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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儒林外史》新证
——宁楷的《〈儒林外史〉题辞》及其意义

中国人民大学文学院
郑志良

内容提要 :以往学界在研究宁楷与吴敬梓的关系时,所用材料是嘉庆八年(1803)刻本《修洁堂集略》,但宁楷有《修洁堂初稿》存世,此稿成于吴敬梓去世(乾隆十九年,1754)之前。稿中有宁楷所作《〈儒林外史〉题辞》及其他有关《儒林外史》的研究材料。研读《〈儒林外史〉题辞》,我们可以确知《儒林外史》第五十六回内容为吴敬梓原稿所固有,并非后人伪作窜入;根据《修洁堂初稿》可以判定,宁楷即是《儒林外史》中“武书”这一人物的原型。

关键词 :宁楷;《修洁堂初稿》;《儒林外史》;人物原型

宁楷(1712—1801),字端文,号栎山,江苏南京人,是吴敬梓交往最密切的友人之一。吴敬梓曾为宁楷的诗文集作序,他在序言中说:“仆与宁君,交称密契。” 吴敬梓的这篇序言见嘉庆八年刻本《修洁堂集略》,而宁楷还有更早的乾隆年间抄本《修洁堂初稿》存世,稿中有宁楷为吴敬梓《儒林外史》写的一篇题辞,这篇《〈儒林外史〉题辞》不见于《修洁堂集略》,故少为人提及。研读《〈儒林外史〉题辞》,我们可以确知《儒林外史》第五十六回内容为吴敬梓原稿所固有,并非后人伪作窜入;而通过《修洁堂初稿》,我们也可判断《儒林外史》中“武书”这一人物形象的原型即是宁楷。

一、《修洁堂初稿》与《修洁堂集略》

《修洁堂初稿》,抄本,一函六册,现藏中国科学院图书馆,有“水竹村人藏书记”朱文长方印,是为民国间徐乃昌的藏书印。本书第一册后面有红笔书三行字:“56.8.29 历史三所赠 6本,3元。”它可能是先由中国科学院历史研究所第三所收藏,在1956年转到中国科学院图书馆。

《修洁堂初稿》共二十二卷,无序跋。卷一为赋,卷二至卷十三为诗,卷十四为考、辨、书,卷十五为传、志、议,卷十六、卷十七为论,卷十八为诏、颂、启、状、碑记、记,卷十九为序,卷二十、卷二十一为书后,卷二十二为跋、题辞、连珠、赞、问对。它的抄写时间可以从书中的避讳字作出判断,书中避乾隆皇帝弘历之讳,如“弘济寺”作“宏济寺”,或“弘”字缺最后一笔;但不避嘉庆皇帝颙琰之讳,如卷十二有诗题为《朱颙峩生日二首》,不避“颙”字。因此,《修洁堂初稿》可断为乾隆时期的抄本,它要早于嘉庆八年刻本《修洁堂集略》。再考察《修洁堂初稿》的具体内容,它有明确纪年且时间最晚的作品是卷十二《癸酉撤棘前三日杂感四首》,癸酉为乾隆十八年(1753),“撤棘”指科考结束 ,这里所指应是乾隆十八年乡试结束,它的时间在秋天。吴敬梓病逝于乾隆十九年(1754)十月二十九日,《修洁堂集略》卷二有《挽吴赠君敏轩四首》,此诗不见于《修洁堂初稿》,因此《修洁堂初稿》应成于吴敬梓去世之前,约在乾隆十八年。

《修洁堂集略》十六卷,嘉庆八年(1803)宁楷之子宁燮所刻,南京图书馆、中国社科院图书馆藏。卷首有六篇序言,依次是:《修洁堂集略序》署“嘉庆癸亥季春下浣男燮谨书”、《修洁堂稿序》署“己巳嘉平同学弟程廷祚书”、序署“乾隆十有三年五月既望秦淮寓客吴敬梓拜题”、《修洁堂诗集叙》署“乾隆乙亥端阳后五日同学世小弟杨庆孙顿首拜题于虎丘舟次”、《修洁堂诗集叙》署“乾隆乙酉秋日同学愚弟戴翼子顿首拜撰”、《修洁堂诗集序》署“乾隆三十年岁在乙酉长至前十日同学愚弟卓研顿首拜撰”。这六篇序言所作时间不同,最早的一篇是吴敬梓写于乾隆十三年(它应是《修洁堂初稿》的序),其后乾隆十四年己巳、乾隆二十年乙亥、乾隆三十年乙酉皆有友人作序,而最后宁燮编《修洁堂集略》时,将这些序言收集到一起。《修洁堂集略》卷一至卷十为诗,卷十一为赋,卷十二为四六,卷十三为书,卷十四为传、考、辨,卷十五为论、议、记,卷十六为序、引、跋、说、赞、书后。据宁燮序言称,因为家贫,其父《修洁堂全集》无力全部刊行,所谓“集略”,是从全集中选择一部分刊刻,内容只有全集的十分之二三。

