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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冬妮亚站在敞开的窗户前,闷闷不乐地望着那熟悉而亲切的花园;望着花园四周那些挺拔的、在微风中轻轻摇曳的白杨。她简直不敢相信,离开自己的家园已经整整一年了。她仿佛觉得昨天才离开这个童年时代就熟悉的地方,今天又乘早班车回来了。

这里什么都没有变:依然是一排排修剪得整整齐齐的覆盆子灌木丛;依然是按几何图形布局的小径;两旁种着妈妈喜爱的蝴蝶花。花园里的一切都是那样干净利落,处处显示出一个学究式的林学家的匠心。但是这些干净的、图案似的小径却使冬妮亚感到乏味。

冬妮亚拿着一本没有读完的小说,打开通外廊的门,下了台阶,走进花园。她又推开油漆的小栅栏门,漫步朝车站水塔旁边的池塘走去。

她走过一座小桥,上了大路。这条路很像公园里的林荫道,右边是池塘,池塘周围长着垂柳和茂密的柳丛,左边是一片树林。

她正想朝池塘附近的旧采石场走去,突然看见下面池塘岸边扬起一根钓竿,于是停住了脚步。

她从一棵弯曲的柳树上面探过身去,用手拨开柳丛的枝条,看见一个晒得黝黑的男孩子。他光着脚,裤腿一直卷到大腿上,身旁放着一只盛着蚯蚓的铁罐子。那少年正聚精会神地钓鱼,没有发现冬妮亚在看他。

“难道这里还能钓到鱼?”

保尔生气地回头看了看。

他看见一个陌生的姑娘站在那里,手扶着柳树,身子探向水面。她身着领子上有蓝条子的白色水兵服和浅灰色短裙。一双带花边的短袜紧紧裹住晒黑了的匀称的小腿,脚上穿着一双棕色的便鞋。栗色的头发梳成一条粗大的辫子。

拿着钓竿的手轻轻动了一下,鹅毛鱼漂点了点头,在平静的水面上,荡起一圈圈涟漪。

背后随即响起了她那焦急的声音:

“咬钩了,瞧,咬钩了……”

保尔慌了手脚,急忙拉起钓竿。钩着蚯蚓的钓钩打着转浮出水面,带起一束水花。

“这还能钓个屁!真是活见鬼,跑来这么个姑娘。”保尔气恼地想。为了掩饰自己的笨拙,他把钓钩甩到更远的水面,钓钩落在两棵牛蒡的中间。这恰恰是他不应当下钩的地方,因为鱼钩可能会挂到牛蒡根上。

保尔知道钩下错了地方,他头也不回,低声埋怨起坐在上面的姑娘来:

“你瞎嚷嚷什么?把鱼都吓跑了。”

他立刻听到从上面传来的几句连嘲笑带挖苦的答话:

“凭您这副模样,也早就把鱼吓跑了。再说,大白天能钓到鱼吗?瞧您这个渔夫,有多能干!”

保尔竭力保持礼貌,但是对方未免太过分了点儿。他站了起来,把帽子扯到前额上——这向来是他生气的表示——尽量挑选最客气的字眼说:

“小姐,您还是靠边待着去,好不好?”

冬妮亚眯起眼睛,微微一笑说:

“难道我妨碍您吗?”

这回她的声音里已经没有嘲笑的味道,而是一种友好与和解的口吻了。保尔本来想对这位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小姐”发一通脾气,现在自己却被解除了武装。

“也没有什么,您要是愿意看,就看好了。我并不是舍不得地方给你坐。”说罢,他坐了下来,重新看着他的鱼漂。鱼漂紧贴着牛蒡不动,显然是鱼钩挂在牛蒡根上了。保尔不敢起钩,心里嘀咕着:

“钩要是挂上,就摘不下来了。这姑娘肯定要笑话我。她要是走掉该多好啊!”

然而,冬妮亚却在一棵微微摇摆着的、弯曲的柳树上,舒适地坐了下来。她把书放在膝盖上,看着这个晒得黝黑的、黑眼睛的孩子。他先是那样不客气地对待她,现在又故意不理睬她,真是粗野的家伙。

保尔从光滑如镜的水面上清楚地看到了那姑娘的侧影,她正坐着看书。于是他悄悄地往外拉那被挂住的鱼线,鱼漂在下沉,鱼线绷得紧紧的。

“真给挂住了,妈的!”他心里想,一斜眼,看见水中有一张顽皮的笑脸。

水塔旁边的小桥上,有两个年轻人正朝这边走过来,他们都是文科学校七年级学生。一个是机车库主任苏哈里科工程师的儿子。他是个愚蠢而又爱惹是生非的家伙,今年十七岁,浅黄头发,一脸雀斑,同学们给他起了个绰号,叫麻子舒拉。他手里拿着一副精美的钓竿,嘴里神气活现地叼着一支香烟。同他并排走着的是维克多,一个身材匀称的、娇生惯养的青年。

苏哈里科侧着身子,对维克多挤眉弄眼地说:

“这个姑娘像葡萄干一样香甜,别有风味,这样的姑娘本地再也找不出第二个了。我担保她是个浪——漫——女郎。她在基辅上小学,读六年级,现在是到父亲这儿来消夏的。她父亲是本地的林务官。她跟我妹妹莉莎很熟。我给她写过一封情书,你知道通篇都是动人的词句。我说我发狂地爱她,战栗地期待她的回音。我甚至把纳德松 的诗也抄了些进去。”

“结果怎么样?”维克多兴致勃勃地问。

苏哈里科有点狼狈,说:

“你知道,还不是装腔作势,摆臭架子……她说什么别糟蹋信纸了。不过,这种事儿,开头总是这一套。对这一行,我倒是个老手。你知道,我才不愿意没完没了地去献殷勤。晚上到工棚那儿去,花上三个卢布,就能弄到一个让你见了流口水的美人,比这好多了。而且人家一点也不扭扭捏捏。你认得铁路上的那个工头瓦利卡·季洪诺夫吗?我们俩就去过。”

维克多轻蔑地皱起眉头,说:

“舒拉,你还干这种下流勾当?”

舒拉·苏哈里科咬了咬纸烟,吐了一口唾沫,讥笑地说:

“你像个一尘不染的正人君子,其实你干的事,我们都知道。”

维克多打断他的话,问:

“那么,你能把她介绍给我吗?”

