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棋语·弃子

储福金

弃子争先。

棋手行棋,往往有各自的特点。杨最得的特点便是弃子,几个子,在一个角上,本咬得很紧,争得不可开交,突然他就放弃了,另在外围占据大场。

宁弃一子,不失一先。杨最得平常不怎么喜欢说话,下棋的时候,更是抿紧着嘴,难得说的,便是这一句话。

你是宁失一子(指),不失一城吧。接话的,人称小剃刀,这家伙口无遮拦,不管不顾地总挑别人隐痛说话。他说的“子”是“指”。

杨最得不抬头,似乎心思还在棋局上,他捏棋子的手有点抖动,那里明显少了一指,是小指。缺少的指头的根处结了一个肉疙瘩,微微地隆起着。

杨最得那一代人,中学毕业时只有去插队,上山下乡。城里的学生下乡,与土生土长的乡村孩子不一样,生理与心理都难适应,感觉成了被城市抛弃的“插子”。

江北农村的工分不高,一个工也就一两毛钱,就是做萳河泥等重活,记一个半工,算来也就两毛多钱。有知青挖锹时,锹柄顶断了外衣上的一颗有机玻璃的衣扣,便叹一天工白干了。

一到农闲之季,知青便陆续回城。农闲时的活儿工分少,还是在数九寒天里。知青点的棚屋里常常只有杨最得一个人出进。

一年到头,交了公粮后,队里结算,工分折了钱,粮草分到户。知青都要家里寄钱来分粮草的,只有杨最得除了分得粮草外,还能拿到一点钱。他已经学会所有的农活,不管难活巧活,都能与村里的农人一比高下。

知青同伴笑说杨最得分的钱,也就够两次回城的路费。一到要回城的日子,知青就都在讲逃票的经验。在农村几年后,知青不再有刚下乡时的激情,不少知青回了城,躲在城里不下来,在农村的知青也想着办法找门路逃离。

那一年元旦过后,农人都忙着过年前的准备。杨最得还没回城去,村上有看场等杂活,队长让他去干,杨最得独自干活,倒也清静。村里人议论他是不是家里有情况,从没有人听他说起过他的父亲,只听他说到过自己年龄大了,成人了,不好再拿母亲的钱。

临到春节前几天,有一个边疆农场的知青尚春生来访杨最得,那时的长途火车票能四日内有效,尚春生回城时中途下车到知青点来,与杨最得在棚屋里下了两天的棋,晚上还点着油灯夜战。两人只是黄昏的时候一起出棚屋,在渠埂上走一会,村上的人难得地看到杨最得脸上显露的神采。

尚春生是杨最得在城里棋摊上结识的棋友,尚春生给人的印象是他说话口气大,动不动便是拿破仑怎么做的,苏格拉底怎么说的。杨最得喜欢看文艺书,与尚春生多次接触后,清楚尚春生杂书看得多,知识广博,在城里便常与尚春生聊聊,总是尚春生谈天说地,海阔天空。凡杨最得有一个观点,便被尚春生引经据典批得一塌糊涂,如棋盘上的一颗弃子。杨最得不擅争辩,只是眼睁睁地看着尚春生,不过在内心里,那个观点并没改变。他们上山下乡后还常有联系,尚春生还未到时,杨最得去集上买了肉,做着迎客的准备。为此,他把回城的路费都花了。

散步的时候,杨最得向尚春生介绍江北乡村的农田与农活,不免有点兴奋地称自己不输农人。

尚春生双手笼在袖里,头仰着天,脸上似笑非笑地听着,开口啧了两声:这江南的气息就是那么的俏,积着几千年的水灵。

那年立春早,临近春节,细雨过后,广野间空气湿润。

杨最得有心情,跟着说一句:融着几千年的汗水和泪水。

你倒有些悲情的文艺感觉。

尚春生突然扭脸来问杨最得:你觉得那些农活真有多少技术性吗?

接着问他:你喜欢这些活儿吗?

随后又问他:你能够凭你的表现,被招工或者推荐上大学吗?

