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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戏机

她感受到它急迫的牵引,一路唱着歌爬向高处的抓手,扎进不同的电线,通过机器的电路,降落到她的臂弯,再进入她凹陷的腹部。在那里,她等待着这样的歌唱,经年累月。

撰文 凯丽·哈德森(Kerry Hudson)
译者 余烈

“你要这个还是那个?”他问道。

她抬手指向那个游戏机箱,里面尽是些看起来像儿童电影角色的软绵绵的玩具。

“那个。”她说,尽管她根本不在乎他们到底在玩哪一台游戏机,只要够嘈杂,只要能让他闭嘴。

娱乐场的天顶覆盖了他们的声音,这里类似一个大教堂,一个充满了色彩、光线和闪烁光芒的神圣的所在,那种五颜六色的光芒。这里有全部的幸福。有年轻人活动发出的噪音和投币机器发出的“铿锵”声,迪斯科音乐的鼓点,旋转木马“嘎吱”作响,还有时不时的广播通知,含混不清,仿佛是从水底传来的声音。她的鼻腔里还留存着爆米花、焦糖、带盐味的空气和衣帽间汗水的味道。

对她来说,每一种高分贝的噪声都俨然一种剧烈的压力。音乐。小眼睛般闪烁的灯光。所有这些用之不竭的光鲜。她感到疲惫不堪。

“确定你想玩那个,莎拉?”他问道,“玩这个奖品丰厚。”

“不一样的泰迪熊吗?”她问。

“不,是手表和电子产品。自己看看。我想那边应该是有一台游戏机。”

她走过去,脸庞抵住游戏机的玻璃。玻璃不冷也不热,尽管她已经做好了触“冰”的心理准备。他站在她身旁,就像一个丈夫应该有的样子,手臂环绕着她的双肩。手就那样挂着,沉重得像一块生肉。这个姿势看不出任何意图,同样也缺乏耐心。

“看,”他说着,用空出来的那只手敲了敲玻璃,“我可以给你赢一个回来。你喜欢那个吗,亲爱的?”他总是想要给她点什么:咖啡,背部按摩,港口的周末度假。她则把这理解为一种道歉的方式。

越过他敲玻璃的手,再越过玻璃和闪烁的灯光,她看了过去。机器里面是成堆的iPod,亚马逊礼品卡,还有毛茸茸的、腰部用弹力带绑着一张二十镑纸币的泰迪熊。这个机器里的东西普通人都渴望拥有。她见过,在电视广告里和诊所的杂志上。她一个也不想要。

“我们就盯住第一台吧,”她说,“我真的什么玩意儿都不需要。”

他叹了口气,刻意想让她听见。他的胳膊从她的肩膀滑落,挂在了他自己的腰带环扣上。他把身体斜向一边。每当他不想待在一个地方但是又无法离开的时候,他就会这样站着:在高档精品店,在教堂,圣诞节在她妹妹家的客厅。他想让她意识到,他一直在努力,意识到,她这边也需要努力一把。她已经努力了。她如今勉强只能让自己早上去为他倒杯咖啡。

她离开那些iPod,注意力开始转向第二台机。一些黄色的小东西在游戏机里面如雪崩般地坠落,迫切地躲避着抓手。她记不起来这些小东西叫什么名字,它们发出的尖锐噪音就像空气压迫着膨胀的气球颈部。她斜着身体,以便能看得更清楚一些。这让她额头上的脂粉在玻璃上留下了一个桃色的毛茸茸的圆圈。

她不想擦掉,尽管只是举手之劳——她的毛衣袖口处塞着一片纸巾。海滩上的悲伤依然潮湿不已。在酒店的手提箱里有一整盒纸巾,昂贵的那种,浸满香脂。她早就知道会很悲伤。总是如此,甚至在假期也是如此。

“周末出门散散心应该会好起来。”他这么说着,同时把所有问题都带在了身边:口袋里,指甲底下,拉链箱子里,紧挨着洗漱包的地方。在酒店房间里,他们发现了足以放下所有行李的抽屉,能装得下所有无法折叠的衣物的衣柜。他们只待一个周末而已,但他坚持打开了所有的行李。