“当然可以。咱们快点儿去。趁她还没有走。昨天早上,她还在这儿钓鱼来着。”

他们俩走到冬妮亚的跟前。苏哈里科取出嘴里的纸烟,挺有派头地鞠了一躬。

“您好,图曼诺娃小姐。怎么,您在钓鱼吗?”

“不,我在看别人钓鱼。”冬妮亚回答。

苏哈里科拉着维克多的手,说:

“你们两位还不认识吧?这位是我的朋友维克多·列辛斯基。”

维克多很不自然地把手伸给冬妮亚。

“今天您怎么没有钓鱼呢?”苏哈里科竭力想引出话题。

“我没有带钓竿。”冬妮亚回答。

“我马上再去拿一副来。”苏哈里科连忙说,“请您先用我的钓吧,我这就去拿。”

他履行了对维克多许下的诺言,介绍他跟冬妮亚认识之后,便设法走开,好让他们俩在一起。

但冬妮亚阻止他说:“不,咱们这样会打搅别人的,这儿已经有人在钓了。”

“打搅谁?”苏哈里科问,“啊,是这小子吗?”他这时才看见坐在柳丛前面的保尔,“好办,我马上叫这小子滚蛋!”

冬妮亚还没有来得及阻止他,他已经走下坡去,走到了正在钓鱼的保尔跟前。

“喂,马上给我把钓竿收起来,滚蛋!”苏哈里科对保尔呵斥道。他看见保尔还在稳稳当当地钓鱼,又喊叫:

“听见没有,快点,快点!”

保尔抬起头狠狠地瞪了苏哈里科一眼,说:

“你小点声,龇牙咧嘴地嚷嚷什么?”

“什——么!”苏哈里科动了肝火,“你这穷光蛋,竟敢顶嘴!给我滚开!”说着,便用脚踢了一下装蚯蚓的铁罐子。铁罐子在空中翻了几翻,扑通一声掉进水里,激起的水星溅到了冬妮亚的脸上。

“苏哈里科,您怎么不害臊啊!”她喊了起来。

保尔跳了起来。他知道苏哈里科是机车库主任的儿子,阿尔焦姆就在他父亲手下干活,要是他现在打了这个虚胖蜡黄的家伙,他准要向他父亲告状,那样就一定会牵累到阿尔焦姆。正是因为这一点,保尔才竭力克制住,没立即惩罚他。

苏哈里科却以为保尔要动手打他,便扑了过去,用双手去推站在水边的保尔。保尔双手一扬,身子晃了一下,又站稳了,没有跌到水里。

苏哈里科比保尔大两岁,又是个出了名的打架斗殴能手和招惹是非的家伙。

保尔胸口挨了这一下,忍无可忍了。

“啊,你真动手?好吧,瞧我的!”说着,把手稍稍一扬,朝苏哈里科的脸狠狠打了一拳。紧接着,没有容他还手,一把紧紧抓住他的学生装,使劲一拉,把他拖到了水里。

苏哈里科站在没膝的水中,锃亮的皮鞋和裤子全都湿了。他拼命想挣脱保尔那双像铁钳一样的手。保尔把他拖下水以后,就跳到岸上。

气得发狂的苏哈里科朝保尔猛扑过来,恨不得要把保尔撕成碎片。

保尔上岸以后,很快转过身来,面对着扑过来的苏哈里科。这时他想起了拳击的要领:左腿支住全身,右腿稍弯,使它容易伸屈。不仅用手和胳膊,还要用全身力气,从下往上打对方的下巴。

他按照要领狠狠地打了一下……

只听得上下颚两排牙齿咔嗒的撞击声。苏哈里科感到下巴一阵剧烈的疼痛,舌头被咬破了,他尖叫了一声,双手在空中乱舞了几下,整个身子往后一仰,扑通一声倒在水里。

冬妮亚在岸上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打得好,打得好!”她拍着手,“真有两下子!”

保尔抓住钓竿,使劲一拽,拉断了挂在牛蒡上的鱼线,往大路上跑去。

临走的时候,他听到维克多对冬妮亚说:

“这家伙是个头号流氓,叫保尔·柯察金。”

车站上变得安宁了。铁路沿线传来消息说,铁路工人已经开始罢工。邻近的一个大站上机车库的工人也开始干起来了。德国人抓走了两名司机,怀疑他们传送宣言。德军在乡下横征暴敛,逃亡的地主又重返家园,这两件事使那些同农村有联系的工人极为愤怒。

乌克兰伪乡警的皮鞭抽打着庄稼汉的脊梁。省里的游击运动发展起来了。布尔什维克组织的游击队已经有十个左右。

这几天,朱赫来忙得不可开交。他留在城里以后,做了大量的工作。他时常参加青年人的晚会,组织了许多铁路工人,在机车库钳工和锯木厂工人中建立了一个强有力的组织。他试探过阿尔焦姆,问他对布尔什维克党和党的事业有什么看法,这个身强力壮的钳工回答他说:

“费奥多尔,你知道我对党派的事弄不太清楚,但是,什么时候需要我帮忙,我一定尽力,你可以相信我。”

朱赫来对这种回答很满意。他知道阿尔焦姆是自己人,说到做到。至于入党,显然条件还不够成熟。“没关系,在现在这种时候,这一课很快就会补上的。”朱赫来这样想。

朱赫来已经由发电厂转到机车库干活了,这样更便于开展工作。因为他在发电厂工作的时候很难与铁路上取得联系。

现在铁路运输格外繁忙。德国人正用成千上万节车皮,把他们从乌克兰掠夺到的黑麦、小麦、牲畜等等,运到德国去。

有一天,乌克兰伪警备队突然从车站抓走了报务员波诺马连科。他们把他带到队部,严刑拷打。看来他供出了阿尔焦姆机车库的同事罗曼·西多连科,说罗曼进行过鼓动工作。

罗曼正在干活,两个德国兵和一个伪军军官前来抓他。伪军军官是德军驻站长官的助手,他走到罗曼的工作台前,一句话也没说,照着他的脸就是一鞭子。

“畜生,跟我们走,有话跟你说!”接着他狞笑了一声,用力拽了一下钳工的袖子,说:“走,到我们那儿去煽动吧!”

