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汉大学文学院
陈文新
内容提要 :面对科举功名,吴敬梓不仅是一个痛苦的失意者,也是一个冷静的考察者和思索者。他的《儒林外史》,以冷峻而幽默的风格,从举人的身价、功名与人品、功名与学问、功名与机缘等不同角度展现了科举时代的社会生活。《儒林外史》的描写,有助于我们全面把握科举制度的利弊,有助于我们深入了解科举时代的民间社会。
关键词 :儒林外史;科举功名;举人;人品;学问;机缘
作为社会的一员,人总有实现个体价值的欲望。科举制度为读书人满足这一欲望指出了一条明确但不平坦的道路,激励千百万读书人挤上这条道路的是看上去光华照人的科举功名。
围绕着科举功名,上演了太多的人间悲喜剧。《儒林外史》从举人的身价、功名与人品、功名与学问、功名与机缘等不同角度展现了这些悲喜剧,有助于我们准确权衡科举制度的利弊,有助于我们深入了解明清时代的民间社会。
明清时代,中国民间社会对举人怀有强烈的迷信心理。在他们眼里,举人是“天上文曲星”。
读者想必记得范进的一场遭遇。他想去考举人,因没有盘费,去同岳父商议,结果被胡屠户骂了个狗血淋头:
不要失了你的时了!你自己只觉得中了一个相公,就“癞蛤蟆想吃起天鹅肉”来!……如今痴心就想中起老爷来!这些中老爷的都是天上的文曲星!你不看见城里张府上那些老爷,一个个方面大耳?像你这尖嘴猴腮,也该撒抛尿自己照照!不三不四,就想天鹅屁吃!
在胡屠户眼里,“尖嘴猴腮”的范进怎么会是“天上文曲星”呢?然而,出乎他的意料,范进居然中了!中了,这就证实了范进确是“天上文曲星”,确是地上老爷,区区胡屠户与天上文曲星相比,自觉卑微之极,再也摆不出丈人的架子来。因此,当范进突然发疯,要胡屠户打他一个嘴巴时,胡屠户为难地说:
虽然是我女婿,如今却做了老爷,就是天上的星宿。天上的星宿是打不得的!我听得斋公们说:打了天上的星宿,阎王就要拿去打一百铁棍,发在十八层地狱,永不得翻身。我却是不敢做这样的事!
好不容易壮着胆子打了范进一下,便不觉那只手隐隐地疼将起来:自己看时,把个巴掌仰着,再也弯不过来。自己心里懊恼道:“果然天上文曲星是打不得的,而今菩萨计较起来了。”想一想,更疼得很了。
上述情节经常被用来说明胡屠户的势利性格。胡屠户固然势利,但以上描写却旨在揭示市井小民对举人的迷信心理,他们天真地相信举人是上天降下的星君,绝不能当作寻常人看待。他们打心眼里崇拜举人,绝不只是出于利害算计,如严贡生之讨好范进,当“范举人先走,屠户和邻居跟在后面。屠户见女婿衣裳后襟滚皱了许多,一路低着头替他扯了几十回”时,当胡屠户高叫“老爷回府了”时,胡屠户对范举人的迷信心理无疑居于主导地位,巴结的意味并不明显。
清代文康《儿女英雄传》写安公子中举,依次刻画了安老爷、安公子、丫头、安公子的干丈母娘、安公子的丈母等人的反应。作者从赞赏的角度展示人们对中举的歆羡,与吴敬梓出于讽刺的目的不同,却一样使我们感受到了民间对于举人的迷信心理,且看其中的一个片断,是描写安公子的干丈母娘(舅太太)的:
只听舅太太从西耳房一路唠叨着就来了,口里只嚷道:“那儿这么巧事!这么件大喜的喜信儿来了偏偏儿的我这个当儿要上茅厕!才撒了泡溺,听见,忙的我事也没完,提上裤子,在那凉水盆里汕了汕手,就跑了来了,我快见见我们姑太太。”……他拿着条布手巾,一头走,一头说。一头擦手,一头进门。及至进了门,才想起……还有个张亲家老爷在这里。那样的敞快爽利人,也就会把那半老秋娘的脸儿臊了个通红。
一反常态,不也快赶上范进了么?
