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洪水之年

1
托比
洪水纪,纪元二十五年

托比大清早爬上屋顶,想看看日出的光景。她倚着拖把长柄以防摔倒:电梯从某天开始失灵了,后楼梯的地面潮湿易滑,要是她滑倒了,这里无人可以求救。

第一波热浪袭来时,将她与废都隔开的那片树林起雾了。空气中有股烧火味儿,混合着焦糖、沥青、变质烤肉的酸味,自从开始下雨后,还夹杂了雨中烧垃圾的灰腻味儿。远处被弃置的塔楼像一丛古老的珊瑚礁——洗尽铅华,生命绝迹。

然而那里还有活物。小鸟啁啾;一定是麻雀。它们细小的啼鸣清晰尖利,像指甲划过玻璃;再也没有车流声会把它们淹没了。不知它们是否留意到这份宁静,消失的马达轰鸣?倘真如此,它们会不会更高兴些?托比无从得知。和其他园丁不同——那些思想更激进、兴许注射了过量药物的同伴——她未曾有过自己能与鸟类沟通的幻觉。

太阳照亮东方,染红了标示远方海洋的灰蓝雾霭。一群秃鹫栖息在电线杆上,扇动翅膀晾干水分的样子像撑开的大黑伞。它们一个接一个乘着上升气流蹿起,继而盘旋直上。倘若它们骤然扑身而下,那必定是觅到了腐尸。

园丁过去屡屡教导:秃鹫是我们的朋友。它们净化大地。它们是上帝派来消解肉体不可或缺的黑暗天使。想象一下没有死亡的世界将会是多么可怕!

我还相信这番说辞吗?托比自问。

凡事近看必另有乾坤。

屋顶上搁着数个枝叶凋零的花盆,几张仿木制长凳。过去这里有一顶用来办鸡尾酒会的遮阳篷,但早被强风刮走了。托比坐在其中一张凳子上观测地面情况。她举着望远镜来回扫视。车道两边种植的晶玫瑰像发梳绽开的齿子一样东倒西歪,紫色的辉光随着夜色变浓渐渐黯淡下去。西边用粉色太阳膜砌成的入口做成土坯墙的样子,乱糟糟挤在门口的车辆不住咆哮着。

一大群淡绿色的葛蛾 在堆满蓟花和牛篣的花床上飞舞调情。喷泉的贝壳形底槽上积满了沉寂的雨水。停车场上泊着一辆粉色高尔夫球车,两辆安诺优芳疗馆的粉色迷你厢型车,都印着该公司的“眨眼”商标。车道更远的地方停着第四辆迷你厢型车,撞在一棵树上:过去曾有一条臂膀垂挂在车窗上,如今已经不在了。

大片的草坪疯长成了高的野草。而紫莞、乳草和酸模花底下伏着低矮畸形的土墩,偶尔冒出一片衣角,一丝白骨的反光。那是人们倒下的地方,那些曾疾奔或蹒跚着穿过草坪的人们。托比蹲在其中一只花盆后面从屋顶上观望,但她没能瞧上多久。那些跌倒的人中曾有几个大声呼救,仿佛知道她在那里。可是她能帮得了什么忙呢?

游泳池上覆盖着一层色彩驳杂的藻毯。池里早有了青蛙。苍鹭、白鹭和雀鹭 在池水较浅的一端捕猎它们。有阵子托比试图打捞不慎跌落池中溺死的小动物,有发光的绿毛兔、耗子,还有“浣鼬”,这种动物既有浣熊状似抢匪面罩的脸部花纹,又有鼬鼠的条纹尾巴。但现在她撒手不管了。等游泳池变得更像沼泽的时候,或许它们能用什么法子生出鱼来。

她是否想过某天吃上这种理论上可能存在的鱼?当然没有。

当然现在还没有。

她转向树木、藤蔓、蕨叶和林下灌木堆起的黑魆魆的围墙,托比不得不用望远镜拨开道路。从那里随时会有危险袭来。但究竟是怎样的危险?她无从可想。

夜幕降临后熟悉的噪音就会响起:远处的犬吠,老鼠的窃笑,蟋蟀咕咕叫着像流水淌过管道,一只青蛙偶尔闹闹脾气。血液冲进她的耳朵里:叩咚,叩咚,叩咚。一把沉甸甸的扫帚扫过干树叶。

“上床睡觉去。”她大声说。但她总是睡不好,这种状况从她搬来这栋建筑独自生活之后就开始了。有时她能听见声音——人类的声音,向她发出痛苦的呼告。有时是女人的声音,从前在这里工作的女人,满怀焦虑、来此寻求休憩和重获青春的女人。她们在泳池里泼溅水花,在草坪上悠然信步。所有这些粉红的声音,已得到抚慰的和正在被抚慰的。

或是园丁们的声音,喃喃自语或出声吟唱;有时是一群孩子的笑声,来自上面的“伊甸之崖”花园。亚当第一,努埃拉和伯特。被蜜蜂簇拥着的老皮拉。还有泽伯。这些人中若有一个还活着的话,那个人一定是泽伯:他随时会沿着马路走过来,或者从这片树丛里钻出来。

但现在他一定已经不在人世了。最好这么想。这样才不会浪费希望。

然而,肯定还有人活了下来;她不可能是这颗行星上仅存的人。肯定还有其他人。但是敌是友?如果她遇到了,又该如何分辨?