这时候,阿尔焦姆正在邻近的钳工台上干活。他扔下锉刀,像一个巨人似的逼近伪军军官,强忍住涌上心头的怒火,用沙哑的声音说:

“你这个坏蛋,凭什么打人?”

伪军军官倒退了一步,同时伸手去解手枪的皮套。一个短腿的、矮个子德国兵也赶忙从肩上摘下插着宽刺刀的笨重步枪,哗啦一声,推上了子弹。

“不许动!”他号叫着。只要阿尔焦姆一动,他就开枪。

高大的钳工只好眼巴巴地看着面前这个丑八怪小兵,一点办法也没有。

两个人都给抓走了。过了一小时,阿尔焦姆总算放了回来,但是罗曼却被关进了堆放行李的地下室。

十分钟后,机车库里没有一个人干活了。工人们聚集在车站的花园里开会。扳道工和材料库的工人也都赶来参加,大家都很气愤,有人还写了要求释放罗曼和波诺马连科的请愿书。

那个伪军军官带着一伙警备队员急忙赶到花园。他挥舞着手枪,大声喊叫:

“马上干活去!要不,就把你们全都抓起来,还得枪毙几个。”这时,群情更加激愤,工人们愤怒的吼声吓得他溜进站房里去了。德军驻站长官从城里调来德国兵。他们乘着几辆卡车,沿公路飞驰而来。

这时工人们才各自回家去。所有的人都罢工了,连值班站长也走了。看来,朱赫来的工作产生了效果。这是车站上第一次群众性的示威。

德国兵在站上架起了重机枪。它支在那里,活像一只随时准备扑出去的猎狗。一个德军班长蹲在旁边,手按着枪把。

车站上的人都跑光了。

当天夜里,大搜捕开始了。阿尔焦姆被抓走。朱赫来没有在家过夜,他们没有抓到他。

抓来的人都被关在一个大货仓里,德军向他们发出了最后通牒:立即复工,否则就交野战军军事法庭审判。

几乎全线的铁路工人都罢工了。这一昼夜连一列火车也没有通过。离这里一百二十公里的地方发生了战斗。一支强大的游击队切断了铁路线,炸毁了几座桥梁。

夜里有一列德国军用列车开进车站,一到站,司机、副司机和司炉就都跑了。除了这一列军车外,还有两列火车等着开出去。

货仓的大铁门打开了,驻站长官德军中尉带着他的助手和一群德国兵走了进来。

驻站长官的助手叫道:

“柯察金、波利托夫斯基、勃鲁扎克,你们三个一组,马上去开车。要是违抗就就地枪决!去不去?”

三个工人只好沮丧地点了点头。他们被押上了机车。接着,长官的助手又点了一组司机、副司机和司炉的名字,让他们去开另一列火车。

火车头愤怒地喷吐出发亮的火星,沉重地喘着气,冲破黑暗,沿着铁轨驶向夜色茫茫的远方。阿尔焦姆给炉子添好煤,用脚踢上炉门,从箱子里拿起短嘴壶喝了一口水,对上了年纪的司机说:

“大叔,咱们真就这么给他们开吗?”

波利托夫斯基紧锁浓眉,生气地眨了眨眼睛。

“是啊,刺刀顶在脊梁上,那就开呗。”

“咱们扔下机车,跳车跑吧。”勃鲁扎克斜眼看了看坐在煤水车上的德国兵,建议说。

“我也这么想。”阿尔焦姆低声说,“就是这个家伙老在背后盯着,不好办。”

“是——啊!”勃鲁扎克含糊地拖长声音说,同时把头探出车窗,往外看看。

老司机波利托夫斯基凑到阿尔焦姆的跟前,低声说:

“这车咱们不能开,你明白吗?那边正在打仗,起义的人炸坏了铁路,可是咱们反倒往那儿送这帮狗东西,他们一下子就会把起义的弟兄们消灭掉。你知道吗,孩子,就是沙皇时代,罢工的时候我也没有出过车,现在我也不能开。送敌人去打自己人,一辈子都是耻辱。原先开这台机车的小伙子们不都跑了吗?他们虽然冒着生命危险,还是都跑了。说什么咱们也不能把车开到那儿去。你说对不对?”

“你说得对,大叔,可怎么对付这家伙呢?”阿尔焦姆瞥了德国兵一眼。

老司机皱着眉头,抓起一把棉花团,擦掉额上的汗水,用布满血丝的眼睛看了一下压力计,似乎想找到这个难题的答案。接着,他怀着绝望的心情,恶狠狠地咒骂起来。

阿尔焦姆拿起茶壶,喝了一口水。他们俩都在盘算着一件事,但是谁也不肯先开口。这时,阿尔焦姆想起了朱赫来的话:

“老弟,你对布尔什维克和共产主义思想有什么看法?”

他记得当时是这样回答的:

“随时准备尽力帮忙,你可以相信我……”

“这个忙可倒帮得好!运送起讨伐队来了……”

波利托夫斯基弯腰伏在工具箱上,紧靠着阿尔焦姆,好不容易才吐出一句话:

“干掉这家伙,你懂吗?”

阿尔焦姆哆嗦了一下。波利托夫斯基把牙咬得直响,接着说:

“没有别的办法,咱们先给他一家伙,再把调节器、操纵杆扔到炉子里,让车减速,跳车就跑。”

阿尔焦姆好像从肩上卸下了千斤重担,说:

“好吧。”

阿尔焦姆又探过身去,靠近副司机勃鲁扎克,把这个决定告诉了他。

勃鲁扎克没有马上回答。他们每个人都要冒极大的风险,因为他们三个人的家眷都在城里。特别是波利托夫斯基,家里人口多,有九口人靠他养活。但是他们三个人都很清楚,这趟车不能再往前开了。

“那好吧,我同意。”勃鲁扎克说,“不过,谁去……”他没有说完,阿尔焦姆已经懂得他的意思了。

阿尔焦姆转身朝在调节器旁边忙碌着的老司机点了点头,表示勃鲁扎克也同意他们的意见,但是,他马上又想起了这个使他很伤脑筋的难题,于是他凑到波利托夫斯基跟前,说:

“那咱们怎么下手呢?”