明清社会对于举人的迷信心理源于明清科举制度。明清的科举考试分为三级:第一级是院试;第二级是乡试;第三级,包括会试、复试和殿试。院试过关,考生便取得了生员的资格,俗称秀才。做了秀才,即正式成为下层绅士的一员。虽然秀才不能直接做官,但一方面,他们从此在经济上免于赋税和徭役,国家还给予一定的例银或其他津贴,在社会地位上高出平民百姓一等,见知县时不必下跪;另一方面,他们可参加举人以至进士等更高级别的考试,有希望跻身上层绅士的行列。乡试中被正式录取的称为举人。举人的功名比生员重要得多。因为,举人不但可参加会试投考进士,即使考不中进士,也能参加“大挑”,或做知县,或做学官,从此步入仕途;再退一步,哪怕不做官,在地方上以其绅士的身份,也实际上参与大量地方事务的管理,拥有相当大的权力。考上举人是读书人成为上层绅士的标志。它在读书人的人生经历中是极为关键的一环。科举制度为读书人参与国家管理提供了一条通道,民间社会对于成了举人的读书人的崇拜,就是在这条通道运行良好时产生的一个事实。
明末董说《西游补》第四回有一段文字摹写揭榜后考生各式各样的悲伤和兴奋,绘声绘色,蔚为大观:
当时从“天字第一号”看起,只见镜里一人在那里放榜,榜文上写着:……顷刻间,便有千万人挤挤拥拥,叫叫呼呼,齐来看榜。初时但有喧闹之声,继之以哭泣之声,继之以怒骂之声。须臾,一簇人儿各自走散:也有呆坐石上的;也有丢碎鸳鸯瓦砚;也有首发如蓬,被父母师长打赶;也有开了亲身匣,取出玉琴焚之,痛哭一场;也有拔床头剑自杀,被一女子夺住;也有低头呆想,把自家廷对文字三回而读;也有大笑,拍案叫“命、命、命”;也有垂头吐红血;也有几个长者费些买春钱,替一人解闷;也有独自吟诗,忽然吟一句,把脚乱踢石头;也有不许僮仆报榜上无名者;也有外假气闷,内露笑容,若曰应得者;也有真悲真愤,强作喜容笑面。独有一班榜上有名之人:或换新衣新履;或强作不笑之面;或壁上写字;或看自家试文,读一千遍,袖之而出;或替人悼叹;或故意说试官不济;或强他人看刊榜,他人心虽不欲,勉强看完;或高谈阔论,话今年一榜大公;或自陈除夜梦谶;或云这番文字不得意。
《儒林外史》虽然没有描摹如此众多的情状,但它更为细腻地渲染了两个人的大悲大喜,一个是周进,一个是范进。
周进本来是一名童生,离考举人还差着一个档次,吴敬梓何以安排他在贡院(乡试的试场)大哭?其原因,正在于举人的身价比秀才重得多,人情冷暖、世态炎凉在中举这个环节上呈现得尤为分明,周进中举时,“汶上县的人,不是亲的也来认亲,不相与的也来认相与,忙了个把月。申祥甫听见这事,在薛家集敛了分子,买了四只鸡,五十个蛋和些炒米、欢团之类,亲自上县来贺喜”。而正是这个申祥甫,在砸塾师周进的饭碗时充当了主角。
范进中举有着更为浓郁的喜剧性。他一眼望见“捷报”,不看便罢,看了一遍,又念一遍,自己把两手拍了一下,笑了一声道:“噫!好了!我中了!”说着,往后一跤跌倒,牙关咬紧,不省人事。范进的三个感叹句很有层次。“噫!”表示喜出望外,难以置信。是呀,中举如此艰难,他居然中了么?“好了!”当范进确认自己已中举时,他的第一个念头便是:从此不必挣扎在饥饿线上了。苦尽甘来,命运的突然转折使范进松了一口气。中举前,范进家早已断炊“两三天”,母亲“饿得两眼都看不见了”;已是初冬,范进却只能穿“麻布直裰,冻得乞乞缩缩”。一切辛酸到此画上了句号。这便是“好了”的内涵。“我中了!”这最后说出的一句话是范进命运转折的前提,但在他的下意识中,重要的不是举人的称号,而是举人身份带来的新的生活,因此,首先涌上脑际的是“好了”,然后才是“我中了”。“好了”才是他所真正关心的。做了举人,转眼之间成为上层绅士的一员,即所谓“天上人间一霎分”。难怪读书人梦寐以求,难怪民间社会视举人为“天上文曲星”了。不是文曲星,怎么当得起这样大的“福气”?
