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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事

收拾早餐碗碟的时候,瑞贝卡觉得自己看到一张残忍尖瘦的脸在树底下盯着她。似乎只是一场虚惊,托比心想。彩弹手并没有出现,更好的消息是瑞贝卡身上没有多出一个枪眼来,也没有秧鸡的孩子尖叫着被拖进灌木丛。尽管如此,大家的神经依然绷得很紧。

托比让那些有孩子的女秧鸡人待在泥草屋附近。每当她们看起来困惑不解时,托比便解释说这是秧鸡的指示。

时间波澜不惊地流逝着。远行的人没有一个回来:谢克尔顿,黑犀牛,胜郎。泽伯。托比把早晨剩下的时光投入到厨房花园里,翻土,拔草:这些不动脑筋的活有助于镇定身心,打发时间。有几株鸡豆开始抽芽了,菠菜叶子高高昂起,胡萝卜的头顶也变得毛茸茸的。她的来复枪架在不远的地方。

克洛泽和吸蜜蜂鸟把魔发羊从围场里放出来,领它们觅食吃草。两人都装备了喷枪,这样遇上一个彩弹手时就有二对一的优势,除非被攻个出其不意。托比希望他们靠近树的时候记得查看头顶。那些彩弹手一定是从树上跳下来,凭这招抓到瑞恩和阿曼达的。

为什么战争就跟恶作剧似的?她心想。躲在灌木丛背后,冷不丁跳出来,这和躲猫猫有什么两样,除了会流血。输掉的一方尖叫一声倒在地上,随即露出愚蠢的表情,嘴巴张大,两眼向外分开。《圣经》里那些古代的国王们,踩住被征服者的脖子,把敌对的国王吊在树上,对着一排排头颅喜悦满足——所有这些行为里都有一丝童趣的元素。

或许这就是秧鸡的动力,托比心想。或许他想了结掉它。从我们身上割去那个部分:狞笑着的、根深蒂固的恶意。赋予我们新生。

她独自一人早早吃过午餐,因为午餐时间轮到她荷枪放哨。午餐是冷猪肉和牛蒡根,还有一块奥利奥饼干,这包饼干是从一家药房里拾回来的,十分稀罕,只能限量供应。她拧开她的饼干,在吃掉巧克力包片之前,先舔一下甜甜的白色夹心。真是罪过的奢侈。

在午后的雷暴来临前,五个秧鸡人把吉米抬进泥草屋,连同他的小乖乖毛毯。下雨的时候,托比陪在吉米身边,检查他的伤口,设法抬起他的头,让他喝一点蘑菇萃取物,尽管他还处在昏迷中。她的存货越来越少,但她不知道应该去哪里找合适的蘑菇来熬制新药。

他们只留下一个秧鸡人为吉米打呼噜,其他人都走了。他们不喜欢房屋,宁愿淋湿也不愿意被囚禁。雨一停,四个秧鸡人走进来,又把吉米搬到外面去了。

云层散开,太阳探出了脸。克洛泽和吸蜜蜂鸟赶着一群魔法羊回来了。一切如常,他们说;或者说就算有问题,你也没辙。魔法羊情绪激动,很难把它们赶到一块儿。乌鸦闹哄哄的,但这又能说明什么呢?乌鸦就是喜欢起哄。

“怎么个激动法?”托比问,“怎么闹哄哄的?”然而他们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塔摩洛水牛戴着帆布太阳帽,微驼的肩膀上搭了件丹宁衬衫,正试图给一只泌乳期的魔发羊挤奶。挤奶过程进行地不太顺利,魔发羊不停地踢蹬叫唤,提桶被掀翻了,羊奶洒了出来。

克洛泽向秧鸡人展示如何操作手泵:过去曾是一台复古的装饰品,如今却成了饮用水的来源。上帝知道里面有些什么,托比心想,这是地下水,附近几里之内泄漏的毒物都有可能掺进来。她会劝导他们使用雨水,至少就饮用水来说,虽然远方的火灾或者核溶解物也可能把污物蒸发到同温层,同样只有上帝知道里面有什么。

水泵给秧鸡人带来无穷的乐趣,孩子们捧着它们大呼小叫,到处乱跑。在这之后,克洛泽又向他们演示一块疯癫亚当们好不容易修好的太阳能电池板;它连着两只灯泡,一只装在灶房,一只装在院子里。他努力向孩子们解释为什么灯泡会亮,但他们还是无法理解。显然,对他们来说,灯泡就像黄昏时分跑出来的晶玫瑰和绿毛兔一样,它们会发光是因为羚羊把它们创造成这样。