“换个环境就跟休假一样。”他这样说着,一边收拢和整理他们的那些垃圾。她坐在床边看着他,束手无策。

鞋子、毛衣、特殊内衣,女用剃毛刀、男用剃须刀,发梳、牙刷、旅行用洗漱包。当他把那些小小的瓶瓶罐罐在盥洗池边一字排开的时候,会大声读出标签上的文字。每当他感觉紧张的时候他喜欢念出任何他见到的单词——道路指示牌,标签,报纸标题——每一个在干巴巴的沉默中无限膨大的字符。“Timotei.Vosene.Radox.Colgate”,这些可能是外国小孩的名字,他思忖着,最有可能的是德国,也可能是希腊。他想告诉她这些,但他没有这么做。任何关于孩子的话题都可能刺伤她,尽管她很有可能觉得这个时候提到这个话题很有意思,就像他们在Facebook上看到毛发极多的婴儿时会一起大笑,笑到最后只剩下令人窒息的安静。他已经完全不了解她了。

他早已决定什么也不说,反正说了也是白说。他把箱子放在床底她看不到的地方,这样她也就不打算离开了。随后,他们像两条铁轨一样沿着对方并排躺下,醒来时才发现夜里所有的东西都散落一地。他们随身携带的所有物件都在地板上胡乱摆放,像一个个岛屿,或者小小的圣坛。她不想下床。她说只要一落脚,就会破坏什么东西。即使这样他依然对她保持沉默。他在她的手提包里摸索着纸巾。

吃早餐的时候,他什么也不说。沿着三公里的海岸线人行道散步的时候,什么也不说。在拉莫角 ,大风呼啸着穿透他们的滑雪帽的时候,什么也不说。或者是在咖啡馆,透过热气腾腾的蔬菜浓汤,什么也不说。不说。不说。不说。随之而来的是某种意义上的崩溃,在东线 的海滩上。

她永远也搞不清楚,为什么他非要挑海滩去聊天。曾经,她特别钟爱这个海滩边铺满卵石的峭壁,长长的沙滩绕着海湾,像高高挑起的眉毛。如今,对她来说,海滩已是废墟,永远挥之不去的是他如何用双脚旋进沙子,站定,以抵抗想要逃离的冲动。

那时他到底在想什么?他应该已经下定了决心,在酒店房间里,或者是昨晚,在餐厅里,烛光似乎也在点头赞许他的勇气。海滩往往不是适合向前看的地方,大海在背后来来去去,承诺,一再地承诺,却从不兑现。

“够了。”他说。

“我们不能永远这样尝试下去。”他又说。

“也许该是放弃的时候了。”她试着要说出一个“不”字,却像被头痛药片堵住了喉咙,不上不下。接着泪水漫到她的鼻腔、眼眶,还有脸颊上——尽管这也可能是海浪的水雾——就是如此,她的悲伤显而易见,根本无需再说,“不,别停下!”他心里有数。随之而来的是一阵短暂的沉默,他们既不知道该说什么,也不知道该如何和善地触碰对方。所以,他们什么也没做。终于,潮汐远远地奔袭而来,追赶着他们跑上海滩直到进入游戏大厅,才得以避开这场雨水。

“我们玩一会投币机吧?”他说,“很有意思的。”

“好啊,反正都到这儿了。”她答道。跟别人一起捣鼓,换换口味,总归容易些吧。

他们玩起了双人机,柠檬黄的小脑袋不停旋转的水果机和有着老式操作台的几种射击游戏。他们花光了十镑的零钱。他对自己和她努力挤出笑容。尽管一点也不饿,他们还是吃了一根棉花糖。两个人分享同一片甜蜜的云。他举着棍子,让她捏下糖块塞进嘴里,享受那些粉色绒块在齿间结晶时发出的嘎吱声响。

他们都没有去追问这样共享一根棉花糖的时刻或者机智,意味着什么。

就好像他们依然很幸福,而海滩上也从未发生过什么,尽管每当她从他身后眺望,越过他的肩头,她依然能够看到海滩穿透游戏大厅的窗户,闪耀着金光。

最后,他们来到了这个夹娃娃机前。眼下,他们正在不同的机箱前举棋不定。两人离得很近,他的身子正斜向背离她的那个方向。但你依然可以看出来他们是“一对”。在游戏大厅里玩投币机的很多情侣就像他们一样,唯一不同的是高一点,胖一点,抑或带着德里 口音。这也是情侣们周末的消遣。在所有的游戏机中,夹娃娃机是她的最爱。她了解这种游戏机如何运转:拿得多,给得少。