科举制度一方面为读书人参与国家管理提供了一条通道,这是读书人的幸事;另一方面,帝王在向读书人开放国家权力时,也以此为工具来控制知识阶层,又不可避免地带来一些负面因素。将读书人的思想纳入皇家所希望的轨道,使这个居于“四民之首”的社会集团真正与皇家同心同德,便是帝王希望达到的一个目的。明清科举制度规定以四书五经为基本考试内容,目的即是“端士习”、“崇正学”,把儒家的君君臣臣等纲常名教观念灌输到读书人的大脑中去。清顺治九年(1652),在各省学宫立卧碑,开门见山地指出:“朝廷建立学校,选取生员,免其丁粮,厚以廪膳;设学院、学道、学官以教之,各衙门官以礼相待,全要养成贤才,以供朝廷之用。”此后的康熙帝、雍正帝亦一脉相承地强调“养成贤才”这一宗旨。
朝廷的这种努力,不能说完全没有成效。在《儒林外史》中,那个主考的学道听知县李本瑛介绍了匡超人“行孝的事”后,立即热情地表示:“‘士先器识而后辞章。’果然内行克敦,文辞都是末艺。”答应一定录取匡超人。这表明,有些官员还是听朝廷的话,注重培养贤才的。
但教育目标与实际状况两歧却是更为普遍的情形。以四书五经为考试内容,朝廷的本意是灌输圣贤之道,而应试者却大都只将儒家经典当成猎取功名富贵的工具,根本不打算身体力行。清人陈澧《太上感应篇·序》切中要害地分析道:“世俗读四书者,以为时文之题目而已;读五经者,以为时文之辞采而已。”孔孟的著作,朱子的言论,一旦沦为陈澧所说的“题目”、“辞采”,也就是高翰林说的“教养题目文章里的辞藻”,还有谁当真照着去做?
吴敬梓对这种教育目的与实际情形分道扬镳的状况看得很清楚,他在小说第一回便提醒读者:用八股文取士,“这个法却定的不好!将来读书人既有此一条荣身之路,把那文行出处都看得轻了。”也许,天目山樵的评语讲得比吴敬梓更全面些:“古来荣禄开而文行薄,岂特八股为然。”但八股取士中存在“文行薄”的弊端,毕竟是事实。
用“代圣贤立言”的八股文博取富贵,延伸到日常生活中,便是用美妙的合乎纲常的言论来为一己的私利服务,王德、王仁便是如此。严监生因原配王氏快要死了,跟这两位舅丈商议扶正“生了儿子的妾”赵氏,两位“把脸本丧着,不则一声”,但当他们各得到严监生的一百两银子后,态度立即大变,催他赶快扶正赵氏。王仁甚至拍着桌子道:“我们念书的人,全在纲常上做工夫,就是做文章,代孔子说话,也不过是这个理;你若不依,我们就不上门了!”言辞多么冠冕堂皇,可骨子里是为了那一百两银子。
用“代圣贤立言”的八股文来博取富贵,它可能导致的另一后果是:儒家经典读得越来越熟,八股文写得越来越好,人品却越来越差。匡超人便是一例。这个农家子弟,起初是何等能干,孝顺,淳朴,但等到读了书,考了一个秀才,又因为提携他的知县李本瑛“坏了”,他怕被连累,逃到杭州,碰上了景兰江、赵雪斋等人,学他们做斗方名士,又从一个衙门潘三那里,学了很多做坏事的本领,从此,他变成了一个卑鄙无耻的混蛋。匡超人的堕落,责任在谁?齐省堂本评语归罪于八股取士的科举制度;卧闲草堂评语则以为,主要在于匡超人所遇匪人,假如他碰上的尽是马二先生辈,是不至于陡然变为利欲熏心之人的,“无如一出门既遇见景(兰江)、赵(雪斋)诸公,虽欲不趋于势利,宁可得乎!蓬生麻中,不扶自直,苟为素丝,未有不遭染者也”。
卧闲草堂评语无疑更为公正。但从“《春秋》责备贤者”的角度来看,马二先生也负有不可推脱的责任。他是匡超人早期的生活导师,却未能帮助匡超人增强免疫力,我们还记得他对匡超人的那段发自肺腑、情真意切的教诲:
贤弟,你听我说。你如今回去,奉事父母,总以文章举业为主。人生世上,除了这事,就没有第二件可以出头。不要说算命、拆字是下等,就是教馆、作幕,都不是个了局。只是有本事进了学,中了举人、进士,即刻就荣宗耀祖。这就是《孝经》上所说的“显亲扬名”,才是大孝,自身也不得受苦。古语道得好:“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千钟粟,书中自有颜如玉。”而今甚么是书?就是我们的文章选本了。……
马二先生说这些话自是“热肠一片”,可他不引导匡超人先做一个合格的人,然后谈学业、功名,却一个劲地鼓励他“出头”、“荣宗耀祖”、“宦途相见”,为了做举业,甚至可以不管躺在床上的父亲,这能说是恰当的吗?举业之无助于人品的改善,岂非一目了然?
