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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隐忍之中的爱

1.

薇薇没有让郑东学送她回家,只让他送到地铁站。

薇薇沿着阶梯慢慢走到城市地下的时候,心里说不出的百味陈杂。自从和陆正隆在一起后,她几乎不再搭乘城市的公共交通。前年她刚毕业的时候,陆正隆送了她一辆车,大众途锐,不算豪车,但档次也不低,黑色SUV ,女孩子开起来别有一股风情。

薇薇开了一阵,单位里有同事看到,开始问长问短。她渐渐觉得不妥,只推说是父亲的车,偶尔借来开开。

从此她就坐出租车上下班。那辆途锐则一直停在小区的车库,平日轻易不动。单位同事都以为薇薇家境不错。

而对家里,薇薇也是扯了一堆谎。她跟父母说,为了上班方便,在单位附近租住了小公寓。薇薇的父母对女儿名下已有房产和车辆的事实完全不知情。他们本是普通的工薪家庭,对名牌啊、奢侈品啊,并不关注,也不了解。所以有时薇薇回家,穿一件什么衣服,挎一只什么包,母亲也不会过问,最多说一句:“式样倒蛮好,多少价钱?”薇薇随口说一个“三百”或者“五百”,母亲都会嘀咕一句:“不便宜嘛。有两个翻翻花样就可以了,不要买太多。钱省下来可以买房子。”每每这时,薇薇就感到一丝丝心痛。母亲要是知道这样小小一只皮包要一万块,会作何感想?她若是知道女儿已有房有车,却全是因为做人姘妇而得来,又会如何反应?薇薇不敢想下去。

但从表面看来,薇薇还是一个普通人家的好女孩,除却比较时髦、懂得打扮,没有太大的破绽。

此刻,薇薇不想马上回到自己的小公寓。

这个生日之夜过得太惊心动魄,她得在路上慢慢地走一走,在人群里稍稍地待一会儿,定一定神,想清楚一些事情。

手机还是安安静静的的。陆正隆没有打电话或者发信息来质问她。但她知道,这事不会就这样算了。男人都是占有欲很强的动物。和陆正隆在一起之后,薇薇几乎连一个男性朋友都不往来了。今天被陆正隆撞到她和帅气的男生吃晚餐,不知会有怎样的后果。

或许他会大发一通脾气,然后就此休掉她吧。如果舍不得休,也许他会忍气吞声,让这事过去,然后隔三差五翻旧账,从此没有安宁。

想来想去,薇薇觉得陆正隆不像这种人。四十岁的男人,还是比较理智的,他又向来注重事业,本就不愿过多分心,如此一来,正好拉倒,就此别过,两不相欠。薇薇觉得,最大的可能性就是这样了——分手。想到这里,她心头一阵轻松,又一阵失落。

本以为苏薇薇总要跟陆正隆耗到三十岁,人老珠黄了才被休掉。没想到这么快就可以结束,倒也一了百了,早死早超生。

可是,再抬眼一看,满满一列地铁,尽是神色疲倦的打工族。年轻的或者不再年轻的女人们一边背着劣质皮包或者假冒名牌包,另一边还提着挎着带便当的饭盒或者从超市买回家的蔬菜,一个个形容疲惫,站没有站相,坐没有坐相,简直惨不忍睹。薇薇一阵心惊。

想一想,若是离开了陆正隆,你苏薇薇是不是也要开始过这样的生活了?月薪八千块,交房租、交水电煤、吃饭、穿衣、化妆,还能剩下多少?坐出租车?别想了。开车?更别想了。就这样天天挤地铁吧。看你还敢不敢穿Ferragamo的高跟鞋。不累死你也瘸死你。要不了多久,你苏薇薇一样站没站相,坐没坐相。

这么想着,薇薇的心情又灰暗了,不知何去何从。

回到家已经十点多了,薇薇用钥匙打开门的时候,吓了一大跳。屋子里好大的一股烟味。起先她以为什么地方着火了,一瞬间又觉不对,这分明是香烟的味道。再一看,屋中一个人影坐在沙发上,正在抽烟,那火光一明一灭的,有点阴森。薇薇立刻打开了灯,见到沙发上坐着的不是别人,正是陆正隆。

薇薇大喘着气,关上门,一手捂着胸口看着陆正隆,仍然惊魂未定。是,他有这套房子的钥匙。当初买下房子的时候就留了一套在他那里备用,但他从来没有用过。这是第一次,他在她不在的时候,自己进来。不知为何,薇薇感到了一丝不愉快,甚至还有一丝屈辱。

