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的一路,薇薇一直在想,郑东学真是一个情商很高的人。
在薇薇眼中,情商高的表现就是处处为别人着想,能够换位思考,不让人难堪,最重要的,不刨根问底。这社会上太多所谓的朋友,凡事喜欢问个究竟,三番几次,弄得朋友做不成。
郑东学没问薇薇先前是谁打来电话,也没问薇薇跟同谁住,或者令尊令堂可好之类的问题。他把薇薇送到家楼下,薇薇说自己可以坐电梯上楼,他便也不再坚持,简单叮嘱几句就告辞。走之前留下电话号码,说再联系。没有丝毫拖泥带水。
薇薇抬着左脚,一蹦一跳进电梯,又一蹦一跳出电梯,打开门,进屋,躺倒在沙发上,这才感叹艰难的一天终于过去。
但不知为何,这一天艰难归艰难,回忆起来却很有味道。
闭上眼睛,她脑海中又浮现出郑东学关切的眼神,还有那个善意的却带些淡漠的背影。
薇薇没有把脚伤的事情告知父母,只跟单位请了三天病假,料想三天后勉强也可以去上班了。
好在只是左腿受伤,生活还能自理。公寓原本不大,做什么事一蹦一跳来来去去,也能应付自如了。
陆正隆第二天一早就来看她,给她买来许多食品和日用品。薇薇心下感动,觉得陆正隆还是对她非常好的。
陆正隆接着告诉薇薇,他要陪妻子出国一趟,明天就走。
“去哪里?又是夏威夷?前年去过,去年也去过,今年还去,年年去,有什么滋味?”薇薇带着情绪嘀咕。
“不是夏威夷。”陆正隆揉揉薇薇头发,安抚她。
“那么是西班牙?还是葡萄牙?再买多几套房?”薇薇继续发作,她知道陆正隆和妻子正在欧洲看房买房,准备移民。
“也不是了,是工作,工作上的事。”陆正隆含糊其辞。
薇薇才不相信是工作,但也不想刨根问底了。他要说,自然会说,他不愿说,再问也是徒劳。于是只问:“去几天?”
“或许十天,或许半个月。”
“哦,那等你回来,我伤也好了。”薇薇一边说着,一边在小吧台忙着煮茶。她腿伤着,还不忘自己职责。陆正隆爱喝茶,每次他来这里,薇薇必先烧好开水,拿上好的茶叶煮茶给他喝。
“对不起,宝贝。”陆正隆从后面抱住她,让她放下手中的茶壶和杯子。他将她身子扳过来对着他,捧起她脸看着她的眼睛,“对不起,是我太忙了,抽不出空来照顾你。等我回来一定补偿你,好吗?”
每次都是这句话。补偿,补偿。何谓补偿?薇薇淡然一笑,忽然又有伤感,将脸贴在陆正隆的胸前,柔声问道:“会不会有一天,你就突然走了?带上你的老婆和孩子,移民到国外,不要我了?”
“不会的,傻孩子。只是把身份办出去而已,人还是在国内的。我的生意都在这里,我怎么会走呢?”
薇薇轻轻地“嗯”了一声,没再说什么。原来只是因为生意在这里,而不是因为有一个苏薇薇。
“当然,还有你。你是我的女人,我永远都不会丢下你不管的。”陆正隆总能猜到薇薇的心思。
薇薇无声地笑了笑,抱紧他。有他口上一句承诺,她也满足了。
陆正隆和薇薇一起吃了早午饭,然后就要赶去公司了。他建议薇薇把十天的年假休了,搬回父母家里好好养养。
薇薇嘴上答应,心里却不依。年假她留着另有用场,可以出国,可以旅行。再说,为个腿伤,在家闷十天,还要日日面对父母的询问和唠叨,岂不等于坐监牢?
薇薇休息在家的第二天傍晚,她手机上进来一通陌生来电。接起来,竟是郑东学。他问她腿伤恢复得如何,要来看看她。
薇薇忙说不用不用,一点小伤何足挂齿。
郑东学说:“无论如何,那天是因为我,你才被撞到,我总要负一定责任。就让我登门谢罪,聊表歉意吧。”
听薇薇还犹豫着,他猜她或许不方便,又说:“或者我来接你出去吃晚饭?你想去哪里吃?”