尚春生走了,杨最得独自在棚屋里过了一个春节,他复盘着与尚春生的一局棋,那一局棋的弃子转换,其实不用摆棋,在他的心里是清清楚楚的。他捏着棋子,慢慢地摆到塑料棋盘上去。有时,他久久地看着捏棋子的手指,他的手指本来是细长的,童年时曾有人说他适宜弹琴,现在老茧使手指显得粗厚。他手指上的肤色原是白净的,而今与乡村人一般黝黑。

那一年春节以后,有几个知青没有回来,就是回来一两个,过几天又走了,听说被招工了。杨最得插队的年份长了,没有知青比他在乡村做得更踏实,但他心里明白,那些机会轮不到他。

夏收时,杨最得下田割麦,他总是割得快,在田垄的前面。也许有人会比他割得快,但大家习惯了干多干少一个样,犯不着赶在前面。杨最得一垄快到头时,后面人正弯腰割着,突然听一声短促的叫,仿佛是非人类的,又仿佛从天上落下来的。大家不免都伸直身子,只见杨最得站在了田埂上,像是站得很高,他的双手举得更高,一只手掩在另一个手上,而手的上面更举着一根手指。那手指仿佛从另一只手拔上来的,手指下还夹着一把磨得亮亮的镰刀,从来没见过那么亮的镰刀,闪着银光的刀锋,往下滴着红红的鲜血。

杨最得很快被送到了公社卫生院,接着又送到了县医院,最后便回到他的南城去了。这期间只有数天时间,只见他还像往常一样镇静,去医院没忘了带上他的铺盖用具,去了以后再没有音信。直到最后,村里人才听说,杨最得因为伤残病退回了城,不再是插队的知青了。

杨最得病退后没多长时间,知青政策便有变化,所有的知青都返回了城市。

杨最得进了厂。回城分配进了一家工艺品工厂,属小集体企业。那时的企业有三种:大集体企业,小集体企业,还有国营企业。同城待遇不同,但也差不了太多。

杨最得分去刻纸。这家街道办的工厂,从事的工艺品的品种还不少,有木雕、竹雕、玉雕等等。刻纸一项,是市长来厂参观时提议的。市长从地区调来,就推荐了那个地区的刻纸艺术。

刻纸是小项目,只有一位师傅带几位徒弟。杨最得进厂当初,刻纸这项还算厂里效益好的,那时大家钱少,几分钱一张的刻纸,看着喜庆,买就买了。师傅黄敬中,是这项工艺的传承人,刻纸在他手上扩大了影响。他从地区调来,收的几个徒弟都是女的,收杨最得显然不是他情愿,杨最得也非本意,毕竟木雕竹雕玉雕更具技术性。厂领导的分配理由便是杨最得有残疾,须照顾轻工种。

刻纸从剪纸发展而来,剪纸全凭手上功夫,一次只能剪一张。刻纸按图案刻,一次可以刻好几张。图案由黄师傅画来,交与几位徒弟刻。黄师傅年逾五十,下巴处留一撮须,平时总好说些民间的玩笑,那个时代,说的黄色笑话也并不太出格。黄师傅更拿手的是,他能把所有的话,都引到有关女人的玩笑上。也许情色的话充满欲望的力量,黄师傅的图案设计带着粗俗而饱满的形态,无论是将相神佛,还是飞鸟禽兽都显着鲜活的动姿。

说是师徒,黄师傅只由杨最得自己去刻纸,不像对那几个女徒弟,就近身子握着她们的手教她们刻,想想也对,握着个从农村出来的粗手有什么意思。倒是杨最得师傅师傅地叫,仿佛刻刀下真有多少技术似的,还常在师傅家里出进,帮着搬煤拎水,似乎想求得什么真本事。

黄师傅多少也会教他一下,往往只是随嘴说一句,说得多的是:心里要有。

杨最得心中浮着黄师傅刻纸的形象,一刀一刀刻成图案,自觉刀顺心意,已大致不差。黄师傅看了,下巴那撮须翘翘的,好一会儿才说:我看来看去怎么是一副苦相。

杨最得细细看自己的刻纸,并没看出什么名堂来,再把黄师傅的刻纸拿来比较,这就发现图案已有形似,只是黄师傅的刻纸,哪怕是几刀刻成的一条蛇一只鼠,都活泼泼地让人感觉喜庆,而他自己的刻纸,不管是肥肥的猪还是胖胖的娃,看久了,都显蔫蔫地含着悲愁。

