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节前到我家补考的,都给我站起来!”
一个脸皮松弛的胖神甫,身穿法衣,脖子上挂着沉甸甸的十字架,气势汹汹地瞪着全班学生。
六个学生,四个男的,两个女的,应声从座位上站了起来。神甫两只小眼睛闪着凶光,像要把他们一口吞下去似的。孩子们惊恐不安地望着他。
“你们俩坐下。”神甫朝女孩子挥了挥手说。
她们急忙坐下,松了一口气。
瓦西里神甫那对小眼睛死死盯住四个男孩子。
“过来吧,宝贝们!”
瓦西里神甫站了起来,推开椅子,走到紧紧挤在一起的四个男孩子跟前。
“你们几个小无赖,谁抽的烟?”
四个孩子都小声回答:
“我们不抽烟,神甫。”
神甫气得脸发紫。
“混账东西,你们不抽烟,那么面团里的烟末儿是谁撒的?都不抽烟吗?好,咱们就来看看!把口袋翻过来!快!听见了没有?快翻过来!”
有三个孩子开始把口袋里的东西掏出来,放在桌子上。
神甫仔细地检查他们口袋里的每一条缝,想找出一点烟末儿,但是什么也没有找到,便把目光转到第四个孩子身上。这孩子长着一对黑眼睛,穿着灰衬衣和膝盖上打着补丁的蓝裤子。
“你怎么像个木头人似的,站着不动哩?”
那黑眼睛的孩子压住心头的仇恨,怒视着神甫。
“我没有口袋。”他用手摸了摸缝死了的袋口。
“哼,没有口袋!你以为这么一来,我就不知道是谁干的坏事,把发面糟蹋了吗?你以为这回你还能在学校里待下去吗?没那么便宜,小宝贝儿。上次是你妈求情,才把你留下的,这回可不行了。你给我滚出去!”他使劲揪住男孩子的一只耳朵,把他推到走廊上,随手关上了门。
教室里鸦雀无声,学生们一个个都缩着脖子。谁也不明白保尔·柯察金为什么被赶出学校。只有他的好朋友谢廖沙·勃鲁扎克知道是怎么回事。那天他们六个考试不及格的学生到神甫家去补考,在厨房里等神甫的时候,他亲眼看见保尔把一撮烟末撒在神甫家过复活节做糕用的发面里。
保尔被赶了出来,坐在门口最低的一级台阶上。他想,该怎么回家呢?母亲在税务官家当厨娘,每天从清早忙到黑夜,为他操碎了心,该怎么向她说呢?
想到这里,保尔被眼泪哽住了。
“现在我可怎么办呢?都怨这该死的神甫。我为什么要给他撒上一把烟末呢?都是谢廖沙出的馊主意。他说:‘来,咱们给这害人的老家伙撒上一把。’我们就把烟末撒了上去。现在谢廖沙倒没事,可我呢,说不定要被撵出校门的。”
保尔跟瓦西里神甫早就结下了仇。有一天,他跟米什卡·列夫丘科夫打架,老师罚他,不准他回家吃饭。老师怕他独自在空教室里胡闹,就把这个淘气鬼送到高年级的教室里,让他坐在后边的椅子上。
高年级的老师是个瘦子,穿着一件黑上衣,正在给学生讲地球和天体。他说地球已经存在好几百万年了,星星也同地球差不多。保尔听他这样说,惊讶得张大了嘴巴,他感到非常奇怪,差点儿要站起来对老师说:“《圣经》上可不是这样说的。”但是又怕挨骂,没敢吱声。
《圣经》这门课,神甫总是给保尔打满分。新约、旧约和所有的祈祷词,他都背得滚瓜烂熟。上帝哪天创造了什么东西,他也都记得一清二楚。保尔拿定主意,要向瓦西里神甫问个明白。上《圣经》课的时候,神甫刚坐到椅子上,保尔就举起手来,得到允许以后,他便站起来说:
“神甫,为什么高年级老师说,地球已经存在好几百万年了,而不像《圣经》上说的五千年……”他刚说到这里,就被瓦西里神甫的尖叫声打断了:
“混账东西,你胡说什么?《圣经》课你是怎么学的!”