老司机看了阿尔焦姆一眼,说:

“你来动手,你力气最大。用铁棍敲他一下,不就完了!”老司机说话的时候非常激动。

阿尔焦姆皱了皱眉头,说:

“这我可不行,我不忍心下手。细想起来,这个当兵的并没有罪,他也是被刺刀逼来的。”

波利托夫斯基瞪了他一眼,说:

“什么,你说他没有罪?那么咱们也没有罪,咱们也是被逼出来的。可是咱们是在运送讨伐队。就是这些没有罪的家伙要去杀害游击队员。难道游击队员们有罪吗?唉,你呀,你这个糊涂虫!身体壮得像只熊,就是脑袋不怎么开窍……”

“好吧。”阿尔焦姆一面声音嘶哑地说,一面伸手去拿铁棍。但是波利托夫斯基把他拦住了,小声说:

“还是我来吧,我比你更有把握些。你拿铁锹到煤水车上去扒煤,必要的时候,就用铁锹给他一下子。我现在装作去砸煤块。”

勃鲁扎克点了点头,说:

“对,大叔,这么办好。”说着,就站到调节器的旁边。

德国兵戴着镶红边的无檐呢帽,两腿夹着枪,坐在煤水车边上抽烟,偶尔朝机车上忙碌着的三个工人看一眼。

阿尔焦姆到煤水车上去扒煤,并没有引起那个德国兵的特别注意。后来,波利托夫斯基装作要从煤水车边上把大煤块扒过来,打着手势,让德国兵挪动一下,他顺从地溜了下来,向司机室的门走去。

突然,响起了铁棍击物的短促而沉重的声音,阿尔焦姆和勃鲁扎克像被火烧着似的,吓了一跳。德国兵的头盖骨被敲碎了,他的身子像一口袋东西那样,沉甸甸地倒在机车和煤水车中间的过道上。

灰色无檐呢帽马上被血染红了。步枪也当啷一声撞在车帮的铁板上。

“完了。”波利托夫斯基扔掉铁棍,小声说,他的脸抽搐了一下,又补充说:“现在咱们只能进不能退了!”

他的话音突然停住了,但是立即又大声喊叫起来,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

“快,把调节器拧下来!”

十分钟之后,一切都弄妥了。没有人驾驶的机车在缓慢地减速。

铁路两旁,黑黝黝的树木阴森森地闪进机车的灯光里,随即又消失在一片黑暗之中。车灯的亮光竭力想穿透黑暗,但是却被厚厚的夜幕挡住了,只能照亮十米以内的地方。机车好像耗尽了最后的力气,呼吸越来越弱了。

“跳下去,孩子!”阿尔焦姆听到波利托夫斯基在背后喊,就松开了紧握扶手的手。他那粗壮的身子由于惯性而向前飞去,两只脚触到急速向后退去的地面。他跑了两步,沉重地摔倒在地上,翻了一个筋斗。紧接着又有两个人从机车两侧的踏板上跳了下来。

勃鲁扎克一家人都在发愁。谢廖沙的母亲安东尼娜·瓦西里耶夫娜四天来更是坐立不安。丈夫没有一点儿消息。她只知道德国人把他和柯察金、波利托夫斯基三人一起抓去开火车了。昨天,伪警备队三个家伙来家里,嘴里不干不净地骂着,粗暴地把她审问了一阵。

从他们的问话里,她隐约地猜到出了什么事。警备队走后,这个心事重重的妇女便扎起头巾,准备到保尔的母亲玛丽亚·雅科夫列夫娜那里去,希望从她那里打听到一点丈夫的消息。

大女儿瓦莉亚正在收拾厨房,看见母亲要出门,便问:

“妈,你上哪儿去?远吗?”

安东尼娜·瓦西里耶夫娜噙着眼泪看了看女儿,说:

“我到柯察金家去,也许能从他们那里打听到你爸爸的消息。要是谢廖沙回来,就叫他到车站上波利托夫斯基家去问问。”

瓦莉亚亲切地搂着母亲的肩膀,把她送到门口,安慰地说:

“妈,你别太着急。”

玛丽亚·雅科夫列夫娜像往常一样,热情地接待了安东尼娜·瓦西里耶夫娜。两个妇女都想从对方那里打听到一点消息,但是刚一交谈,就都失望了。

昨天夜里,警备队也到柯察金家去搜查过。他们是要搜捕阿尔焦姆。临走的时候,还命令玛丽亚·雅科夫列夫娜,要她儿子一回家来,马上就到警备队去报告。

警备队夜里的搜查,把保尔的母亲吓坏了。当时家里只有她一个人:夜间保尔一向是在发电厂干活的。

清晨,保尔回到家里。听母亲说警备队夜里来搜捕阿尔焦姆,他感到很忧虑,为哥哥的安全担心。尽管他和哥哥的性格不同,阿尔焦姆似乎很严厉,但兄弟俩却十分友爱。这是一种严肃的爱,谁也没有表白过,可是保尔心里十分清楚,只要哥哥需要他,他就会毫不犹豫地做出牺牲。

保尔没有顾得上休息,就跑到车站上机车库去找朱赫来,但是没有找到;从熟悉的工人那里,也没有打听到哥哥和另外两个人的任何消息。老司机波利托夫斯基家的人也是什么都不知道。保尔在院子里碰上了波利托夫斯基的小儿子鲍里斯。从他那里听说,昨天夜里警备队也到波利托夫斯基家搜查过,要抓他父亲。

保尔只好回家了,没有能给母亲带回任何消息。他疲倦地往床上一倒,马上沉入了不安的梦境。

瓦莉亚听见有人敲门,转过身来。

“谁呀?”她边问,边打开门钩。

门一开,她看到的是克利姆卡那一头乱蓬蓬的红头发。显然,他是跑着来的。他满脸通红,呼哧呼哧地喘着气。

“你妈在家吗?”他问瓦莉亚。

“不在,出去了。”

“上哪儿去了?”