待稍微缓过神来,她在门厅处放下皮包,脱下高跟鞋。心里有气,又有一点害怕,不知该自己先发作,还是等对方先发作,只是端着一口气,脱鞋换衣的动作都比平时小了很多,却又带着一股暗劲。

她没有去看陆正隆,余光却感觉到陆正隆一直在看着她。

“你就不能挑个远一点的地方?”许久的沉默后,陆正隆开口了。他嗓音低沉,带着一股威严,同时在烟缸里按熄了香烟。

薇薇瞄一眼烟缸,已经快满了。他在这里抽闷烟等她已有个把小时了吧。薇薇后悔自己在外面坐地铁瞎晃,把矛盾又扩大。

“你在说什么啊?”薇薇强作镇定。

“你就不能跟你的小男朋友跑远一点,不要让我看到?”陆正隆突然吼起来,“国金中心,我刚带你去过,你就和别人去,什么意思?”

“我……我……”薇薇又气又怕,一时说不出话来。

“你怎样?难得一次我有要事在身,不能陪你过生日,你就耐不住寂寞,要出去找人了?”

“你……你太不讲道理了!”薇薇几乎要哭出来,“第一,他不是我的小男朋友。第二,我也不是故意出去找人,就是刚巧碰到了老同学。第三,国金中心也不是你家开的,凭什么你能去我就不能去?第四……第四……”薇薇说得太激动,一下子说不上来第四是什么。

陆正隆霍地站起来,像是突然失去了耐心,伸手将薇薇猛地往后一推。薇薇被他推得朝后仰去,身体失去平衡,几乎跌倒。陆正隆却又一下环住她的后腰,将她搂在怀里,随即放倒在床上。

他的身躯压下来,是烫的。怒火过盛,只有欲望能将其覆盖。

他一边吻她,一边扯去她的衣服,动作几近粗暴。她默默地承受,这猛烈的进攻,不知是出于爱,或是出于恨。

但无论如何,这是他需要她的证明。

她是他的女人,这是他们双方都要时时确认的事实。这项事实让他感到有尊严;让她,则感到有安全感。

几乎每一次吵架都会以沉默而激烈的做爱收场。

事后,陆正隆靠在床头抽烟,静静地沉思着什么。

薇薇躺在他身边,知道他发泄完了,心情也随之放松下来。她听到陆正隆说:“还不看看你的生日礼物?”

生日礼物?她抬头看陆正隆,顺着他的目光看到床头柜上放着一只黑色的皮面方盒子。

她微笑着拿起盒子打开,看到里面是一条细细的铂金项链,项链坠子是一颗做成水滴状的钻石,分量约有2克拉。

“喜欢吗?”陆正隆吐出一口烟,揉揉薇薇的头发。

薇薇看着他,微笑着用力点头。像这样的贵重首饰她已有不少,但每一次得到新的,还是欣喜。

陆正隆笑了,“我百忙之中还特地去店里为你挑选礼物。可你倒好,尽做对不起我的事。白疼你了。”

薇薇知道陆正隆已经不生气了,娇嗔着反问道:“真是你亲自去挑的?不会是派秘书去的吧?”

陆正隆捏薇薇的鼻子,“派秘书去?我疯了?将奸情昭告天下?”

薇薇吐吐舌头讨饶,当即把项链戴上。她取过镜子,看着镜中的自己。钻石璀璨夺目,衬得她脖颈细长,皮肤洁白,赤裸的上身散发出丝缎般的光泽。这一刻她是公主,又或许,是华丽的女奴。

薇薇放下镜子,侧身抱住陆正隆,把脸埋在他胸前,柔声说道:“以后你不要再骗我了,好不好?”

陆正隆按熄了烟,抱住薇薇,说:“有时撒谎是迫不得已,善意的谎言,对双方都好。”

“可是,我不喜欢被欺骗的感觉。所以,无论发生什么,你都要告诉我真话。我不是不讲道理的人,我会理解的。好不好?”

陆正隆笑而不答,沉默了一会儿,却对薇薇说:“我不希望再次看到你与那个男人在一起。”

薇薇突然调皮,笑说:“如果再次看到我和他在一起,你会怎样?”

