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那天晚上发生的事件——因为这起事件邪恶再度闯入人间——托比后来有了两个版本。她扯着嗓子给秧鸡的孩子讲了第一个版本;故事有一个美好的结局,或者说她尽可能让它显得美好。另一个留给自己的版本就没有那么欢乐了。故事一部分是关于她的愚蠢,不够留神警觉,还有一部分是关于速度。这一切发生得太快了。
没错,她当时确实疲惫不堪;她一定饱受肾上腺素回落的折磨。毕竟,整整两天来她一直在沉重的压力和食物匮乏的状态下勉力苦撑着。
事发前一天,她和瑞恩离开了疯癫亚当的泥草屋,也离开了它所许诺的安全。这块飞地为那些从灭绝人类的全球性瘟疫中残存下来的人提供庇护。她们一直在追查瑞恩最好的朋友阿曼达的下落,幸好在最后关头找到了她,那两个正在享用她的彩弹手快要把她榨干了。托比对这一类男人的行为模式了如指掌:成为上帝的园丁之前她差点死在他们的一个同类手里。所有彩弹场的熟客都会退化成爬虫类的脑袋。他们的模式是不停地操,直到你不成人形;完了之后,你就是他们的盘中餐。他们可喜欢腰子了。
托比和瑞恩蹲在灌木林里,另一边,两个彩弹手正在讨论嘴里嚼着的浣鼠、要不要袭击秧鸡人,以及接下去该如何处理阿曼达。瑞恩整个人都吓傻了;托比祈祷她不要昏过去,而她自己紧张得火烧火燎,已无暇担心这个了。应该先射杀哪一个,有胡子的还是那个短头发的?另一个人会不会乘机抓起喷枪?阿曼达帮不上忙,甚至连逃跑都做不到:他们在她脖子上套了一条绳索,另一端系在胡子男的腿上。只要托比稍稍走错一步,阿曼达就死定了。
突然,灌木丛里钻出一个古怪的男人。他步履踉跄,身上有晒伤的痕迹和累累疤痕,光着身子,手里攥着一把喷枪,差点冲着包括阿曼达在内的所有人开火。但这时瑞恩尖叫着冲进空地,这足以让这些人分神了。托比踏出掩体,将来复枪对准目标;阿曼达挣脱了束缚;彩弹手被腹股沟上挨的一顿老拳和一块石头撂倒了,然后被自己的绳子,以及托比穿的安诺优粉色连体防晒服撕成的碎布条绑了起来。
之后轮到瑞恩忙活起来,不光是受到严重刺激的阿曼达,她还去照料那个满身疤痕的裸体男人,她叫他吉米。她用剩下的连体服把他从头包到脚,柔声和他说话;看起来他似乎是她很久以前的男朋友,
现在局面安定了一些,托比终于感到可以放松了。她用园丁的呼吸练习让自己平复下来,应和着附近海浪击打出的令人舒心的节奏——哗唏,哗唏——直到她的心跳恢复正常。然后她开始煮汤。
再后来,月亮升起来了。
*
月亮升起意味着圣朱利安和众灵日的宴席开始了,这一天上帝的园丁要纪念上帝对造物的仁慈怜悯。宇宙被握在他手中的虚空里,久远以前,挪威的圣朱利安在神秘的幻象中谆谆教导。宽恕必得施予,仁爱必得践行,循环必得打破。众灵意即一切众生,无关其所行。至少在月升到月落的这段时间里。
一旦亚当和夏娃教导你什么,它们就在你心里头生根了。对托比来说,在这个特别的夜晚杀死彩弹手——冷酷无情地将之屠宰——是不可想象的,再说这会儿两人还牢牢地绑在树上呢。
绳索是阿曼达和瑞恩合力编制的。她们还在园丁学校的时候,用回收废料做过很多工艺品,因此做起编织活来很熟练。那两个男人看起来就像纸糊模型。
在那个受祝福的圣朱利安日之夜,托比将武器放在一边——她自己的古董来复枪,彩弹手的喷枪,还有吉米的喷枪。她扮演着仁慈的教母角色,盛好汤,将营养分摊给所有人分享。
她一定是被高尚仁慈的自我形象催眠了。将所有人安顿在夜晚舒适的篝火周围,一起享用热汤什么的——连阿曼达也加入了,她受到严重的创伤,几乎呈现出紧张性精神分裂症的症状;还有吉米,他因高烧浑身颤抖,对着一个站在火焰中的死掉的女人说话。她甚至也没遗漏那两个彩弹手:难道她当真以为他们会回心皈依,来个熊抱吗?奇怪的是她在施舍骨头汤的时候居然没有借机布道。这给你,这给你,这给你!放下憎恨和邪念!进入这光环里吧!