保尔还没来得及答话,神甫就揪住他的两只耳朵,把他的头往墙上撞。一分钟之后,保尔已经鼻青脸肿,吓得半死,被神甫推到走廊上去了。
保尔回到家,又挨了母亲的一顿责骂。
第二天,母亲到学校去恳求瓦西里神甫开恩,让他儿子回班上课。从那时起,保尔恨透了神甫。他又恨又怕。他不容许任何人对他稍加侮辱,当然也不会忘掉神甫那顿无端的毒打。他把仇恨藏在心里,不露声色。
后来保尔又受到瓦西里神甫多次的侮辱:往往为了鸡毛蒜皮的小事情,神甫就把他赶出教室,一连几个星期,天天罚他站墙角,而且从不过问他的功课。因此,他不得不在复活节前,和几个考试不及格的同学一起,到神甫家里去补考。就在神甫家的厨房里,他把一撮烟末撒到过复活节用的发面里了。
保尔向神甫的蛋糕面团上撒烟末,因而被赶出学校。究其原因,是不满神甫的霸道强权,表明保尔从小就有着朴素的爱憎观。
这事谁也没有看见,可是神甫马上就猜出是谁干的。
……下课了,孩子们一齐拥到院子里,围住了保尔。保尔愁眉苦脸地坐在那里,一声不吭。谢廖沙在教室里没有出来,他觉得自己也有过错,但又想不出什么办法来帮助他的伙伴。
校长叶夫列姆·瓦西里耶维奇的脑袋从教员休息室的窗口探了出来,他那低沉的声音使保尔大吃一惊。他喊道:
“叫柯察金马上到我这里来!”
保尔朝教研室走去,心里怦怦直跳。
车站食堂的老板是个上了年纪的人,面色苍白,两眼无神。他朝站在一旁的保尔瞥了一眼:
“他几岁了?”
“十二了。”保尔的母亲回答说。
“行啊,让他留下吧。条件是:工钱每月八个卢布,当班的时候管饭,顶班一天一夜,可以在家休息一天一夜,可不准偷东西。”
“啊,不会的,老板,决不会的!我担保他什么也不偷。”母亲惶恐不安地说。
“好啦,让他今天就上班。”老板命令说,随后他又转过身去,对旁边站柜台的女招待说:“济娜,把这个小伙计带到洗刷间去,叫弗罗霞给他派活,顶格里什卡。”
女招待正在切火腿,她放下刀,朝保尔点点头,就穿过餐室,朝通向洗刷间的旁门走去。保尔跟在他后面。母亲也赶紧跟上,小声嘱咐保尔:“保夫鲁沙,你可要好好干啊,别丢脸。”
她用忧郁的目光把儿子送走以后,才朝大门口走去。
洗刷间里忙得不可开交。桌子上的盘碟刀叉堆得像座小山。几个女工肩上搭着毛巾,在逐个地擦那堆东西。
一个长着乱蓬蓬红头发的男孩,年纪比保尔稍大一点,正在两个大茶炉前忙碌着。
洗家什的大木盆里的开水冒着热气,把整个洗刷间弄得雾气腾腾的。保尔刚进来的时候,连女工们的脸都看不清。他站在那里,不知道该干什么,甚至不知道站在哪里好。
女招待济娜走到一个正在洗家什的女工面前,拍着她的肩膀说:
“弗罗霞,这个新来的小伙计是给你们的,顶格里什卡。你给他讲讲都要干些什么活吧。”
济娜转过身来指着那个叫弗罗霞的女工,对保尔说:
“她是这儿的领班,她叫你干什么,你就干什么。”说完,就转身回餐室去了。
“嗯。”保尔小声地回答,同时看了看站在他面前的弗罗霞,等候她的吩咐。
弗罗霞一面擦去额上的汗水,一面从上到下地把他打量了一番,好像要估量他能干什么活似的,然后挽起从胳膊肘上滑下来的一只袖子,用非常悦耳的、响亮的声音说:
“小弟弟,你的活儿挺简单,就是一清早把这口锅烧开,一天别断热水。当然,柴要你自己劈。还有这两个大茶炉,也是你的活儿。再有,活紧的时候,你也得擦擦刀叉,倒倒脏水。小弟弟,活儿不少,够你忙的了。”她说的是科斯特罗马方言,总是把“a”音发得很重。保尔听到这一口乡音,看到她那泛着红晕的脸和翘起的小鼻子,情不自禁地有些高兴。
“看来,这位大婶还不坏。”保尔心里这样想,便鼓起勇气问弗罗霞:
“那我现在该干些什么呢,大婶?”
