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绿门

落雨大,水浸街,阿嫂出街着花鞋,花鞋花袜花腰带。

入夏以来,绿门的生意很好,秦正阳要忙到深夜才能打烊。但还是会有女孩跑来敲门,要求给她纹一只凤凰或是蝴蝶。

凤凰,蝴蝶,以及恋人的名字,是绿门里最受客人欢迎的三种纹身。蝴蝶在肩胛骨,凤凰在脚踝,清凉的夏夜,穿裙子,若隐若现地露出一段斑斓的翅膀,是附近大学的女孩们喜欢的调调。至于恋人的名字,非得要很浓烈的爱,才愿拖了那人的手,在手腕处绣上三两个字。每回秦正阳都会劝说,改用暂时性纹身好吗?用药水纹上图案,不要时拿点醋就能涂抹去掉。

没人肯听他的。在十几二十岁的女孩看来,只有用力落在肌肤,才能深刻心底,秦正阳替她们纹身,疼痛时,女孩会攥紧身边男孩的手,他叹气,他本以为,像上官婉儿那类要借助纹身掩饰伤疤或胎记的人,才应当来纹身。但总有决绝女孩非得承受痛楚,人为制造伤疤,方会欢喜。

极少有男生乐意纹上女孩的姓名,他们更迷恋刀,骷髅,和上古诡异的符号。爱情就是这么不对等的吧,此后多半会有女孩再找来,恳求去掉它们,忍受着激光灼身的痛,叫得撕心裂肺。也许没有那么痛吧,但失恋,比什么都痛,她们是想借机叫喊出来,且推说是皮肉伤痛。

更有女孩会用烟头直接烫,留下一串触目惊心的疤痕。绿门,是个看到爱情的开始和消亡的地方,看青春是怎样浓墨重彩地去活,去爱,去失去。

五月是广州漫长的雨季,暴雨从清晨下起,到了黄昏仍不见消停。绿门几乎无人光临,秦正阳落得清闲,捧本杂志有一搭无一搭地看,店堂里响起小小的音乐。光线暗淡下来,他拧亮日光灯,无意识地探头一望,对面街上有行人正在嬉闹着,雨真大,却都不打伞,欢笑着涉水而过,在水洼中跳跃。

再近些,秦正阳才看清那女孩是裴绯衣,挽着男孩向绿门走来。绯衣长高了很多,穿了一条样式极简的白裙,下摆溅了泥浆,仍是瘦骨娉婷的样子,进门就说:“好冷。”

秦正阳端一杯热橙汁给她,她头也不抬地接过,喝了一大口才说:“谢谢你啊。”

她的男孩不是当年的那个。秦正阳喊她的名字:“丁丁。”

绯衣这才认出他,拉着他的手,惊喜地笑道:“是你呀,小阳哥。”

丁丁,小阳哥。昵称照旧,似乎光阴从未走远。男孩笑着问:“阿裴,你的小名是这个?”

绯衣笑,对秦正阳说:“小阳哥,我想纹身。”

不是凤凰,蝴蝶和花朵,也不是恋人的名字,她固执地,要一只蜗牛。那种一到春天就嗖嗖嗖地出没,小心翼翼地沿着墙根探头探脑,不勇敢的生物。

它不美,也不可爱,男孩激烈地反对,秦正阳却不置一词,替她拿来模板,绯衣从小就看似逆来顺受,实则固执己见。

十二岁时,他拿圆珠笔在六岁的她的胳膊上画了一块手表,二十五岁时,他在她的无名指的第三节指节上,纹了一只蜗牛。

做错事有父母原谅我,偷偷拍下拖。

散花镇是秦正阳和裴绯衣的来历和出处。那是一座古朴小镇,盛产美玉、莼菜和安静的人生。二十三岁前,秦正阳的职业是玉石厂的设计师,他对鼎沸的城市烟火不感兴趣,但他暗慕的女孩绯衣和他不同。