她是开玩笑的态度,却没想到陆正隆是认真的。只见他一脸严肃地回答她:“那样的话,我不会再和你在一起。”

薇薇呆了一呆,心里有所触动,当即只能“哦”一声。

事后薇薇想,他也太霸道了吧?他有妻子。他天天睡在他妻子身边。可她竟然连一个普通的男性朋友都不配拥有。

可再一想,是他供养她。是他送她钻石项链,给她买这买那,带她去这里吃饭,去那里观光。若是颠倒过来,她做付账的那个人,或许她也可以这样来要求他吧。

2.

李明淑休完了婚假,回来上班,给一众同事派发喜糖。

午休时分,明淑单独约薇薇吃饭,谈论新婚感想。她知道薇薇最爱吃泰国菜,要请她去蕉叶餐厅。

薇薇连连摇头,“我现在对泰国菜有阴影了。”

明淑大奇,“什么阴影?”

薇薇苦笑,“说来话长,改天详谈。”

明淑说:“就你最作,不吃拉倒。反正我在泰国吃菠萝饭已吃到要吐。”明淑和丈夫刚从泰国度蜜月回来。

两女子最终选了一家港式茶餐厅坐下。

薇薇说:“怎么样,新娘子,幸福死了吧?泰国好玩吗?”

明淑说:“曼谷人太多,交通混乱。苏梅岛就是海滨小镇,跟海南岛差不多。还是清迈最棒,古城内遍地寺庙,有些寺庙空无一人,在殿堂内静坐一下午,听风吹铃动,心旷神怡。”

薇薇说:“怪不得你这次回来气色都不一样了,原来是得道了。”

明淑说:“你少取笑我了,气色不一样是另有原因。”

薇薇抬头看明淑,只见她神秘地笑着,有点扭捏,有点羞涩。

“呵,我的老天,不会是有了吧?”薇薇兴奋地叫起来。

“嘘——小点儿声,这种事不能伸张的。”

“你们效率也太高了!”

“让你小点儿声。”

“你们效率也太高了。”薇薇克制不住,压低声音又重复了一遍。

明淑但笑不语,看得出十分甜蜜。

“婚礼前就怀上了吧?多大月份了?”薇薇仍很兴奋,起劲地问着。她最喜欢小孩子,听到别人怀孕她也开心。

“大概七周多一点。昨天刚去做了彩超。”明淑说着拿出一张纸,摊在桌上给薇薇看。纸上是彩超影像,黑乎乎的一片,有一个芝麻大小的圆点。“看,这就是我宝宝的第一张照片。”明淑用手指轻轻抚摸着纸上那个小圆点,眼神充满温柔的爱意,仿佛她正在抚摸的不是一张纸,而是她的孩子。

薇薇看着,脸上仍笑着,嘴上却沉默了下来。

她想起了一年前的自己。

也是这样一个微热的初夏,最美好的季节。她发现自己怀孕了。她独自去医院检查,医生也给她做了彩超。她也得到了这样一张纸片,纸片上面有些模糊的影像,可以看到一个芝麻大小的圆点。医生告诉她,这就是她的孩子。那几乎是她有生以来最快乐的一天。

可当她把那张纸片拿到陆正隆面前宣布消息的时候,陆正隆却没有丝毫喜悦。他沉默了许久,暗示她去做掉。

她失望,心痛。虽说他们以前讨论过这个话题,陆正隆曾明确表示过不希望她怀孕。但她总抱有侥幸,认为只是凭空讨论,他才这样说。若她真的怀上,有了一个孩子,他一定还是欢喜的。

可没想到他真就这么无情。即便已经看到了孩子的影像,仍然坚决地说,不能生。

她哭着问他,为什么?我又不要你离婚,我又不要你娶我。这是我的孩子,我自己生,自己养,不可以吗?

陆正隆说,你知不知道生养一个孩子需几多费用?

呵,原来是为着钱。她一阵心凉,随后冷静地说,我不需要你给我一分钱。我有双手,我有工作。我吃什么,我孩子就吃什么。

陆正隆说,你幼稚、自私、不负责任。你知道一个孩子在缺失父爱的环境中长大意味着什么吗?你忍心让他一出生就受到歧视?