如将《修洁堂初稿》与《修洁堂集略》比照,《修洁堂初稿》中大部分内容为《修洁堂集略》所未收。以诗歌而言,《修洁堂初稿》有诗十二卷近五百首,这些诗歌收入《修洁堂集略》前两卷中,不到一百首;《修洁堂初稿》其他各体也大多不见于《修洁堂集略》中,如《修洁堂初稿》卷十九有宁楷为李本宣剧本所作《玉剑记填词序》、卷二十二为吴敬梓小说所作《〈儒林外史〉题辞》都不见于《修洁堂集略》。

二、《〈儒林外史〉题辞》与《儒林外史》第五十六回的真伪

最早提及宁楷《修洁堂初稿》有《〈儒林外史〉题辞》的是近代藏书家傅增湘。傅氏《藏园群书经眼录》卷十六载:“《修洁堂初稿二十二卷》,清江宁宁楷端文撰。旧写本,卷末有儒林外史题辞。宁氏乾隆时人。庚申。” 傅增湘于1920年(庚申)即读过《修洁堂初稿》,并注意到它有《〈儒林外史〉题辞》。柯愈春先生《清人诗文集总目提要》转引傅增湘语,并指出中国科学院藏抄本或即傅氏著录之本。 《〈儒林外史〉题辞》见《修洁堂初稿》卷二十二,现征引如下:

《儒林外史》题辞

粤稽太和景运,五百载以为期;文教敷宣,三千年而必振。人才菀结,每归鼎盛之朝;士类销亡,惟托幽通之识。表性情于白楮,追风雅于青霄。孔颜出而周文存,班范生而汉史立。王侯将相,何须定具冠裳;礼乐兵农,即此周知德器。金函石室,传死后之精神;虎竹龙沙,绘生还之气骨。采风骚于胜地,若接音容;搜逸事于先民,何嫌琐细。试观三年不倦,老博士于南天;十事初陈,辞征书于北阙。黄金散尽,义重怜寒;白骨驮回,勋高纪柱。考稽典礼,收宝鼎之斑斓;衡鉴名流,挹冰壶之瑩彻。伐苗民而灭丑,华夏为功;歌蜀道而思亲,虎狼不避。非圣贤之滴(嫡)派,即文武之全材。舍俎豆以妥神灵,何忠贞之能鼓励。至于笔花墨沈,或领袖乎词坛;黄卷青灯,或专攻乎帖括。尊贤爱客,雅怀若谷之虚衷;选妓征歌,争得空群之妙评。琴堂破俗,远过墨吏之风;绛帐论文,犹念师承之旧。古音未绝,风度宜褒;标一代之遗徽,固人心之快事。他如吴头楚尾,悲冷落于天涯;帝阙皇都,冒功名于咫尺。玄栖梵想,或参出世之因缘;小技雕虫,或泥良工之矩矱。乌丝粉印,赋萍水而无归;古寺长衢,埋姓名而有激。虽立身之未善,实初念之堪怜。得阐发以显沉埋,非瑕疵所能委翳。嗟乎,芳年易尽,性迹难稽。大地茫茫,共下伤心之泣;中原邈邈,谁招久屈之魂?陶弘景怪谱神仙,庾子山哀生藻笔。光分甲乙,俨天爵之荣华;品第高卑,非一人之喜怒。高才绝学,尽入收罗;孝子慈孙,难更论断。玉堂金马,被薜荔而来游;丹诏紫泥,杂椒浆而共锡。今兹琬琰,诚为李杜之文章;异日缥缃,即作欧苏之别纪。