绯衣的父亲是镇中学的语文老师,清瘦单薄,和秦正阳很谈得来。绯衣离开家乡后,偶尔他会和秦正阳杀上一盘中国象棋,谈到绯衣总免不了会叹息几声。绯衣小时候营养不良身体很差,三天两头地被父亲用毛毯一裹,扛到医院去打吊瓶。算命先生说,这女孩不应该叫这么漂亮的名字,贱名贱命才好养活,父亲见她大头长腿,特别像个丁字,顺口就唤她为丁丁,她的母亲是武汉人,说是故乡方言里,这是蜻蜓的别称。

不想日后这孩子的心果然就飞了野了,中学没读完就不想再去学校,县文工团有人说,她腿长,又会穿衣服,是做模特的料。于是她和家里闹得不可开交,留下一封信,说要去城里寻找“真正的自己”。

“家门不幸,出了逆女。”父亲老说。秦正阳接不了话,默默地再走一步棋。绯衣生得那样长的腿,天生就是用来缠绕和逃跑的吧。她念到初二,就有男生骑着摩托等在校门口接她放学,染一头黄发,叼着劣质烟,是毫无创意的坏男生形象。那时秦正阳刚从职高分配回来,在小巷拐角处看到她,穿白裙,戴了一串水晶链子,踮起脚亲吻她的男孩。夏日的傍晚,天空水洗过的明澈,男孩飞驰离去,她脸颊微红,轻快地走在青石板路上,不时跳几下房子,嘴里胡乱哼一句歌:“人之初,为谁无过,做错事有父母原谅我,偷偷拍下拖。”

见到秦正阳,她收住脚步,朝他笑笑,算是打招呼,她的眼睛滴溜溜的圆,眼角却向上一挑,看人时老有含情的错觉。她对颜色有着偏执的爱好,年复一年只肯穿白,神情里一直是少女的羞怯,二十岁的秦正阳站在门边,看着女孩远去的脚步,忽然就想不起来,幼年时吵闹着要糖果,爬树偷桃的羊角辫小姑娘究竟是谁。

五月的茉莉开得清脆。秦正阳细心地为裴绯衣纹身,她咬住下唇,一声不吭。男孩看着她,问:“疼吗?”她点点头,又摇摇头。男孩就放心下来,窜到旁边翻杂志,嘀咕着:“不怕疼才对了,哪能那么娇气。”

他不爱她。或者说,他不够爱她。秦正阳只觉悲怆,真爱一个人,看到她受罪,是只想替其身受,绝无半点嫌弃之意吧。绯衣从十三岁起,就不断地和不珍惜她的人来往,而他却只能旁观。不晓得是哪里出了错,她可以爱的人那么多,却不能是他这一个。

那辰光还住在散花镇,秦正阳一纸一笔,就可消磨一下午。玉石厂的办公室是一溜平房,周遭是大片闲置的草场,裴绯衣常常在黄昏到来,提着裙子穿越及腰的菖蒲丛林,麦黄色的天地里,秦正阳立在窗前看她,信手画下一张素描,关于青草和落叶,也关于萌动的爱恋。

他是言说过爱的。在最早的时节。他在单位有一间平房,煤炉搁在走廊上,中午买了一点儿肉馅,端出来,打了一只鸡蛋进去,加入料酒,盐,味精和葱花,再烧一锅滚烫的开水,下肉丸,顺手丢进一把青菜,是再简单再美味不过的丸子汤。那天大概是农历十五六月光明晃晃的,他盛起汤,放在案板上凉着,转身回屋去拿凳子,出来就看到那个颀长脆薄的影子正蹲在台阶上,捧着满满一碗汤,喝得哧溜哧溜。

是绯衣。秦正阳递给她一支勺子,就势坐下来,帮她把汤碗捧着,她就一只只捞丸子吃,吃到一半,勺子一丢,起身向幽暗的房间走去。秦正阳跟在后头,开了一盏壁灯,绯衣拉过一把椅子,兀自坐下来,她不说话,他就陪她沉默,相对无声。