怎么会缺失父爱呢?你不是孩子的父亲吗?她心痛地看着陆正隆,渐渐地从他眼中看到了答案。

他不会认这个孩子的。他宁可剥夺他生存的权利,也不愿冒险让自己陷入麻烦。他要保护他自己,保护他的家庭。他重视他的家庭胜于她,胜于她腹中的骨肉,胜于一切。他不能让“私生子”这样的丑闻和威胁存在于他的生活中。是,她也许说到做到,不要他一分钱,甚至可以不要他负任何责任,不要他尽任何父亲的义务。但孩子一旦生下来,这骨肉相连的血缘就无可抵赖。孩子会长大,会懂事。也许某一天,一切会真相大白。届时他将失去声誉,失去财富,甚至失去现有的家庭。他不愿冒这个风险。

的确,许多有钱男人在外面包二奶,养外室,生多几个孩子,广泛散播基因、延续后代,皆大欢喜。这是中国男人的传统思想。

但偏偏陆正隆不是这样想。他害怕麻烦,害怕生活被颠覆。

苏薇薇是他生活以外的东西,是他旅途中邂逅的一片旷野。他在这里流连片刻,获得放松,但最终还是要离开,回到秩序井然的家中,过正常的生活。旷野适合玩耍,但不适合居住。就是这样。

所以,是我幼稚、自私、不负责任,对吗?她质问他。你觉得把孩子杀死在我腹中,不让他出生,不让他获得生命,就是成熟、无私、负责任了,对吗?

面对这样的指责,陆正隆大怒,摔门而去。

她一个人跌坐地上,掩面哭泣,直到深夜。

为了这个孩子,他们争执了多次,吵闹了多次,她几乎流光了这辈子所有的泪。

她就是想不通。她并不是不讲道理的女人,并没有拿这个孩子作筹码,要他对妻子摊牌,或者威胁他离婚,或者索要巨额钱财。她只有一个要求,让她把孩子生下来。他连这都要反对。为什么?

这也是他的孩子啊。他怎么就这么狠心?

终于,连日的吵闹哭泣让她动了胎气,自然流产了。或许这刚刚成形的孩子也意识到自己是不受欢迎的,甘愿地走了。

那天她腹痛,看到内裤上的血迹,就知道孩子也许保不住了。去医院看,医生说孩子已经没有了,让她立刻去做清宫手术。

躺在手术台上的时候,她哭得死去活来。不仅是因为肉体的疼痛,更是因为心灵的煎熬。她在想,就是因为她贱,和一个已婚男人怀孩子,才导致这未出生的孩子惨遭厄运。那一刻,她恨死自己。

外面排队等候的全是自愿来做人流手术的年轻女孩,她们不明白这女子为何哭得如此歇斯底里。只有医生了解情况,一边做手术一边劝她,别哭了,下次再怀一个,到时好好保胎,定能生个健康的宝宝。

思绪飘了许久,回过神来,薇薇发现自己眼眶里已充满了泪水。

明淑早已将那张彩超单收好,紧紧握住薇薇的手。那些伤痛的往事,明淑是知道的。此刻她也有些后悔不该在好友面前这样秀幸福,戳到人痛处。好在薇薇明事理,很快收敛情绪,拭去泪水,微笑着祝福明淑,又说定改日陪她去上孕妈妈学习班。

“我也正好提前学习一下啦。”薇薇嘻嘻哈哈,强颜欢笑。

不管内心多么难过,她总能适时调整情绪,对外传递正能量。哪怕假装,也要表现出开心,不让身边的朋友觉得尴尬。

3.

整个下午,薇薇都有些无精打采,心不在焉。

她手机上有一款APP ,叫P Tracker ,专门用来记录生理周期、并由此推算排卵期、受孕期,及安全期等。这款软件还可记录同房日期,以便推算是否有怀孕可能,或者,查看受孕日。

一下午,薇薇都没心思工作,时不时打开这个软件查看,几乎有些神经质了。她觉得自己这次有点危险。生日那天晚上,陆正隆带着怒气要她,没做任何避孕措施。事后他询问她是否妥当。她只推说自己会吃药。后来想想,吃药伤身,既然不在受孕期,就不吃了吧。

于是她没有吃药,可现在却担心起来。不在受孕期也不代表肯定没事。她生理周期一向不准,一会儿二十八天,一会儿三十多天,那么排卵日肯定也变来变去,说不定这次就碰巧怀上了。

薇薇正心烦意乱的时候,陆正隆却发来一条信息——“亲爱的,今天过得好吗?”

难得在上班时间收到他的问候,本应高兴。但此时薇薇却一点也不高兴,甚至不想理睬他。

今天过得好吗?一点都不好。

明淑怀孕这样的喜讯,却勾起她自己流产这样的伤心回忆。

陆正隆说过,想让她幸福,不愿看她受苦。可他那样对待她,让她怀孕了却不能生下孩子,是让她幸福吗?她为他受的苦还少吗?有什么是比剥夺一个女人生孩子的权利更残酷的事?