薇薇还是犹豫。她已答应陆正隆不再见这男孩,可她心里却又想去,更何况她独自在小公寓里闷足两天,尽吃方便面和水果,已离人间烟火十分遥远。此刻她万般渴望美酒佳肴,有人作伴。
郑东学这时说:“我想到一个好地方,你一定不会失望。”
薇薇说:“是什么地方?”
郑东学说:“去了便知。半小时后,我到你楼下等你。”
挂了电话,薇薇看着镜子中的自己,大呼不妙。在家两天都没收拾自己,身穿睡裙,头发散乱,连指甲都没修剪。只有三十分钟,要急行军了。她一跳一跳进入浴室淋浴更衣,心里紧张又兴奋。
郑东学开了一辆大众帕萨特来接薇薇。他说:“我平时上下班都不开车的,今天特地开出来照顾伤病员。”
薇薇想,这倒和我一样,又问:“为什么不开车呢?”男人不都喜欢开车吗?再说不开车怎么交得到女朋友呢?
郑东学说:“地铁很方便。开车很堵,容易迟到。”
薇薇想,倒是个实在人。
车一上世纪大道,薇薇感觉不妙,难道又要去陆家嘴金融中心?但又一想,陆正隆反正不在国内,管他呢,就放纵一次吧。
结果郑东学带她去的是世茂柏悦92楼的世纪100咖啡厅。
这里餐饮倒是其次,主要是环境舒适,风光极佳,可以看到浦江两岸全貌,金茂大厦犹如踩在脚下。
郑东学问薇薇,这里可好?薇薇笑而不语。
地方是不错的,但早在两年前陆正隆就带她来过此处。
想到这里,薇薇突然有些难过。换作一般女孩,一定觉得郑东学这样的安排十分精彩,让人难忘。可她薇薇早已不是一般女孩。全市大部分的顶级酒店及餐厅她已悉数光临过,在有些地方还是熟客。
郑东学看出薇薇眼底一丝黯然,像是有所了解,却也不说什么,兀自点了食物饮料,随即望向窗外不出声。
薇薇也不出声。她忍不住想了很多很多。
郑东学这样对她,算是一种追求的暗示吧?一定是她清纯可爱的外表给了他错觉,让他以为她是个好姑娘,是那种离人间一切罪恶都无比遥远的乖乖女。曾经的她或许是这样的,但现在,她已在第三者的身份里沉陷太久,一身污泥是无论如何也洗不清了。
但假如,只是假如,可以回到从前,她或许也是可以和郑东学这样的好男孩在一起的吧?吃吃西餐,看看电影,谈谈恋爱,然后水到渠成,结婚生子。也许是会很幸福的吧?
薇薇看着自己衣衫、手表和皮包,如果把它们都还掉,如果把过去的四年都忘掉,她是否还有机会重新做人,重新开始?
不,这太自私,太无耻了,薇薇想。一切都晚了。现在的她已不再有资格去拥有普通女孩的平常幸福。
她制止了自己的非分之想。
食物端上来,是牛排与沙拉,配黄油和烤面包,还有柠檬汽水。
薇薇感觉胃口大开,抛开惆怅思绪,大快朵颐。郑东学看着薇薇的吃相,不禁微笑。这女孩还是个小孩子。
酒足饭饱,两人都放松下来,话题才渐渐多起来。
薇薇终于对郑东学说:“你知道吗,其实我们第一次见面那天,是我生日。”薇薇以为东学会说,是吗,好巧哦。
没想到东学却说:“我知道啊。”
“你怎么会知道?”薇薇诧异。
“因为我们在面馆碰到啊。”东学微笑。
“切,胡扯。你肯定不知道。”薇薇不屑。
“我真的知道。因为……”东学顿了顿,“因为那天也是我的生日。”
“啊?不会吧?”薇薇不敢相信,自己竟和他同一天生日。
“那我也告诉你一个秘密吧。”东学说,“其实在大学里的时候,我就知道我们俩的生日是同一天。那时球队里有人跟我说啊,看,那个学妹,就是头发长长、皮肤白白、蛮漂亮的那一个,跟你是同一天生日哦。她的名字叫苏薇薇。”
“可是……可是你从来没跟我说过啊?”
“现在不是说了吗?”
