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在床边晃了两下腿,在地面上踩实了,站起身来。她的肌肉酸痛不已,皮肤感觉像砂纸一样,但一旦起床了感觉还不算太糟。
她从架子上挑了一张床单,薰衣草底色加蓝色圆点的。每个小屋里都有一堆床单,就像老式旅馆里的毛巾。从安诺优带出来的粉色连体衣已经破烂不堪了,况且说不定沾上了吉米身上携带的不知道什么病毒:她应该烧了它。如果有时间的话,她会把几张床单缝起来做衣服,有袖子和兜帽的,一边想着,一边将床单披在身上整理成古罗马长袍的样子。
这里不缺床单。疯癫亚当们从城市废弃的建筑里拾回来的床单够用很长时间,此外他们还囤了一屋子干重活用的裤子和T恤。但是床单更凉快,而且不挑身材,因此成了疯癫亚当们的首选时装。等床单用光了他们就得考虑其他代用品了,不过这种情况在几年内都不会发生。甚至几十年。如果他们能活那么久的话。
她需要一面镜子,没有镜子她没法知道自己现在成什么鬼样子了。或许她能想办法把镜子加到下一次“拾穗”的清单里。还有牙刷。
她把背包甩到一边的肩膀上,里头装有保健医疗用品:蛆虫、蜂蜜、蘑菇萃取物和罂粟花奶。今天头一桩事情是照料吉米,假设他还活着的话。在此之前她得先吃点早餐,总不能空着肚子对付白天,更别提对付吉米那只溃烂的脚了。她揣起她的来复枪,走进满溢的晨光里。
虽然时间尚早,日头已经白热化了。她撩起床单一角盖在头上防晒,检查了一下泥草屋的院子。那只红头的魔发羊还在四处游荡,嘴里嚼着某种葛根植物,一面透过栅栏的缝隙窥伺花园兼厨房里的蔬菜。那些被圈住的同伴们冲着它咩咩叫唤:银色的、蓝色的、绿色的、粉色的、深褐色的,还有金色的,花色齐全。换魔发刻不容缓,推销这些生物时的广告词是这么说的。
托比现在的头发是魔发移植过来的,以前没那么乌黑。或许这就是为什么那只魔发羊会跑到她的小屋里来舔她脚吧。不是盐,而是微弱的羊毛脂的味道吸引了它,于是把她当成同类了。
好吧,只要不是公羊扑上来就好,她心想。她必须警惕别犯困。瑞贝卡此时应该起床了,正在灶房里忙活早饭吧;也许她把一些草本香味的沐浴露藏到补给室去了。
在花园另一头,瑞恩和蓝莲花坐在树荫下面聊得起劲。阿曼达待在一旁,目光直直地盯着远处。灵息状态,园丁们会说。从抑郁症、创伤后应激反应,到永久性脑瘫,该名目可应用的病态范围十分之广。他们的理论是这样的:在灵息状态里,你会凝聚保存力量,通过沉思获取营养,将看不见的小枝桠伸向宇宙。托比倒真心希望这些在阿曼达身上可以应验。过去在托比的班上,阿曼达可是很活跃的,那是伊甸之崖屋顶花园时期的陈年旧事了。十年前?还是十五年前?往事居然这么快就沾染上田园风味了。
象牙喙比尔、海牛和塔摩洛水牛正在加固边界周边的护栏。在日光的照耀下,这条防御线看起来如此单薄脆弱。以过去装饰用的铁栅栏为框架,他们补上了材质参差不齐的物件:长长的缠着胶带的铁丝网,一堆杂七杂八的柱子,一排顶端削尖的枪棒,末端插在地里,尖的一头朝外。海牛还在继续插棍子;在栅栏另一侧,象牙喙比尔和塔摩洛水牛手里拿着铲子,似乎正往一个坑里填土。
“早上好,”托比说。
“你过来瞧一眼,”海牛说,“有什么东西试图从下面挖隧道。昨天晚上。哨兵没看见它们,他们那会儿在前门赶猪猡。”
“留下什么痕迹了吗?”托比问。
“我们认为除了那几头猪以外还有别的什么,”塔摩洛水牛说,“它们很聪明,懂得先转移我们的注意力,然后来个暗渡陈仓。不管怎样,它们最后没进来。”
在防线外面,男秧鸡人围成一个半圈,间隔有序,脸朝外齐刷刷地撒尿。其中有一个身上披着破烂床单的人看起来像克洛泽——事实上,就是克洛泽,他也加入这个集体撒尿大队了。
接下来会是什么?克洛泽会变成土著人吗?他会脱掉衣服,学着清唱,长出一只随着季节变成蓝色的巨大阳具吗?如果说前两项是获得第三项的代价,他一定会二话不说就做。很快疯癫亚当里的每一个男人都会对此心心念念。而一旦开了头,要不了多久他们就会操起棍子、枪棒和石头,由此爆发争斗和战争。然后……