用“代圣贤立言”的八股文博取富贵,到头来,“富贵”战胜了“圣贤”,于是利欲熏心、世风日下便成为题中应有之意了。五河县就是这样一个标本。即使是曾经活跃过虞博士一辈人的南京,最终也不免一派污浊之气。“士习未端,儒效罕著”,朝廷的教育目标只能是设想,一个永远也兑现不了的设想。
相当一部分读书人的堕落是一个客观事实,作为对照,吴敬梓设置了一个与之相对的命题:不读书,不求功名者倒有可能是君子。
我们从商贾的侠行义举说起。《儒林外史》中有几位风标照人的商贾。他们在第三回就出场了。周进苦读了几十年书,秀才也不曾挣得一个,一天,他来到乡试的考场—贡院,想到自己因不是秀才,无权参加乡试,不禁放声大哭。同行的几位生意人在弄清周进的心事后,慷慨地帮他捐了一个监生,使周进得以参加乡试,周进的潦倒生涯也就此画上了句号。
吴敬梓更加引人注目之处在于,他热情洋溢地塑造了一个“不读书”不做官的君子系列,包括秦老、鲍文卿等人。
秦老是第一位。帮助周进的几位生意人是第二批。这些人,不读书,不做官,但偏是他们做了天下极豪侠极义气的事。作者为他们树碑立传,正如卧闲草堂评语所说:“此是作者微词”,“作者于此寄慨不少”。
写“不读书”的君子,吴敬梓在鲍文卿身上着墨最多。而且,不只是写他的君子行为,还进一步由向鼎来评议一番,有意拿他与“中进士、做翰林的”比较。通过向鼎的言谈,作者的“微词”明朗化了;不妨说,那正是吴敬梓本人的声音。且让我们来听听:“而今的人,可谓江河日下。这些中进士、做翰林的,和他说到传道穷经,他便说迂而无当;和他说到通今博古,他便说杂而不精。究竟事君交友的所在,全然看不得!不如我这鲍朋友,他虽生意是贱业,倒颇颇多君子之行。”
市井奇人荆元从事的亦是“贱行”。他开了一个裁缝铺,每日替人家做了生活,余下来工夫就弹琴写字,也极喜欢作诗。虽然喜欢作诗,却从不相与“学校中的朋友”。什么原因呢?“学校中的朋友”,专心攻八股文,他们的“见识”是以八股文博取功名富贵;不结交他们,“不贪图人的富贵”,这便维护了人格的独立与纯洁。
到此为止,我们可以回答前面的提问了。吴敬梓大写商贾及其他“不读书”、不做官者的侠行义举,就对题材的处理而言,乃是“有激之言”;现实中的大量“不读书”、不做官的人,未必当得起吴敬梓的赞赏。“人不如鬼”,莫非真的不如鬼么?但不这样处理,又怎能宣泄出胸中的愤慨?“有激之言”,这是艺术的特权;读者不宜挑剔,当然也不能“一一作实法会”。
《阅微草堂笔记》卷一有一个鄙薄功令文字的笑话。纪昀以光为喻,认为“学如郑、孔,文如屈、宋、班、马者”,其光“上烛霄汉,与星月争辉。次者数丈,次者数尺,以渐而差,极下者亦荧荧如一灯”,惟功令文字只是团团黑烟。且看笑话中“老学究”与“鬼”的一段问答。学究问:“我读书一生,睡中光芒当几许?”鬼迟疑了好长时间,回答道:“昨过君塾,君方昼寝。见君胸中高头讲章一部,墨卷五六百篇,经文七八十篇,策略三四十篇,字字化为黑烟,笼罩屋上。诸生诵读之声,如在浓云密雾中。实未见光芒,不敢妄语。”
所谓郑、孔,指汉代的经学大师郑玄和孔安国;所谓高头讲章,指八股文题库“四书”的讲义;所谓墨卷,指科举考试中考中的原卷;所谓策略,又叫策论,是科举考试中的一种文体。纪昀的意思是:用于求取功名的八股文、策略之类,只是“黑烟”(其中没有真学问);只有郑玄、孔安国等人与功名无关的汉学,才“字字皆吐光芒”(是真学问)。
一心只求功名的人没有学问,这不只是纪昀的看法,明清两代的许多人都持这种见解。比如,明清之际的顾炎武曾在《日知录》卷十六中慨叹:“嗟乎!八股盛而六经微,十八房(即刻板流行的进士考卷)兴而二十一史废”;“此法不变,则人才日至于消耗,学术日至于荒陋,而五帝三王以来之天下将不知其所终矣。”清代袁枚《随园诗话》卷十二引有他同时代人徐灵胎的一首《道情》:
读书人,最不齐,烂时文,烂如泥。国家本为求才计,谁知道,变做了欺人技。三句承题,两句破题,摆尾摇头,便道是圣门高弟。可知道“三通”、“四史”,是何等文章?汉祖、唐宗,是那一朝皇帝?案头放高头讲章,店里买新科利器。读得来肩背高低,口角嘘唏,甘蔗渣儿嚼了又嚼,有何滋味?辜负光阴,白白昏迷一世。就教他骗得高官,也是百姓朝廷的晦气!