“可是……”薇薇说不出可是什么了,只觉得一切都似有冥冥中的缘分注定。而郑东学看着她的眼神也充满了柔情。
可是……可是现在已经不是大学里的时候了。现在的苏薇薇已经配不上郑东学了,薇薇黯然地想着。所谓此境不再,人世俱非。她做一个已婚男人的情妇做了四年。让她如何放下一切,回过头再去拥有年轻的爱情,和一个品行端正、清清白白的男生?
回家的路上,薇薇一直沉默。
薇薇沉默,郑东学也不会刻意挑起话题,他就只管开他的车。一直将薇薇送到楼下,两人也没再多说什么。
这是薇薇最感激东学的地方。他让她自己处理、消化内心的情愫。她不愿意说的事,他绝不问。他也不像有些傻乎乎的男生,总是想法设法要逗女孩子开心,结果却往往适得其反。
三天病假休完,薇薇回去上班。
早晨她走出大楼,惊呆。那辆黑色帕萨特居然又停在门外。郑东学正坐在车里朝她微笑,替她打开另一边的车门。
薇薇上车,还不及开口,就听郑东学说:“先别高兴得太早,我不会做你一辈子的车夫。那,在你腿脚还没完全恢复的情况下呢,我管接管送。等你腿脚好了以后呢……”他说到这里就停下,坏坏地笑。
“就怎样?自己挤地铁对不对?”薇薇斜他一眼。
“就有劳公主殿下自己开车吧。”郑东学依然笑着。
薇薇看着他,心想他怎么知道那么多,待要问什么,他已嘻嘻哈哈扯开话题,“安全带系好,我会开得很快的哦,要迟到了。”
他说着踩下油门将车飞速开出。薇薇只觉得后背一下贴住椅背,有种说不出的新奇与疯狂。
银行里的同事们都开始传,苏薇薇交了个很帅的男朋友哦,天天车接车送哦。薇薇解释:“不是啦,是一般的朋友。”
同事们哪肯信,只嘿嘿笑着。薇薇也懒得再解释。
李明淑问薇薇:“什么情况?”
薇薇正替经理们稽核开户文件,忙得焦头烂额,只匆匆答道:“说来话长,改天详谈。”
明淑笑道:“哈,原来他就是你对菠萝饭的阴影。”
薇薇一愣,随即反应过来,“嗨,就是就是,一个麻烦的家伙。”
明淑说:“我看不错,好好发展一下。”
“嗨,发展啥呀。”
“怎么?嫌人家没钱?不能给你买‘路易微蹲’ ?”
“不是。”
“那怎么不中意了呢?要知道,跟陆正隆不是一辈子的事。有机会要早作打算。”明淑凑到薇薇耳边压低声音说。
“我知道,只是,事情不是那么简单的。”薇薇苦笑。
郑东学真的说到做到,每天都来接薇薇下班。到了第三天,全行的同事都认识他了。
王希最起劲,进进出出一直热情地招呼,“帅哥,来开个户嘛。”或者“帅哥,买点澳元债券不?最近汇率不错噢。”
郑东学就礼貌地笑一笑,敷衍一句:“改天研究一下。”
东学对薇薇说:“你们行的sales好生猛,卖理财产品都站大街上吆喝了。”
薇薇笑道:“可不得这样才出成绩吗?王希月月都是销售冠军。平日脸皮厚一点,月末发奖金时才能笑得好看。”
东学啧啧摇头,表示欣赏不来。
他们每天一起吃晚饭。东学总是买单。
薇薇过意不去,要抢单。东学说:“没有这种道理的。和女孩子吃饭,从来都是我付钱。”
薇薇说:“一般来说是应该男人买单,但我们天天吃饭,总是你花钱,这就不合适了吧?长此以往,可不要让给我吃穷了?”
东学微笑,“谁说要长此以往了?”