她在暗夜里奔跑来找他,却一言不发。许久后,秦正阳去看她,她却歪着头睡着了。他把她移到小床上,她醒了,睁着一双眼睛看着他,隔得那般近,他的心一动,那句话就脱口而出:“我爱你。”真奇怪,不是“我想照顾你”或是“我喜欢你”,甚至之前从没有在内心模拟过,却说得流畅无滞。

他吓一跳。女孩定定地看向他,半晌才舔舔嘴唇:“小阳哥,我渴了。”他就慌忙跳起来去倒水,她是喜欢喝橙汁的,可他没准备,他懊恼不已,只好端了最朴素的凉白开给她她就了他的手,一口气喝完,倒头又睡过去了。

他没等到她的回音,可是他不介意。他在房间里晃荡,从书架上抽出一本荣格的书,看了好长时间,还是放下了,他看不下去,半个字都看不下去,他只想抽烟。

他没有抽过烟,他只想抽烟。

他在庭院站了一夜,像个百无聊赖的词人。那夜有很好的月光,古诗里那句,为谁风露立中宵,他由此知晓,那究竟是怎样的滋味。

绯衣在清晨醒来,秦正阳已买好了豆腐花和油条,他看过她在路边摊吃早点,在豆腐花里加两勺白糖。她用盐水漱口,背对着他换下皱巴巴的裙子,套上他的白衬衫。十四岁的女孩,身材细弱,嶙峋的背,无关肉欲,却有东风无力百花残的柔弱,他忍不住,抄起桌上的笔,褪下她的衬衫领子,在她的蝴蝶骨处画了一棵树,枝头的树叶向右倾斜,让人明白风来的方向。

他不想冒犯她,可他这样做了。有风吹进来,这么肌肤相亲,仍是近乎圣洁庄严的气息,他以双手,膜拜了心中的神祗。

自此他爱上皮肤的质感。

她一动不动,静待他画完,他的房间里连镜子都没有,她看不到效果,慢慢地将衬衫翻转,扣上扣子,回头叫他:“喂,张敞。”

他的心一抖。张敞为爱妻画眉,已成千古佳话,他知道他。然而她的眼里并无半分暗示之意,仿佛也不记得前夜曾听过动人的表白,径直乖乖地吃东西,舒服地伸长了腿。

她换下来的裙子皱巴巴,他拿熨斗熨平整,让她干干净净地去上课。他想起张敞,千百年前,那个官居京兆尹的男人,当他面对如花容颜时,他想过什么呢?那女子是他日夜厮守的妻,他多幸福。

她吃完了,专注地盯着他,突兀地说:“他为了别的女孩,打破了一个人的脑袋,被送去少管所,可能要呆两年吧。”

他要思索一下才反应过来,她说的是她的小男生。多荒谬,她失去了初恋,他却在这天向她吐露心迹,她什么都不表示,他却暗暗羞惭,认定自己在趁人之危。他说不出来安慰的话,她仰起头,轻轻地笑了笑,清晰地说:“我很难过,但我知道我要做什么。”

只这一刻,他觉察出了她的沧桑,他去抱她,她把头靠在他的胸前,抓住他的衣服,号啕大哭。

这是她最初的恋情,夹杂着背叛和犹疑,夹杂着两面三刀和模棱两可,她……失去了它。他无从体会她的心情,只让她在怀里痛哭失声。若干年后,秦正阳反复地推敲,他会了解和她之间欠缺了先机,他收留她,安抚她,尽心尽责,一丝不苟,是亲人,而不是爱人。

只有爱人,才会伤害到她。她爱上的,从来是那些半途遇见的人,而他,被她本能地划归为兄长。比方说多年后再重逢,他为她纹身,如旧梦重温,她伏在他的臂弯里,他不住地拍着她的背,温言细语:“就快好了,就快好了。”而她的男孩对她不闻不问,随意翻过一页又一页杂志。

秦正阳看出男孩不大在意她,但…她明了吗?她那么敏感的人。他拥住这轻盈的双肩,注视着她痛得皱成一团的五官,竟然感到刹那的快慰。人生要到如此,才会令她因了他而痛,是这样吗。