薇薇又想起了很久之前的一个晚上。那时还没发生怀孕和流产的事。那次陆正隆去纽约出差,带她同去。或许是受异域风情的感染,他们都太过投入以至忘记采取避孕措施。事后陆正隆一定要带薇薇去买紧急避孕药,逼迫她吃下去,说是为她好。小小一粒药丸,竟要60美金。薇薇把药丸捏在手上,心里说不出的伤感绝望。或许就是要这么贵,才能让你们记住,你们是多么的可恨、可悲,只图自己快活,却把属于你们的一个小生命扼杀在萌芽之中。

午夜的城市,车停在药店门口,薇薇和陆正隆坐在车里。薇薇拿着药丸,仍不甘心,看着陆正隆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你告诉我,是不是真的不想让我给你生一个孩子?别急着回答,耐下心来,静静地想一分钟,问问自己,有多爱我,想不想和我共有一个孩子,我们俩的孩子。想,还是不想?

陆正隆看着薇薇,想了片刻,无言地摇了摇头。 虽是无言,摇头却是认真、坚决。车内光线昏暗,借着路灯的橙色光芒,薇薇看到陆正隆的眼睛,坦然、坚定、果决,没有犹豫。一如他当年追她的时候,直白、明确、坦荡,毫不遮掩。即便是承认自私,也是端然自若。或许并不是他不爱她了。他从来就是这个样子,没有变过。是她自己相信了幻觉。薇薇闭上眼睛,不再抱奢望,就着矿泉水吞下了药丸。

此刻,她强迫自己扼住思绪。相恋四年,她为他吞过数次紧急避孕丸,还怀上过一次孩子,不幸流产。为了这个男人,她的肉体和灵魂都付出高昂代价,并留下了那么多不堪回首的记忆。

竟有那么多痛苦往事,她自己都不敢相信。原以为全都忘记了,没想到一五一十仍在那里,血淋淋的,一触即发。

——今天过得好吗?

薇薇看着手机屏幕苦笑。

她没有回复陆正隆的短信,而是直接关掉了手机。

就让这难过的一天清静地结束吧。

晚上下了班,薇薇独自吃了个快餐,然后决定去银行附近的一家母婴用品商店逛逛。明淑是她七年的好友,怀孕是件大事,理应送上厚礼以表心意。

薇薇是第一次走进这类商店,看什么都感觉新奇。

她第一次知道,原来生完孩子需要用乳垫,原来哺乳内衣是这样的款式,原来吸奶器还分电动的和手动的,原来塑料奶瓶还分PC、PP和PES,材料不同,价格也差很多。

促销员告诉薇薇,PES的材料最安全,无毒且耐120度高温。

薇薇大奇,那难道说,其他塑料就有毒且不耐高温?

促销员笑笑,也答不上来。

这时只听旁边一个声音说:“买PP的就可以了。”

薇薇回头,见到说话的人,吓得差点叫出声。站在她身后的竟是那高高帅帅的郑东学。怎么在这里也会碰到他?薇薇呆住。

郑东学却继续说道:“我们日常用的微波炉饭盒都是PP材料,耐100度高温,足以放进蒸汽消毒器消毒。PC的就不要买了,高温下会释放BPA,那个有毒哦,对婴儿不好,欧盟都已经下架了。至于PES嘛,新品种,比较脆,容易摔裂 ,价格又贵,不推荐。”

郑东学一口气说了那么多,薇薇听得云里雾里,呆了一刻才想起来说:“噢,谢谢你啊,你怎么那么懂的?”

“我也是刚学的。”郑东学笑笑。

薇薇也笑笑,再一看郑东学,手里也提着个购物篮,里面放着几罐婴儿奶粉,还有婴儿纸尿裤、润肤油、湿巾等物品。

不知为什么,薇薇脸又红了,她说:“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公司就在这旁边啊。”

“哦,那好巧,我单位也在这附近。”

两人都笑。可是薇薇一想不对,又接着问:“我的意思是,你怎么会在这里买这些东西……”

“我兄弟的老婆刚生了孩子,买点东西送给他们。你呢?”