薇薇一愣。
东学又说:“等你腿脚好了我才不管你了。”
薇薇低头不语,感觉有点受伤。
东学哈哈一笑,“看你,这么不禁逗。真是个小姑娘。”
薇薇仍没有反应过来。
东学又哄她,“好了,跟你开玩笑的。放心吧,吃是吃不穷的。再说我的收入不知是你的几倍呢,你就别操心了。”
薇薇这才缓过神来笑了笑。
他们每天都换地方吃。东学熟悉的那些地方薇薇都没有去过。一般都是路边的小店,有些在深深的巷子里,知道的人才会去。
有一家店面很小的日本料理,是日本人开的,来吃的也大多是日本人。食物味道非常正宗,一款味增汤尤其好喝,薇薇赞口不绝。
结果这一家店他们连去了三次。
第一天晚上,两人高兴,喝了点清酒,于是不能开车了。
第二天晚上,坐的士去,想吃了饭取车,结果东学忘带车钥匙。只能第三天晚上再去一次。
薇薇说东学是故意的。
东学就笑,“是故意的,因为知道你爱这里。”
就这样过了一个星期。薇薇每天都像踏在云端,幸福得眩晕。上班时也老是走神,经常拉开抽屉却忘了要拿什么,或是盯着一张表格半天也找不到要找的数据,脸上一直挂着微笑,她自己都不知道。
同事们都说,薇薇的恋爱谈得好甜蜜哦。
薇薇懒得再反驳,心里却问自己,真的是在和郑东学恋爱了吗?或许从外在来看,他们俩已经很像一对情侣了。
这天晚上,东学送薇薇到家楼下,没有如往常一样即刻道别。
他站在薇薇面前,欲言又止的样子。路灯的光有点昏暗,在他高大的身影上笼罩了一层淡淡的光晕。
薇薇抬头看着他,他的眼睛在这昏暗的光线里却十分明亮,目光有点深邃,安静地注视着她,仿佛藏了千言万语。
薇薇想,就是今天了吧。他或许会说些什么,或许会道破什么,或许会突然将她抱进怀里,或许,他会吻她。
她心跳得很快,不知自己是期待着那一切,还是恐惧着那一切。她知道,无论发生什么,那都将是一个开始,同时也会是一个结束。
和他相处了这一周多的时间,她的心既快乐,又沉重。
她从没有这样害怕时间的流逝,只图活一天是一天。
她知道这快乐的日子不可能永远维持下去。她的腿已好得差不多了,要不了多久就没有理由再让郑东学天天陪她了。他们之间,要么结束,要么说清楚。不可能再这样无名无份混混沌沌地暧昧下去了。
还有更重要的,陆正隆就快回国了。对薇薇来说,或许并没有什么选择。除了与郑东学结束这段暧昧关系,别无他途。
薇薇知道,自己必须作出决断了。
或许正是这短短一闪念的犹豫和焦灼,使得薇薇眼中浮现出丝丝恐惧和抗拒。郑东学在片刻的静默后,放弃了内心的某种渴望。
他对薇薇笑了笑,说:“快上楼吧,早点休息。晚安。”
在听到这句话的同时,薇薇的心里也有一股力量忽然一下就泄了下去。两人之间彼此期待的那股张力没有了。一切的可能性都中断了。
这天夜里,薇薇躺在床上辗转难眠。
她知道,有些事情,即便不情愿,即便难过得要死,仍不得不做。
陆正隆随时都会回来。也许明天,也许后天。她和郑东学继续这样见面,无异自寻死路。
于是她拿起手机编写了一条短信——“郑学长,感谢你这些天来对我的关心和照顾。现在我的腿已经好得差不多了。从明天开始,就不用麻烦你再来接送我了。再次谢谢你!”
短信编好,她又觉得不妥,总感觉措辞生硬,于是改了又改。最终改好,她仍犹豫着不愿发出去。
她觉得这样的短信发出去,对东学是一种巨大的伤害。
很明显,他是喜欢她的。甚至可以说,他在追她吧?可如今她发这样的短信给他,算什么意思?明确提出断绝往来?
的确是要断绝往来,可她自己也不舍得。其实在她心里,也有着一份对他的情愫,甚至是一种奢望。她舍不得就这样把它杀死。
但理智告诉她,不能再这样玩火了,必须和他尽快了断。
除非她决定和陆正隆分手,那又是另一回事了。
但和陆正隆分手也不是那么简单的。这房子、车子、满屋子的东西,怎么分?从某种程度上说,这四年来她和陆正隆过的是一种半同居的生活,她所拥有的一切皆来自于他的供养。要分手,第一得他同意。第二,她得做好准备过一种完全不同的生活。那是怎样的一种生活,她不是没有见过,也不是没有经历过。问题在于,她是否有勇气回到那种生活里。
这么想着,她泄气了。接着,她更悲观地想到,就算她能和陆正隆有一个了结,人家郑学长也未必要她。
现在只是玩玩,彼此都没有太多计较。一旦正经相处起来,难免要稍稍谨慎,将彼此的历史、背景、底细一一打听清楚。她这样一个人怎么经得起打听?她是什么呢?又不再是当年那个玉洁冰清的小学妹了。现在的她,就两个字——破!鞋!