保尔说到这里,洗刷间的女工们一阵哈哈大笑,把他最后的话盖住了,于是他也发愣了。
“哈哈哈!……弗罗霞这回捡了个大侄儿……”
“哈哈……”弗罗霞笑得比谁都厉害。
因为屋里全是蒸汽,保尔没有看清弗罗霞的脸,其实她只有十八岁。
保尔感到很难为情,便转过身去问身边的一个男孩:
“我现在该干什么呢?”
男孩只是嬉皮笑脸地回答:
“还是问你大婶去吧,她会告诉你的,我在这儿只是临时帮帮忙。”说完,转身朝厨房跑去。
这时保尔听见一个上了年纪的女工说:
“过来,帮着擦擦叉子吧。你们为什么笑?这孩子究竟说了什么好笑的话?”她给保尔一条毛巾,说:“给你,拿着。一头用牙咬住,一头用手拉紧,再把叉齿在上头来回蹭,要擦得干干净净,一点儿脏东西也不许有。咱们这儿干这种事挺认真,老爷们都很挑剔,总是翻来覆去,看了又看,只要叉子上有点脏东西,咱们可就倒霉了,老板娘马上就会把你撵出去。”
“什么,老板娘?”保尔不解地问,“雇我的那个老板不是男的吗?”
那女工笑了起来:
“孩子,我们这儿的老板只是个摆设,他是个草包。什么都是他老婆说了算。她今天不在,你干几天就会知道的。”
洗刷间的门开了,三个堂倌,每人捧着一大摞脏家什,走了进来。
其中有个宽肩膀、斜眼、四方大脸的堂倌说:
“加紧干啦,十二点的班车马上就要到了,你们还这么磨磨蹭蹭的。”
他看见了保尔,就问:
“这是谁?”
“新来的。”弗罗霞回答。
“哦,新来的。”他说,“那好吧。”他的一只大手按到保尔的肩上,把他推到两个大茶炉的跟前,说:“这两个大茶炉你都得烧好,什么时候要开水都得有。可是,你瞧,现在一个火已经灭了,另一个也快没有火星了。今天饶了你,要是明天再这样,你就得挨耳光。明白吗?”
保尔一句话也没有说,就烧茶炉去了。
保尔的劳动生活就这样开始了。他是第一天上班,干活从来还没有这样卖过力气。他知道,这个地方跟家里不一样,在家里可以不听母亲的话,这里可不行。斜眼说得很明白,要是不听话,就得挨耳光。
保尔脱下一只靴子,套在炉筒上,使劲地鼓起风来,能盛四桶水的大肚子茶炉立即冒出了火星。他一会儿提起脏水桶,飞快地跑到外面,把脏水倒进坑里;一会儿给锅炉添上劈柴;一会儿把湿毛巾搭在烧开了的茶炉上烘干。总之,叫他干的活儿,他都做了。直到深夜,保尔才拖着疲乏的身子,走到厨房去。有个上了年纪的女工阿尼西亚,望着他刚掩上的门,说:
“瞧,这孩子像个疯子似的,干起活来不要命。一定是家里实在没有办法,才打发到这儿来干活的。”
“是呀,挺好的小伙子,”弗罗霞说,“干起活来不用别人催。”
“做做就会偷懒的,”卢莎反驳说,“一开头全都很卖力……”
保尔手脚不停地忙了一个通宵,累得筋疲力尽。早晨七点钟,一个长着圆脸、两只小眼睛显得流里流气的男孩来接班。保尔把两个烧开的茶炉交给了他。
这个男孩一看什么都已经弄妥了,茶炉也烧开了,便把两只手往口袋里一插,从咬紧的牙缝里挤出一口唾沫,摆出一副不可一世的架势,斜着白眼看了看保尔,然后用一种不容争辩的腔调说:
“喂,你这个饭桶,明天早上要准六点来接班。”
“干吗六点?”保尔问,“不是七点接班吗?”