晚餐在长桌上吃。白莎草系着蓝鸟图案的围裙,瑞贝卡用黄色缎带将一条淡紫色的浴巾围在腰际,从锅子里盛出食物分给大家之后也坐了下来。瑞恩和蓝莲花坐在桌子尽头,劝阿曼达吃点东西。没有执勤任务的疯癫亚当们放下手中的工作鱼贯而入。

“好啊,荒岛秧鸡。”象牙喙比尔说。他喜欢叫她从前在疯癫亚当时期的代号,以此取乐。他瘦削的身形裹在一张铺满郁金香的被单里,头上戴着与被单配套的枕套做的、类似穆斯林头巾的玩意儿。棱角分明的鼻子从粗皮老脸上突起,像极了鸟嘴。奇妙的是,疯癫亚当取的代号如何能正好对应他们的某个身体特征,托比心想。

“他现在怎么样了?”海牛说。他头上戴的宽檐草帽让他看上去像一个胖乎乎的种植园主。“我们的明星病患。”

“还没死,”托比说,“但还称不上有意识。”

“他有过吗,”象牙喙比尔说,“我们从前叫他软木花生。这是他在疯癫亚当的代号,很久以前。”

“在天塘计划里他是秧鸡的狗腿子,”塔摩洛水牛说,“等他醒来以后,我们有很多事要问他。在我把他踩死之前。”她用干笑表明自己只是打趣而已。

“软木花生,人如其名,”海牛说,“我不认为他脑子里有任何疯狂的想法。他不过是傀儡。”

“自然我们对他不会有太高的评价,坦白说,”象牙喙比尔说,“他是主动加入天塘计划的,不像我们。”他把叉子戳进一块肉里。“亲爱的女士,”他对白莎草说,“能不能请你告诉我此乃何物?”

“识-实上,”白莎草操着英音回答,“事实上,我不能。”

“我们是头脑奴隶,”海牛叉进另一块肉排,“被俘虏的科学天才,为秧鸡开发进化机器。这人太刚愎自用,自以为可以补完人类。倒不是说他不够聪明。”

“他不是单枪匹马,”苗条的吸蜜蜂鸟说,“这是笔大生意,有生物公司在背后撑腰。很多人愿意为基因合成开出天价。他们要定制自己的孩子,就像点披萨配料那样搭配DNA。”他戴着一副双焦眼镜。一旦光学制品成为稀缺物,我们只好重回石器时代了,托比心想。

“只不过,秧鸡做得更好,”海牛说,“他在这些家伙里面加了一些你根本想象不到的零件。内置避虫体质,了不起。”

“还有永远不会拒绝你的女人。那个色彩编码的荷尔蒙技术,你不得不佩服。”吸蜜蜂鸟说。

“作为由亟待解决的问题构成的人肉电脑,这无疑是令人心动的挑战。”象牙喙比尔把注意力转到托比身上。“请容我解释。”他说话的方式仿佛他们正在上研究生讨论班,与此同时,他把盘里的蔬菜切割成均等的小方块。“比如说,以兔子的砂囊还有狒狒为台基提取生育系统的某些染色体特质……。”

“就是那个会变蓝的部分。”吸蜜蜂鸟向托比伸出援手。

“我负责的是尿液的化学合成,”塔摩洛水牛说,“针对食肉动物的威慑元素。在天塘计划里很难检测——我们没有任何食肉动物。”

“我负责发声装置,现在问题变得有点复杂了。”海牛说。

“遗憾的是,你事先没有给唱歌功能编好取消键,”象牙喙比尔说,“搞得大家心烦意乱。”

“唱歌不是我的点子,”海牛郁闷地说,“又想取消这个功能又不想他们变成吸蜜蜂鸟,根本不可能。”

“我有一个问题。”托比说。他们纷纷转过头看她,似乎没料到她会发言。

“是什么呢,亲爱的女士?”象牙喙比尔说。

“他们想让我给他们讲一个故事,”托比说,“关于秧鸡造物主的故事。但是对他们来说秧鸡到底是什么呢?他们觉得秧鸡是如何创造他们的?在天塘圆顶屋里他们究竟被灌输了什么?”