这是用骈体文写成的题辞,文中有对吴敬梓个人的评论,如说他“采风骚于胜地,若接音容;搜逸事于先民,何嫌琐细”。有对《儒林外史》价值的高度赞扬,称其“今兹琬琰,诚为李杜之文章;异日缥缃,即作欧苏之别纪”。把《儒林外史》与李白、杜甫、欧阳修、苏轼的诗文相提并论,可谓别具慧眼。题辞的主体内容是对《儒林外史》情节的概括并时有评论,在这些概括之中,有些情节是显而易见的,如“十事初陈,辞征书于北阙”,是指第三十五回《圣天子求贤问道,庄征君辞爵还家》;“伐苗民而灭丑,华夏为功;歌蜀道而思亲,虎狼不避”,分别叙第四十三回《野羊塘将军大战,歌舞地酋长劫营》、第三十八回《郭孝子深山遇虎,甘露僧狭路逢仇》;而题辞中有些概括稍显隐晦,但可借助宁楷的诗文解读出其具体所指,如“乌丝粉印,赋萍水而无归”即叙第四十回《萧云仙广武山赏雪,沈琼枝利涉桥卖文》、第四十一回《庄濯江话旧秦淮河,沈琼枝押解江都县》有关沈琼枝的故事(详见后文)。

在《〈儒林外史〉题辞》中,有一句话非常重要:“玉堂金马,被薜荔而来游;丹诏紫泥,杂椒浆而共锡。”它是指《儒林外史》第五十六回的内容。其中“玉堂金马”即出自该回之文字,明神宗下诏旌贤,御史单飏言上疏有:“诸臣生不能入于玉堂,死何妨悬于金马。”礼部尚书刘进贤的祭文中也有:“亦有达宦,曾著先鞭;玉堂金马,邈若神仙。”而“丹诏紫泥,杂椒浆而共锡”即是指明神宗下诏分封诸人,让他们死后荣耀。另外,题辞中“虽立身之未善,实初念之堪怜。得阐发以显沉埋,非瑕疵所能委翳”。与第五十六回内容亦相契合,本回中单飏言疏中有:“臣等伏查已故儒修周进等,其人虽庞杂不伦,其品亦瑕瑜不掩,然皆卓然有以自立。”看了宁楷的《〈儒林外史〉题辞》,我们可以确信这一回是吴敬梓原稿所固有,宁楷必是看过原稿,而且他读《儒林外史》是在吴敬梓还活着的时候。

关于《儒林外史》第五十六回的真伪问题,长期以来都是《儒林外史》研究中争论的焦点。一些学者根据金和的题跋认为它是伪作,因为这一回中的“幽榜”与整部书的主题以及吴敬梓的思想感情看上去都不符合;还有学者根据程晋芳《文木先生传》,指出《儒林外史》只有五十回,并具体分析除第五十六回是伪作外,另外哪五回也是伪作。 另有一些学者不同意这种看法,认为卧闲草堂刻本第五十六回应是出自吴敬梓笔下,它是全书完整的组成部分,像赵景深、房日晰、陈美林、商伟等学者即持这样的观点,如商伟先生在《礼与十八世纪的文化转折:〈儒林外史〉研究》中说:“在这里,《儒林外史》再次通过预示和呼应的有意配置,展示了小说结构的内在统一性:第三十六回叙写虞育德的生平,呼应了第一回的王冕传。第三十七回的泰伯礼则预示了第五十六回的祭礼,在那个祭礼上,泰伯礼的主持者和参与者如同泰伯那样被后人所纪念。第三十七回的泰伯礼之后是一份组织者和参与者的名单。与第五十六回的幽榜相似,这份执事单包括了金东崖和其他一些人,他们都参与了泰伯礼,但人品良莠不齐,未见得比匡超人和牛浦郎好到哪里去。如果我们并没有因此认为第三十七回也是伪作,又有什么理由要怀疑第五十六回的真实性呢?”