嬉笑怒骂,可谓淋漓尽致。
在《儒林外史》中,吴敬梓写范进不知道苏轼是什么人,马二不知道李清照是什么人,张静斋胡诌刘基“是洪武三年开科的进士”,用意亦同于徐灵胎。写“讲功名”的人没有学问,尤具表现力的是第四十九回。这回的回目是“翰林高谈龙虎榜”。高翰林唯一精通的大概只有八股。如同“文以载道”、“诗言志”、“词缘情”一样,八股文也有自己的基本文体规范,即“代圣贤立言”。“代圣贤立言”,在写作上的限制是:不能引秦汉以后之书,不能引秦汉以后之事。这种限制本来只是针对八股文的,可读书甚少的高翰林却以为适用于别的所有的文体,于是,他拿这做标准,对庄绍光提出批评:
敝处这里有一位庄先生,他是朝廷征召过的,而今在家闭门注《易》。前日有个朋友和他会席,听见他说:“马纯上知进而不知退,直是一条小小的亢龙。”无论那马先生不可比作亢龙,只把一个现活着的秀才拿来解圣人的经,这也就可笑之极了!
“现活着的”自然是秦汉以后的人了,其事自然是秦汉以后的事了,故高翰林振振有词地说庄绍光“可笑”。殊不知“可笑”的正是他本人。吴敬梓不想认真反驳,只让武书跟高翰林开了个玩笑:“要说活着的人就引用不得,当初文王、周公为甚么就引用微子、箕子?后来孔子为甚么就引用颜子?那时这些人也都是活的。”弄得高翰林很狼狈,当下便承认自己学力浅陋。吴敬梓用这个情节表达了和清代钱泳《履园丛话》卷十三《科举·立品》一样的意思:科举考试得中与否,与应试者的人品学问原不相干;不是中进士、登高科者,就有学问。
讲功名的人没有学问,讲学问的人又得不到功名,这矛盾该如何处理?
迟衡山的意见是:“讲学问的只讲学问,不必问功名;讲功名的只讲功名,不必问学问。若是两样都要讲,弄到后来,一样也做不成。”迟衡山给我们的印象很迂,这段议论却不失为一种见解。
清代一些学者又有另一种看法。邵长蘅《赠王子重先生序》提出:“成进士始可以为学。”这见地相当通达,因为在成进士前,倘若沉潜于“经史子集、兵农礼乐、天文律历象数诸书”,其八股文绝对写不好;但如果成进士后,还抱住八股文不放,那就只能是高翰林似的陋儒。《红楼梦》第八十一回,贾代儒教训宝玉说:诗词一道,不是学不得,但要在发达以后。所谓发达以后再学诗词,即意在将人生分为举业和学问两个阶段、两个侧面。举业是进身之道,学问是终身之事;以举业为终身的学问,失之于陋,以学问为进身的举业,失之于迂。不陋不迂,因时制宜,这种人生安排才是恰当的。
读到这里,也许读者会忍不住插入一个问题:既然大家看不起八股文,干吗不取消它,改用别的取士方式?
明清时代实行以八股取士的科举制度,其合理性至少有三点(我们讨论学问与功名的矛盾,也正是以承认其合理性为前提的):
一、科举制度比历史上的九品中正制等有较多的合理性,舍此还没有别的更好的选拔人才的途径。清乾隆年间的大学士鄂尔泰指出:用八股文取士,自明迄今,近四百年,人知其弊而又守之不变的原因,在于变了以后没有良法以善其后。
二、取消八股文,考试别的内容,也会有流弊,其至流弊更大。唐代的进士考试以诗赋为主,北宋的王安石曾批评道:“今以少壮时,正当讲求天下正理,乃闭门学作诗赋。及其入官,世事皆所不习,此科法败坏,人才致不如古。”根据王安石的建议,宋神宗年间的进士科以儒家的经典《易》、《诗》、《书》、《周礼》、《礼记》、《论语》、《孟子》为主要考试内容,王安石的《三经新义》则被规定为对经典的权威性的解释。王氏的目的,是要甄拔实用的人才,但事与愿违,应试者却“专诵王氏章句而不解义”。这使王安石大为沮丧,感慨说:“本欲变学究为秀才,不谓变秀才为学究。”由此一例,不难看出,“官学功令,争为禽犊;士风流弊,必至于斯。即使尽舍‘四书’朱注,而代以汉儒之今古文经训,甚至定商鞅韩非之书,或马迁班固之史,若屈原杜甫之诗骚,为程文取士之本,亦终沦为富贵本子、试场题目、利禄之具而已,‘欲尊而反卑之’矣” 。
三、以考试的方式甄拔人才,必须有统一的标准,否则,考生与考官都将无所适从。所以,尽管一些著名学者如纪昀对朱熹的《四书集注》颇有非议,却不赞成在科举考试中脱离朱注而杂采汉学。据清代梁章钜《制义丛话》卷十一记载,有个叫王惕甫的考生,在嘉庆丙午科的考试中,采用汉儒的注而不用朱熹的集注;结果,尽管他文章写得很好,还是被考官纪昀给刷掉了,而纪昀在学术上却正是偏爱汉学、不满宋学的学者。可见,纪昀主张,个人在学术上的独立见解不能影响考试标准的统一性。
面对学问与功名的矛盾,迟衡山主张“讲学问”的与“讲功名”的各行其是,井水不犯河水,以为两者不可兼得;贾代儒则提倡前期攻八股文以求功名,后期读诗古文以求学问,鱼与熊掌,一人兼得。谁的说法更切实可行呢?