她在心中哀叹一声,在手机屏幕上轻轻点击了“发送”。
就让一切结束在此吧。
短信发出去,薇薇关掉灯,拉上被子想入睡,却发现自己没有半分睡意。又躺了一会儿,非但睡不着,心却是越来越慌。
怎么竟失眠了?薇薇心烦意乱地坐起来,重新拿起手机。
这时她发现,自己原来是在期盼郑东学的回复。他的回复一直没来,她就一直没法儿入睡。
可是,期待他回复什么呢?薇薇问自己。
是一声善解人意的应允,如他一贯的作风?还是不甘心地追问,试图与她继续往来?抑或是一句捅破窗户纸的表白?
薇薇发现自己简直要抓狂了。她有那么多疑惑,那么多期待,可他却一直地沉默了。那条短信犹如石沉大海,没有激起一丝波澜。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了,薇薇渐渐失望,知道他也许不会回复她了。他那个人,就是这种温和而大气性格。睡前看到这样一条短信,或许只是无所谓地笑一笑,放下手机,倒头就睡着了吧。
薇薇叹了一口气,终于不抱希望。
心烦意乱间,她拿着手机随便瞎看,无意地点开了微信朋友圈。她看到一个名叫Lily 的女孩刚刚发布了一条这样的日记:
下周就能收到Maison Martin Margiela 的新款绉纱连衣裙啦,正好生日party 穿,感谢老陆百忙中从香港带货!
薇薇心头忽然一紧。这个叫Lily的女孩薇薇只见过一次,是陆正隆的一个朋友的情人。大约几个月前,有一次小型的朋友饭局,参加者都是陆正隆最铁的几个兄弟。这些男人带的都不是自己的妻子,而是所谓的情人。那天薇薇和Lily坐在相邻的座位,她们年龄相仿,聊了几句,感觉有点投缘,就互加了微信。但之后就很少联系,因薇薇发现自己与那个圈子的人没有太多共同话题。那些女孩非常执着于名车、名表、名包,整天互相攀比。看到别的女人有保时捷,就要求自己的男人买玛莎拉蒂。她们的世界除了物质就没别的。薇薇天天看她们晒包、晒表、晒衣服,看烦了,也就不太关注。
但此刻,她看到Lily发布的这条日记,心情沉重了。
老陆?是指陆正隆吗?薇薇用力回想,在陆正隆的朋友圈里,的确就他一个姓陆啊。
于是薇薇给Lily发去信息——“让老陆从香港带MMM的裙子啊?”
Lily马上回信过来——“是啊,新款只有香港有,辛苦老陆了噢。”
薇薇的心彻底沉到了海底。陆正隆又骗了她!
他跟她说去欧洲,却没想到是去香港。他和妻子一起去香港做什么呢?从没听说他在香港有业务。而且他们买东西也从不讲贵贱,需要什么就直接在恒隆或港汇买,从不会特地跑去香港买便宜货。
薇薇忽然有了一种奇怪的第六感。她曾听这圈子里的人说过,现在很多有钱人去香港生二胎,免罚款。欧美太贵,而且太远,照顾不上,再则手续复杂,十分麻烦。香港最容易,落地就是香港身份,照顾起来也方便。薇薇忽然觉得,他们不会是去香港生孩子吧?
这样想下去,疑点就越来越多。
以前他曾说过,只有一个女儿,没有儿子,总是有点遗憾。
还有去年,他曾说过想戒烟,酒也要少喝。当时薇薇也没多想,现在想来,他那样做恐怕都是为生孩子做准备。
这么想着,薇薇更无睡意,心中无限凄怆。
虽说现在并无证据说明陆正隆和妻子去香港生子,只是她自己在瞎猜,但薇薇知道,自己这方面的第六感一向很准。
此时,薇薇躺在床上,一动不动地望着天花板,觉得自己的心像死掉了一样。空气中似有无数个声音在嘲讽她,责骂她:
人家生二胎与你何干?他们没碍着你啊。
人家合法夫妻,合法上床,怀孕生子是天经地义的事。难不成你一个小三还要管人家夫妻床上的事?