纹身完毕,他站在门边抽了一支烟,啊这么多年,他已经离不了烟。雨在滂沱,他看着微茫的远处,为内心隐秘的快慰而震惊,又为这震惊而悲哀,他清楚地看到自己的求不得再退而求其次,却连这其次都是自他人指缝承接而来。

爱让人卑微。

要知揾银最艰难,双眼通红声沙晒。

秦正阳是在夏天将尽时认识陈苔藓的。女生短短头发,白衣蓝裤,戴一顶鸭舌帽,在午后推门进来,捋起袖子伸给秦正阳看,手腕处有一大块疤痕,她淡然一笑:“拿烧得通红的木炭,从胳膊上滚过去,就成这样了。”

秦正阳不知道她曾经刻过什么,应该是某个姓氏。因为她说:“不如把名字换成我的。”他就为她画了一片苍绿的苔藓。道别时,女生问:“像不像是葬礼?”秦正阳笑了他懂她的意思,旧伤即墓地,她撒花遮盖,为自己送葬。从今往后,不要终日亲临旧伤口她得新生,轻装上阵。

他在这一刹,被陌生人点拨,醍醐灌顶。日后陈苔藓偶然路过,会到绿门来坐一坐。她甚至知道他将店铺取名为绿门的用意。它来自欧.亨利的小说,男人在街边拿到散发的广告卡,别人拿的都是爱咪公司春季大减价,他的卡片上却写着:绿门。他再拿一张,还是绿门,按捺不住好奇之心,他到那间公司的楼上探险,在三楼看到一扇绿门,推门进去,救起一个自杀濒死的美丽女孩。而“绿门”其实是一间夜总会的名字,他们后来结了婚。

一切归结于缘分。别人只会问,分明是玻璃门,为什么要叫绿门?陈苔藓却知道他想表达的是,你随时都可以推开一扇绿门,遇上你必然遇上的那个人。他喜欢聪明的,善于沟通的人,作为谈话对象,这女生很好,他从中享受乐趣,也努力取悦她。自然他知道,她有过创伤,可谁又不是?他不提,她也回避,两人友好相处,互为陪伴。

陈苔藓刚毕业,在距离绿门五站地的公司找到工作,做房地产文案,下班后会过来帮他打打下手,等他忙完了,就一起去吃路边摊,她知道这座城市各处美味的排挡。过年时秦正阳带她回了散花镇,她写得一手好毛笔字,包办了亲朋好友各家的春联,还做了几道可口的特色菜,讨得举家欢心,父母尤其对她赞不绝口,顺带地,也就既往不咎他当初的叛逃。没人提起裴绯衣,秦正阳便可假装不记得,亲戚打趣地问起佳期何时,他也可从容地执了苔藓的手笑答好事将近。

为了告别散花镇,他大动干戈,伤筋动骨,却终究要回来。小镇完整地保留着旧时风貌,闲时他带苔藓四处走动,一一讲解,胸腔隐有指点江山的豪情。除却在外念书那几年,他把二十四岁前的生命统统搁置在这里,纵然抽刀断水,绿水常流。

他就要忘记绯衣了。却在那一天,听到小侄儿在门外大叫着丁丁,丁丁,他就冲出去了。走到跟前,才发现小孩子是在玩竹蜻蜓,他浑身僵住,跟过来的苔藓惊疑地瞧着他,慢慢地,脸就白了。

他们谁都没再谈到这件事。初七返回广州的火车上,她就向他提出分手,他愕然,想艰难地诉说他是多么想维系这段感情,到底是住了口。都是太敏锐的人,不容易被搪塞,他没能成功地将自己糊弄过去,也没能成功地给她信心,他试过,最终失败。

如果没有爱情,那么用来替代爱情的东西就必须足够强悍,足够分量,否则无法支撑并肩前行。回到广州他就去找绯衣,她和他说过,在一间公司签约做平面模特,不定期会出现在几家小杂志上,春天化糖果妆,宣传几个本地产彩妆品牌,夏季秀出一双长腿,托住一盒纤体产品笑靥如花,机会不多,但她很努力。