冷静点,托比,她对自己说。不要自寻烦恼。你真的,真的,真的需要来点咖啡。随便哪种咖啡都行。蒲公英根咖啡,快乐杯。泥浆咖啡也行,如果只有这个的话。
要是有酒的话她也会呷两口。
紧挨着灶房摆了一张起居室用的长桌。桌子上方撑起了凉棚,这也是从某户人家废弃的后院里拾回来的。现在,差不多所有庭院都成废墟了吧。泳池崩裂,要么空荡荡的,要么淤积着野草;藤蔓拱出绿色的鼻子探进破碎的厨房窗户。屋子里面,耗子们用咬碎的地毯在角落里搭起巢穴,还没长毛的小老鼠吱吱叫着,歪歪扭扭地在地上爬行。蚂蚁在椽子里四处钻探。蝙蝠在楼梯井里捉蛾子。
“一旦你被树木的根须侵入了,”亚当第一很喜欢和园丁的核心圈子谈论这个话题,“一旦它们扎稳根脚,没有任何人造的建筑可以抵御得了。只需一年时间它们就可以撕裂一条街道。它们会堵塞排水沟,一旦抽水系统崩溃了,地基将被蚕食,地球上没有一种力量能够阻止那种程度的水灾,在那之后,当发电站着火或者短路的时候,更别提核电……”
“到时你就可以和早晨的烤面包吻别了。”有次亚当第一在长篇大论时,泽伯补了一句。他如旋风一般出现,刚结束了某个神秘的巡视使命回来;他看上去像是被狠狠揍了一顿,黑色的仿皮夹克被扯烂了。都市流血限制是他给园丁孩子上课的内容之一,但他并不总是无条件地赞成。“是是,我们知道,我们注定在劫难逃。我还能指望吃上一块熟莓派吗?我快饿扁了。”有时候,泽伯没有对亚当第一表现出应有的尊重。
很久以前,在一个短暂的时期中,猜想人类失控之后世界的未来成了某种令人不安的大众娱乐。甚至还有关于这个主题的在线电视节目:电脑制作的风景图片上,一头鹿在时代广场上瞪大眼睛,呼吁公平的人做出比中指的手势,热忱的专家们在讲座上大肆宣讲人类在各历史节点上如何行差踏错,犯下愚行。
从人气排名来看,人类可以接受的尺度相当大。观众用大拇指点赞,评分一度飙至最高点,之后陡然滑落,于是人们的兴趣从迫近的覆灭转向了各种现场竞赛,喜欢怀旧的就点击口吞热狗 ,喜欢动物布偶的就选野蛮女友滑稽剧,喜欢看耳朵被咬下来的就选无差别黑市格斗,如果对这些都腻味了,还有能听到真实惨叫的“晚安”自杀节目,“火荡”幼童色情节目,“落头”真人处刑节目。所有这些都比真相尝起来美味可口。
“你知道我一直在思索真相。”那时亚当第一会用沉痛的语气对泽伯说话,那天也一样。他对别人说话从来不用这种语气。
“是没错啦,我当然知道,”泽伯说,“找啊找,哇,终于找到了。你是对的。我没和你争。抱歉。我错在吃饱了撑的。想法不经过大脑自个儿跑出来了。”口气仿佛在说,我就是这号人。你知道。忍着点吧。
此刻如果泽伯在这里那该多好啊,托比心想。她眼前闪过一连串关于他的画面:一幢着火的摩天大楼崩塌了,泽伯消失在倾泻而下的碎玻璃和水泥块里;他嚎叫着,脚底裂开一道地缝,他掉进了挣脱水泵和下水道控制的地下湍流;他心不在焉地哼着小调,身后冒出一只胳膊,接着是手,一张脸,一块石头,一把小刀……
一大清早就想这种事情不太好吧。多思无益。于是她尽力打住。
桌子周围放了一圈杂乱无章的椅子:厨房椅,塑料椅,带软垫的,还有转椅。以玫瑰花蕾和蓝鸟为主题的桌布上摆放着碟子和玻璃碗盏,其中有些是用过的,还有杯子和餐具。整个场景像一幅二十世纪的超现实主义画作:每一件物品都是那么实在、松脆,轮廓清晰,除了一点,就是它们不该存在于此。
但为什么不呢?托比心想。为什么不该存在于此?人死了,但物质的东西不会死。过去因为数量有限不足以满足过剩的人口;现在情况倒过来了。然而这些物品如今挣断了锁链——我的,你的,他的,她的——凭自己的意志四处游荡。就像那些二十世纪早期的纪录片里所展示的暴乱过后的景象,孩子们结成集团,打破窗户,打劫商店,抢东西,你能拥有多少仅仅取决于你能抢走多少。
现在就是这样,托比心想。我们曾经宣称这些椅子、杯子和玻璃碗盏属于自己,辛辛苦苦把它们弄过来。如今这段历史已经结束了,就物品和动产来说,我们过得很奢侈,
碟子看起来像古董,反正肯定很贵。但现在她可以把整套全砸了而不会激起一丝涟漪,除了在她心里。
瑞贝卡从灶房里钻出来,手里端着一个托盘。
“我的甜心!”她说,“你终于回来了!他们告诉我你还找到阿曼达了!加五星!”