薇薇感觉脸颊上一阵阵发凉。一摸,都是泪水。
哭,又哭。薇薇一边流泪一边骂自己。四年了,以为进化得刀枪不入了,没想到还是这么没用,碰到一点事情就哭。
每到伤心时刻,往昔的回忆就止不住地纷涌而来。
她又想起以前陆正隆追她的时候,跟她谈心的样子。他很诚恳地对她说,薇薇,你是个简单的女孩子,所以我愿意跟你说说心里话。这社会上的人都太复杂。我天天面对复杂的人、复杂的世界,很累很累,在你面前我可以获得放松,这是我喜欢你的原因。
在长篇大论的一通铺垫后,他把话题引入他的婚姻状况。他说,我和妻子的感情很一般的,当初谈恋爱的时候也从来没有如胶似漆的感觉,而且当时我父母是有些反对我和她在一起的。
薇薇问,那怎么会结婚的呢?
陆正隆苦笑,因为有了孩子啊。他说,我们去领证的时候,她怀孕已经四个月了。
哦,原来是奉女成婚。薇薇明白了。
陆正隆接着说,所以,当我看到你的时候,突然明白自己错过了什么。我仿佛从来没有恋爱过。你让我的身心回到了初恋的状态。
这些甜言蜜语薇薇当然不会全信。她并不是那种不闻世事的傻丫头。她自然听说过大部分已婚男人在外面找女人的时候,都会倒婚姻的苦水,说自己和妻子感情破裂,婚姻生活万般痛苦。但至少,薇薇觉得陆正隆为人还不是太龌龊。他没有像其他男人那样夸张地诉说自己的婚姻如何不幸,妻子如何蛮横,自己如何度日如年,而只是说他们感情一般。这样看来,他还是一个比较客观、比较公正的人。
直到后来,薇薇才渐渐明白,也许是自己一厢情愿,太愿意相信陆正隆是个好人了。所谓的客观、公正,依然是相对的。或许陆正隆和妻子感情其实相当好。而他说“一般”,就已是无耻而夸大的谎言了。
再后来,薇薇和陆正隆在一起了,两人正式确立了关系。薇薇有时会吃醋,问陆正隆和妻子做爱的时候是怎样的?或者问他们多久做一次?陆正隆总是回答,我和她很少做的。
薇薇听了觉得满意,甚至觉得自己才是陆正隆真正意义上的妻子。而他家里的那一个,只不过是个摆设。
总之,陆正隆一直就给薇薇这样的印象,他和妻子感情不好,关系疏淡,甚至连性生活都几乎没有。薇薇于是有了平衡的感觉。
却没想到,都是骗她的。薇薇在黑暗中无声地流着泪,意识到自己或许被这个男人骗了整整四年。
周一,陆正隆回来了,约了薇薇一起吃晚饭,西班牙菜。
在烛光幽幽的雅座上,薇薇面无表情地切着盘子里的蒜蓉大虾,忽然轻轻发问:“在西班牙还没吃够海鲜饭?回来还吃。不腻?”
陆正隆立刻听出薇薇话中有话,放下刀叉,看着她。
薇薇也放下刀叉,微笑着抬起头,看着陆正隆。
短短一瞬间,两人对峙,彼此已明白对方没说出口的话。
陆正隆依然沉默。薇薇想忍,却还是欠城府,忍不住,发作道:“你为什么又骗我?你和你老婆到底是去欧洲还是去香港?”
陆正隆看着薇薇,不动声色,片刻后轻声道:“这是我的家事。”
“是,你的家事,轮不到我管。”薇薇哽咽着,“可你为什么要骗我?你对我说,你和她感情不好,都没有性生活了。可事实上,你们都要生二胎了!真幸福啊!你完全可以告诉我的啊,我会祝福你们的啊。可你为什么要那么无耻地欺骗我?”
此时薇薇并没有确凿证据,也就是自己瞎猜瞎想,随便诈一诈他。她等待着他拍桌子反问,谁他妈生二胎啊?你胡说什么?
却没想到陆正隆就一直沉默着,阴沉地看着她,一言不发,等于把这事给默认了。薇薇越来越绝望,浑身颤抖地看着陆正隆。过了一会儿,听他说道:“苏薇薇,我一直以为你是个单纯的女孩子。善良、简单,却又成熟、懂事。没想到你和其他那些女人也是一个样子。”他说完丢下餐巾,站起来就走。薇薇没有去追他。
薇薇和陆正隆冷战了三天。
这三天薇薇很难熬。她最痛恨的事情就是冷战。她觉得两个人无论有怎样的矛盾,应该当天的事情当天解决,哪怕吵架也没关系。冷战是最磨人、最不人道的。可男人好像都不害怕冷战。
在这三天最难熬的日子里,郑东学也没有任何消息。自从那天晚上薇薇发过去那条短信,他就没有回复。人也没再出现。
同事们都关心她:薇薇,你男朋友呢?