既然第五十六回是吴敬梓原作,那么程晋芳说《儒林外史》只有五十回也不可信。很多人相信第五十六回不是出自吴敬梓的笔下,这一回的内容确实出乎很多人的意料之外,它给人的感觉就是“俗”,吴敬梓那么用力地讽刺科举,最后弄出一个“幽榜”,还让自己的化身也上榜,且名列三鼎甲,这是不是俗气了一点?确实,在世俗的眼中,吴敬梓是个“败家子”,他从祖上继承的万贯家财被挥霍殆尽,我们脱离超俗的境界,就用世俗的眼光再去看看吴敬梓。在他贫困而落魄时,想必也受过不少白眼,在吴敬梓的心里,是否有过悔意,也有过恨意?看《儒林外史》对杜少卿的描写,给人印象深刻的就是作者从不同方面对其赞扬,明眼人都能看出,这是吴敬梓的自夸。现实生活中,一个人这样自夸,往往会感到脸红,而吴敬梓却不在意这些,因为这种自夸,从某种意义上说也是写实。当年吴敬梓潇洒豪放、一掷千金的时候,当面说“好”的人肯定也有,既然说过,我就写下来。吴敬梓是不是也在为自己的遭遇讨个说法?钱花光了,难道连声“好”都不许夸吗?再看“幽榜”,现实中,吴敬梓不能光宗耀祖,但到了幽冥之境,他让自己的化身杜少卿探花及第,终于赶上了自己的曾祖父。吴敬梓或许相信幽界,到了幽界,他可以用这种诙谐的方式去见列祖列宗。吴敬梓的一干朋友读到《儒林外史》时,想必也是会心一笑,这其中就有宁楷,因为宁楷的化身也在“幽榜”之中,且是二甲第四名,而其时宁楷连举人还未考取。鲁迅先生说“伟大也要有人懂”,但再伟大的人,是不是也有“俗”的一面呢?当然,笔者所说的“俗”,也是指吴敬梓的思想局限性,诚如陈美林先生所言:“另一些研究者看到‘幽榜’与前五十五回的联系之处,同样是出自肯定《儒林外史》思想价值的目的,则对‘幽榜’一回的思想意义作了相当程度的拔高。凡此,均不能充分说明‘幽榜’一回与前五十五回同样出现的一些矛盾现象。只有联系作者思想中的矛盾,才能阐述清楚。当然,指出吴敬梓的思想矛盾及其局限,并不等于否定我国文学史上第一部长篇讽刺小说的价值。”

三、宁楷乃《儒林外史》中“武书”的人物原型

在《儒林外史》中,武书是杜少卿身边最亲密的朋友之一,他从第三十六回出场后,一直到小说结束,我们时常能看到他的身影。《儒林外史》“幽榜”中,武书名列二甲第四名,是小说里的重要人物之一。关于武书的原型,金和《儒林外史跋》说是“上元程文”,何泽翰《儒林外史人物本事考略》引《金陵文征·小传汇刊》曰:“程文,字在中,康熙甲午(五十三年)举人,寓迹维扬,郁郁不得志,惟以文章自娱。见时好多涨墨虚锋,力矫以清隽;虽或非笑之,不顾也。刻有《有怀堂稿》,王罕皆先生序之云‘舂容大雅,心远体清,如坐芝兰之室,奏云和之响’,知言哉!”又引《国朝金陵诗征》卷十三曰:“程文,字达天,上元人。《过徐髯仙快园》:剪翠裁红丽句新,金樽檀板落梁尘。武皇爱唱南征曲,侍从曾陪郭舍人。” 程文虽是上元人,但寓居扬州,而小说中武书则主要在南京活动,他的生活轨迹与程文并不太相符。章培恒先生说:“金《跋》云武书即程文,而据现在所能看到的程文材料(见《儒林外史人物本事考略》),很难看出他与武书有何关系。” 笔者认为武书的原型不是程文,而就是宁楷。

《儒林外史》第三十六回《常熟县真儒降生,泰伯祠名贤主祭》写虞育德中了进士之后,皇帝嫌他年纪大,补了南京的国子监博士,离开北京前,“翰林院侍读有位王老先生,托道:‘老先生到南京去,国子监有位贵门人,姓武,名书,字正字;这人事母至孝,极有才情。老先生到彼,照顾照顾他。’虞博士应诺了”。这是武书的名字第一次出现在《儒林外史》中。从姓名上看,宁楷字端文,武书字正字,楷书乃端正之字体,两者彼此关切。这是吴敬梓在《儒林外史》中为人物取名常用的手法,就像虞育德的原型是吴培源,用《周易》中典故:“象曰:山下出泉,蒙,君子以果行育德。”吴培源号蒙泉,虞育德字果行,两者亦彼此关切。

如果说名字有一定的偶然性,那么宁楷作有关于“茸城女子”的诗歌,则可进一步断定他即是吴敬梓笔下“武书”的原型。

《修洁堂初稿》卷八有《避雨文木山房赠茸城女子歌》,诗云:

芙蓉花发秋风冷,

空江白露伤萍梗。

楚水吴山十载愁,

相如病后凋形影。

春梦无情催合欢,

胭脂难染青琅玕。

蛟盘豹卧道念热,

天高月皎芳心寒。

晓街微雨湿游屐,

文木山房聊相避。

忽遇闺中负气郎,

自言不是梁州妓。

生长茸城有旧亲,

金山卫里适良人。

良人早继诸姑殁,

小姑结伴陟风尘。

语似子规身似蝶,

陆共香车水共楫。

玉筯啼残鲁国云,

金莲踏遍燕山色。

秦淮绿水浸红茵,

亭榭勾留今数旬。

欲为小姑觅佳偶,

故乡辜负芦与莼。

言犹未尽声先结,

两眼红冰忽堕血。

最怪儿郎倚画船,

隔帘无故多轻媟。

香罗袖底出新诗,

乌丝粉印托新知。

语半辛酸半柔媚,

令我一见情欲移。

我生旧有伤心事,

霜毫写尽相思泪。

自顾琼瑶光卓荦,

不报人间桃李意。

方今仙谱重丝萝,

璇房玑室正鸣珂。

天姿国色半零落,

叹息蛾眉将奈何。

在《修洁堂初稿》卷八中,《避雨文木山房赠茸城女子歌》前两首诗是《戊辰新秋四首》、《风筝二首》,此诗的开头写:“芙蓉花发秋风冷,空江白露伤萍梗。”也是秋天景象,故此诗当作于乾隆十三年戊辰之秋。另外,从诗中“乌丝粉印托新知”一句可知,《〈儒林外史〉题辞》中“乌丝粉印,赋萍水而无归”就是概述沈琼枝的故事。本诗只见于《修洁堂初稿》,《修洁堂集略》未收。

根据诗歌的描写,宁楷因为避雨而在吴敬梓的文木山房遇见了这位“茸城女子”,她因丈夫早逝,带着小姑来到南京,居住秦淮河畔,本意是想为小姑寻找一位佳偶,不料却被人看作烟花之辈。茸城女子擅诗,她到吴敬梓家亦是想通过诗歌表明心迹,且把吴敬梓看作一位新结交的知心朋友。宁楷对她的才情予以赞扬,对她的遭遇表示了深深的同情。这位“茸城女子”即松江张宛玉,是《儒林外史》中沈琼枝的原型,这一点已是学界共识。《儒林外史》第四十一回《庄濯江话旧秦淮河,沈琼枝押解江都县》写杜少卿与武书相约到王府塘去访沈琼枝:

沈琼枝看见两人气概不同,连忙接着,拜了万福。坐定,彼此谈了几句闲话。武书道:“这杜少卿先生是此间诗坛祭酒,昨日因有人说起佳作可观,所以来请教。”沈琼枝道:“我在南京半年多,凡到我这里来的,不是把我当作倚门之娼,就是疑我为江湖之盗。两样人皆不足与言。今见二位先生,既无狎玩我的意思,又无疑猜我的心肠。我平日听见家父说:‘南京名士甚多,只有杜少卿先生是个豪杰。’这句话不错了。但不知先生是客居在此,还是和夫人也同在南京?”杜少卿道:“拙荆也同寄居在河房内。”沈琼枝道:“既如此。我就到府拜谒夫人,好将心事细说。”杜少卿应诺,同武书先别了出来。武书对杜少卿说道:“我看这个女人实有些奇。若说他是个邪货,他却不带淫气;若是说他是人家遣出来的婢妾,他却又不带贱气。看他虽是个女流,倒有许多豪侠的光景。他那般轻倩的装饰,虽则觉得柔媚,只一双手指却像讲究勾、搬、冲的。论此时的风气,也未必有车中女子同那红线一流人。却怕是负气斗狠,逃了出来的。等他来时,盘问盘问他,看我的眼力如何。”