绯衣在给新推出的内衣品牌做代言,化了很浓的妆,穿天蓝色的内衣,在临时搭建的简陋台子上疲倦地抱着一束百合,踏着嘈杂的音乐声走来走去。台下甲乙丙丁看得津津有味有人掏出手机拍照,交头结耳评论几句,发出刺耳的笑声。他挤在人群里,心中涌起无可名状的剧痛。这就是她的生活,可他是多么地,多么地,无能为力。

有几个中年男人谈到她了,大声喧哗着:“嘿,九号,你看九号!平得惨不忍睹!”

“那你可错了,小巧也有小巧的好处,我打赌,等会她下台,给她三五百,她肯定愿意跟我们……”

他不见得是冲动的人,可他愤怒了,手中还有一瓶鲜橙多,是留给她的,想也不想,他抡起来,朝男人头上磕去。

场面顿时混乱不堪。他以一敌三,他被打翻在地,他不是对手。围观的人迅速地退到安全地带,尖叫着躲闪着看热闹,保安姗姗来迟,赶在他的胸口被人踏上第七脚时拉住了行凶者。

被警察带走之前,她跑过来了,穿了一条墨绿色的裙子,是别人的吧,真宽大,她却顾不得,急急地去看他:“你这个书生,居然也敢打人?”但是她的嘴角有一丝笑意,她是明白的吧,明白他在为她打架。当年他嫉妒过,总有人为她拼命,他嫉妒她给过别人无数机会,他却没有,他要自己争来,袖子一挽,火冒三丈地为她出头。

他被拘留十五天,他还在笑,他不知道自己在笑,书记员瞅他一眼,低骂:“神经。”他摸着下巴,把笑容按下去,满脑袋还在想,原来除了白色,她穿别的颜色也真好看。

真想为了你,跟什么人拼了。他做到了。出狱当天,他胡子拉渣走出大门,绯衣坐在台阶上,看见他就站起来,拍拍灰,朝他微笑。他回忆起那一年,她在他门前喝汤,他的心定下来,走上前牵她的手,她顺从地被他牵着,右手扬扬手里的一兜橙子,抿嘴笑:“我到得早,找了一个最大的橙子,舒服地坐了两小时。”

他一怔,怎样才能坐在橙子上,他倒是不能想象。绯衣始终有个他走进不了的世界。直到很多天后,和陈苔藓聊起,才得知有部电影里,天使说,他想过人的日子,不想再坐在橙子上玩牌那样无聊抽象的生活。他和苔藓分了手还是朋友,依然有所走动,吃顿饭,喝点小酒,聊半个晚上。他因此也了然,真的爱情是分不了手的,也是做不了朋友的,一定是。

绯衣请他喝酒,在吵闹的酒吧里,喝最烈的洋酒,他很快就不清醒,情不自禁地去抚摸她的脸,她没有躲,脚尖点地,漫不经心地随音乐起舞。她在享受一个放松的夜晚,他却在恋爱,他心知肚明。可那又如何呢,他就是爱她,他骗不了自己。理性的粗线条的人会说,有什么必要傻成一头犟牛?更何况是男人,活在言情小说里才差不多,要是现实生活里?简直沦为笑柄。

这些年来,他眼见她往来于一个又一个男孩子中间,好容易等到了她单身的空隙,他不想错过。趁着酒意,他一点一滴地倾诉爱意,始于少年时,他的画,思念和克制,动情处他没能发觉自己在哭。绯衣震动地望着他,眼睛一眨不眨,拿开他抚在她脸上的手,一再地说:“小阳哥,你不适合我,我也不适合你,大家都是知道的,对不对?”