“哦,我也是,兄弟的老婆……哦,不不不,什么呀,是我姐妹的老婆……哦,嗨,不对,是我的好姐妹,怀孕了,我来给她买点礼物。”薇薇简直要被自己气死了,就这么不上台面,稍微有点小心思都遮掩不住,语无伦次的,气都快喘不上了,脸一直红到了耳根。

郑东学把一切看在眼里,微笑着说:“那好啊,干脆一起逛吧。”

“哦,好吧。”薇薇说着,心神都涣散了。

“哎,你奶瓶不买了吗?刚看你挑了半天。”郑东学叫住薇薇。

“哦,买,买。”薇薇说着拿起两个PP塑料奶瓶放进购物篮,她看到盒子上果然写有BPA Free 的字样,郑东学所言不虚。

两人一路逛着,却又不说话了。不说话主要是因为薇薇不说话。薇薇不说话主要是因为她想到了生日那天晚上陆正隆对她发过的警告——不要再让我看到你和那个男人在一起。

其实本来也没什么的。可为何有了那句话之后,就好像真的有什么了呢?此刻薇薇满心忐忑,总觉得前前后后都有眼睛盯着她和郑东学,甚至觉得陆正隆说不定就在附近,马上就会出现在他们面前。

这么想着,薇薇简直想丢下东西就跑。但又一想,跑什么呢,一来她并没有做亏心事,就是有那么巧,又遇到了,怎样?陆正隆你要真是这么小心眼的人,分手就分手好了。二来,就算分手又怎样?我苏薇薇也不是离不开你。离开你了我照样可以好好活下去,该嫁人嫁人,该生娃生娃,或许好过跟你混下去浪费青春。

就这么想了一路,等回过神来,薇薇发现自己已和郑东学来到了卖婴幼儿玩具的展柜。

一位年轻的女促销员迎上来,“二位想给宝宝买点什么?”

啊,她误会他们是夫妻俩了,薇薇脸一红,有点窘迫,但也懒得纠正了,只低头不语。

郑东学却笑嘻嘻地问:“你有什么推荐?”

女促销员积极起来,指指货架上的几只彩色盒子,微笑道:“这几款乐高积木最近卖得很不错,现在有促销活动哦。对了,二位的宝宝多大了?是男宝宝还是女宝宝?”

“女宝宝,两三个月吧。”郑东学还是乐呵呵的。

女促销员忍不住笑了出来,“这位爸爸真有意思,连宝宝多大了都没个准数吗?两个月,还是三个月?”

郑东学就看向薇薇,“喂,两个月,还是三个月?”他语气调皮,脸上全是恶作剧式的快活。

薇薇早已窘得面红耳赤。这个郑东学,竟公然占她便宜。

见薇薇不说话,郑东学便转向女促销员,“没办法,我和我老婆都是没头脑,记不清宝宝多大了,大概……也就两三个月吧。”

薇薇已完全听出来了,郑东学不仅在占她的便宜,还在顺带调戏这位女促销员。薇薇记得郑东学在大学里的时候就是如此,仗着自己高高帅帅招女生喜欢,常是一副玩世不恭的态度,随时随地跟女孩子调情、逗惹,但事后却总哈哈一笑,全不当真。

此刻,女促销员被郑东学说得一愣一愣的,不知眼前这对小夫妻是真糊涂还是存心拿她寻开心,只好说:“那……两三个月的话,宝宝还太小,不适合这类拼插积木。你们可以先给宝宝买几个摇铃,练习抓握。”她说着将一排摇铃玩具指给他们看。

“哎,薇薇,你来看看,哪个比较好?”郑东学招呼薇薇过来挑选,一脸的坏笑还是那个顽劣的大男孩的。

薇薇心里略微有气,红着脸说:“你选你的好了,我不需要。”

郑东学便不说什么,自己选了两只摇铃放进了购物篮,然后对站在一旁满脸诧异的女促销员微笑着说了一声:“谢谢你的推荐。”

两人在女促销员好奇的目光中走远。

薇薇堵着气,终于忍不住说:“郑学长,你……”她的话刚起了个头,郑东学已举起一只手作投降状,“啊,是我不好是我不好,想跟你开个玩笑,没想到你生气了,真对不起。”他说着,嘴却咧得大大地笑着,一点对不起的意思也没有。

薇薇被他这样一说,这样一笑,也气不起来了。她知道,自己越是抗议,越是表现生气,就越是在配合他的调情,所以她不作声了。

但她内心真的生气吗?或许未必。这么帅气的一个男生陪着你,逗逗你,惹惹你,给你带来一丝快乐的恼怒,又有什么不好呢?