把宁楷的诗与《儒林外史》的情节对照起来读,“武书”无疑就是宁楷。诗歌中说“忽遇闺中负气郎,自言不是梁州妓”,小说中沈琼枝说“凡到我这里来的,不是把我当作倚门之娼,就是疑我为江湖之盗。两样人皆不足与言”,也是否认自己是倚门卖笑之人。从小说的描写看,吴敬梓是读过宁楷的这首诗,宁楷在诗中说这位茸城女子“语半辛酸半柔媚”,而小说中武书也觉得沈琼枝“柔媚”。小说中,沈琼枝到杜少卿家里,拜谒杜夫人;而在现实中,根据宁楷的描写,“茸城女子”也到过吴敬梓家里。吴敬梓应该招待了她,而且并未用流俗的眼光看待她,吴敬梓的这种举动招致了他的朋友程廷祚的不满,程廷祚曾写信对吴敬梓进行劝诫。但是,小说毕竟是小说,它需要虚构的成分,吴敬梓在写作“茸城女子”的故事时,采取虚实相间的手法,他笔下的沈琼枝是一位逃婚的女子,最后被押解回江都县,与宁楷诗中的描写有所不同。在解读“茸城女子”的故事时,商伟先生有一段精彩的论述:“到了吴敬梓这里,写作章回小说意味着可以把他自己以及周围的生活放进去。这不只是通常意义上的自传写作,而是一种更灵活更广泛的形式,让他得以将本人的观察和经历,他所关心的事件和热衷的话题,其中包括一些重要而复杂的道德和学理问题,他的小圈子里津津乐道、口耳相传的新闻逸事,以及周围朋友和熟人的言谈事迹,彼此间的互动、评论和争议,包括口头和书面的往还(不仅仅涉及日常的琐事和逸闻笑话,还关注儒家的伦理、礼仪及其相关的学术问题)等等,一并信手拈来,供他驱使,并且叩无责有,触类旁通,编织成虚实相间、斐然成章的小说叙述的合成品。这包括了对已经发生和正在发生的事件和细节的重新组织和重新解释,或者打乱重来,或者拆东补西,却终能左右逢源,把这些原材料的结构或片断恰到好处地组织到小说的叙述脉络中去,并赋予了它们新的意义。”

确定宁楷是武书的人物原型,我们再看《儒林外史》中对武书的描写,它在很多地方都能与宁楷的生平遭遇一一对应上,也就是说,武书这一人物形象的写实性很强。回到《儒林外史》第三十六回,虞育德到南京任职,见到武书,“武书道:‘不瞒老师说,门生少孤,奉事母亲,在乡下住。只身一人,又无弟兄,衣服饮食,都是门生自己整理。所有先母在日,并不能读书应考。及不幸先母见背,一切丧葬大事,都亏了天长杜少卿先生相助。门生便随着少卿学诗。’”宁楷《修洁堂集略》卷十四有《先府君家传》、《先太君家传》,是宁楷为自己父母所作的传记,根据两篇传记可知,宁楷父亲名宁湘,生于康熙四年(1665),卒于雍正六年(1728);母亲蔚氏,本宦家女,生于康熙三十二年(1693),卒于乾隆四年(1739)。宁楷十七岁丧父,二十八岁丧母。小说中,武书说自己母亲丧葬亏得杜少卿相助;而现实中,宁楷母亲丧葬,应是得到吴敬梓的帮助,因为宁楷母亲亡故的时候,吴敬梓已经搬到南京,而且宁楷是在吴敬梓活着的时候就读过《儒林外史》,想必这样的事情,吴敬梓不会虚构的。第三十六回中还有如下描写:

武书道:“门生并不会作八股文章,因是后来穷之无奈,求个馆也没得做。没奈何,只得寻两篇念念,也学做两篇,随便去考,就进了学。后来这几位宗师,不知怎的,看见门生这个名字,就要取做一等第一,补了廪。门生那文章,其实不好;屡次考诗赋,总是一等第一。前次一位宗师合考八学,门生又是八学的一等第一,所以送进监里来。门生觉得自己时文到底不在行。”虞博士道:“我也不耐烦做时文。”武书道:“所以门生不拿时文来请教。平日考的诗赋,还有所作的《古文易解》,以及各样的杂说,写齐了来请教老师。”虞博士道:“足见年兄才名,令人心服。若有诗赋古文更好了,容日细细捧读。令堂可曾旌表过了么?”武书道:“先母是合例的。门生因家寒,一切衙门使费无出,所以迟至今日。门生实是有罪。”虞博士道:“这个如何迟得?”便叫人取了笔砚来,说道:“年兄,你便写起一张呈子节略来。”即传书办到面前,吩咐道:“这武相公老太太节孝的事,你作速办妥了,以便备文申详。上房使用,都是我这里出。”书办应诺下去。武书叩谢老师。众人多替武书谢了,辞别出去。