她没能说出来的是,都是成年人,何必挑明呢,给彼此难堪。可面对他,她不忍启齿。当夜,她随他回了公寓。推开门,她有片刻的惊怔,里面的布局依稀是他多年前的单身宿舍,不同的是,家里多了一面巨大的镜子,衣橱里是雪白的睡裙,冰箱里囤积了橙汁,他将当年的缺憾一一填补。她看得感动,却又隐隐恼怒,他是吃定了她么,预料她迟早会落入他苦心营造的家?

她伸出手指告诉他:“你猜我为什么要纹蜗牛?”他摇头,她说,“你吃过红酒焗蜗牛吗?好些恋人会在西餐厅点它。小阳哥,小蜗牛好可怜,要经过腌,烧,烫,才能成就一道完美的菜肴,它多疼。”

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他哽住,这人生正风声鹤唳呢,小蜗牛立刻躲进小壳成一统,管他春夏与秋冬,只要一闭上眼睛,就可以假设世界不存在,绯衣又说:“我老想着,会有个人让我乐意为他戴上戒指,盖住这只小蜗牛,但是没有呢,小阳哥。”

他嘴里苦涩,是有的,他乐意,但她不。她一次次地,将他撇清在她的爱情之外,她老想不到他,想到了,也只会飞快地掠过,她给不了他同等的情意,又舍不得与他断绝,惟一的方式是忽略。爱情并不是每个人都能碰到,都感知,都看重的事物,它是一部分人的气场,她恰巧懂,他也懂,他们同时懂,他们亲近,却是——背靠背。而她接收的,向来来自面前人的传递。

爱神之箭笔直前行,无法迂回反向。而他在她的背后。

落雨大,广州水浸街,各位兄台已长大。

绯衣仍是住下来了,没有活计她会在家里睡觉,看碟,傍晚去超市买菜做饭,再晚也要等秦正阳回来才去睡。

她渐渐地觉得闷。那天秦正阳早早地关门回家,推开门,人去楼空。绯衣写了一张纸条给他:我真是贪玩任性,究竟要玩到几时,才肯老老实实地和你平淡生活呢?

是,她不肯。她现在不肯。但她知道他是在等着她的,她喜欢玩,那就让她玩去好了,或许有天她玩累了,想通了,她会回来。他没把握,但他还能怎样?他做不到爱别人,他半点结识别的女子的兴致和耐心都拿不出来,也懒得试探周旋,他只能爱她。有些东西争取得很徒劳,但除此,他无所事事。

他觉出她的残忍,但他无力隐退。而她有什么错呢,她只是不爱他,她甚至为他试着妥协过。而且从最初,她就拒绝他,她明确地把他圈定在亲人的范畴内,也从没贪图他的关怀,是他一味地给,不管不顾地给。不妥当的人是他,是他在逾越。

陈苔藓再来找他的时候,他很颓,仍强撑着维持绿门的生意,但恍惚得老是办错事,客人要纹一朵牵牛花,他纹成蜗牛,客人要纹一个十字架,他还是纹成蜗牛。苔藓看不过眼劈头盖脸地把他的书掀翻到地上:“秦正阳!你还要不要开店了?不然卖给我!”

秦正阳集中不了注意力:“好啊。”

陈苔藓怒气冲冲地呵斥他:“秦正阳,你给我清醒点!如果她不幸福,至少还能投靠你。你也要垮下去吗?”

秦正阳一激灵。明白他的人是陈苔藓。或是说,她和他根本就同一类人,不用刻意去揣测他的心思,只要由己度人,就能通达他的内心。他取出酒,和苔藓一人一瓶,慢条斯理地碰一碰:“谢谢你。”

苔藓笑:“从前看小说,老被情深男主角感染,室友们都在怀疑,现今还存在用心去爱的男人吗?我总想当真是有的,可他用情的对象不是我们,所以众人宁可相信他是空想出来的。事实上,是他太珍贵,常人罕见。”

绯衣的来信是在深秋,没头没尾的,只说想在冬天去看大海,即使一个人。她沿袭了一贯的作风,他在外地念书的那几年,偶然会收到她的来信,他为此练了一段时间钢笔字,想在回信时让她赏心悦目,可她从不留地址,令他一腔情意无从投递。元旦他就去找她,带她乘飞机去大连。站在她公司门口等她时,他嗅出自身淡淡的可耻,可他还是义无返顾他想不通这女孩何以给他深重若此的诱惑,他拔不出,也无心去拔,他被动地,乐在其中地,承受。