“好像是上柯察金家去了。你找我妈干吗?”克利姆卡一听,转身就跑,瓦莉亚一把抓住他的袖子。

他犹豫不决地看了瓦莉亚一眼,说:

“你不知道,我有要紧的事找她。”

“什么事?”瓦莉亚缠住小伙子不放,“跟我说吧,快点,你这个红毛熊,你倒是说呀,把人都急死了。”瓦莉亚用命令的口气说。

克利姆卡把朱赫来的嘱咐全都忘光了。朱赫来曾反复向他交代过,字条只能交给安东尼娜·瓦西里耶夫娜本人。现在他却把这张又脏又皱的字条从口袋里掏出来,交给了瓦莉亚。他无法拒绝谢廖沙姐姐的要求。红头发的克利姆卡同这个浅黄色头发的好姑娘打交道的时候,总是感到局促不安。自然,他喜欢瓦莉亚。他把字条递给瓦莉亚,瓦莉亚急忙读了起来:

亲爱的安东尼娜!别着急,一切都好。我们全都平平安安。你很快就会知道更多的消息。请你转告那两家,说他们也都好,用不着挂念。把这张字条烧掉。

扎哈尔

瓦莉亚一念完这张字条,差点儿要扑到克利姆卡身上去:

“红毛熊,亲爱的,这字条你是从哪儿拿来的?快说,从哪儿拿来的?”瓦莉亚使劲抓住克利姆卡,紧紧追问,弄得他手足无措,不知不觉又犯了第二个错误。

“这是朱赫来在车站上交给我的。”他说完之后,才想起这是不该说的,就赶忙添上一句:“他可是说过,绝对不能交给别人。”

“好啦,好啦!”瓦莉亚笑着说,“我谁都不告诉。你这个小红毛,快去吧,到保尔家去。我妈也在那儿。”她在小厨工背上轻轻地推了两下。

转瞬间,克利姆卡那长满红头发的脑袋就在门外消失了。

波利托夫斯基他们三个人一个也没有回家。晚上,朱赫来到柯察金家,把机车上发生的一切都告诉了玛丽亚·雅科夫列夫娜。他竭力安慰这个受了惊吓的女人,说他们三个人都到了远处偏僻的乡下,住在勃鲁扎克的叔叔那里,平安无事,只是他们现在还不能回家。不过,德国人的日子已经很不好过了,时局很快就会发生变化。

这件事发生以后,三家的关系更加亲密了。他们总是怀着喜悦的心情去读那些托人捎回来的珍贵的家信。不过男人们不在,三家都显得有些寂寞冷清。

一天,朱赫来装作路过波利托夫斯基家,交给老太婆一些钱。

“大婶,这是大叔捎来的。您可要当心,对谁都不能说。”

老太婆非常感激地握着他的手。

“谢谢,要不然真够受的,孩子们都没吃的了。”

这些钱是从布尔加科夫留下的经费里拨出来的。

“哼,走着瞧吧。罢工虽然失败了,工人们在死刑的威胁下不得不复工,但是烈火已经燃烧起来了,就再也扑不灭了。这三个人都是好样的,真正的无产阶级。”水兵朱赫来在离开波利托夫斯基家回机车库的路上,兴奋地想着。

一家墙壁被煤烟熏得漆黑的老铁匠铺,坐落在沃罗比约夫·巴尔加村外的大路旁。波利托夫斯基正在炉子前面,对着熊熊的炉火,微微眯起双眼,用长把钳子翻动着一块烧得通红的铁。

阿尔焦姆握着吊在横梁上的杠杆,鼓动皮风箱,在给炉子鼓风。

老司机透过他那大胡子,温厚地露出一丝笑意,对阿尔焦姆说:

“眼下手艺人在乡下错不了,活儿有的是。只要干上一两个礼拜,说不定咱们就能给家里捎点腌肉和面粉去。孩子,庄稼人向来看重铁匠。咱们在这儿过得不会比资本家们差,哈哈。可是扎哈尔就是另一码事了。他跟农民倒挺合得来,这回跟他叔叔埋头种地去了。当然喽,这也难怪。阿尔焦姆,咱们爷俩是房无一间,地无一垄,就像常言说的那样,是地道的无产阶级,哈哈。可扎哈尔呢,脚踩两条船,一只脚在火车头上,一只脚在庄稼地里。”他把钳着的铁块翻动了一下,又认真地边思索边说:“咱们的事不大妙。要是不能很快把德国人撵走,咱们就得逃到叶卡捷琳诺斯拉夫或者罗斯托夫去。要不他们准会把咱们吊到半空中去,像晒干鱼一样。”

“是这么回事。”阿尔焦姆含糊地说。

“家里人也不知道怎么样了,那帮土匪不会放过他们的吧?”

“大叔,事情闹到这个地步,家里的事只好不去想了。”

老司机从炉子里钳出那块蓝灰色的铁块,迅速放到铁砧上。

“来,孩子,使劲捶吧!”

阿尔焦姆抓起铁砧旁边的大锤,举过了头,使劲捶下去。明亮的火星,带着轻微的咝咝声,向小屋四面飞溅,刹那间照亮各个黑暗的角落。

随着大锤的起落,波利托夫斯基不断地翻动着铁块,铁块像软化了的蜡一样服帖,渐渐给打平了。

一阵阵温暖的夜风从敞开的门口吹了进来。

下面是一个深暗色的大湖。湖四周的松树不断地摆动着强劲的头。

“这些树就像活人一样。”冬妮亚心里想。她躺在花岗石岸边的低洼草地上。上面,在草地的背后,是一片松林;下面,在悬崖的脚下,是大湖。环湖的峭壁,把阴影投在水上,使湖边的水格外发暗。

这是冬妮亚最喜爱的地方。这里离车站有一俄里,过去是采石场,现在废弃了,泉水从泉眼里涌出来,形成了三个活水湖。冬妮亚突然听到下面湖边有击水的声音。她抬起头来,用手拨开树枝往下看,只见一个晒得黑黑的人有力地划着水,身子一屈一伸地朝湖心游去。冬妮亚可以看到他那黑里透红的后背和一头黑发。他像海象一样打着响鼻,挥臂分水前进,在水中上下左右翻滚,再不就潜入水底。后来,他终于疲倦了,就平舒两臂,身子微屈,眯缝起眼睛,遮住强烈的阳光,一动不动地仰卧在水面上。

冬妮亚放开树枝,心里觉得好笑,想:“这也太不雅观了。”于是又看起她的书来。

冬妮亚聚精会神地读着维克多借给她的那本书,没有注意到有人爬过草地和松林之间的岩石。只是当那人无意踩落的石子掉到她书上的时候,她才吃了一惊,抬起头来,看见保尔·柯察金站在她眼前。这意想不到的相遇,使保尔感到惊奇,也有些难为情,他想走开。

“刚才游泳的原来是他呀。”冬妮亚见保尔的头发还湿漉漉的,心里这么想着。

“怎么,我把您吓了一跳吧?我不知道您在这儿,我不是有意到这儿来的。”保尔说着,伸手攀住岩石,他也认出了冬妮亚。

“您没有打搅我。如果您愿意,咱们还可以随便说说。”

保尔惊疑地望着冬妮亚。

“咱们有什么可谈的呢?”