“我要去赢一个回来。”她指着那个有很多黄色小东西翻着筋斗的机箱说。

“我去给你抓一个,莎拉。”他说。

“不,我自己来。这个是我的。”

他不喜欢这样,他想成为给予她的那个人:夹娃娃机里的黄色小东西,一栋两层楼的房子,还有一个孩子,有他的一部分,也有她的一部分。因为他是个男人。因为他不知道怎么说出口:“现在这样我已经够幸福了。”因为他知道她不是。

“我看中了那个。”她说,手指着最靠近顶端的那一团不可名状的黄色。他给了她二十便士。这根本不算什么钱。

他的手在口袋里夹着那些零钱,祈祷着她能开口管他多要一些,一镑,一百镑,献一个肾,甚至献两个肾,只要能满足她,没有什么是他不愿意给她的。他打算好了整个下午都要站在这里,用完手里这二十张零碎的便士,直到她赢点什么回来。只要她愿意,她可以玩到他破产。他感觉到了一丝牺牲的悲壮。她没有谢谢他,哪怕是为了那些硬币。这种无视让他高兴。愤怒是一种坚硬的东西,很难啃,比失败尖锐得多。

她把硬币滑入投币机。游戏机唱着,“Blinketty,clinketty, beep, beep, beep”,是麦当娜一首老歌的电脑拟音版本。尽管他的发音很奇怪,但还是低声哼唱了起来,听着像孩子的声音。

她抓住操纵杆,轻轻攥在手里,仿佛那些是餐具,一只手拿一个。右边的控制上下,左边的负责左右。中间那个得意的红色按钮掌握着抓和放。她不得不用大拇指来操作。如果她全力以赴,就可以够着了。

现在她一脸专注驾驶的表情:全神贯注,弯腰躬背,整个身体向前的角度就好像随时准备抵达目的地,哪怕她还没出发。每当她这样的时候,他就束手无策。

“有我呢,如果你需要任何帮助的话。”他说道。

她没有回复,甚至连眼睛都没眨一下。在这种情况下,他就好像只是一名乘客。

兴许他可以撞她一下。但他知道自己绝对不会这样做。为了确保这一点,他把双手硬塞进口袋。

为了平衡和支撑自己,她把头抵靠在玻璃上,在距离第一个化妆品印记几英寸的地方留下了第二个。她的一部分,比如指纹,现在已经跟这个机器融为一体,但没那么罗曼蒂克。她甚至没有用纸巾擦除痕迹的打算。又一个被忽略的印记而已。她让自己的眼睛放松下来。她的眼里只有那一堆黄色的东西。她一点不在乎留下了什么印记。

他背上的印记是昨晚留下的。今天早晨当他坐在酒店床边的时候,她注意到了这些。T恤从他的双肩滑落,一直往下,往下,往下,就像一块罗马帘 。她没有去触碰那些印记,尽管她知道那一定是她指甲的形状和划痕。

当他们不断地尝试,就像昨晚那样,她时常用力撕扯他,一下一下地,掐进去,抠出来。她无法控制自己的双手表露自己的内心多么渴望这样做。这样的举动会让他们显得恰如其分,(恰如其分的情侣,恰如其分的家庭,恰如其分的圣诞节,就像电影里演的那样)。事情绝难遂愿,但他们一直在努力尝试。这些印记提醒着她,他们有多努力。当她看到这些印记在他背上一行一行往下排布,她就想到囚犯在墙上划掉的正字。这感觉不坏,类似锻炼之后的疲累,竭尽全力之后的那种。她已竭尽了全力。她不是想要停下来的那个人。她身上也有很多印记,一件T恤遮盖不住。

机器哐当的声音闯入她的世界,抓手带着贪婪的意图在导轨上滑动。它有四个廉价铝合金材质的耙叉,就是常用来做女士手包搭扣的那种材料。它看上去很邪恶。它并不朝着她希望的方向前进。那些杆子在她手里变得极度敏感,轻微抖动的一根眼睫毛都会被传导成机箱内突然倾斜的十英寸。抓手战栗着,如同阿尔卑斯缆车一样摇晃。停下。启动。它像关节炎患者一样沿着轨道移动,同时在那满坑满谷的小精灵里面翻犁,让最顶上的那一个从顶点处滚落下来。