这是绯衣第一次乘飞机,所有的都是新鲜的,她一次次向空乘要橙汁,兴高采烈地举着相机拍窗外的云朵,咯吱咯吱地笑倒在他的怀里:“小阳哥,你说我的小名要是叫飞机多好,就会飞到三万英尺,叫丁丁只好立在小荷花上啦。”他望着俏丽的她,不由得地再次幻想与她可以有将来。

冬天的大海是有冰冷肃杀的意味的。绯衣坐在一块礁石上,静默地凝视海面,一整天,一整夜,她不吃东西,专心致志地看海。而他在看她,她就在身侧,可她这样远。明明是她看上去更柔弱,可竟是他险些掉下泪来。在他看不到的时日里,她独力成长,当中经过怎样的夜,怎样的晨昏,他其实并不能感同身受。他美丽的小女孩自顾自地走在他所走不近的路途上,并一路苍凉宛转下去,而他为她做不了什么。

他爱她,但她不需要这爱,他的爱对她而言不太重要。他只得去看海,灰色平顺的海有人世苍茫,让人想要纵身扑入的冲动,他不得不承认,死是件孤独的事,哪怕相拥而亡,也只是独自赴死。

孤独是一个人的事,不能化解,只能缓解,假如你看过冬天的大海,并长久枯坐,你会知道。

生,至为孤独。

他不能使她不孤独。他获悉了真相,全身像浸在大海深处,他很冷,冷得佝偻起背,那一刹,他下定决心,放过她,也放过自己。机场返回广州市内的大巴上,绯衣同他说:

“谢谢你成全了我的心愿。”他笑笑,没有说话。绯衣也不吭声,兴兴头头地在车票上写下手机号码,将它扔到前座男孩的帽子里,下车时冲那男孩笑。

两个星期后,绯衣拉着男孩的手一同到绿门里纹身。当时陈苔藓刚好在店里,向她推荐一款暂时性的苍鹰纹身,绯衣接受了她的建议。秦正阳指间夹支烟,在写满优惠活动的海报上再添几笔,平静地和她说再见。苔藓感叹:“为什么她总留给你失恋的泪水,却把她的感情交给别人去摧毁?”

秦正阳笑。她陷落在一段段的纠缠里,给予被不相干的人以伤害她的途径,却不愿眷顾他一丝一毫。而面对本心,谁不比天使更无辜?她没有错,她就是爱他不起来而已。那就压下去吧,他再无微词。

她要自由,他要她,她经过他,他失去她。他以为一生就这样了,可结局和他想的不一样。绯衣生了重病,他找到她的时候,她已缠绵病榻多时,她的积蓄太有限,请来的保姆对她照顾得很敷衍,早晨熬一大锅粥,管她吃一天。

死亡日益逼近,她瘦得变形,有阳光的下午,他把她抱到阳台上,她靠在他的怀抱里,看天,看飞鸟,看绿树,声音缓慢地低了:“那年,他们告诉我,外面的天很大很高,结果我辛辛苦苦地爬出了小镇垃圾桶,见到的是城市垃圾场,全部的世面就是垃圾的规模更大了一些。”

暮色一点一点地来了,他俯身亲吻她细幼的发丝,这一回,她终于不再走开,不再离去,却是此等境况。他精疲力竭,像住在瓶中的恶魔,在千年的等待里,习惯了漆黑,光明乍现,反倒双眼刺痛,春色无边,亦是荒草遍野。

相守原是难以言说。

尾.

“看四十四次日落的那天你真是那么悲伤吗?”但小王子没有回答。

——圣·埃克絮佩利 km0JWzevmlYg1ZxCLzBQ+tKOMv0G0i6kAScqN664ZITHDkvvoRV6I+sfnrNNWOo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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