冬妮亚微微一笑。

“您为什么老站着呢?可以坐到这儿来。”冬妮亚指着一块石头说,“请您告诉我,您叫什么名字?”

“保夫卡·柯察金。”

“我叫冬妮亚。您瞧,咱们这不就认识了吗?”

保尔不好意思地揉着手里的帽子。

“您叫保夫卡吗?”冬妮亚打破了沉默,“为什么叫保夫卡呢?这不好听,还是叫保尔好。我以后就叫您保尔,您常到这儿……”她本来想说“来游泳吗?”,但是不愿意让对方知道她刚才看见他游泳了,就改口说:“……来散步吗?”

“不,不常来,有空的时候才来。”保尔回答。

“那么您在什么地方工作呢?”冬妮亚追问。

“在发电厂烧锅炉。”

“请您告诉我,您打架打得这么好,是在什么地方学的?”冬妮亚突然拎出了这个意想不到的问题。

“我打架关您什么事?”保尔不满地嘟哝了一句。

“您别生气,柯察金。”她觉得自己提的问题引起了保尔的不满,“我对这事很感兴趣。那一拳打得可真漂亮!不过打人可不能那么毫不留情。”冬妮亚说完,哈哈大笑起来。

“怎么您可怜他吗?”保尔问。

“哪里,我才不可怜他呢,正相反,苏哈里科是罪有应得。那个场面真叫我开心。听说您常打架。”

“谁说的?”保尔警觉起来。

“维克多说的。他说您是个打架大王。”

保尔一下子脸色都变了。

“啊,维克多,这个坏蛋,寄生虫。那天让他溜过去了,他得谢天谢地。我听见他说我的坏话了,只不过我怕弄脏了手,才没有……”

“您为什么要这样骂人呢,保尔?这可不好。”冬妮亚打断了他的话。

保尔闷闷不乐起来,心里想:活见鬼,我干吗要同这个妖精闲扯呢?瞧那副神气,一会儿是“保夫卡”这个名字不好听,一会儿又是“不要骂人”。

“为什么您那么恨维克多?”冬妮亚问。

“那个男不男、女不女的公子哥儿,没有灵魂的家伙。我看到这种人,手就发痒。他仗着有钱,以为什么事都可以干,就横行霸道。他钱多又怎么样?呸,我才不买这个账呢。只要他碰我一下,我就要他好看。这种人就得用拳头教训。”保尔气愤地说。

冬妮亚后悔不该提起维克多的名字。看来这个小伙子同那个娇生惯养的中学生显然是有旧仇的。于是,她就转到可以平心静气谈的话题上,开始询问保尔的家庭和工作情况。

保尔不知不觉地详详细细回答了姑娘的询问,把想走的念头也给忘了。

“您怎么不多念几年书呢?”冬妮亚问。

“学校把我撵出来了。”

“为什么呢?”

保尔脸红了。

“我在神甫家的发面上撒了点烟末。就为这个,他们把我赶了出来。那个神甫凶极了,专门给人苦头吃。”接着,保尔把事情的经过都告诉了冬妮亚。

冬妮亚好奇地听着。保尔已经不再感到拘束了,他像对待老朋友一样,把哥哥没有回家的事,也对冬妮亚讲了。他们亲切而热烈地交谈着。谁也没有注意到,他们在草地上已经坐了好几个小时。最后,保尔突然想起他还有事,立刻跳了起来,说:

“我该上工去了。只顾说话,要误事了。我得去生火烧锅炉。达尼拉今天准得发脾气。”他不安地说,“好吧,小姐,再见。我得马上跑步回城里去。”

冬妮亚也立刻站了起来,穿上外衣。

“我也该走了,咱们一起去吧。”

“这可不行,我得快跑,您跟我走不到一块儿。”

“为什么不行?咱们一起跑,比一比,看谁跑得快。”

保尔轻视地看了她一眼。

“赛跑?您能跟我比?”

“那就比比看吧。咱们先从这儿走出去。”

保尔跳过石头,又伸手帮冬妮亚跳了过去。他们一起来到林中一条通向车站的又宽又平的大道上。

冬妮亚在大路的中央站好,喊道:

“现在开始跑:一、二、三!您追吧!”冬妮亚像旋风一样向前冲去。她那双皮鞋的后跟飞快地闪动着,蓝色外衣随风飘舞。

保尔在后边紧紧追赶。

“两步就能赶上。”他心里想。他在那飘动着的蓝色外衣后面飞奔着,可是一直跑到大路的尽头,离车站已经不远了,才追上她。他猛冲过去,双手紧紧抓住冬妮亚的肩膀。

“捉住了,小鸟给捉住了!”他快活地叫喊着,累得几乎喘不过气来。

“放手,怪疼的。”冬妮亚想挣脱他的手。

两个人都气喘吁吁地站着,心怦怦直跳。冬妮亚因为疯狂地奔跑,累得一点力气也没有了。她仿佛无意地稍稍偎依在保尔身上,保尔感到她是那么可亲。这虽然只是一瞬间的事,但是却深深地留在他的记忆里了。

“过去,谁也没有追上过我。”她说着,掰开了保尔的手。

他们马上就分别了。保尔挥动着帽子向冬妮亚告别,快步往城里跑去。

当保尔打开锅炉房门的时候,锅炉工达尼拉正在炉旁忙着。他生气地转过身来说:

“你还可以再晚一点来。怎么,我该替你生火,是不是?”

