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何东西成瘾,都是因为有所依恋,戒不掉,放不下。
对傅希境来说,所有的饭局到最后都只有一个感觉——累。
酒过三巡,餐桌上气氛愈加热烈,有人开始讲起了段子,有人配合地笑,然后又是一圈高声碰杯。傅希境咽下一杯酒,不着痕迹地抬腕看表,八点过十分,这顿饭,已吃了整整两个小时,快要把他的耐性全用光。他把目光投向桌首的顾恒止,有点后悔答应他吃这顿饭。
他来海城办事,顾恒止坚决要给他摆个接风宴,接风是幌子,是顾恒止想跟朋友合伙弄个房地产公司,傅希境在这个行业摸爬滚打多年,傅氏旗下的寰宇地产在国内声名鹊起,没有比他更合适做顾问的人选了。顾恒止的朋友全跟他一样,公子哥儿的德行,吃喝玩乐很在行,见地确实不咋地。说不了几句,傅希境就觉得话不投机,累得慌。如果换作平时,他早就走了,但顾恒止不一样,毕竟是发小的交情,更何况前阵子欠了他一个大人情,他都说了这顿饭就当还个情,傅希境实在不好拂了他面子。
手机铃声忽然响起,这一刻傅希境觉得这铃声真动听。他颔首,起身去外面接电话。
刚跨出包厢门,便被左边急匆匆跑过来的人撞上,那女子捂着嘴,嘀咕一句“对不起”,也没看他,又匆忙地向前跑去,在走廊尽头右转,进了洗手间。
他心头微颤,怔住。
是幻听了吗?刚刚那句“对不起”,虽然很低,但是那声音……
手机铃声还在不知疲倦地响着,他回过神,接起。
接着,又一个女生从隔壁的包厢里出来,匆忙从他身边跑过去,进了洗手间。
一分钟后,他挂掉电话,打算走进包厢时顿了顿,愣怔间,双脚已先行动,往洗手间的方向走去。
这是一家越南餐厅,浓郁的东南亚风情,照明用的是色彩鲜艳别具一格的纸灯笼,映衬得整个走廊有一种清雅的美。此刻走廊上没有人,包厢的隔音效果又十分好,显得空间里特别寂静,所以哪怕他站在外面,也能听到洗手间里强烈的呕吐声,还有细微的人声。
洗手间里。
陶桃轻拍季南风的背,担忧地问:“南风姐,你没事吧?”
南风将手指放在舌头上,狠狠一抠。
呕——
又是一阵强烈的呕吐,今晚吃的东西,大概全部都吐出来了吧,吐出来也好,总比憋着一肚子酒气难受得要死强。
南风抹抹嘴角,打开水龙头将秽物冲掉,然后捧起冷水狠狠拍在脸上,直起身子,深深呼一口气:“桃子,我没事,你赶紧回包厢吧,我们两个都跑出来了不太好,回头汪经理要念叨了。我再待一会儿,等下就过去。”
“南风姐,回去还得喝呀!”陶桃皱着眉,她也喝了不少,脸红红的,胃里难受,再望着南风苍白的脸,声音都带了哭腔了,“要不……我们开溜吧……”
南风白了她一眼:“傻啊你,现在溜?那前面那几瓶酒不是白喝了!这种得不偿失的事傻子才干!今晚就算喝到胃出血,我们也得把这份合同给拿下!”
陶桃撇了撇嘴:“业务员真不是人干的活!”