他用薄纸,按黄师傅的刻纸描摹了,再刻出来,再细看看,似乎他的刀下莫名其妙地生了变化,就那么偏了一点,又呈现黄师傅所说的苦相来。

杨最得认为这是他功夫不到家的缘故。他总坐在墙角的一个刻案边,不声不响地刻着。他有的是耐心,坐得稳,也坐得住,那是下棋下出来的。有时站着,便是在看师傅案前的画册,那时的画册上还多是宣传性的表现。休息日,他还会去美术馆与博物馆看展览,往往会在名画名作前久久地凝视。

慢慢地,如同在乡村一般,杨最得在工艺厂里工作量是排前的,成了家的几个女徒弟,心念小家,往往会把任务丢给杨最得做。杨最得并不计较,他把刀磨细了,一次刻好几张,哪一张刻偏了,他都会揉一团丢弃了,重刻。

他的刀工已有火候,刀下要直就直,要圆就圆,只是整体形象,细看了依然有点“苦相”不比黄师傅,就算是其他女徒弟,她们刻出的线条还会有点歪扭,但形象的神气上还不失欢快。当然,这对刻纸的买家来说,无关紧要,谁又会对着一张刻纸看半天呢。

改革启动,外面活了,有两个女徒弟调出去了。还有一个带孩子的女徒弟,三天两头递交病假条。黄师傅已到退休年龄,厂里没放他退休,但他自由了,也不常来。有时为参加展览,拿来一张新图案,让杨最得刻。有时会丢下一个想法,让杨最得去寻思构图,再用刻纸形式表现。

杨最得有的是时间,厂里的任务少了,社会大趋势是向钱看,毕竟刻纸来钱太少。

杨最得结了婚。妻子是他棋友刘进取的妹妹。杨最得与刘进取住在一条巷子,巷头巷尾。他在乡村时,年节回城常去刘进取家下棋。刘进取家中成分高,不会计较他是个“插子”。

刘怡美生得与一般姑娘不同,主要是皮肤,肤色是纯粹的黄种人,黄中偏黑;脸上眼睛细小,瘦瘦的总也长不胖,皮肤像是裹紧着骨头。蓦一看去,会觉得不好看,看多了,也就顺眼了,杨最得以前每次从乡下回城,见刘怡美第一面时,总会有难看的意识,在一起说说聊聊,她的一颦一笑,便有亲近感。

杨最得回城时年近三十,刘怡美年龄不小,因长相还未有男朋友,她对杨最得说:你真能稳得住,你是个稳得住的男人。她哥哥刘进取是不稳的,杨最得去他家找他下棋,他常不在,也不知他去了哪儿。于是,杨最得便和他的妹妹聊天,这么一聊一聊便聊出了感情。

刘怡美高中毕业时,哥哥刘进取已去淮北插队,她父母身边无其他子女,按政策她留城工作,分配去当了环卫工。

刘怡美和杨最得在一起,最喜欢听杨最得讲故事,都是杨最得从书上看来,就因为这,杨最得多看很多文艺书。杨最得不喜欢说话,只有给刘怡美讲故事,才会说那么多,并说得很顺溜。杨最得的故事说到动情处,刘怡美便泪眼汪汪的,这时候,杨最得发现,刘怡美长得好看。杨最得忍不住伸手去帮她拭泪,一接触她的皮肤,感觉是那么的细滑,那感觉直透内心。

杨最得与刘怡美结婚后,刘怡美不想再去环卫所上班,请了长假准备考大学。刘怡美没了工资,靠杨最得一个人的收入,家中生活有点紧,杨最得总是对刘怡美说,比起农村来,现在的日子不知要好到哪儿去了。刘怡美可能会认为他说的是安慰话,杨最得确是说的实在话。

刘怡美考了几年,都没考上大学,却还是有所得,怀孕生了孩子。

添了人口,杨最得尽量加班挣奖金,他刀下的刻纸翻出花样来,原来只有黄师傅能做的,他已经完全掌握,他毕竟看过不少书,文化素养不低,化到刻纸功夫中,图案好看而通俗,传统遗产便有了新的气象。

生了孩子的刘怡美,一点没有长胖,皮肤紧紧,细腻柔滑。杨最得的生活虽然忙乱,但他是下过乡的,什么家务都会做,晚上妻儿一起靠在他的怀里,那段日子是他最满意的人生,有称心的妻子与孩子,而他的刻纸也受称赞,销量大了。

