑驳的老漆。除了那个可怕的胎记,一点儿也没有当年的可爱样。这就是她找了多年的儿子?朋友很快醒悟过来,周围肯定有人控制着这孩子。朋友看过这样的报道,有人专门找一些残疾的孩子,或者健康的孩子,再把他们弄成残疾——看起来很悲惨的那种残疾,靠他们乞讨生活。朋友在附近徘徊,天快黑了,一辆面包车开过来,停在不远的路边。车上下来一个年轻人,快步跑到天桥上,先蹲下来拨弄了几下碗里的纸币,然后一只胳膊夹起孩子,疾步走下来。朋友站在面包车旁边,待那青年走近,朋友把自己兜里所有的现金都掏出来递给他。青年愣怔在那儿,他背上的孩子用另一只手接过朋友手里的钱。面包车里还有三四个那样的孩子。朋友站在那儿,一直到面包车消失……

“怎么不认?”杨小水按捺不住地问。

“怎么认?人都那个样子了,要回来怎么办?把一切打乱重新再来?那得需要多大的勇气啊。朋友也纠结,要不然也不会在那儿徘徊了一下午……”苏丹开始收拾桌上的两页会见笔录。

杨小水签字的时候,苏丹靠近铁栅栏站着。她犹豫了一下,对杨小水说了最后几句话。“您有没有想过,您亲生女儿现在的生活有着您想象不到的富裕与幸福?即使您没杀人,现在你们母女相认,您亲生女儿也可能会失去她原来拥有的一切。最可怜的是李峤汝,真相揭开她可能会得到些补偿,可您耽误了她这么多年,她不恨您?说不定,您会鸡飞蛋打,一个女儿都维持不住……”

21

第二天,苏家知道了自己的女儿当年被杨小水调包的消息,不相信。DNA比对的结果显示,李峤汝与苏父生物学上父女的可能性为99.99%。苏家气愤至极,宣布解除与苏丹的父女关系,将七套房子的户主全部更改为亲生女儿李峤汝,与杨小水家彻底划清界线……

苏丹被梦惊醒。

熬到天亮,想给李峤汝打电话又怕打扰她休息。这会儿离上班时间还早,与杨小水谈话的录音听了一半,苏丹没忍住,还是拨了李峤汝的电话。

手机通着,没人接。

本来还有些犹豫,没人接反而让苏丹拨得更坚定。

进来一条短信。李峤汝发来的。我母亲昨晚撞墙自杀,抢救无效。

苏丹一惊,手机差点儿掉到地上。她想,这肯定又是一个梦。狠劲儿地掐了一下大腿,痛得她直咧嘴。

隔了一会儿,小周也打来电话。法院通知,杨小水自杀,上午的庭审取消。 W00cwJBSA8Qh6DlDkD5IYII9iIqiBO0e0HMwKyyrBhOE+bpfU8cpSYkGyd2E7FB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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