“就像爆裂的蛋黄 。”她想,一边盯着那道流动的黄色。她的胃部起起伏伏。她早已不再吃鸡蛋了。料理一个鸡蛋的想法都会让她觉得恶心。

哪怕被搅得稀巴烂,她也能看得到一只鸡蛋本来可以长成什么样子并为此深感惊惧:那些半成型的双翼、喙和线条一样细长的腿撞进油锅里发出嘶嘶的声响。她已经几年都没有吃过一颗鸡蛋了。她甚至不允许他的嘴在吃过一顿有煎鸡蛋的早餐之后靠近她的嘴。

眼下,那一片黄色之中出现了一个洞,看得出来黄色后面隐藏的是粉色。她的双眼捕捉到了什么。他也看见了,斜靠过来想看清楚一些。说它是粉色也不完全对,更像是绯红色或者绵白色的融化了的奶油:一种未经加工的香肠的颜色。或者生肉。

“那是什么?”他问。

“我不知道。”她说。

她清楚地知道那是什么。

她感受到它急迫的牵引,一路唱着歌爬向高处的抓手,扎进不同的电线,通过机器的电路,降落到她的臂弯,再进入她凹陷的腹部。在那里,她等待着这样的歌唱,经年累月。她感受到三个月孕期时每天早晨的那种呕吐感,此时一个简单的吞咽就可能让它冲上咽喉。她很想知道胃里的那些水是不是会冲出身体,在游乐场长廊的地板上形成一个水塘。人们会认为那是她的小便。清洁工会过来用拖把拖干净这些水,仿佛只是普普通通的水,或者洒掉的七喜汽水。他们理解不了这个奇迹。不是吗?

“是个婴儿吗?”他问道,她根本没有时间开口回答“是的,是个婴儿。这是我见过的最小的,最不像样的婴儿,但是无论如何我要了。”因为她的拇指已经先行一步,按下了红色按钮。

抓手在降落,那孩子来了,一时间摇摇晃晃如同中世纪画幅中悬在云中的圣婴。孩子被拦腰夹住,它的脑袋朝向外面的玻璃,这样她能看清它兴奋的小脸蛋,它的双拳像两颗蜷曲的胡桃,它的双眼,也许,很有可能——她宁愿用“肯定”这个字眼——像她父亲的眼神一样穿透玻璃。孩子掉落下来,就在即将坠地的那一瞬间,一种纯粹的幸运或者某种直觉左右着她躬身抓住了它。她双手捧着孩子,就像从水槽里捧起来的水。它很漂亮。这是她触摸过的最幸运的事物。

“我们得把它放回去,”他说,“我们不能留着它。”

“但这就是我们一直想要的,所有。”她说。

她小心翼翼地说着“我们”而不是“我”,尽管她此时此刻脑子里只有她和这个孩子。她打算叫她玛丽,取她刚去世的姨妈的名字,当然也是圣母玛利亚的名字,因为她就是奇迹。

“我也想,”他说,“但不是像这样。”

最终他还是会回心转意的,她想。他以前就是这样接纳墙纸和一楼浴室的。最终他会承认,这孩子蓝色的水汪汪的眼睛就是她父亲对他们的祈佑。而他也会高高兴兴地说着“你的”,然后变成“我们的”,然后有一天,可能就是,“我的”,就像她想要的每一件事的大结局。

站在她身边,他却在想,如果让他来操作这台机器的话,整件事会有多大的不同,会在多大程度上更能让他接受。

“Blinketty, clinketty, beep, beep, beep,”夹娃娃机依然在唱着。这是这个世界给予这个婴儿的第一种声音,不算特别令人愉快,古典一些的可能更好,但这孩子却不哭了。在这寻常的氛围中,他放松了下来。

在他们头顶的高处,灯光闪出红色,黄色和蓝色,迪斯科用得上的所有色彩。这里有年轻人活动的嘈杂声。这里有的是光鲜和所有的耻辱。随时都会有人放声歌唱。 eb4R9g5PEyndY7ulYHOg1eV4yYVGh2ajV6idLg6LbOIE85nOkd88An7qoKx67aD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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