托比梦见自己躺在那张小床上,她的家。她的狮子布偶趴在一旁的枕头上,还有那只会唱歌的毛茸茸的大熊。她的古董小猪储蓄罐摆在书桌上,做作业的写字板,她的毡头蜡笔,雏菊外壳的手机,这些都还在。从厨房里传来母亲的声音,叫唤着;她的父亲应着什么;煎鸡蛋的味道。
她梦见了动物。一只是猪,虽然有六条腿;另一只有点像猫,眼睛像苍蝇的复眼。还有一头熊,但是有胀气病。这些动物既没有敌意也没有特别友好。此时她能闻到外面的城市着火了;空气中浸透着恐惧。都离开了,都离开了,一个声音说,仿佛钟声敲响。动物一个接一个向她走来,用它们温暖、粗糙的舌头舔她。
在梦的边缘,她步履踉跄地跟随着逐渐褪去的梦境:燃烧的城市,派来警告她的信使。这个世界已经面目全非了;熟识的人早已死去;她珍爱过的东西荡然无存。
正如亚当第一所说:索多玛的命运即将到来。忍住懊悔,避开盐柱。不要向后看。
*
醒来时她发现一头魔发羊正在舔她的腿:红发,拟人类的长发被编成好几股马尾辫,每根都扎了蝴蝶结:看来疯癫亚当里面还有些温情感性的人。她一定是从羊圈里逃出来的。
“走开。”她对它说,轻柔地把它从腿上扫下来。它投给托比一记稀里糊涂的责备的眼神——它们不大聪明,这些魔发羊——啪嗒啪嗒地从门道走出去。我们应该给这里装上几道门,她想。
清晨的阳光从窗前的布片里漏进来,布片是用来遮挡蚊子的,可惜徒劳无功。如果他们能找到几扇纱窗该多好!但是他们连窗框都得自己装,因为泥草屋不是用来住人的:它原先是小公园里用来办派对和活动的小亭子,他们占用这里是出于安全考量。这里远离都市的乱石瓦砾,远离荒废的街道,乱糟糟的电线,被掩埋的河流,自从水泵坏掉以后河水就涨了起来。附近没有濒临倒塌的危楼,而且泥草屋本身也只有一层,当然也不会倒塌。
她从朝露浸湿的被单的纠缠中挣脱出来,舒展一下胳膊,感觉身体有点僵直。她累得几乎起不了身。过度疲劳,也过度消沉,她在为前晚火堆边发生的灾难生自己的闷气。等泽伯回来她该怎么跟他说呢?假设他回得来的话。泽伯确实足智多谋,但他不是无懈可击的。
她只能祈祷他的搜索之行别像她那样失败。其他上帝园丁存活下来的希望并非没有,假如这世上有人知道应该如何撑到灭绝性的瘟疫退去,那只能是他们。和他们一起度过的那些年月里,她一开始作为客人,后来成为学徒,最后晋升为上层的夏娃,在这整个期间里,他们一直都在为灾难做准备。他们建造起隐蔽的避难所,往里面填入补给品,包括蜂蜜、干黄豆、干蘑菇、蔷薇果、糖渍熟莓以及各种腌制食品。还有种子,准备播撒在他们所念望的净化后的新世界里。或许现在他们就躲在其中一个避难所里——亚拉腊庇护所——等瘟疫过去,在那里祷告,祈求安然渡过这场“无水的洪水”,他们是这么叫的。在诺亚方舟之后,上帝许诺不会再降下洪灾,然而这腐朽堕落的世界让他不得不采取行动。总之他们的逻辑就是这样。但是泽伯会去哪里寻找呢,在彼方的城市废墟里吗?说到底该从哪里开始呢?
园丁曾说过,把你最强烈的欲望具现化,它就会实现;这并不总是见效,或者说不能如她所愿。如今她最强烈的愿望是泽伯能平安归来,然而,如果他真的回来了,她将不得不再度面对现实,对泽伯来说她是一个中性区域。从不情绪化,没有性吸引力,没有女人味的花边。一个值得信赖的同志和士兵:可靠的托比,非常能干。就这些。
而且她不得不向他承认自己的失败。我是个白痴。那天是圣朱利安日,我下不了手杀人。他们逃跑了。他们带走了喷枪。她不会啜泣,不会大哭一场,不会找借口。他不会说很多,但他会对她失望。
别对自己太苛刻,当亚当第一开启温情模式时会这么说。我们都会犯错。此刻她回答他,没错,但有些错误比其他的错误更致命。如果泽伯被其中一个彩弹手杀死,这将会是她的过错。愚蠢,愚蠢,愚蠢。她真想撞墙。
她只能希望那些彩弹手受到足够的惊吓,逃到很远的地方去了。他们会一直待在那里吗?他们需要食物。或许他们可以在遗弃的房屋和商店里找到一些还没腐烂、没有被老鼠吃掉,或者在数月前的暴乱中没有被打劫掉的食物代用品。他们甚至可以炸死几只动物——浣鼠,绿毛兔,狮羊。一旦电池组弹药用完了,他们会需要更多。
而且他们也知道疯癫亚当的泥草屋里还有弹药。迟早他们会攻击最薄弱的环节:他们会抓走一个秧鸡人的孩子,提出交换,正如他们之前试图交换阿曼达那样。他们要的是喷枪和电池组,附加一两个年轻女人——瑞恩或者蓝莲花,或者白莎草——除了阿曼达,他们已经玩过了。或者一个发情中的女秧鸡人,为什么不呢?这对他们来说很新鲜,亮蓝色腹部的女人;那些秧鸡人可能不是最好的谈话对象,但是彩弹手不会在乎这点。他们还会索要托比的来复枪。
秧鸡人会把这些理解为分享。他们想要那根棍子?这能让他们快乐?你为什么不给他们呢,噢托比?该如何解释你不能把杀人武器交给杀人犯?秧鸡人不会理解杀人的意思,他们对任何事都轻信不疑。他们甚至不会相信任何人想要强奸他们——强奸是什么?或者割开他们的喉咙——噢托比,为什么?或者把他们开膛破肚,吃他们的肾脏——但是羚羊不会允许的!
假设秧鸡人没有解开绳结,她打算怎么做?她会一路带着那两个彩弹手回到泥草屋,然后把他们关起来,直到泽伯回来,接手过去,完成必要的工作?
他可能会主持一场敷衍了事的讨论。然后是两顿绞刑。或者干脆跳过预审,直接一铲子过去,他会说,何必脏了绳子呢?最后的结果和她立刻掐死他们没什么两样,当时,当场,就在篝火边上。
够了,别再冷酷地清算了。现在是早晨。她必须停止白日梦,痴想着由泽伯来扮演有决断力的领袖,执行本该由她采取的行动。她需要起床,出门,加入其他人。修复不可修复的,复原那些不可复原的,打死那些该吃枪子儿的。坚守阵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