但是,保尔却愉快地拍拍他的肩膀,和气地说:

“老爷子,别着急,火马上就会生好的。”他立刻动手,在柴垛旁边干起活来。

到了午夜,达尼拉躺在柴垛上,已经像马打响鼻一样,打起呼噜了。保尔爬上爬下给发动机的各个机件上好油,用棉纱头把手擦干净,从箱子里拿出第六十二册《朱泽培·加里波第》 ,埋头读起来。这本小说写的是那不勒斯“红衫军”的传奇领袖加里波第,他的无数冒险的故事使保尔入了迷。

“她用她那秀美的蓝眼睛瞟了公爵一眼……”

“是的,她也有一对蓝眼睛。”保尔想起了冬妮亚,“不过,她有点特殊,跟别的有钱人家的女孩子不一样,”他想,“而且跑起来跟魔鬼一样快。”

保尔沉浸在白天同冬妮亚相遇的回忆里,没有听到发电机愈来愈大的响声。机器由于气压太大而暴躁地跳动着;那庞大的飞轮在疯狂地旋转,连水泥底座也跟着剧烈地颤动起来。

保尔朝压力计看了一眼:指针已经越过危险信号的红线好几度了。

“哎呀,糟了!”保尔从箱子上跳了下来,冲向排气阀,急忙扳了两下,于是锅炉房外面响起了排气管向河里排气的咝咝声。他放下排气阀,把皮带套在开动水泵的轮子上。

保尔回头看了看达尼拉,他仍然张着大嘴酣睡,鼻子里不断发出可怕的鼾声。

半分钟后,压力计的指针又回到了正常的位置上。

冬妮亚同保尔分手之后,往家里走去。她想着刚才和这个黑眼睛少年见面的情景,连她自己也没有意识到,这次相遇竟然使她感到很高兴。

“他是多么热情,多么倔强啊!他根本不像我原先想的那样粗野。至少,他完全不像那些懦弱无能的中学生……”他是另外一种人,来自另一个社会环境。这种人冬妮亚还从来没有接近过。

“可以叫他听话的。”她想,“这样的友谊一定挺有意思。”

快到家的时候,冬妮亚看见莉莎、涅莉和维克多坐在花园里。维克多在看书。看样子,他们都在等她。

冬妮亚同他们打过招呼后就坐到长凳上。他们漫无边际地闲聊起来。维克多找了个机会挪到冬妮亚旁边坐下,悄声地问:

“那本小说您看完了吗?”

“哎呀!那本小说,”冬妮亚突然想起来了,“我把它……”她差点儿脱口说出,把书忘在湖边了。

“您喜欢看吗?”维克多注视着冬妮亚。

冬妮亚想了想。她用鞋尖在小路的沙地上慢慢地画着一个神秘的图形,过了一会儿,才抬起头,瞥了维克多一眼,说:

“不,不喜欢。我现在开始读另外一本,比您的那本有意思得多。”

真的有这本书吗?冬妮亚的意思应该是指“保尔”吧,联系上下文看看冬妮亚的“有意思得多”的另外一本书是什么意思。

“是吗?”维克多自觉无趣地拖长声音说。“作者是谁呢?”他问道。

冬妮亚眼睛闪闪发光,嘲弄地看了看维克多。

“没有作者……”

“冬妮亚,请客人到屋里来坐吧,茶已经准备好了。”冬妮亚的母亲站在阳台上喊。

冬妮亚挽着两个姑娘的手走进屋里。维克多跟在后面,苦苦思索着冬妮亚刚才所说的那番话。捉摸不透是什么意思。

一种从来没有过的、模模糊糊的感情,已经悄悄地钻进这个年轻锅炉工的生活里。这种感情是那样新鲜,又是那样难以名状地激动人心。它使这个具有反抗性格的顽皮少年心神不安了。

冬妮亚是林务官的女儿。而在保尔看来,林务官和列辛斯基是一类人。

在贫困和饥饿中长大的保尔,对他眼中的富人都怀有敌意。而他对自己现在所产生的这种感情,也不能没有戒备和疑虑。他知道冬妮亚和石匠的女儿加莉娜不一样,加莉娜是朴实的,可以理解的,是自己人;冬妮亚却不同,他对她不那么信任。只要这个漂亮的、受过教育的姑娘敢于嘲笑或者轻视他这个锅炉工,那他就随时给予坚决的反击。

保尔已经有一个星期没有看见林务官的女儿了。今天,他决定再到湖边去一趟。他故意从她家路过,希望能碰上她。他沿着花园的栅栏慢慢地走着,走到栅栏尽头,终于看见了那熟悉的水手服。他拾起栅栏旁边的一颗松球,朝她那白色衣服掷了过去。

冬妮亚迅速转过身来。她看见是保尔,连忙跑到栅栏跟前,快活地笑着,把手伸给他:

“您到底来了。”她高兴地说,“这么长时间,您跑到哪儿去了?我又到湖边去过一趟,我把书忘在那儿了。我想您一定会来的。请进,到我们花园里来吧。”

保尔摇摇头说:

“我不进去。”

“为什么?”她惊讶地扬起眉毛。

“您父亲说不定要发脾气的。您也会因为我而挨骂。他会问您,干吗把这个傻小子领进来。”

“您尽瞎说,保尔。”冬妮亚生气了,“快点进来吧,我爸爸绝不会说什么的,等一下您就知道了。进来吧。”

她跑去开了园门,保尔犹豫不决地跟在她后面走了进去。

“您喜欢看书吗?”他们在一张桌腿埋在地里的圆桌旁边坐下来之后,冬妮亚问他。

“很喜欢。”保尔马上兴奋起来。

“您读过的书里,哪一本您最喜欢?”

保尔想了一下,说:

“《朱泽倍·加里波第》。”

“是《朱泽培·加里波第》。”冬妮亚马上纠正他。接着又问:“您很喜欢这部书吗?”

“是的,我已读完六十八本了。每次领到工钱,就买五本。加里波第可真了不起!”保尔赞赏地说,“那才是个英雄呢!我真佩服他。他同敌人打过那么多仗,每次都打胜了。所有的国家,他都到过。唉!要是他现在还活着,我一定去投奔他。他把手艺人都组织起来了。他总是为穷人而奋斗。”

“您想看看我们的图书馆吗?”冬妮亚问他,说着,就拉起他的手。

“这可不行,我不到屋里去。”保尔断然拒绝了。

“您为什么这样固执呢?也许是害怕?”

保尔看见他自己那光着的两只脚,实在太脏了。他挠挠后脑勺说:

“您的父母不会把我撵出去吧?”