“谁乐意七点接班,就让他七点接班好了。可你得六点来。要是再说废话,我马上就打肿你的狗脸。你这小子也不想一想,才来就摆臭架子。”
那些刚刚交了班的女工,蛮有兴趣地看着两个孩子在对话。那个孩子盛气凌人的腔调和寻衅的态度,激怒了保尔。他朝那个接班的男孩逼近一步,本想狠狠地揍他一顿,但是又怕头一天上工就给开除了,才没有动手。他气得满脸发紫,说:
“你老实点,别吓唬人,要不你会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明天我就七点来,要说打架,我可不在乎,你想试一试,那就请吧!”
对手朝着开水锅倒退了一步,吃惊地瞧着怒气冲冲的保尔,没有料到会碰这么大的钉子,有点儿不知所措了。
“好,咱们走着瞧吧。”他含含糊糊地说。
头一天总算平安无事地过去了。保尔走在回家的路上,感到自己是一个用诚实劳动挣得了休息的人。现在他工作了,谁也不能再说他吃闲饭了。
早晨的太阳从锯木厂高大的厂房后面懒洋洋地升起来。保尔家的小房子很快就要到了。瞧,就在眼前了,列辛斯基庄园后面就是。
“妈大概起来了,我呢,才下工回家。”保尔想到这里,一边吹着口哨,一边加快了步伐,“学校把我赶出来,倒也不坏,反正那个该死的神甫不会让你安宁,现在我真想吐他一脸唾沫。”保尔这样思量着,已经到了家门口。他推开小院门的时候,又想起来:“对,还有那个黄毛小子,一定得对准他的狗脸狠揍一顿。”
母亲正在院子里忙着烧茶炊,一看见儿子回来,就慌忙问:
“怎么样?”
“挺好。”保尔回答。
母亲好像有什么事要告诉他,可是他已经明白了。他从敞开的窗户里,看到了哥哥阿尔焦姆宽大的后背。
“怎么,阿尔焦姆回来了?”他忐忑不安地问。
“昨天回来的,这回他留在家里不走了,就在机车库干活。”
保尔有点踌躇地推开了房门。
身材魁梧的阿尔焦姆坐在桌子旁边,背朝着保尔。他扭过头来,看看弟弟,又黑又浓的眉毛下面射出两道严厉的目光。
“啊,撒烟末的英雄回来了?好,你可真行!”
保尔预感到,哥哥回家后的这场谈话对他准没个好。
“阿尔焦姆已经都知道了。”保尔心里想,说不定要挨骂,也许要挨一顿揍。
保尔有点怕阿尔焦姆。
但是阿尔焦姆并没有要打他的意思。他坐在凳子上,两只胳膊撑在桌子上,目不转睛地望着保尔,说不清是嘲弄还是蔑视。
“这么说,你已经大学毕业,各种学问都学到手了,所以现在干起倒脏水的活来了?”阿尔焦姆说。
保尔两眼盯着一块破地板,专心致志地琢磨着上面冒出来的一个钉子头。可是阿尔焦姆却从桌旁站了起来,到厨房里去了。
“看样子,不会挨揍了。”保尔松了一口气。
喝茶的时候,阿尔焦姆平心静气地详细询问了保尔班上发生的事。
保尔原原本本地讲了一遍。
“你现在就这样不成器,往后怎么得了啊。”母亲发愁地说,“唉,可拿他怎么办呢?他这个样子究竟像谁呢?我的上帝,这孩子多让我操心啊!”母亲诉苦地说。
阿尔焦姆推开茶杯,对保尔说:
“好吧,弟弟,过去的事就算了,往后可得小心,干活别耍花招,该干的都得干好;要是再从那儿给撵出来,我就要你的好看,叫你脱一层皮。这点你得记住。妈够操心的了。你这鬼东西,走到哪儿,就闹到哪儿,到哪儿都得闯点祸。现在该闹够了吧。你先在这儿做满一年,然后我再求人把你弄到机车库去当学徒,老给人家洗家什是不会有出息的,应该学一门手艺。现在你还小,再过一年我求求人看,机车库也许能收下你。我已经转到这儿来了,往后就在这儿干活。妈也不用再去伺候人了。见到什么样的混蛋都弯腰,也弯够了。可是保尔,你自己得争口气,要好好做人。”
他站了起来,挺直高大的身躯,把搭在椅背上的上衣穿上,突然对母亲说:
“我出去个把钟头,办点事。”说完,一弯腰跨出了房门。他走到院子里,从窗前经过的时候,对保尔说:
“我给你带来了一双靴子和一把小刀,妈会给你的。”
车站食堂昼夜不停地营业。
有五条铁路线在这个枢纽站交轨。车站总是挤满了人,只有在夜里,在两班火车间隙才能安静两三个钟头。这个车站上有几百列军车从各地开来,然后又开到各地去。有的从前线开来,然后又开到前线去。从前线运来的是缺胳膊少腿的伤兵,送到前线去的是大批穿一色灰大衣的新兵。
保尔在食堂里辛辛苦苦干了两年。这两年里,他看到的只有厨房和洗刷间。在地下室的大厨房里,工作异常繁忙,干活的有二十多人。十个堂倌从餐室到厨房穿梭似的来回奔忙着。
保尔的工钱从八个卢布长到十个卢布。这两年里,他长高了,身体也结实了。他经受了许多苦难。在厨房里打下手,烟熏火燎地干了半年。那个有权有势的厨子头不喜欢这个犟孩子,常常给他几个耳光。他生怕保尔突然捅他一刀,所以干脆把他撵回了洗刷间。要不是因为保尔干起活来有使不完的力气,他们早就把他赶走了。保尔干的活比谁都多,从来不知道疲劳。
在食堂最忙的时候,一会儿端着托盘,一步跨四五级楼梯,跑到下面的厨房去,一会儿又从厨房跑上来。
每天夜里,当食堂的两个餐室的喧闹声稍停下来的时候,堂倌们就聚在下面厨房的储藏室里大赌特赌,打起“二十一点”和“九点”来。保尔不止一次地看见赌桌上堆着一沓沓钞票。他们有这么多钱,保尔并不感到惊讶。他知道,他们每个人当一天一夜班,都能捞到三四个卢布的小费,客人一次给他们半个或一个卢布是常事。有了钱,他们就大喝大赌。保尔非常憎恶他们。
“这帮该死的混蛋!”他心里想,“像阿尔焦姆这样头等的钳工,每月才赚四十八个卢布,我呢,只赚十个卢布。可是他们一天一夜就捞这么多的钱,凭什么?不就是把菜端上去,把空盘子撤下来,回头就把这些得来的钱喝尽赌光。”
保尔认为,他们跟那些老板是一路货,都是他的冤家对头。“这帮下流坯,别看他们在这儿低三下四地伺候人,可是他们的老婆孩子在城里却像有钱人一样摆阔气。”
有时他们把穿着中学生制服的儿子和养得滚圆的老婆带来。“他们的钱大概比他们伺候的老爷还要多。”保尔这样想。他对夜间在厨房的角落里和食堂的仓库里发生的事情也不大惊小怪。保尔清楚地知道,任何一个洗家什的女工和女招待,要是不愿意以几个卢布的代价把自己的肉体出卖给食堂里每个有权有势的人,她们在食堂里就待不长。
保尔向生活的最深处,生活的底层探索着,他追求一切新事物,渴望打开一个新天地,可是朝他扑面而来的,却是霉烂的臭味和泥沼里的潮气。