或许非但没有不好,还有一点愉快吧。

薇薇这么想着,脸不自觉地又红了,心思也不知飞到了哪里,待回过神来,他们俩已经走到了出口收银处。

“现在去结账吗?”郑东学问她。

“哦,好的。”薇薇说着便去翻钱包。

郑东学看着她心不在焉的懵懂样子,又看看她手中的购物篮,有些好笑,“喂,你除了奶瓶什么都不买了吗?”

“啊?哦,让我想想,还要买些什么。”

薇薇不知自己此刻这副没头没脑的样子在郑东学眼里是说不出的可爱又可气。郑东学摇摇头,无语地笑笑,走到不远处的货架上取下两罐孕妇奶粉,又到另一排货架上取了几张胎教碟片,然后回来把这些东西放进薇薇的篮子里。

“连送礼都不会,笨呐。”郑东学嘲笑她的语气里竟带着一丝暖暖的宠惯。这让薇薇心头掠过一缕惊异,随即是一缕陌生的甜蜜。

两人结了帐走到街上。

薇薇忽然有些惆怅。要告别了,这个奇特的夜晚,竟有些舍不得立即结束。但……她再次想到了陆正隆的警告,当即黯然。

郑东学却问薇薇:“想吃什么?上回要请你没请成,今次补上。”

薇薇忙说:“不了不了,谢谢你。我已经吃过晚饭了。”

“嗨,客气什么。要不要还是泰国菜?看你蛮喜欢菠萝饭。”郑东学此时已恢复了正经,言语大方,微笑真诚,全不是虚假的客套。

“真不了,我真吃过饭了。”薇薇心里很感激,但她知道自己不能去。要是再被陆正隆撞见她和这位郑学长共进晚餐,她就惨了。

“那我陪你喝杯东西。旁边就有星巴克。”

“算了,还是改天吧。”薇薇拒绝着,知道自己应该立刻离开,但她心里却抑制不住地渴望与他再待一会儿。这位她曾经喜欢过的男孩这般殷勤地对待她。有一瞬间她几乎要说服自己跟他去喝一杯算了。

但下一瞬间,理智全回来了。她知道自己不能继续和他纠缠了。此处离陆正隆的公司也不远,他经常开车经过这条路。

于是她匆匆对郑东学说:“真的谢谢你。不过,我真的要走了,再见……”她一边说着,一边对他挥手告别,一边飞快地往马路对过走去。突然间,她听到郑东学对她喊道:“当心!”

已经来不及了,由于她走得太匆忙,心神不宁,又在回头跟他打招呼,没有看到左边开来的一辆小汽车。

那辆汽车在她面前急刹车,但还是把她带倒了。

她只感觉左腿一阵剧痛,随之眼前一黑,人就失去了知觉。

4.

悠悠转醒,薇薇发现自己躺在一个男人的怀里。这个男人是郑东学。他们在一辆出租车的后座上。出租车开得飞快。

发生了什么?薇薇没力气问。她只觉得左腿痛得要死掉。

“坚持,再坚持一下啊。马上到医院了。”郑东学一边鼓励她,一边紧紧握住她的手。

迷糊间,薇薇只觉得那双大手温暖干燥,十分有力。在剧痛中,他的手、他的臂膀、他的话语,给了她莫大的安慰。

她感觉自己好像掉进了一个黑色的梦境,既疼痛,又温暖,朦朦胧胧,远离一切现实,美好得不像真的。

终于到了医院。郑东学扶着薇薇下车。

薇薇尝试用单脚站立,无奈左腿实在太痛,无法着力。郑东学见薇薇实在不行,干脆将她打横抱起,直奔急诊室。

做了核磁共振,又拍了片子,所幸诊断结果是局部软组织挫伤,并没有骨折,这已是上上大吉。医生开了一些热敷的药,就对他们说可以回家了。两人这才长吁一口气。

此时薇薇觉得疼痛已有所缓和,去看郑东学,他额上有汗,显得很疲劳。这一晚上,他抱着她、背着她,做这个检查、那个检查,肯定累惨了。薇薇觉得十分过意不去,但一时又不知说什么才好。

郑东学让薇薇坐在一楼大厅的休息区等候,他去给她领药。

待郑东学走开了,薇薇一个人静下来,这才想起了陆正隆。她想起自己的手机从下午开始一直关机,恐怕不妥,于是连忙将手机打开。

刚一开机,短信就接二连三进来。果然都是陆正隆的——“怎么关机了?”“出什么事了?”“你在哪里?”