孩子送入幼儿园,刘怡美的大学又没考上,想要回环卫所去工作。那几年社会变化也大,出身论的一页翻过去了,海外关系不再是负担。此时刘怡美有个国外亲戚回国探亲,鼓励她出国去,在国外读书和打工。亲戚走后还不断联系,说她的堂叔会提供她在国外学习与生活的资金。

晚上,刘怡美靠在杨最得怀里,谈到了出国的事,说要到国外生活,吓也要吓死了,没有你的照应,我还不知怎么生活呢。

隔了些天,刘怡美谈到要回环卫所去,摇着头,眼泪就下来了,说想看看外国,以后还可以带你们出去看看。

后来刘怡美就出了国,杨最得独自带着孩子生活。有时,他抚着孩子,想他母亲去国外也算是插队,自己过去是下乡土插队,而她是出国洋插队,肯定也会有许多不习惯,也会有许多不方便。有时,他搂着孩子,代儿子想着,他是一个被母亲丢弃了的孩子,心里不免有着悲哀,游移着某种莫名的预感。

妻子在国外的那几年,杨最得很少出来下棋,就是出来,总见他抱着孩子,指着盘面给孩子看,好像在教孩子下棋。围棋确实要从幼儿起学,早教有根,童子功嘛,以后就丢不掉了。孩子两三岁时长得瘦小。别人见了,便会想到杨最得一个人怎么带的孩子?杨最得倒没这种感觉,反正女人在家的时候,孩子也多是他带的。

抱着孩子,杨最得有柔柔绵绵之感,他会长时间凝视着孩子,漫无边际地与孩子对话:

你以后会做什么?

下棋。

没人和你下怎么办?

我自己下。

自己下不好玩。

爸爸就是自己下。

有那么两年,爱约棋局的北巷小王,也不来邀杨最得。杨最得知道,人家认为他带着孩子不方便。有时他棋瘾上来,抱着孩子到刘进取家,和刘进取下一盘,孩子由外婆带着。刘进取本来的棋力与他相仿,如今却总会输给他。刘进取棋上的杀力显然不够了,而杨最得觉得自己的棋力涨了,是不是独自下棋,反而有所悟获。

杨最得已经习惯了带孩子的生活。孩子上小学的时候,妻子来电话会谈到让他去国外的事,他没有应话。她还要靠打工上学呢,他一个有点伤残又不懂外语的,怎么在国外生活?让她养他和孩子,他难以想象。

想着妻子大学快毕业了,该回国了吧。这就接到了刘怡美的电话,说她在那里找到了工作,她话音激动,是兴奋还是哀伤,他听不出来。后来他听到她哭了,说她无法一个人在外国生活,但也无法再回国,你要是不来,就把孩子给我吧。

杨最得一下子就理解了她的意思,她是想与他分手了,而且想把孩子带到外国去。也许杨最得早有感觉。

在进行离婚期间,刘怡美的电话打多了,杨最得知道她在外读书是挂名,只是在酒店打工。有一个叫克瑞的年轻外国男人喜欢她,一直围着她转。她对杨最得说,她在国内从小便被人家说丑,但到了国外却被赞为东方美人。酒店另一位中国姑娘常艳,大眼睛白皮肤,在国内可能会称作漂亮的女人,但在国外根本没有男人在意,因为她再白也白不过白人,白人还要做太阳浴晒黑呢。而外国人都是大眼睛,小眼睛物稀为贵。克瑞特别赞赏她的皮肤,说抚上去如中国丝绸。

杨最得和刘怡美离了婚,他把孩子领到她的身边时,又代孩子悲哀,他被父亲丢弃了。

杨最得同意孩子给刘怡美的原因是他下岗了。工艺厂给厂长承包了,被认为不赚钱的刻纸,被厂里舍弃了。那个叫克瑞的外国男人条件不错,刘怡美跟着那个男人自然过得好,杨最得也明白,孩子随母亲,前程也比随父亲要好,他当然要为孩子考虑。一切都是他心甘情愿的,没有什么可怨天尤人的。

杨最得天天出去下棋,似乎从来没有这么轻松过,什么也不管,什么都忘了,一头扎在棋局中。一个人的生活,形如一颗弃子。回到家中,看着空落落的屋里,心境恍恍惚惚。

他在襄园下棋,每一盘棋下得认真。有人问他,为什么不同妻儿到国外去?杨最得说:国外去?有棋下吗?