“在他们眼中秧鸡就跟上帝似的,”克洛泽说,“但他们不知道秧鸡长什么样子。”

“你怎么知道,”象牙喙比尔说,“当时你又没在天塘。”

“见鬼,是他们告诉我的好嘛,”克洛泽说,“我现在和他们称兄道弟。甚至可以和他们一起撒尿。这就像是一种荣誉。”

“他们没见过秧鸡是好事。”塔摩洛水牛说。

“少胡说八道了,”刚来的敏狐也加入了讨论,“他们会瞧一眼那个疯子造物主,然后从摩天大楼上跳下去。如果现在还有摩天大楼可以跳的话。”她意兴阑珊地补了一句,随后夸张地打着哈欠,举起胳膊,伸到后脑勺上,胸部随即挺立鼓起。稻草色的头发梳成马尾,用一根粉蓝色的编织发带扎住。她身上的床单也很讲究,镶有雏菊和蝴蝶花纹的花边,一根红色的宽腰带系在腰际。如此搭配颇有惊悚效果:天使祥云迎上屠夫的杀猪刀。

“毋需抱怨,美丽的女士。”象牙喙比尔的目光从托比移向敏狐。如果他用心蓄养的胡子再长一点,他只会显得更浮夸,托比心想。“及时行乐,抓住每一个瞬息。有花堪折直须折。”他近乎谄媚地微笑着,目光落到她的红色腰带上。敏狐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给他们讲一个快乐的故事,”海牛说,“细节尽可能模糊。秧鸡的女朋友,羚羊,以前在天塘干过类似的事,这样能让他们心境平和。我只希望秧鸡那个屌人别在坟墓里面施展魔法就好。”

“比如说将一切化成一摊稀屎,”敏狐说,“噢,他已经做到了。有没有咖啡?”

“唉,”象牙喙比尔说,“我们的咖啡已经告罄了,亲爱的女士。”

“瑞贝卡说她会烤制某种根茎。”海牛说。

“就算有也没有任何货真价实的奶油可以搭配,”敏狐说,“只有羊的分泌物。足够你用冰锥凿自己的小庙了。”

光线逐渐减弱,蛾子飞了出来,粉色、灰色、蓝色,全都蒙上了一层暮色。秧鸡人聚集在吉米的吊床边。他们想让托比在这里讲故事,关于秧鸡,以及从蛋里出来的故事。

雪人-吉米也想听故事,他们说。尽管他还处于昏迷状态,但他们深信他能够听到。

他们已经知道故事了,但重点在于必须由托比讲出来。她必须表演吃鱼的过程,他们带来的鱼外层烤得焦焦的,裹在叶子里。她必须戴上吉米破烂的棒球帽,以及没有盖子的手表,还得把手表举到耳朵旁边。她必须从零开始,她必须主导创世,命雨落下。她必须清理混沌,她必须带领他们走出蛋,指引他们前往海边。

最后,他们还想听关于那两个坏人的事,还有森林里的篝火,以及有根臭骨头的汤,他们简直对臭骨头上瘾了。她还得描述他们自己如何解开那两人的绳索,那两人如何逃进森林里,如何随时随地会回来,干更多坏事。最后那部分令他们难过,但不管怎样他们还是坚持要听。

在托比讲故事的过程中,他们催促她再讲一遍,然后又来一遍。他们提示她,打断她,补充她遗漏的部分。他们想从她那里得到的是毫无破绽的表演,他们所求的信息远远超过了她所能知道、所能发明的。她是雪人-吉米糟糕的替补,但是他们尽最大努力帮她润色。

就在她第三次讲到秧鸡清理混沌的时候,他们突然齐刷刷地别过头。他们朝空气中嗅了嗅。“有男人过来了,噢托比。”他们说。

“男人?”她说,“逃走的那两个?在哪里?”

“不,不是闻起来有血腥味的男人。”

“别的人。不止两个。我们必须去向他们问好。”他们又齐刷刷地站起来。

托比朝他们看的方向望过去。有四个人——四个模糊的身影,沿着小公园边界杂乱的街道渐渐走近。他们的头灯都亮着。四个黑暗的轮廓,每个都引来一道亮光。

托比感觉绷紧的身体松开了,空气随着长长的、无声的呼吸渗进胸腔。心脏会跳出来吗?一个人会因为宽慰而晕眩吗?

“噢托比,你在哭吗?” PrF/J3mryIbq1J+9hV9kwK3hqRBu33yWXrr8MEHiEnugVj7kzpdFzWWnzNOEXxZ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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