阿尔焦姆想把弟弟弄到机车库去当学徒,但是没有成功,因为那里不收未满十五岁的少年。保尔期待着有朝一日能够摆脱这个地方,机车库那座熏黑了的大石头房子吸引着他。
他常到阿尔焦姆那里去,跟着他检查车辆,尽力帮他干点活儿。
弗罗霞离开食堂以后,保尔就更加感到烦闷了。
在车站食堂,他见识到了生活的最深处,在生活的底层明确地感受到了封建社会的黑暗腐朽,加深了他对新事物新体验的追求和渴望。
这个爱笑的、乐呵呵的姑娘已经不在这儿了,保尔这才深深地体会到,他和她的友谊是多么的深厚。现在呢,早上到洗刷间来,听到这些从难民中招来的女工们的争吵,他就会感到一种说不出的空虚和孤独。
夜间休息的时候,保尔蹲在敞开的炉门前,往炉膛里添劈柴。他眯缝着眼睛,瞧着炉膛里的火。炉火烤得他暖烘烘的,挺舒服。这时洗刷间只剩下他一个人了。
他的思绪不知不觉地回到不久以前发生的事情上,他想起了弗罗霞。那时的情景又清晰地浮现在眼前。
那是一个星期六。夜间休息的时候,保尔顺着楼梯到厨房去。在转弯的地方,他好奇地爬上柴堆,想看一看储藏室,因为赌博的人通常都聚在那里赌钱。
那里赌得正起劲,扎利瓦诺夫坐庄,他兴奋得满脸通红。
楼梯上传来脚步声,保尔回头一看,原来是堂倌普罗霍尔从上边走下来。保尔连忙躲到楼梯下面,等他走到厨房去。楼梯下面黑洞洞的,普罗霍尔看不见他。
普罗霍尔转了个弯,往下面走去。保尔看见了他的宽肩膀和大脑袋。
正在这时候,又有人从上面轻轻地快步跑下来,保尔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声音:
“普罗霍尔,你等一下。”
普罗霍尔站住了,掉头朝上面看了一眼。
“什么事?”他嘟哝了一句。
有人顺着楼梯走了下来,保尔认出是弗罗霞。
她拉住堂倌的袖子,压低声音,结结巴巴地说:
“普罗霍尔,中尉给你的钱呢?”
普罗霍尔猛力挣脱胳膊,恶狠狠地说:
“什么?钱?难道我没有给你吗?”
“可是,他给你的是三百个卢布啊。”弗罗霞控制不住自己,几乎要放声大哭了。
“你说什么,三百卢布?”普罗霍尔挖苦地说,“怎么,你都要拿去?好小姐,一个洗家什的女人,值那么多钱吗?照我看,给你五十卢布就不少了。你想想,你有多走运吧!就是那些有文化的年轻太太,比你干净得多,还拿不到这么多钱呢?陪着睡一夜,就能挣得五十卢布,你得谢天谢地。哪儿有那么多傻瓜。行了,我再给你一二十个卢布就算了事。只要你放聪明点,往后挣钱的事有的是,我给你拉主顾。”普罗霍尔说完最后一句话,转身到厨房里去了。
“你这个流氓,坏蛋!”弗罗霞追着他骂了两句,随后便靠着柴堆呜呜地哭了起来。
保尔站在楼梯下面的暗处,听到了这番谈话,又看到弗罗霞浑身颤抖,把头往柴堆上撞,这时他心头的滋味真是不可名状。保尔没有露面,也没有做声,只是猛然死死地抓住楼梯的铁栏杆,脑袋里轰的一声掠过一个清晰而明确的念头:
“连她也给出卖了,这帮该死的家伙。唉,弗罗霞,弗罗霞……”
保尔对普罗霍尔的仇恨更深更大了。他厌恶和仇视周围的一切:“唉,我要是个大力士,一定要揍死这个无赖!我怎么不像阿尔焦姆那样高大、那样壮实呢?”