看着这些短信,薇薇略有心焦。她想回短信,告诉陆正隆自己被车撞了,现在在医院。又一想这样不行,万一他立刻赶来怎么办?那不是抓个现行?看来只能到家后才能跟他联系了。

可就在这时,陆正隆的电话就打进来了。薇薇顿时慌了手脚。

但电话不接又不行啊。薇薇只能深呼吸一下,定了定神,然后把电话接起来。

“怎么回事啊?一下午联系不上。”陆正隆上来就责备。

“哦,那个,下午手机没电自动关机了。”薇薇扯谎。

“你现在在哪里?”

“我……我在……”薇薇犹豫了一下,只好如实说自己被车撞了,现在在医院。

电话里陆正隆显得非常着急,说他马上过来。

薇薇忙说:“不用了不用了,没大碍,就是软组织挫伤,配了点药,已经好了,这会儿正准备走呢。”

陆正隆说:“谁陪着你?”

薇薇说:“李明淑。”

“是吗?”

“是啊,不然还有谁?我下班和她一起吃饭的,吃完走到街上,她说要去喝星巴克,我说不想喝了,两人一边说话一边走路,一不小心就被撞了……”说着说着薇薇后悔了。她想起以前看过一本心理学的书,书里说,撒谎的人会下意识地说很多话,编出一些故事细节,增加可信度。其实越是这样,越能看出是在撒谎。

于是她赶紧住嘴,无奈已经说得太多。陆正隆是什么样的角色,阅人无数,精明无比,薇薇的一点小心思他全猜得透。

此刻薇薇紧张死了,真担心他会要求和明淑说几句话。

好在陆正隆没再表示怀疑,只说:“那你早点回去,注意安全。”

薇薇连连地“嗯,嗯。”

就在这时,郑东学领完药回来了,正朝这边走过来。

薇薇的心一下又跳到了嗓子眼。她好担心郑东学这时开口讲话,让电话里的人听见,那可就全穿帮了。

薇薇一边应付电话里的陆正隆,一边对郑东学比划着做手势,意思是让他别靠近,也别开口。她简直都能看到自己满脸通红、心急火燎的狼狈样子,既心虚,又鬼祟。

好在郑东学没有大惊小怪,似乎早已习惯了薇薇动不动一惊一乍的样子,只平静地走到一旁坐下等候,没有说话。

薇薇听到陆正隆在电话里说:“到家了给我信息。我明天来看你。”

薇薇说:“好的。”

陆正隆又说:“我爱你。”

薇薇只能轻轻地“嗯”一声。

同时,她偷偷地看一眼郑东学,希望他不会听到电话里的声音,也不要察觉到她的尴尬与不自然。

或许是薇薇的心慌与不耐烦让陆正隆有所察觉,他忽然在电话里和她缠起来,一反常态地问:“你爱我吗?”

薇薇只好再“嗯”一声。

说完她又去看郑东学,由于紧张和羞愧,她的脸烧得通红。

可她也不知道自己紧张什么,羞愧什么。或许是因为那天她告诉他,自己并没有男朋友吧。可又为什么要对他撒谎呢?弄得现在跟做贼一样,简直受罪。

电话里,陆正隆还不放过她,“说你爱我。”

呵,姜还是老的辣。他其实就是有所怀疑,所以才要她亲口在电话里说这三个字,看看你薇薇身边到底是谁。

薇薇支吾着不说话。陆正隆却在电话里不依不饶。

这时,坐在一旁的郑东学忽然默默地站起来,往远处走去,一直走到了走廊的窗边,站下来,好似漫不经意地,倚墙看向窗外。

薇薇看着他远远的背影,知道他听不见自己说话了,这才无声地长吁一口气,然后对着电话说道:“我爱你。”

她把这三个字说得轻而缓慢,大有释放的感觉,还有一股很淡很淡的嘲弄。并且,在她慢慢吐出这三个字的时候,她的目光却是落在远处那个孤寂的背影上。

电话里的男人终于满意了,和她道了再见,挂了电话。

薇薇看着手中安静下来的电话,又抬头看看远处那个人,再次长叹了一口气。

谢谢,谢谢你。她在心中默默地说。

他是她见过的,最善解人意的男人。 xqsZV2I+uMCAZz5457WYEL3fd1SVZ4NZIZCaFqMRb+6lgTvJVyK3R1yAAZ97iA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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