清初褚人获曾在《坚瓠集》中记载过这样一件事:师生二人,同时中举,各立碑纪念,老师题曰“必然”,学生题曰“偶然”。若干年后,“必然”圮毁,而“偶然”独存。这故事的含义很好把握,无非说人生功名富贵,大多出于“偶然”,是一种机缘,也就是所谓“功名富贵无凭据”。范进和马二先生的遭遇从正反两方面为这一命题作了很好的注解。
范进考中秀才,与周进的阅卷关系很大。
“周学道校士拔真才”一节,写考官评阅试卷,颇有黑色幽默的意味。周进做广东学道,第三场考南海、番禺两县童生,五十四岁的老童生范进第一个交卷。周学道将范进卷子用心用意看了一遍,心里不喜,道:“这样的文字,都说的是些什么话!怪不得不进学!”丢过一边不看了。又坐了一会儿,还不见一个人来交卷,遂再次拿过范进的卷子来看,看完,觉得有些意思。当他将范进的卷子看过三遍后,印象更好了,不觉叹息道:“这样文字,连我看一两遍也不能解,直到三遍之后,才晓得是天地间之至文,真乃一字一珠!可见世上糊涂试官,不知屈煞了多少英才!”忙取笔细细圈点,卷面上加了三圈,即填了第一名。又把魏好古的卷子取过来,填了第二十名。
考生的中与不中,存在极大的偶然性,于此可见一斑,假如周进只看一遍,范进岂不是还得做童生?而只看一遍的阅卷方式正是普遍现象。清代流传有以快、短、明三字衡文的说法。所谓快,即交卷越快越好;所谓短,即篇幅越短越好;所谓明,即文章的意思越明快直白越好。为什么会这样呢?原因在于,清代的督学使者,按临各郡考试秀才和童生,每次须分十多场,往往因公事繁冗,期限太紧,根本不可能从容评阅考卷。为了赶时间,取的名额一满,尽管考试还没结束,录取名单照样公布。有些写得不够快的考生,或因文章篇幅长而拖延了时间的考生,说来是既可怜又可笑的:他们正伏案苦思,或挥笔疾书时,忽然间听到鼓吹聒耳,龙门洞开,才知道是公布录取名单,于是,不等写完考卷,便踉踉跄跄地走出考场。
“定弃取于俄顷之间,判升沉于恍惚之际”,其失误是在所难免的。范进的运气好,他第一个交卷,占了“快”的优势,否则周学道连看第二遍都来不及,遑论第三遍?他的文章是否“短”,读者不甚了然。但可以断定,绝对不属于“明快直白”一类,倒是写得相当含蓄,需要反复品味,才能体会出其用笔的高妙。
富于含蕴的八股文是不适于应试的。晚清宣鼎的传奇小说集《夜雨秋灯录》三集卷二《科场》记有吴兰陔的一段传奇经历。“吴兰陔,时文中之名手也。其门下从学之徒数百人,发科甲入词林者甚众。惟先生落笔高古,屡困场屋,时年已五旬外矣,功名之念甚切。”未几入闱应试,试题为《乡人皆好之》。吴兰陔早先作有此文,但入闱前已为本家吴生某抄去,兰陔不胜悔恨,说:“得意之作既被人录去,谅天意终身不得售矣”,遂信笔一挥,交卷而出。录取的结果是令人啼笑皆非的:吴生归,不作第二人想,却居然落第;吴兰陔已不作被录取的指望,然“是科竟中”。吴兰陔带着旧作去见座师,请求用旧作换下考场中的那一篇。座师同意了,但补充说明道:“虽然,此文若在场中,未必中式,盖阅卷时走马观花,气机流走者,易于动目。此文非反覆数过,不知其佳处,试官有此闲情乎?”座师的话直截了当,再坦率不过了。