“她情况不太好,”托比说,“那两个彩弹手快把她折磨死了,昨晚……要我说她现在处于休克状态,灵息了。”瑞贝卡是老园丁,她懂什么是“灵息”。
“她很坚强,”瑞贝卡说,“她会复原的。”
“或许吧,”托比说,“只能祈祷她没得病,没有内伤之类的。我猜你已经听说了彩弹手逃跑的事。他们夺走了喷枪。真是该死。”
“有所得亦有所失,”瑞贝卡说,“你不知道我听说你活着回来以后有多开心。我以为那两个人渣铁定把你杀了,还有瑞恩。我担心得都病倒了。可是你回来了,虽然我得说你看上去糟透了。”
“谢谢,”托比说,“瓷器很棒。”
“地里刨刨,甜心。猪有三种形态:培根、火腿和猪排。”看来打破素食誓言并没有花费他们太多时间。就连嘉蕾克·瑞贝卡都对猪排没有意见了。“牛蒡根,蒲公英茎。佐以狗肉肋排。再这样继续摄入动物蛋白质,我会比现在还胖。”
“你一点也不胖。”托比说。虽然瑞贝卡一直都很壮实,甚至很久以前,当她们还在“秘密汉堡”像机器人一样卖肉的时候她就是这副样子了,那时她们还没当上园丁。
“我也爱你,”瑞贝卡说,“好吧,我不胖。这些玻璃碗盏是真正的水晶,我可得好好享用。这玩意儿曾经价值连城。记得园丁怎么说的?亚当第一说过,虚荣心要人命,所以要么用陶器,要么去死。不过我能预见,终有一天我们不再需要为盘子操心了,用手抓着吃就行。”
“哪怕在最纯净奉献的生活中也有简简单单享有优雅的地方,”托比说,“亚当第一也对我们说过这样的话。”
“没错,只是有时候那个地方是个垃圾桶,”瑞贝卡说,“我有整整一堆膝盖大小的餐巾,我没法熨它们,因为没有熨斗,可叫我心烦了!”她坐下来,叉了块肉到盘子里。
“我也很高兴你没死,”托比说,“有咖啡吗?”
“有,如果你能忽略掉那些烤焦的梗啦、块根啦,还有其他鬼东西的话。里面不含咖啡因,但是我指望它多少能起点安慰作用。昨晚我看你带了一伙人回来,那些——话说你管他们叫什么来着?”
“它们是人。”托比说。或者说我觉得他们是人,她在心里补充一句。“它们是秧鸡人,这是疯癫亚当那伙人的叫法,我猜他们应该知道。”
“他们绝对和我们不一样,”瑞贝卡说,“连根毛都不像。那帮得遗尿病的秧鸡人。把沙坑弄得臭烘烘的。”
“他们想离吉米更近一点,”托比说,“是他们把他抬回来的。”
“这我倒听说了,”瑞贝卡说,“塔摩洛水牛给我启蒙了。他们应该回——该回哪儿回哪儿。”
“他们说他们要给他吹呼噜,”托比说,“给吉米。”
“抱歉,对他吹什么?”瑞贝卡扑哧笑了,“这是他们怪异的性习俗吗?”
托比叹了口气。“我解释不清,”她说,“你得自己去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