炉膛里的火时起时落,火苗抖动着,聚在一起,卷成了一条长长的蓝色火舌。保尔好像觉得有一个人在讥笑他,嘲弄他,朝他吐舌头。
屋里静悄悄的,只有炉子里不时发出的毕剥声和水龙头均匀的滴水声。
克利姆卡把最后一只擦得亮光光的平底锅放到架子上之后,擦了擦手。厨房里已经没有别人了。值班的厨师和打下手的女工们都在更衣室里睡了。夜里厨房可以安静三个小时。这时候,克利姆卡总是跑上来跟保尔一起消磨时间。厨房里的这个小徒弟跟黑眼睛的烧水工很要好。克利姆卡一上来,就看见保尔蹲在敞开的炉门前面。保尔在墙上也看见了那个熟悉的、头发蓬松的人影,他头也不回地说:
“坐下吧,克利姆卡。”
厨房的小徒弟爬上了劈柴堆,躺了下来,看了看坐在那儿一声不吭的保尔,笑着说:
“你怎么啦?在对火施魔法吗?”
保尔好不容易才把眼睛从火苗上移开,一对闪亮的大眼睛直盯着克利姆卡。克利姆卡从他的眼神里看见了一种难以形容的悲哀。他还是第一次看到伙伴这种忧郁的神情。
“保尔,你今天有点古怪……”他沉默一会儿,又问保尔,“你碰到什么事了?”
保尔站起来,坐到克利姆卡的身旁。
“没什么,”他闷声闷气地回答,“我在这儿待着很不痛快。”他把放在膝上的两只手紧紧地攥成拳头。
“你今天是怎么了?”克利姆卡用胳膊肘支起身子,接着问。
“你问我怎么了?我从到这儿来干活的那天起,就一直不高兴。你看看,这儿是个什么地方!咱们像骆驼一样干活,到头来不但没有人感激你,反而要挨揍!谁高兴谁就赏你几个嘴巴,连一个护着你的人都没有。老板雇咱们,是要咱们给他干活,可是这里随便哪一个都有权揍你,只要他有劲。就算你有分身法,也不能一下子把人人都伺候到。只要有一个伺候不到,就得挨揍。你就是拼命干,该做的都做得好好的,谁也挑不出毛病,你就是哪儿叫哪儿到,忙得脚打后脑勺,也总有伺候不到的时候,那又是一顿耳光。”
两人的对话交代了当时的社会生活背景,生活在底层的贫穷的人们每天处在挨揍的境地之中,被欺压、被剥削、被侮辱。
克利姆卡吃了一惊,马上打断他的话,说:“别这么大声嚷嚷,要是有人过来,会听见的。”
保尔跳了起来。
克利姆卡“吃了一惊”和保尔“跳了起来”形成对比,表现出保尔的爱憎分明和敢作敢为。
“听见就听见,反正我不打算在这儿干了。到马路上去扫雪也比这儿强,这儿是什么地方……是地狱。这帮家伙除了骗子还是骗子。他们有的是钱!咱们在他们眼里不过是畜生。对姑娘们,他们要怎么样就怎么样;要是哪个长得漂亮一点,又不肯服服帖帖,马上就会给赶出去。她们能到哪儿去呢?她们都是些难民,吃没吃的,住没住的。她们总得填饱肚子,这儿好歹有口饭吃。为了不挨饿,只好任人摆布。”
保尔讲起这些事情,是那样愤愤不平,克利姆卡担心别人会听见他们的谈话,急忙起来,把通向厨房的门关上。可是保尔还是滔滔不绝地倾吐他那满腔的积愤:
“拿你来说吧,克利姆卡,人家打你,你总是不吭声,你为什么不吭声呢?”
保尔坐到桌旁的凳子上,疲倦地用手托着头,克利姆卡往炉子里添了些劈柴,也在桌旁坐下。
“今天咱们还读不读书呢?”他问保尔。
“没书读了,”保尔回答,“书亭没有开门。”
交代保尔时常与克利姆卡读书,为后文保尔的认识与其他工人不同埋下伏笔,也暗示了沙皇统治被推翻的结局。
“怎么,难道今天书亭休息?”克利姆卡惊讶地问。
“卖书的被宪兵抓走了。还搜走了一些什么东西。”保尔回答。
“为什么抓他?”
“听说是因为政治。”
克利姆卡莫名其妙地瞧了保尔一眼。
“政治是什么呀?”
