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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武技之比较

武侠小说既是揭出“武侠”二字,表明它与别种小说不同,不妨就从这两个字谈起。

一般读者爱看武侠小说,原因之一,恐怕就是为了追求刺激,作者笔下打得越紧张,读者也就读得越“过瘾”。报纸上连载的武侠小说,常常一打十天半月,恐怕就是为了迎合读者这种心理。尽管用正统的文艺批评标准来衡量,这些冗长的武技描写,实在很难找出甚么艺术价值,甚至简直可说是“胡扯一通”,但作者们也不能不“明知故犯”了。

我和金、梁也是相识的朋友,据我所知,他们都是文质彬彬的书生,对武技恐怕都是一窍不通。梁羽生就曾在武技描写上闹过笑话,他最初写武侠小说的时候,大约是因为不懂如何描写武技,而又想写得细致一些,有两段是写太极剑和判官笔的,可能他根本就没见过判官笔;太极剑是怎么使法,他也不知;于是便在白羽的小说里找到两段关于判官笔与太极剑的描写,稍稍改动几字,便照抄无误。结果给懂得武技的人在报刊指出,说他抄袭已然不妥,改动白羽原文之处,恰恰又改得不对,笑话一番。

我也是认为不妥,但我不认为这是了不起的大毛病(即使对梁羽生的初期小说而言)。谈到“抄袭”,中国文学史上的江西诗派,说句笑话,就等于是提倡公开抄袭的。江西诗派在宋代诗坛居于盟主地位,执诗坛牛耳二百多年。宋代的许多大诗人如黄庭坚、杨万里陆游、范成大等等,都是属于江西诗派的。这一派人认为点窜别人的诗句叫做“脱胎”,借用前人的诗意叫做“换骨”,只要把别人诗句随便改动几字便当自己的作品。例如黄庭坚把李白诗“人烟寒橘柚,秋色老梧桐”,只改成“人家围橘袖,秋色老梧桐”;把白居易的诗“百年夜分半,一岁春无多”,添上几字,改成“百年中去夜分半,一岁无多春再来”,就当作自己的作品了。这种“点窜”前人诗句据为己有的风气在宋代盛极一时,可以追溯到江西诗派未成立之前,如黄庭坚的老师苏东坡,也曾有过把蜀主盈昶的诗句,稍为增添改动,而写成了那首为人熟知的《洞仙歌》词的例子。

我要说明我并不同意江西诗派的主张,黄庭坚、陆游等大诗人的最好的作品也不是他们“点窜”前人的作品。我只是认为在一部几十万字的武侠小说中,只要作者有他自己的新创造,那么即使在武技描写中有几段文字抄用前人之作,也就不能算是甚么了不起的大毛病。

不过,虽非大毛病也是小毛病,毛病总是改了的好。当时的批评,我看对梁羽生还是很有益处的。在他后来的作品中,已经是认真的接受了人家的批评,比较肯花心思去想一些新鲜的武技描写了。批评家们其后也曾在报刊上指出这一点。

但话说回来,武技描写,我看不只对梁羽生是一个难题,它本身就是武侠小说难以克服的弱点,一来真正懂得武技的武侠作家,恐怕是凤毛麟角;二来就算是真是懂得,如实的描写正常武技,正所谓“画鬼容易画人难”,写起来只怕也难生动有趣。读者未必赞你内行,反而可能感到沉闷。

前辈武侠作家中,郑证因是懂得一点技击的,他的《鹰爪王》关于武技的描写最多,但读起来许多人都有枯燥乏味之感。白羽的武技描写很生动,主要是他描写动手时的气氛写得好。据我所知,白羽本人不懂技击,而是有一个懂得技击的朋友和他合作的。后来那个朋友不在了,前几年他给香港一家报纸写武侠小说,就几乎简直没有武技描写。

正常的武技描写既是吃力不讨好,于是近年来的“新派武侠小说”就出现一个开倒车的现象,即由“武”而“神”,种种离奇怪诞的“武功”在小说家笔下层出不穷,即如金梁,亦不自觉的走上这条歪路。

老实说,大多数读者恐怕都是抱着“姑妄言之姑妄听之”的态度,明知这些关于武技武功的描写不合情理,只要看得“过瘾”,就乐于看下去的。但作为一个武侠作者,尤其是像金、梁两位,多少有志于把武侠小说的水准提高,挤进文艺领域的作者,假如也是随俗浮沉,流于神怪,那就未免太可惜了!