便有人接口说:你是宁弃一子,争当老板。

杨最得头没抬,便知插嘴的是小剃刀。他的心颤了一下,却依然默不作声。离婚时,刘怡美确实给了他一笔钱,他也理解刘怡美的感受,就拿了。虽然对国外来说,这笔钱不算什么,但外币的差价很大,国外不到半个月的工资,就让他成为一个“万元户”了。

一恍惚中,他只是坐在家里的床上。似乎那下棋的情景只是自己的想象,小剃刀总在家门口棋摊上,很少去襄园的,但那情景却又是那么真实。

原来同厂的两位与承包者不和的干部,计划重开一家工艺厂,知道杨最得有这一笔钱,就来邀他投资参股当股东,杨最得也就成了合伙人。杨最得提出的一个投资条件,不是做老板,而是保留他的刻纸项目。他清楚自己没有管理才能,擅长的是刻纸。多年在刻纸这一行,他渐渐地喜欢在纸上一刀一刀刻出各种形象来。

新厂开了,杨最得依然每天上班,做他一个人的刻纸工,厂里的经营大事,他从来不问,就是发给他的资金盈亏表,他也不看。说实在的,那些数字来往,他也看不懂。

有订单时,他刻纸,没有订单时,他一样刻纸。不管做多做少,不管做好做坏,但他依然认真,从不迟到早退。他的存在,让厂里销售窗口多着一个项目。

偶尔去厂长处,厂长向外来办事的客人介绍他是合资股东,客人便称他杨老板。他心里清楚,他根本不是什么老板,但他是拿红利的,不再是一个月一个月领工资。

那些年,社会变化越来越大,工艺厂发展了,规模扩大,砌了高大气派的厂房。厂长们赚了很多的钱,有了车有了大房子。杨最得还是骑自行车上班,还在旧平房里刻纸。

虽然杨最得是最早的合资者,但他投的钱并不多,他那点资金与其他几位经营者比起来,已经不算什么。但没人会这么想,因为他拿的那点红利也根本算不上什么。独自出进,没有人在意他。他缩在旧厂房的一角,不声不响,就如一颗弃子。

杨最得上班下班,闲来下一盘棋,不图先后,不争高低。逢到机会,也联系一点业务,联系不到,便刻自己想刻的构图,一切顺意,倒也自在。刻好了的东西,自己拿去放到前面销售部的橱窗里,不管卖得了卖不了,毕竟还是好看的。

中年以后的人生,过得快,一下子就过去了若干年,回忆起来,什么也没有留下,似乎只是一个个相同的过程,就像一盘盘棋局,下的时候,每步都有意思,有陷阱,有争夺,有忖度心境,有虚弃实攻,棋一撸掉,就是空空。儿子在国外已经成家立户,回来过一两次,与父亲有点生疏了。杨最得不变的是每天刻纸。为顺应社会以经济为中心,厂里把刻纸包装成社会公关的礼品,刻纸一张张夹在半透明的纸中,叠在盒里。有领导来工艺厂参观时,杨最得现场做刻纸表演,来客不免对他的手艺赞叹一番,说宣传不够。但这也只是说说而已,走的时候,厂里也不会把刻纸当礼品送,装在盒中的往往是尊尊玉雕。倒是有学校组织的儿童参观团,临走时会每人买一张,小心地捧在手里,像是吹着会化似的。杨最得常常好一段时间没有业务,他也不慌,只是由着自己的心性刻自己想刻的形象,力争构思中每一张都不一样。

有时杨最得沿厂区的高楼走进旧平房,被楼遮了阳光的房间里,阴阴的一片,一个刻案,一张椅子,一把刻刀,一摞刻纸。杨最得站着,恍惚一个念头,自己怎么会走到这里的?却是他多少年一直这么走到的。一切有什么意义?一切有什么必要?然而,一旦坐下,一旦拿起刻刀,他便心无杂念。做这件事是宿命,无可躲避,弃无可弃。