“您别瞎说了,不然我可真要生气了。”冬妮亚发起脾气来。

“那好吧,不过列辛斯基家是不让我们这样的人进屋的,有话只许在厨房里讲。有一回,有事到他们家,涅莉就没有让我进屋。大概是怕我弄脏地毯吧,鬼知道她是什么心思。”保尔说着,笑了起来。

“走吧,走吧。”冬妮亚抓住他的肩膀,友好地把他推到阳台上。

冬妮亚带他穿过饭厅,走进一间屋子。屋里有一个很大的橡木书橱。她打开了书橱的门。保尔看见那里有几百本书整整齐齐地排列着。他第一次看到这么丰富的藏书,真有些吃惊。

“我马上给您找一本有趣的书,您得答应我以后经常到我家来拿书看,行吗?”

保尔高兴地点了点头,说:

“我就是爱看书。”

他们在一起待了好几个小时,感到很快乐,很满足。冬妮亚还让保尔同她母亲见面。事情并不像原先想象的那样可怕。保尔觉得冬妮亚的母亲也挺好。

冬妮亚的母亲表现出来的“挺好”让保尔暂时忘记了身份的差别,从而产生了“好感”,但当冬妮亚用挑剔的眼光看待他的衣着打扮时,他又一次意识到二人身份的差距,而变得自卑起来。

冬妮亚又把保尔领到她自己的房间里,让他看她的书籍和课本。

小梳妆台旁边立着一面不大的镜子,冬妮亚把他拉到镜子前面,笑着对他说:

“为什么您的头发要弄得像野人一样呢?您从来不理不梳吗?”

“长得长了,剪掉就是,还叫我怎么办呢?”保尔不好意思地辩解说。

冬妮亚笑着从梳妆台上拿起梳子,很快就把那乱蓬蓬的头发梳顺当了。

“这才像个样子。”她打量着保尔说,“头发应该理得漂亮些,不然就会像个野人。”

冬妮亚用挑剔的眼光看了看保尔那件退了色的、灰不灰黄不黄的衬衫和破了的裤子,但是没有再说什么。

保尔觉察到了冬妮亚的眼神,他为自己的穿戴感到很不自在。

临别时,冬妮亚再三要求保尔常到她家来玩,并同他约好过两天一起去钓鱼。

保尔不愿再穿过房间,怕碰见冬妮亚的母亲,就从窗口一下子跳到了花园里。

阿尔焦姆走后,家里的生活越来越困难了,光靠保尔的工钱是不够开销的。

玛丽亚·雅科夫列夫娜决定同保尔商量一下,看她要不要出去找点活做,恰好列辛斯基家要雇一个老妈子。可是保尔坚决不同意。他说:

“不行,妈。我可以再找一份活干。锯木厂正要雇人搬木板,我到那儿去干半天,就够咱俩花的了。你别出去干活。要不,阿尔焦姆该生我的气了。他准得埋怨我,说我不想办法,还让妈出去受累。”

母亲向他说明了一定要出去做工的道理,但是保尔执意不肯,母亲也只好作罢。

第二天,保尔就到锯木厂去做工了。他的工作是把新锯好的木板分散放好,晾干。他在那儿遇到了两个熟人:一个是老同学米什卡·列夫丘科夫;另一个是瓦尼亚·库利绍夫。保尔同米什卡一起干计件活,收入相当不错。他白天在锯木厂做工,晚上再到发电厂去。

到了第二天的晚上,保尔把在锯木厂挣到的工钱交给母亲的时候,不好意思地踌躇了一会儿,终于开口说:

“妈,给我买件布衬衫吧,蓝的,就像去年穿的那件,你还记得吗?用一半工钱就够了。往后我再去挣,你别担心。你看,我身上这件太旧了。”保尔这样解释,好像很过意不去似的。

“是啊,是啊,保夫鲁沙,是得买了。我今天去买布,明天就给你做上。可不是,你连一件新衬衫都没有。”她以疼爱的目光瞅着儿子说。

保尔在理发馆门口站住了。他摸了摸口袋里的一个卢布,走了进去。

理发师是个机灵的小伙子,看见有人进来,就习惯地朝椅子点了点头,说:

“请坐!”

保尔坐到一张宽大而舒适的椅子上,从镜子里看见自己那副慌张不安的面孔。

“理分头吗?”理发师问。

“是的。啊,不。我是说,这么大致剪一剪就行。你们管这个叫什么来着?”保尔说不明白,只好做了一个无可奈何的手势。

“明白了。”理发师笑了起来。

一刻钟以后,保尔满身大汗,狼狈不堪地走出理发馆,但是头发总算理得整整齐齐的了。他那一头蓬乱的头发叫理发师花了不少工夫,最后,水和梳子终于把它制服了。现在头发变得服服帖帖的了。

保尔在街上轻松地舒了一口气,把帽子拉低了一些。

“妈妈看见了,会说什么呢?”

保尔没有如约去钓鱼,冬妮亚感到很不高兴。

“这个小火夫不怎么会体贴人。”她恼恨地想。但是保尔一连好几天没有露面,她又感到寂寞无聊了。

这天她正要出去散步,母亲推开她的房门,说:

“冬妮亚,有客人找你。让他进来吗?”

门口站着的是保尔,冬妮亚开始简直认不出他来了。

他穿着一身新衣服,蓝衬衫,黑裤子,皮鞋也擦得亮亮的。再有,冬妮亚一眼就看到,他理了发,头发不再是乱蓬蓬的了。一句话,这个黑黝黝的小火夫已经完全变了样。

冬妮亚本想说几句表示惊讶的话,但是看到他已经有些发窘,不愿意再让他难堪,就装出一副完全没有注意到他的变化的样子,只是责备他说:

“您不觉得不好意思吗?为什么不来钓鱼呢?您就是这样守信用的吗?”

“这些天我一直在锯木厂干活,脱不开身。”

他没好意思说,为了买这件衬衫和这条裤子,这些天,他不得不拼命干活,累得几乎连腰都直不起来。

但是,冬妮亚也猜到了这一点,她对保尔的恼怒顿时烟消云散了。

“走,咱们到池边去散散步吧!”她提议说。他们穿过花园,上了大路。

保尔已经把冬妮亚当作自己的好朋友,把那件最大的秘密——从德国中尉那里偷了一支手枪的事,也告诉了她。他还约她过几天一起到树林深处去放枪。

“你要当心,别把我的秘密泄漏了。”保尔不知不觉地把“您”改成了“你”。

“我决不把你的秘密告诉任何人。”冬妮亚庄严地保证说。 /rAS/yJ42NDBLfoXjivYUlI9ZWPK6lCrZdWI5mJn7cSFV8KFRKI+B96PvXfEEZV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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