谁问谁碰钉子。薇薇总是面无表情回一句:什么男朋友啊,说一百遍了,只是个普通朋友。
同事们都以为薇薇和男友在闹矛盾。
三天后的晚上,陆正隆登门来找薇薇谈和。
他清楚地告诉薇薇,的确,妻子怀孕了,此刻正在香港待产。
但无论如何,这件事跟她苏薇薇没有关系。他再次重申,这是他的家事。苏薇薇不能干涉他的家事,这是底线!
他给薇薇两条路:要么接受这件事。那么他们之间还和从前一样。要么不肯接受这件事,那么两个人就算了。
反正他不想看她天天闹,天天哭。他的意思很清楚,如果你揪住这件事不放,作天作地,那就这段关系就结束算了。
他说,你好好想一想。
薇薇想,我还有什么选择?我们这种奸夫淫妇的关系,本来就不受法律保护。有一方说算了,那就只能算了。
只可惜,我总是那个舍不得说“算了”的人。而你陆正隆却总是那个动不动就“算了”的人。
薇薇无言地笑了笑,那就让我想一想吧。
陆正隆走后,薇薇独自一人看着空荡荡的房间,心里说不出的落寞。“算了”,还是“不算”?这是一个问题。
本质上,陆正隆和他妻子生多一个孩子或是两个孩子,都不影响她苏薇薇什么。她过不去的,是她自己心里那关。
她想,陆正隆再不爱她的妻子,他的妻子也可以为他生孩子。
而她自己,无论怎样爱他,也没有为他生孩子的权利。
有一瞬间,薇薇有些恍惚,觉得自己是一夫一妻制的受害者。
为什么,像陆正隆这样一个优秀的男人,有了一个妻子,有了属于他们的孩子,别的女人就没有权利再为他生孩子了呢?哪怕不影响他们的家庭生活,哪怕不要他们一分钱,也不可以,为什么?
一夫一妻制是受法律保护的,薇薇悲哀地想着,可是有许多许多的女人,她们宁可给有钱有势的男人做小三,也不愿给一个平庸普通的男人做妻子。女人在选择配偶的时候,无非是选择后代的基因,以及后代所能得到的保护。女人认为,做一个有钱有势者无名份的外室,所得到的保护也远远多过做一个无钱无势者名正言顺的妻子。这也就是为什么,道德和法律阻挡不了人们一而再再而三地破坏一夫一妻制,从而变相地进行由金钱和权利所主宰的交配权的再分配。
可最终的最终,这些仍是虚妄的、无力的。
苏薇薇晚生了十几年,错过了陆正隆。她遇到他的时候,他已是别人的丈夫与父亲。那么她就不再有资格去讨价还价。
法律、道德,毕竟还是坚实的堡垒,捍卫着大部分家庭的稳定与幸福。她苏薇薇一个弱女子,又怎有力量去撼动什么。罢了罢了。
既然陆正隆可以那么轻易地说出“算了”,那就听他的吧。或许“算了”也好,从此可以结束这段“轧姘头”的不堪人生。
薇薇就这样在沙发上呆坐着,想了这许多无望之念。然后她忽然觉得饿了,这才想起,和陆正隆谈了一晚,连饭都没吃。
她走过去打开冰箱,见里面还剩下半块早晨吃剩的巧克力蛋糕,于是拿出来打算当作晚饭。
谁知才咬下第一口,她就突感一阵反胃。她忍了忍,把那恶心的感觉暂时压下去,待要咬第二口时,突然忍无可忍,丢下蛋糕冲进卫生间,在洗手池前剧烈地呕吐起来。
从来没有这样难受的感觉,薇薇觉得自己把胃酸都快吐完了。她抬起头来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慢慢地呆住了。
一个可怕的想法从她心里渐渐生起。
这样的恶心感太反常了。而她的生理期也已迟来了一星期。
难道……难道……
她不敢想下去,只失神地看着镜中自己苍白的脸,陷入了莫大的恐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