保尔耸一耸肩膀,说:
“鬼才知道!听说,谁要是反对沙皇,这就叫政治。”
克利姆卡吓得打了个冷战,问:
“难道还有这样的人?”
“不知道。”保尔答道。
洗刷间的门开了,睡眼惺忪的格拉莎走了进来。
“你们怎么不睡觉呢,孩子们?趁火车没来,还可以睡上一个钟头,去睡吧,保尔。我替你看一会儿水锅。”
保尔没有想到,他这样快就离开了食堂,离开的原因也出乎他的意料。
这是一月的一个严寒的日子,保尔干完自己的一班,准备回家了,但是接班的人没有来。保尔到老板娘那里,说他要回家,老板娘却不放他走。他虽然已经很累,还是不得不留下来,连班再干一天一夜。到了夜里,他实在筋疲力尽了。大家休息的时候,他还要把几口锅灌满水,赶在三点钟的火车进站以前烧开。
保尔拧开水龙头,可是没有水。看来是水塔没有放水。他让水龙头开着,自己倒在柴堆上歇了一会儿。不料实在支持不住,一下就睡着了。
过了几分钟,水龙头咕嘟咕嘟地响起来,水流进了水槽,不一会儿就溢了出来,顺着瓷砖淌到洗刷间的地板上。洗刷间里和往常一样,一个人也没有。水流得越来越多,漫过地板,从门底下流进了餐室。
一股股水流悄悄地流到熟睡的旅客们的行李下面,谁也没有发觉。直到水浸醒了一个躺在地板上的旅客,他一下跳了起来,大喊大叫,旅客们才慌忙去抢各自的行李。食堂顿时乱作一团。
水还是流个不停,越流越多。
正在隔壁餐室收拾桌子的普罗霍尔听到旅客的喊叫声,急忙跳过来。他跳过积水,冲到门旁,用力把门打开,这样,原来被门挡住的水一下子全涌进了餐室。
叫喊声更大了。几个当班的堂倌一齐跑进了洗刷间。普罗霍尔立即对酣睡的保尔扑过去。
拳头像雨点似的落在保尔头上。保尔简直痛糊涂了。
保尔刚被打醒,什么也不明白,眼里直冒金星,浑身火辣辣地疼。
他浑身是伤,一步一步地勉强回到了家。
早晨,阿尔焦姆阴沉着脸,要保尔把事情的经过告诉他。
保尔把事情的经过从头至尾讲了一遍。
“是谁打你的?”阿尔焦姆瓮声瓮气地问弟弟。
“普罗霍尔。”
“好,你躺着吧。”
阿尔焦姆穿上羊皮袄,一句话也没有说,走出去了。
“我找堂倌普罗霍尔,行吗?”一个陌生的工人问格拉莎。
“请等一下,他马上就来。”格拉莎回答。
这个身材魁梧的人靠在门框上。
“好,我等一下。”
普罗霍尔端着一大摞盘子,一脚踢开门,走进了洗刷间。
“他就是普罗霍尔。”格拉莎指着他说。
阿尔焦姆朝前迈了一步,一只有力的手使劲按着堂倌的肩膀,两只眼睛紧逼着他,问:
“你为什么打我弟弟保尔?”
普罗霍尔想挣开肩膀,但是阿尔焦姆狠狠一拳已经把他打翻在地;他想爬起来,紧接着又是一拳,比头一拳更厉害,把他钉在地板上,他再也起不来了。
洗家什的女工都吓呆了,急忙躲到一边去。
阿尔焦姆转身走了出去。
普罗霍尔满脸是血,在地上挣扎着。
这天晚上,阿尔焦姆下工后没有回家。
母亲打听到,阿尔焦姆被关进了宪兵队。
六天以后,阿尔焦姆才回到家里。那是在晚上,母亲已经睡了,保尔还在床上坐着。阿尔焦姆走到他跟前,深情地问:
“怎么样,弟弟,好点了吗?”他在弟弟身旁坐了下来,“比这更倒霉的事有的是。”沉默了一会儿,他又接着说:“没关系,你到发电厂去干活吧,我已经替你说好了。你可以在那儿学门手艺。”
保尔双手紧紧握住阿尔焦姆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