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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才学之比较

再谈到文字风格,梁羽生有相当的旧文学造诣,小说中常可读到他如诗似画的优美文字,《还剑奇情录》开头几回,就似抒情的散文诗,近作《风雷震九州》开头的一回也很不错。不过可惜的是,也许仍是由于多写的关系,水平亦是参差不齐,有神来之笔,也有砂石杂见之处。

用旧回目的武侠小说作家较少,这是梁羽生的一个特点,报纸上也似乎不止一人谈论过了。但也不是每个回目都很工整,不过他时有佳作,十个回目里面,总有三四个是可堪咀嚼的。他的回目有很浓厚的诗词胎息,即以目前还在报纸上刊载的回目为例,“亦狂亦侠真豪杰,能哭能歌迈俗流。”“瀚海风砂埋旧怨,空山烟雨织新愁。”都颇堪吟咏。他回目的另一个特色是喜欢集句,也以近作为例,如“四海翻腾云水怒,百年淬厉电光开”就很得人称赏。不过他用旧回目也有个毛病,尤其是刊载在报纸上的,往往数月不换,使读者消失了新鲜感。

梁羽生小说另一个特色是诗词的运用,书中人物,每每出口吟诗,有引用前人的,也有他自作的。有运用的场合不当的(例子以后再举),甚至有时也出现拙劣的歪诗,如有人就指摘过《散花》里铁镜心所吟的两句,甚么“英雄血洒胡尘里,国难方深不顾家”之类,的确是令人失笑的“歪诗”。但持平而论,大体说来,还是瑕不掩瑜。他有劣作,也有佳作,他每一部小说,开头结尾,例附诗词一首,尤其以“开篇”的那首词,切合小说命题,就时有佳作。以《白发魔女传》的题词为例,填的是“沁园春”词牌:“一剑西来千岩拱列,魔影纵横,问明镜非台,菩提非树,镜由心起,可得分明?是魔非魔?非魔是魔?要待江湖后世评。且收拾,话英雄儿女,先叙闲情。 风雷意气峥嵘,轻拂了寒霜妩媚生。叹佳人绝代,白头未老,百年一诺,不负心盟。短锄栽花,长诗佐酒,诗剑年年总忆卿。天山上,看龙蛇笔走,墨泼南溟。”以词论词,我看也是够水平的。在其他武侠作家中,能够自写诗词的,似乎还不多见。

不过梁羽生这个特点,有时也成他的缺点,就是非必要的场合,他笔下的人物也往往吟诗作对,这就难免有令人酸溜溜之感了。最显著的例子如《冰川天女传》中,唐经天在冰宫中大做其嵌名联,这些联语,公平来说,也还不错,有一二联还颇见才气,但何必到处题联,与书中情节有何关连?若说要表现人物心境,有佳联一副也就够了。写七八联之多,除了使人觉得是梁羽生自炫旧学根底之外,很难作别的解释了。

金庸很少用回目,《书剑》中他每一回用七字句似是“联语”的“回目”,看得出他是以上一回与下一回作对的。偶而有一两联过得去,但大体说来,经常是连平仄也不合的就以《书剑》第一、二回凑成的回目为例,“古道骏马惊白发,险峡神驼飞翠翎。”“古道”、“险峡”都是仄声,已是犯了对联的基本规定了(《碧血剑》的回目更差,不举例了)。大约金庸也发现作回目非其所长,《碧血剑》以后诸作,就没有再用回目,而用新式的标题。

金庸的小说最闹笑话的还是诗词方面,例如在《射雕英雄传》中,就出现了“宋代才女唱元曲”的妙事。

《射雕》的女主角黄蓉,在金庸笔下是个绝顶聪明的才女,“渔樵耕读”这回用了许多篇幅,描写这位才女的渊博与才华。黄蓉碰见“渔樵耕读”中的樵子,那樵子唱了三首曲牌名“山坡羊”的曲儿,黄蓉也唱了个《山坡羊》答他。

樵子唱的三首,一、“城池俱壤,英雄安在?……”二、“天津桥上,凭栏遥望。……”三、“峰峦如聚,波涛如怒。……”(限于篇幅,不全抄了,可查原书。)这三首《山坡羊》的作者是张养浩,原题第一首是“咸阳怀古”,第二首是“洛阳怀古”,第三首是“潼关怀古”。(隋树森编的《全元散曲》有收辑,见上卷四三七—四三八页。)

张养浩《元史》有传,在元英宗时曾做到参议中书省事,生于公元一二六九年,卒于公元一三二九年。《射雕英雄传》最后以成吉思汗死而结束,成吉思汗死于公元一二二七年八月十八日,黄蓉与那樵子大唱《山坡羊》之时,成吉思汗都还未死,时间当在一二二七年之前。张养浩在一二六九年才出世,也即是说要在樵子唱他的曲子之后四十多年才出世。

黄蓉唱的那首《山坡羊》,作者是宋方壶,原题为“道情”(见《全元散曲》下卷一三零零页)。此人年代更在张养浩之后,大约要在黄蓉唱他曲子之后一百年左右才出世(《太平乐府姓氏》将他列为元代后期八十五位作家之一。据郑振铎推断,这批作家的年代大约是公元一三零一年到公元一三六零年)。

还有一点,根据中国旧小说的传统,书中人物所作的诗词或联语之类,如果不是注明“集句”或引自前人,则定然是作者代书中人物作的。例如《红楼梦》中林黛玉的葬花词薛宝钗的怀古诗,史湘云的柳絮词等等,都是作者曹雪芹的手笔。元春回府省亲时,贾政叫贾宝玉题匾、拟联等等,也都是曹雪芹本人的大作。曹雪芹决不能叫林黛玉抄一首李清照词或贾宝玉抄一首李白的诗以显示才华,其理明甚。

《射雕》这回写黄蓉唱元曲之后,又碰到一位书生,连篇累牍描写黄蓉的“才华”,如谈《论语》的“微言大义”啦,猜谜语啦,对对子啦等等,这些都是抄自前人的旧作,而且是并不怎么高明的作品,这里限于篇幅,不一一列举了。

老实说,金庸用了几乎整整一回的篇幅(比梁羽生之写唐经天还多得多),写黄蓉的才华,我是一面读一面替这位才女难过的。宋人不能唱元曲,这是常识问题,金庸决不会不知道。这也许是由于他一时的粗心,随手引用,但这么一来,就损害了他所要着力描写的“才女”了,岂不令人惋惜。金庸的武侠小说流行最广,出了常识以外的错误影响也较大,所以我比较详细的指出他这个错误。希望金庸以后笔下更多几分小心。 T+wZCdXunAgs3qtkvW9eiwl5JbM8N19Eduje+kJJFGBEIe8v7/RWh3YN92CaYzQ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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