一把刻刀,尖头斜刃,握着它容易,把握它却不易。刀下一道直线一条弧线,刀刀见形,往往如头发丝那么细,没有多年功夫难以达到。当年黄师傅所说的“心中要有”,实在是至理。杨最得回头再去看黄师傅刻的那些简单图形,却感生动鲜活,粗俗之中情趣横生。他奇怪这情趣,以前怎么看在眼中却感受不到。一旦有诸多的感受,杨最得便对这种感受难以割舍,沉湎其中,更要命的是他从中获得喜欢,那喜欢是不知不觉的,是不强不弱的,是不新不旧的,是不好不坏的,如瘾随心。

他无法丢弃这么一把刀。他的指上有茧,原来的割麦锄田的茧没退,刻刀加厚了茧。指上有茧,不管是城还是乡,这是他的缘。

这一天,阴冷有雨,工艺厂的销售门面空荡荡的,杨最得来换柜台里的刻纸,本来守着店的女孩,想一时不会有顾客,见了杨最得,便拉他顶差,自去办事了。杨最得站在柜台前,看着外面雨景发呆。这时进来一个人,围着柜台转看,杨最得见他一身西装,很有派头,猜他是避一时大了的雨,对工艺品不会感兴趣,看看就会走的,也不去管他。然而这一位却在右角的墙前站停了,久久没有动身。

那边墙上正挂着杨最得的一张钟馗形象刻纸,这张刻纸较大,本是杨最得随意刻的,刻完了自己觉得好,就夹在镜框里挂起来了。这张钟馗像,刀法简洁,刻纸独有的镂空术,表现了生动的人物形象。神情苍茫的眼,还有飘拂的胡须,看去仿佛有着了立体感。原来刻纸图案的边框给突破了,多的是空白,只留右下的一角见方,连着一片草一块石,又仿佛是手绘的印章。那钟馗独立于世外的悲凉,却又断不了与世间联系的苍茫,形神俱现。杨最得也许并不自知,多少年自己人生沧桑的心境,于其间有着一种观照的意味。

杨最得走到那人身后,那人转过脸来,看上去面熟。那人一下子叫出了杨最得的名字,杨最得这才想起来,他是曾到乡下与自己下棋的尚春生。

这一个东西,啧啧。

尚春生手朝后指着墙上的刻纸,嘴里赞叹着。两人就唠了一刻,尚春生说他现在虽然下棋少了,但下棋这个东西,有过瘾头就断不了的,像是入骨的味道。说话时,他还不住地回头看墙上的刻纸。

你觉得好?会买吗?

当然买,多少?

杨最得就从墙上取下刻纸来,说送给他。

尚春生捧着镜框看看,再看看杨最得,说:看来这是你的杰作了?

杨最得说,看你的样子,眼下是喜欢,只要你有一刻的喜欢,给了你也是值了。

尚春生只顾看着那刻纸,随后说:我本来就要买的,但你的作品,我也就不客气,收了你的东西。哪天请你到我家去,就艺术这东西,可以好好谈一谈的。

年近花甲,遇上寒九,杨最得会觉得身体内里有点冷飕飕的。他还是天天上班。物价在涨,刻纸是老价钱却仍缺销路。杨最得端端正正地在椅子上坐下,握起刻刀,心中浮现一个图案,于是落刀,那一刻整个心思都在刀下,待刻成形象停了刀,他才感觉到手冷,便在袖中笼了手,静静地看着刚才刻就的作品。电话铃响了一会,他才知觉,很少有人给他打电话的。接话一听,是尚春生邀他去他的家里坐坐。送一张刻纸又算什么,杨最得想推辞,对方却说要手谈一局,他就应了。杨最得独自生活,没有其他爱好,幸亏有棋撑着。而今棋友对局少了,一般不邀在家里,去外面棋牌室,连着一顿简餐。杨最得不适应这种交际式的棋局。更多的棋友是上网下棋,随时可以找到对手。对此杨最得也不习惯,他下棋太认真,网上往往会有耍赖的,杨最得实在容不得棋品低下的,认为是玷污了棋。

尚春生家在近郊,几乎是没人声息的地方,杨最得按地址找到,发现是绿漆铁栅栏围着的别墅区。进入小区有保安查问,到别墅门口有狗吠。这是高档社区,却又给人一种安静的乡村气。

尚春生出来叫住了狗,把杨最得迎进门去。他穿着宽大的睡袍,还是在北方的习惯,双手笼在袖筒里,一边说着:欢迎来访寒舍。

你这叫寒舍,人家房子称什么呢?