但憎恨和邪念会让人上瘾。你会因为它们而飘飘然。一旦你尝到了一点,却得不到更多,你就会开始发抖。
喝汤的时候,他们听见人声穿过海岸线上的树林向这里靠近。那些人是秧鸡的孩子,秧鸡人——基因合成的怪异的类人种,居住在海边。他们在树林中穿行,举着松针火把,唱着水晶般的歌谣。
托比曾经见过这些人,不过是惊鸿一瞥,而且那是在白天。此刻在月色和火把的照耀下,他们的身体微微发光,看起来甚至更美了。他们的肤色各不相同——棕色、白色、黑色和黄色——身高各异,但每一个都接近完美。女人们沉静地微笑着;男人们穿着全套求爱装束,递出一束束鲜花,他们赤裸的身体完全符合一个十四岁孩子的漫画书上演绎的标准身材,每一块肌肉,每一道起伏都被精确限定,闪闪发亮。他们蓝色的、大到不自然的阳具左右晃荡,像狗在示好时摇动的尾巴。
在那之后,托比总是记不清事件发生的顺序,如果可以称之为顺序的话。它更像废市 的巷战:快速行动,纠缠的肢体,众声喧哗。
蓝色在哪里?我们能闻到蓝色!看哪,是雪人!他好单薄!他病得很厉害!
瑞恩:我靠,是秧鸡人。如果他们想要……你瞧他们的……狗屎!
女秧鸡人发现了吉米:让我们帮助雪人!他需要我们给他吹呼噜!
男秧鸡人嗅来嗅去,找阿曼达:她是那个蓝色的!她闻起来是蓝色的!她想要和我们交配!把鲜花给她!她会快乐的!
阿曼达吓坏了:离我远点!我不要……瑞恩,快救我!四个高大、美丽、手捧鲜花的裸男朝她靠过来。托比,快把他们赶走!快开枪!
女秧鸡人:她病了。我们得先为她吹呼噜。让她好起来。要给她一条鱼吗?
男秧鸡人:她是蓝色的!她是蓝色的!我们太高兴了!对她唱歌!
另一个也是蓝色的。
那条鱼是给雪人的。我们必须留着那条鱼。
瑞恩:阿曼达,要不你先把花收下,否则他们也许会发脾气什么的……
托比,她的声音微弱无力:拜托,听我说,往后退,你们吓坏了……
这是什么?是骨头吗?闻起来糟透了。
我们不吃骨头。雪人也不吃骨头,他吃鱼。为什么你们要吃一根臭骨头?
是雪人的脚闻起来像骨头。被秃鹫吃剩的骨头。噢雪人,我们必须给你的脚吹呼噜!
吉米,发着高烧:你是谁?羚羊吗?但你已经死了。所有人都死了。全世界的人,他们都死光了……他开始哭泣。
不要难过,噢雪人。我们来帮助你了。
托比:或许你们不应该碰……他被感染了……他需要……
吉米:啊!操你妈的!
噢雪人,不要踢。会伤了你的脚。其中几个人开始吹呼噜,发出类似食物搅拌机的噪音。
瑞恩,呼救:托比!托比!她!快让她走开!
托比的目光越过火堆,朝这里看过来:阿曼达消失在由赤裸的男性四肢和后背组成的摇曳林海里。瑞恩扑进这团蔓延物里,很快也被淹没了。
托比:等等!别……停下来!她能做什么?这纯粹是文化误解。假如这时她有一桶冷水该多好!
呜咽声。托比冲过去帮忙,就在此时:
彩弹手之一:嘿伙计!过来这边!
这些人闻起来糟透了。像脏血的味道。哪里有血?
这是什么?这是一根绳子。为什么他们被绳子绑起来了?
雪人以前给我们看过绳子,他住在树上的时候。绳子是用来造房子的。噢雪人,为什么绳子会绑在这些人身上?
这根绳子伤到他们了。我们必须拿走它。
彩弹手之一:对头,就是这样。我们真他妈痛苦死了。(呻吟声)
托比:不要碰他们,他们会……
彩弹手之二:该死的能不能快一点,蓝鸡巴,在那个老婊子……
托比:不!不要解开……那些男人会……
然而已经太迟了:谁能料到秧鸡人竟能这么快就解开绳结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