梁羽生的初期、中期小说(《白发魔女传》之前是初期,《白发魔女传》至《冰川天女传》是中期,以后是近期。这是我根据他小说的演变给他划分的。可能不很恰当),武技的描写也有夸张得“离谱”的地方,但总的说来,还算是“正派”的。到了《冰川天女传》之后,甚么冰魄神弹、修罗阴煞功等等一出,就已经沾上了神怪的气味了。

有人认为“神怪”也未必就是没有艺术价值,《西游记》还不神怪?却也是宝贵的中国文学遗产。武侠小说应该容许幻想。但我以为武侠小说毕竟不是神话小说,《西游记》写的是“神”,或“半人半神”,武侠小说写的是“人”,性质不同,不能混为一谈。武侠小说的幻想可以用于其他方面,例如梁羽生笔下的英雄到珠穆朗玛峰探险,就是可以开拓读者心胸的幻想,至于“乜乜神功”之类,我看还是少写为佳。

金庸初期的小说(在《射雕英雄传》之前),大体上也还是正常武技的描写,笔下的英雄尽管招数神妙,内功深厚,也还不能算是“离谱”。到《射雕》之后,则越来越是神怪,其神怪的程度,远远超过了梁羽生。《射雕》中的西毒欧阳锋用头走路,手下蛇奴驱赶蛇群从西域来到中原;《神雕侠侣》中的寿木长生功、九阴神功、九阳神功;以至现在《天龙八部》中的甚么天上地下唯我独尊功等等都出来了,真是洋洋大观,就差没有“白光一道”了。(《天龙八部》中的六脉神剑,能用剑气杀人,也近乎放飞剑。)

其实即使漫无边际的幻想,也是有时而穷,神神怪怪,变来变去,渐渐也就变不出甚么新花样的。于是就互相模仿抄袭,谁有较为新鲜的怪招一出,就群起而仿之。金庸曾在报上撰文,谈及“新派武侠小说”的流弊,也曾指出这一点。这确是目前武侠作者所犯的通病,即以金庸自己而论,也是不免。他的《天龙八部》前不久刚写过的一段情节,一个武功极低的少林寺小和尚,突遇奇缘,得逍遥派一个武功极高的人,把几十年的功力都送给了他(功力怎么能送给呢?据说是那高人和他以头碰头,在他天灵盖一撞,功力就全部过去了云云),于是这小和尚登时就成了一流高手。这真是怪得难以思议。但这个怪诞的传功办法乃是台湾武侠小说家卧龙生的创作。卧龙生有一部小说《玉钗盟》,书中主角徐元平就是得到少林寺一个功力极高的老和尚,用开顶大法将几十年功力送了给他,于是老和尚坐化,徐元平则成了一流高手的。我举这个例子,是想说明武侠小说的神怪写法,已经是走进了死胡同,越走越窄了。所以即使是金庸这样一位最擅长于构思的作家,也难免有想不出新招之苦。

神怪的路子越走越窄,而正常武技的描写又是吃力不讨好,那么该怎样满足读者要求刺激的心理呢?是不是既可兼顾读者的要求而又使武技描写也多少有点艺术性?武侠作家不乏聪明才智之士,本用不着我这个外行人借箸代筹,但我也不妨贡献一点外行的不成熟意见。

我想先举出金、梁作品中,我认为两段最出色的打斗情节来说明问题。

金庸《雪山飞狐》中苗人凤与胡一刀一比武,两人生死决斗又惺惺相惜,白天激战,晚上抵足而谈,比武历时三日,每日都有不同的变化。除了两个主角之外,并穿插以周围的人各式各样的活动。在比武过程中突出了主角的性格,描写了周围的人物,渲染了现场的气氛,又从正面侧面,或淡描、或浓抹的勾勒了主角高明的武艺。读者看得紧张、“过瘾”,这一大段高明的描写,就丝毫没有神怪气味!

梁羽生《白发魔女传》中,女主角玉罗刹大闹武当山这段打斗情节,与金庸那段苗、胡之斗也有异曲同工之妙。玉罗刹上山寻觅情人——武当派掌门弟子卓一航,与他的五个师叔展开恶斗,打斗过程中描写了爱情的纠纷,将男主角的柔懦,女主角的刚强作了鲜明的对比,随着战情的拉紧,细致的刻划了他们内心的变化,不但男女主角的性格凸出,陪衬人物武当五老的性格也跃然纸上。在这场打斗中,还写了新旧思想——维持正统与反正统的思想冲突。写得颇有深度,也颇有艺术性,读者同样看得紧张“过瘾”。

从他们这两个成功的例子看来,可见武技描写,并非定要流于神怪才能吸引读者的。依我看来,甚至冗长的武技描写也可以大大减少,多用笔力布置战斗前的气氛,在战斗过程中再与人物的性格,故事的情节配合得丝丝入扣,那就是上乘之作了。当然,这样写法须得武侠作者更多去动脑筋。 wtjtl9Drn5PModPZI+ztj4IrmDabGBrPUL39de7D34JPaDlSb2o6fm9YVNYkx2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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