真是寒舍。这片地方买房的都是投资者,就几家住着人,自然寒得很。听说后面要筑高楼,不过,以后人住多了,热闹了,我便卖了它搬走,我买这东西,就是图那么一点安静。

尚春生谈买卖房子,仿佛是随便似的。而杨最得蜗居一处小房子几十年,哪怕再添一点面积都不作想。简单一聊,这才知道尚春生可以称得上是一个收藏大家,在收藏行当里算是一个人物,上电视大讲堂讲过收藏。只是杨最得不看那种电视频道的。

什么收藏大家,做生意,做生意的。但与那些收藏生意人有点区别,因为我还懂点历史讲点艺术。

尚春生领杨最得参观他的别墅,到底是收藏大家,每层都挂着摆着艺术品,楼梯过道处,也挂小件艺术品点缀。底层是厨房与大厅,杨最得感觉走进了高档的家具城,对那欧橱美电,也就看看,眼光停留在艺术品上。

饭厅墙壁上挂着的一张画,是眼下当红画家所画,杨最得所在工艺厂,常会有人谈到而今的名画家,所以杨最得也曾听说过这位画家。这幅画可算作画家的代表作,画女人很开放,显着浓浓的艳色。

这张不怎么样,因为画家是我捧出来的,常往我家走,不挂他一张不好意思。尚春生介绍说:这一层都是一般挂挂的,图的是好看。

尚春生告诉杨最得,小区虽有保安,但地偏冷清,免不了偷盗风险,如有喜好字画的雅偷进门来,见好看的拿去一幅,也不太心疼。

二层是卧室,家具简约,空间充满艺术氛围,墙上多是国内名家的字画。尚春生说他专做国内生意,挂着的都是他喜欢的书画家作品。杨最得知道这些负有盛名的书画家,所画也非一般应酬画作。尚春生随便地介绍着它们的好处,也会谈到一点不足。他谈起艺术表现来,头头是道,细谈到作品是画家哪一个年代所画,每一个书画家都有他们的盛期与衰期,并非越老越值钱。也有一两幅字画作者并不有名,尚春认为那是他们年纪轻,火候没有到,但极具潜质,由他推出,将来总会成功。

三层是书房,设书画间。长案桌上铺着毡布。尚春生说他也会在这里画画写写,但没有一幅能过自己的眼,统统撕了。请来的书画家,往往都会留个墨宝,那些书画都只能供他办事送人。这一层作品不多,都是精品。书房的电脑桌前方,却挂着一幅外国油画,照例尚春生是不经手外国画的,放这幅画是喜欢。杨最得看着也喜欢,只觉画中溪水及旷野,清静雅致,仿佛有着一种遗落于人间之外情景,倒含几分禅意。杨最得发现,他与尚春生在鉴赏方面居然是相通的。

最上一层是阁楼。尚春生向杨最得着重介绍,那是他特意布置的棋舍。杨最得以为特别的美丽华贵,上去一看,却是一个名副其实的阁楼,就像旧日城里的阁子楼,不大,尖顶上还有一扇老虎天窗,让杨最得有一种熟悉感。杨最得自小就生活在这样的阁楼里。而今的新房子都类似鸽子笼的公寓楼,早已看不到这样的阁楼了。

阁楼中间摆着一个棋案,上面有着一张檀木的棋盘,旁边打开的两个棋盒中,是玛瑙棋子。阁楼上挂了三张艺术品。

一张是当代草圣的字,尚春生说许多当代的字画都没有经过时间考验,当红的往往都是炒作出来的,而他也是炒作的得力一员。但草圣的字是经典。这是草圣与文友谈诗的一幅字,草圣对诗犹有兴趣,谈诗有独特见解。这幅字是随心而作,不是为作书法而表现。真正的艺术品都是随心而作,是内心的宣泄,又圆融了文化素养与艺术见解。