卧闲草堂刻本《儒林外史》第三回的一则总评说:“周进之为人本无足取,胸中大概除墨卷之外了无所有,阅文如此之钝拙则作文之钝拙可知。空中白描出晚遇之故,文笔心细如发。”深文周纳,似于周进过于苛酷。“周学道校士拔真才”,这八字回目宜从正面看:不必认为作者处处心机极深,暗藏针砭(自然,这“真才”是指写八股文的“真才”)。至少,吴敬梓笔下的周学道,无一丝一毫达官贵人的矜持气息,不失为读书君子。比如,他虽也请了几个看文章的相公,但并不依赖他们。他的想法是:“我在这里面吃苦久了,如今自己当权,须要把卷子都要细细看过,不可听着幕客,屈了真才。”诚心实意地想识拔“真才”,做到这一步并不容易。《聊斋志异·何仙》叙述了这样一个故事:李生应试的文章,公认为一等,发案时却“居四等”,毛病出在主考的不负责任:主考公事繁杂,根本不关心考试的事,一切委托给幕客;而幕客中不少是粟生、例监,这些连句读都弄不清的人,其升降当然是颠倒黑白了。比起《何仙》中的主考来,周进是值得尊敬的。
第三回还有一个细节:当面黄肌瘦、花白胡须、头上戴一顶破毡帽、身上穿一件朽烂的麻布直裰、冻得乞乞缩缩的范进走进考场时,“周学道看看自己身上,绯袍金带,何等辉煌”,同情之感油然而生,这迥异于王惠、梅玖的得意、自负、轻狂。吴敬梓把握住周进作为一个有良心的试官的心理基础,由此切入,写他细读范进的文章,笔墨之间,并无憎恶之意。
对周学道的调侃则是有的,满场号生,才交了两份卷子,可第一名、第二十名已经定下,这就很难说是恰当的了。此外,他所选拔的“真才”范进,除了堪称八股行家外,其他方面的才能也不敢恭维。第二十名魏好古,替人作了一个荐亡的疏,“倒别了三个字”,看来学问有限得很。但这种弊病是伴随整个科举制度而来的,责任不能由周学道一个人来负。
马二先生的遭遇也是考察功名与机缘关系的一个有趣的例证。
马二先生是个有着豪侠气质的形象。“马纯上仗义疏财”一节,写他有血性,有担当,化解了蘧駪夫的一场灾难,他不愧为儒林的君子。
马二先生对举业的迷信也是以极豪爽的方式表现出来的。他听说蘧駪夫“不曾致力于举业”,当下便交浅言深、倾筐倒箧地开导这位还只有一面之交的明友:
你这就差了。举业二字,是从古及今人人必要做的。就如孔子生在春秋时候,那时用“言扬行举”做官,故孔子只讲得个“言寡尤,行寡悔,禄在其中”,这便是孔子的举业。讲到战国时,以游说做官,所以孟子历说齐梁,这便是孟子的举业。……到本朝用文章取士,这是极好的法则,就是夫子在而今,也要念文章、做举业,断不讲那“言寡尤,行寡悔”的话。何也?就日日讲究“言寡尤,行寡悔”,那个给你官做?孔子的道也就不行了。
马二先生这番话,数十年来颇为人诟病。说实话,他讲得太露骨了,把举业和做官的联系不加遮掩地揭示了出来。为什么要做举业?求科第而已。为什么要求科第?要做官而已。连孔、孟子也被看成利禄之徒。这话该说吗?