这里提到武书进学,每次考试都是一等一,也是宁楷的真实写照。《修洁堂集略》卷首有宁燮所作《先府君家传》,这是宁楷的传记,传中详载宁楷生平经历。宁楷因家贫,十三岁辍学,十四岁卖卜养家,十七岁时开始教授私塾,后游馆至汉口,因念母心切而归家。宁楷的才华得江宁令张嘉纶、两江总督那图苏、藩司晏斯盛的赏识,进钟山书院学习,又得杨绳武指教,“先后冠军者七十五场”。小说中武书说因家贫,母亲死后未得旌表,而宁楷在自己的诗文中也常念及此事。《修洁堂初稿》卷八《悲感四首》之二曰:“吾母有清才,吟咏每凄切。中道琴瑟分,十年持苦节。藜藿不能继,指劳时有血。荆布归穷乡,风雨闻呜咽。湮郁成痿痺,肢体如癥结。床褥卧五载,医师枉更迭。含涕入黄泉,孤坟起坵垤。旁虽可万家,长江气寒冽。梦中营改葬,无财事难悦。何时膺累封,泷冈表新穴。”

小说中武书与虞育德的关系,实际上就是宁楷与吴培源的关系,《修洁堂初稿》卷十有《赠吴广文二首》即是写吴培源:“皋比一席拥金陵,鹿洞鹅湖恐未胜。鲁国诸生看尽在,公孙博士喜重征。春归泮壁天光细,树满宫墙翠色新。却愧两斋空请业,巾箱辜负好传灯。”“桃花开尽送春时,苜蓿斋头载酒巵。雨湿青毡银烛早,云留绛帐艳歌迟。秦淮水满流初急,九子山高望转奇。顾我及门今一载,未将疑字问经师。”

由于吴敬梓对武书这一人物形象的塑造有很强的写实性,而小说中由武书牵引出来的郭孝子,以及与武书有交往的萧云仙等人都值得我们深入思考。譬如郭孝子寻父的事迹,其本事来源有不同说法,而宁楷《修洁堂初稿》卷六有《庸行篇为河南雷孝子作》,诗曰:“孝弟本庸行,为之何所奇。圣贤重根本,名誉岂借兹。明主励衰俗,恩伦思广推。王侯与父老,因之披瑰琦。藻谱既远播,风声踰江湄。词客争歌传,吾意独委迟。”这首诗的后半部转到自己期望对母亲尽孝的描写,但这位河南雷孝子既然“风声逾江湄”,他的孝行到底为何事?宁楷诗中未明言,而“词客争歌传”,说明还有其他描写雷孝子的作品,不知是否与郭孝子故事有关?

另外,可以作进一步研究的是,宁楷在《修洁堂初稿》中提到的很多友人,同时也是吴敬梓熟悉的人,而在《儒林外史》中,吴敬梓常将熟悉的人写进小说中,我们是否可以根据“宁楷即武书”这条线索,找出《儒林外史》更多的人物原型?如《修洁堂初稿》卷十三《病中杂感十六首》,每首写一个人,除第十三首、第十六首分别写吴敬梓、吴烺之外,其他人是程廷祚(绵庄)、涂逢豫(长卿)、陶湘(衡川)、陈制锦(组云)、戴翼子(芑泉)、谈朴升(瑶阶)、严长明(东有)、侯学诗(起叔)、冯祚泰(鹿溪)、唐一麟(中峰)、章树屏(容溪)、樊明征(轸亭)、汪思回(京门)、顾雨逊(荃林)。 这些人当中,我们已经明确知道被写入《儒林外史》中的有程廷祚、冯祚泰、樊明征等,其余的人当中是否也有进入了《儒林外史》而未被我们觉察?

总之,宁楷《〈儒林外史〉题辞》为我们解开了《儒林外史》第五十六回的真伪之谜,而吴敬梓根据宁楷塑造武书这一人物形象,又为我们深入研究《儒林外史》提供更多的思考。宁楷存世两部诗文集《修洁堂初稿》与《修洁堂集略》都值得我们予以特别的关注。 Qp6QbxjU/BG7yCeqg0GVmA/mefuSX4Ew4EkYn5/JurCiyuUFj1FkHmPAPwE0tTc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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