一张是生活在异国他乡的华人画家的一幅画,西方油画的形式,透着写意的中国内涵,信笔画出的是无可排解的乡愁。

还有一张挂的便是杨最得的那幅钟馗刻纸。

尚春生告诉杨最得,这一块地方,他一直虚位而待,拿到杨最得的刻纸,才决定放上。这里的东西,都是真正独特的艺术品。

我第一眼看到它时,我就被震慑了,我见过无数艺术品,还是少见如此有艺术特质的作品。仿佛是从梦幻之地落入人间,落在那不起眼的工艺店的墙上。

一种无法言说的沧桑感。尚春生说,这张作品无论从构图与表现,都不一般,形象所显气质,悲而不哀,愤而不怨,刀法有不可思议的精细处,而空白更显舍弃达到的突破,弃而又弃,方见审美。没有天才的基因,没有人生的痛苦,没有守望的毅力,是不可能完成的。

杨最得只是微微摇着头。

你本不认为自己是在从事艺术创造吗?

尚春生张着手说,我把它放到了最顶层,并非因为你是我的朋友,而完全出自艺术角度。一张刻纸,换一个人求突破,也许便牛不牛马不马成四不像了。一般当代的艺人都讲创新,但他们还只是在模仿,模仿外国样式,可再怪诞依然脱不了外国人的模子。当然,它本身还是一幅刻纸工艺品,用钱来估价,它根本可以忽略不计。在拍卖场上,我收藏的作品拍过几百上千万的。

我有我的悲哀,我的艺术欣赏与我收卖的东西不是一回事。与那些暴发户打交道,讲的是赚钱效应。经营与经典不在一个层次,错位错得我成为双面人,然我只有取得更大的经济效益,才有可能收藏真正喜欢的艺术品。

你对艺术有如此理解与表现力,要是一开始就画画,你肯定在画上大有成就。现在一幅画,动辄一平尺数万,再遇上我为你包装,争一个画协主席什么的,一年几十万是少说的。到现在这个年龄,回转已难。与刻纸艺术相近的,是篆刻,都是一把刀。眼下金石这一行很吃香的,一个带边款的印章能卖好几万。但你不会去,门类不同,表现不同。印章的面很小,一个小天地,施展不开你的想象。

看来你还只有从事你的刻纸。这是一个被遗弃的艺术模式,就是我想帮你炒,也炒不出来。在这个商品时代,坚持表现独特的艺术性,是要舍弃一点东西的。也许你的突破,你的努力,你的寂寞,你的辛苦,只是一个人的表现,你仿佛与现实人间不在一条线上,注定无法为现时代的人接受,可能会有喜欢的人,但真正理解的,也许世界上只有我一个。

有你一个就够了。杨最得说。

杨最得将手中的一颗围棋子放在盘中,棋盘正中间天元上,一颗黑玛瑙孤子透着盈盈的翠绿。

原载《中国作家》2016年第5期

点评

“弃子”,围棋术语,“弃子争先”,即舍残子不取,争先手投于它处。杨最得行棋的特点便是“弃子”。不仅下棋如此,他对人生的态度、活法及过程亦如此。知青下乡时期,“劳动+下棋”是其生活的日常模式;进城后,从事刻纸工作,即使被无限边缘化,他亦从中获得小快感;结婚后,做家务,带孩子,加班加点工作,余暇时下下棋,一切也按部就班;妻子提出离婚,孩子由对方抚养,他也应允,不久,便能随遇而安。不管环境如何变迁,不管世事如何沧桑,他总能以隐忍和智慧包容并化解掉了人生历程中的诸多羁绊;他如“弃子”,虽未必“争先”,但总能在“它处”化解困境,并最终获得内心的安宁。这已不仅仅是生活的策略,也是有关生活与生存的哲学,即它已超越物质层面而在精神上复归了老庄以柔克刚、以弱胜强的处世境界。在此,实在的物质生活与虚构的精神世界已被融为一体,并在崭新的层面上生成了既不脱离现实又内在于精神的自足世界。储福金的“棋语”系列小说将形而上思想与审美引入叙述,赋予小说以哲理内涵和传统文化意蕴,从而大大提高了短篇小说的文化品位。这是他对当代短篇小说创作做出的重要贡献。

(张元珂) zUb5uUqgTC1c/4KmCl+GlOO0KKNbmSBoJ0d+pzagapG8uip9ImJM/dcl8gONO0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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