站在朝廷的立场上,这话是不该说的。明清时期以八股取士,官方的理论上的目的,是引导知识分子多“读圣贤之书”,通过对君君臣臣等儒家的价值观的反复灌输,将读书人的思想纳入官方所期望的轨道,即所谓“隆学校以端士习,黜异端以崇正学”。只是,这种理论上的目的往往与生活实际相距甚远。清乾隆皇帝的《训饬士子文》就不无恼怒地指斥道:“……独是科名声利之习,深入人心,积重难返。士子所为汲汲皇皇者,惟是之求,而未尝有志于圣贤之道。”马二先生不向后学宣传朝廷的理论上的崇高目的,却毫无保留地鼓励蘧駪夫追求科名,其境界未免太“低”。
换了秀才王仁这一流人,也不会说这种话。王仁曾情绪激昂地说:“我们念书的人,全在纲常上做工夫,就是做文章,代孔子说话,也不过是这个理。”而在冠冕堂皇的言辞遮掩下,他与严监生正在进行的交易是:严监生给他一百两银子,他答应严监生将偏房扶正。从这里,我们发现了王仁的处世技巧:他备有两套哲学,一套哲学是“说的行不得的”教养题目的辞藻,那是对外的;一套哲学是“行的说不得的”自己内心的隐秘,那是对内的。马二先生只有一套哲学,如何行即如何说,表里一致,言行如一,实在是太天真了。
作为选家,马二先生也信守一套哲学:严谨、认真、不来丝毫虚假。他认定“文章以理法为主”,“不可带注疏气,尤不可带词赋气”,批文章时便严守矩镬。且听他自道家门:
小弟每常见前辈批语,有些风花雪月的字样,被那些后生们看见,便要想到诗词歌赋那条路上去,便要坏了心术。古人说得好,“作文之心如人目”,凡人目中,尘土屑固不可有,即金玉屑又是着得的么?所以小弟批文章,总是采取《语类》、《或问》上的精语。时常一个批语要做半夜,不肯苟且下笔,要那读文章的读了这一篇,就悟想出十几篇的道理,才为有益。
按两套哲学生活的匡超人便“潇洒”得多。马二先生“三百篇文章要批两个月”,匡超人“屈指六日之内,把三百多篇文章都批完了”。至于读者是否获益,匡超人是不在乎的。
由于马二先生的豪爽、天真、严谨,他的形象可笑亦复可敬。正如天目山樵的评语说:“马二先生十分真诚”,“言虽可笑,其意却可感”。齐省堂本评语也赞许道:“马二先生逢人教诲,谆谆不倦,自是热肠一片。莫以其头巾气而少之也。”
然而,使我们读者颇为不平的是,马二先生这样一位虔诚的举业信奉者,居然未能中举。他到头来得到的最高功名竟只是优贡。
马二先生何以不能中举?
是他不懂八股文吗?选家卫体善确曾攻击马二先生:“正是他把个选事坏了!他在嘉兴蘧坦庵太守家走动,终日讲的是些杂学。听见他杂览倒是好的,于文章的理法,他全然不知,一味乱闹,好墨卷也被他批坏了。”但明眼的读者心里清楚:马纯上生平最厌恶杂览。“马二先生论举业,真是金科玉律,语语正当的切,足为用功人座右铭。其评选亦必足为后学津梁,岂若信口乱道、信手乱涂者哉!”
是马二先生不会“揣摩”吗?高翰林确曾以此作为马纯上不能中举的理由:
我朝二百年来,只有这一桩事是丝毫不走的,摩元得元,摩魁得魁。那马纯上讲的举业,只算得些门面话,其实,此中的奥妙,他全然不知。他就做三百年的秀才,考二百个案首,进了大场总是没用的。
这里的“揣摩”,是指揣摩“风气”,“读近科中式之文”,以期投考官所好,这倒真是马二先生的“短处”。他执著地认为:“任他风气变,理法总是不变,所以本朝洪、永是一变,成、宏又是一变。细看来,理法总是一般。”洪、永指洪武、永乐年间,这是八股文体制初具规模的时期,文风崇尚简朴,虽注重对偶,却没有几股的限制;成、弘指成化、弘治年间,这是八股文的成熟时期,文风趋向繁复,对偶工整,体式更加严谨;隆庆、万历以后,更以机锋侧出和借题发挥取胜。这表明,风气的不断演变是客观存在,但注重风气,忽视理法,却于朝廷的宗旨相悖。马二先生强调理法,这是他的诚实处;而忽视风气,也许正是他落第的原因之一。
不过,吴敬梓持另一种看法,他将马二先生的不中归结于录取的偶然性。迟衡山讲得直截:“上年他(马二)来敝地,小弟看他着实在举业上讲究的,不想这些年还是个秀才出身,可见这举业二字原是个无凭的。”这也就是归有光所谓“场中只是撞著法”,《儒林外史》开场词所谓“功名富贵无凭据”。深于举业,文章出色,却照样困于场屋。这在明清时代并非个别现象。清人诸联《明斋小识》卷三《中式有命》记载叶大绅“雄才绩学,为世所推。甲午秋试,考据详核,文更古茂,以为必售。及发榜,又落孙山”。诸联为之叹息道:如此结局,殆“命矣夫”。马二先生的“命”,大概也不怎么好。
话说回来,科举考试中个人的中与不中,固然有极大的偶然性,但就整体而言,文化发达的程度,仍是决定不同地区录取人数多少的决定因素。据王德昭《清代科举制度研究》统计:有清一代,凡属经济繁荣、文风兴盛之区,科名亦盛。以全国各直省获中会元、三鼎甲和传胪的人数为例,清代以江苏、浙江、安徽、直隶和山东等五省获中的人数最多;此五省中,又依次以江苏和浙江为盛。科举制度的这种相对公平的竞争性,亦不必抹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