她已做好准备。门上了锁,窗户上了闩。但即便这些屏障也不能保障安全:每一处空隙都在邀请入侵。

甚至在睡觉时,她都会像动物那样侧耳倾听——一个与惯有模式的不同之处,一记未知的声响,一片像岩石上迸裂的缝隙般破开的沉默。

亚当第一曾经说过,每次小东西们压低它们的吟唱,那是因为它们害怕。你必须留神倾听它们的恐惧发出的声音。

2
瑞恩
洪水纪,纪元二十五年

留神词语。留心你写的文字。不可泄漏蛛丝马迹。

我的孩提时代和园丁一起度过。他们教给我们各种道理,引导我们依靠记忆,因为所有书写记录都不可靠。灵从一张嘴传到另一张,而不是从一样事物移到另一样:书可能被烧毁,纸可能被揉碎,电脑也可能被破坏。唯有灵永生同在,因为灵不是物质。

至于书写,据亚当们和夏娃们说,是一种危险的行为,因为你的敌人可以通过它追踪你,逮到你,用你自己的词语来污蔑你。

只是如今无水的洪水已席卷了一切,无论我写什么都不会惹上麻烦,因为那些会利用它们来和我作对的人极有可能都死绝了。所以我爱写什么就写什么。

我写的是自己的名字,瑞恩,用一支眉笔写在镜子旁边的墙上。我写了一遍又一遍。瑞恩瑞恩瑞恩,像一支歌。要是你独处太久就可能忘记自己是谁。那是阿曼达告诉我的。

我看不见窗外,窗是玻璃砖。我走不到门外,门从外面反锁了。只要还有太阳能,我就有空气,有水。我还有食物。

我运气不坏。事实上我非常幸运。阿曼达过去常说,算算自己有多少好运气。于是我那么做了。首先,感谢老天,洪水暴发时我在“汇鳞”工作。不仅如此,我还正巧被困在滞留区里,这样一来反倒安全了。我的生物体膜 上撕开了一道口子——有位客人一时忘情咬了我,咬穿了那些绿色镶片——当时我正在等我的检查结果出来。这道位于眉毛附近的伤口目前还算干爽,没有分泌物,也不见黏膜,所以我并不很担心。不过在这里,在“汇鳞”,他们样样都要检查。他们要维护自己的声誉:毕竟我们被公认为镇上最“清白”的脏女人。

“汇鳞”和“鳞尾”会罩着你,此言不虚。前提是你得有天分,就是那样。供应佳肴美食,医生招之即来,小费蔚为可观,因为许多警局高层是这里的常客。虽说开在这种乌烟瘴气的地方——话说回来,哪个俱乐部不是这样——它照样经营得井井有条。这是形象问题,莫迪斯会说:道德堕落对生意有好处,倘若没点优势——耸人听闻或者俗不可耐的事情,擦点下三滥的边——咱们的品牌和男人家里那些抹脸霜、穿白色棉布内裤的大卖场平价货有什么分别?

莫迪斯说话奉行直来直去。打他还是个小屁孩时他就入行了。当他们号称为了女性的健康和安全宣布拉皮条和马路交易为非法活动,并规定所有人都必须编入兴爱超市 受公司警统一管辖时,唯独老谋深算的莫迪斯成了漏网之鱼。莫迪斯过去常说:“就看你认识哪号人,又对他们了解多少。”说完他会咧嘴一笑,拍拍你的屁股——纯粹表示友好,他从来不占我们便宜。他有职业操守。

莫迪斯长得精瘦结实,脸刮得干干净净,像蚂蚁头一般乌黑的眼睛炯炯有神,机敏警觉。只要一切太平,他是个好说话的人。如果哪位客人失控动粗,他也会为我们挺身而出。“别想伤害我最好的姑娘,”他会说。在他看来这关乎个人名誉。

他也不喜欢废物:他说我们是值钱的宝贝。出类拔萃的。所有从业者都被编入兴爱超市后,编外的人不仅成为非法人口,而且境况凄惨。有几个老女人落到这种田地,身心崩溃,疾病缠身,整日徘徊在巷子里乞讨度日。但凡有点脑子的人都不会靠近她们。“危险报废品”,我们“汇鳞”女孩过去这样称呼她们。我们真不该如此刻薄;我们该有点同情心。但同情需要付出努力,况且我们那时还年轻。

无水的洪水暴发当夜,我在等我的检查报告:他们把你送进滞留区里关上好几个礼拜,生怕你得了什么传染病。密封好的食物从一个闸口里送进来,外加一只囤了点零食的迷你冰箱,水是滤过的,进出都是。你需要的东西都有,就是很无聊。你可以在机器上做运动。作为一名高架秋千舞者,我必须坚持锻炼。

你可以看电视或者老电影,放音乐,打电话。你也可以通过可视对讲机拜访“汇鳞”的其他房间。有时我们也要接客,在一阵娇喘呻吟的间歇向隐藏的相机眨眨眼,让其他困在滞留区里的人也乐一下。我们知道相机藏在哪儿,就在天花板上的蛇皮或羽饰里。“汇鳞”是个大家庭,所以即便你被关在滞留区里,莫迪斯也会乐意看到你继续参与家庭生活。

莫迪斯给我莫大的安全感。我知道如果碰到大麻烦可以去找他。在我生命中只遇到过几个人能给我同样的感觉。阿曼达,大多数时候。泽伯,偶尔可以。还有托比。你很难想象强硬严厉的托比能给人安全感。但是当你下沉的时候,松软的东西可托不住你,你得抓住某种更坚实的东西。 4icX/QyQ3fovpjnhqFJLQJRRqUWD9Nx9pcvQwHJuZ9IPdRxt67TH6X82fUeValM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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