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记忆力差极了,且不说我忆不起十年二十年前的事,且不说我记不住路号、地点和时间,且不说我想不起自己曾经说过的话、做过的事,单单是一两分钟之前发生过什么,我都难以想起。我的记忆力几乎达到了一种病态的程度,可是,我还未衰老啊。阿尔茨海默症应当不会在我三十岁这个年纪就袭而侵之吧?
然而,有些东西,尽管我记不住,但未曾在我记忆的流里消失过。只不过,它藏在了一个深深的记忆的匣里,被妥善地保管着。当有一天,它被某样东西触碰时,那个紧闭的口子便会悄然轻启,里面的东西便会轰然而出,冲击你的情感之阀。
比如说,我存着一本旧相册,它记录着我的过往。当我不经意间翻阅那陈旧的相册时,往事便会翩然而出,我就会被飞出来的人生与情感记忆感慨得唏嘘万千。比如说,我珍藏着学生时代友人送我的一张小贺卡、一封书信,平时不看倒罢,只要有一天,翻抽屉触碰它们时,曾经的记忆又会让人情不自禁了。又比如说,我存着学生们送给我的一张张小贺卡。有一天,你去看看它们吧,那些稚嫩的字迹,会把你柔软的心击倒,粉碎,让你的记忆与情感都沉浸在那样的碎片当中,不能自拔。
于是,我知道,尽管我的记忆渐渐退化,但是,我的情感仍在,我的心仍在。我的人生与情感都被记载于那些相片、贺卡与书信里去了。不仅如此,它们还留存于天地自然之中。
有一天去往郊外,清风、泥味、草香扑面而来,忽见简陋的砖瓦房成排立于眼前。于是,平时无论如何都想不起来的,二十多年前的往事倏地在我脑海里闪过,那样清晰,那样真切。我看见了我儿时的房子——坐落于山脚之下,矮小,简陋,黑暗;我看见了许多个晚上,点着一盏灯,母亲在一旁微笑着看我做功课;我看见了母亲在屋后山脚下辟了一片土地种菜,那萝卜、红薯、南瓜大得喜人;我看见了我和哥哥爬山、捕蝴蝶;我听见母亲在山脚喊,回来吃饭了……记忆与情感就被那扇门,让人泪眼蒙眬。
那一天,红日浑圆,紫霞漫天。我坐到台阶上,要在夕阳隐去之前欣赏黄昏。可是,一坐定,我的脑子里便突然记起了什么。多少年前的一个傍晚,也是这样的红日,也是这样的晚霞,我一人坐于校园的台阶上,捧着刚刚收到的,那枚画有大大的心的贺卡。人已寥寥,我就那样坐着,与夕阳为伴,与红霞交心,直至夜晚来临。那样的心境,那样的情感轻易回忆不起来,却因了一抹斜阳,什么都想起来了。于是,心便会被夕阳浸湿,柔柔地疼。
记忆还会保存在雨里。少年不识愁滋味的心情全都交付雨中,不论是晨雨、夜雨、微雨,还是大雨,一听便有一个故事,一听便有一份心情。记得有一次,同学们去春游,我托故不去,他们温暖幸福,我却寒冷落寞地骑着自行车在雨中飞驰回家,雨把我的衣裳淋得湿透了,我的心也被淋得湿透了。有一次,下着滂沱大雨,我衣裳单薄,却非要在雨中独自漫步。结果,一回宿舍立即生病。老师得知,以为我没有衣服穿,便把她的毛衣送给我,可是我死活不穿,她一次次地尝试着温暖我,我却一次次地辜负她。
那个不知愁的年月里,我错过了许多应当珍惜的东西。可是,当我想回时却回不去了,想抓也抓不住了。这时才明白,那些东西,真的在我生命的流里消失了。
童年和少年的记忆全部被我的疾病抹去,只有那些固执的情感被保存在身边的物与景致之中。当那样的景与物再现,记忆便会再现。于是,年少时的那些友人、亲人、师长,关爱过你的人,以及你喜欢过的人都会一一向你走来,让你温情,让你心疼。
原来,上帝给我们每人都预留了一部留声机。一屋一阳,一花一草,一云一雨,都是我们生命的留声机。它承载着我们的过往,记录着我们的情感,保存着我们的人生。
我想,当我们老去的时候,或许可以这样:闲坐台阶看风景,静坐门前赏晚霞,呆坐窗前听风雨。于是,一辈子就这样被你重新捡拾起来了。你的生命里那些重要的人,重要的事,重要的情会再次莅临你的生命。你会感觉到,因了他们,你的人生才会变得充实,才会变得诗情画意。因此,你才明白,你的生命因了他们,才获得存在的意义。
而我们年轻的时候,需要做的是什么呢?好好珍重你要珍重的人与情吧。这样,到了老的时候,留声机才不至于淌出忧伤的《e小调大提琴协奏曲》、悲壮的《悲怆交响曲》,而是流淌出如水的《夜曲》,如华的《月光》。
是的,那是月光如水的声音,是月光如水的情。那是人生如歌的行板。
这声音,这唱片,是你所珍重的人留给你的,是他们送给你的人生礼物。他们想让你在生命最重要的时刻能借此回忆你充实、温情,而又华美的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