南风叹口气,摸了摸陶桃的脸:“你刚刚入这行,可能有点不适应,久了就习惯了。回去吧。”
陶桃将手中的矿泉水递给南风:“你在这休息久点吧,我先去顶一顶。”她跺了跺脚,“那些人,真是恨不得把我们往死里灌。”她转身走了出去。
南风摇摇头,看着陶桃,仿佛看到当初刚刚进入经纬建筑的自己,也是她这般大,二十岁的年纪,大学肄业,想要找一份好工作真的很难,而业务员是门槛最低的。她记得去经纬面试的时候,业务部经理汪吉只扫了眼她的简历,第一句话就问她,酒量如何?她怔了怔,回答说,还行。他再问了几句别的,然后让她先别走,到会议室等候,她走进去,里面已经坐了好几个同样等待通知的人。
等汪吉终于面试完所有应聘者,已经到了午餐时间,他走到会议室对十个等候的人说,一起去吃饭。大家面面相觑,还是跟着他去了。吃饭的地方就在公司附近一家小馆子,是冬天,汪吉点了个羊肉火锅,再加了几个招牌菜,然后对老板说,搬六箱啤酒过来。她终于明白汪吉的用意,有点哭笑不得,真是别开生面的面试啊。喝到最后,十个人就只有四个没有醉倒,其中一个就是她,唯一的女生。第二天,她就同另外三个人一起到经纬业务部报到。
后来汪吉老打趣她说,南风呀,你一个女娃子,酒量竟然比男人还厉害!然后朝她竖起大拇指。她苦笑,没有告诉他,在三个月前,她还只有两杯香槟就醉的量。她也没想到,连续三个月借酒消愁的生活,竟然帮了自己一个忙。
南风望着镜子中的自己,脸色泛白,昨晚没睡好,眼睛里有淡淡红血丝,眼睑下的青黑连粉底都遮挡不住。真累呀,身体累,心也累。真想赞同桃子那句“溜吧”,也恨不得靠在洗手间的角落里睡过去,可不能。
揉揉太阳穴,她从口袋里掏出唇彩,淡粉色的一管,很少女,擦在嘴唇上粉嘟嘟的。她其实不喜欢这种粉嫩鲜艳的色彩,这支唇彩是闺蜜谢飞飞送的,她说业务员最重要的就是一张嘴,与人谈业务时漂亮的唇彩会加分的!南风抿抿嘴,果然整个人瞬间便精神了一点点。
转身,往门口走。
确实是喝太多了,她脚步有点虚浮,太阳穴痛,头晕目眩到甚至出现了幻觉,否则女厕所的门口怎么会站了个男人?
她眨了眨眼,睁开,不是幻觉,门口确确实实站了个男人,并且,正目光灼灼地望着她。
她的酒意像是被那眼神灼得更醉了几分,身体虚晃了下,下一秒,她的肩膀被人扶住,她站稳了,他却没有放开的意思。
“谢谢……”她像是被吓到了,过了许久才找回声音,“不好意思,先生,请让让。”
他不接话,也不放开她。
“先生,你是不是喝醉了?这里是女厕,男厕在另一边……喂!你干吗?”
傅希境拽住她手臂就往外走。
“先生,先生!请放手,放开我!”南风叫道,傅希境置若罔闻,一直将她拉着拐了个弯,站到了稍微明亮的走廊上。
他停下来,转身,面对着她,还是没有放开她。
“西贝,”他眉毛拧了拧,声音低沉,像是刻意压抑着某种情绪般,“你叫我什么?”
南风低了低头,深吸一口气,再抬眸:“先生,你认错人了。我叫季南风,不是什么西贝。”
傅希境眸色变深,浓眉蹙得更紧。
他曾想过无数种再见到她时的情景以及对白,是淡定说一句好久不见,还是激动地将她拥在怀里,问她这些年去了哪里?过得好不好?又或者,愤怒质问她,当年为什么不告而别?
……
种种臆想,却没有一种与眼前的重叠。
她竟然装作不认识他?
可这分明是她,这眉眼,同五年前的她,并没有很大分别,瘦削的脸,大眼睛,眼角下边有一颗小小的泪痣。唯一的区别大概就是,五年前的她,从来都是素面朝天,不像此刻,妆容精致。噢,还有,五年前的她,留着一头乱糟糟的俏丽短发,而今换成了长卷发,充满了成熟女子的风情。
可她却说,他认错人了。
再次见到她的惊喜被怒意占据,他神色一冷,将她狠狠地拽向自己的怀里,另一只手掐住她的腰身,让她丝毫动弹不得。
“认错人?”他嗤笑一声,“同床共枕一年的人,你说,你会认错吗?”
南风瞪着他,眸中已装了怒意:“放开我!”她伸手去推他,无奈他箍得太紧,毫无用处。
他不理,伸手抚上她的脸庞,手指在她脸颊一点点游移,他指腹凉凉的,那温度让南风忍不住打了个哆嗦,一丝慌乱从她眼中闪过,很快又消失,但没有逃开他的眼睛。
他眯了眯眼,声音压抑着怒气:“季南风?赵西贝,就光改个姓换个名么?你怎么不把这张脸也换了!”
此刻他真想放声大笑呀,笑自己的愚蠢。当年她不告而别,这五年来,他从未放弃过找她。她消失的那会,他只差将莲城掘地三尺,还托海关的朋友查了出入境资料,结果一无所获。也找了私家侦探,满世界找她,可一点线索也没有,她这个人仿佛凭空消失了般。到最后,他连最坏的结果都想过了,她是不是遭遇了什么不测?可原来,并不是,她好好地活在这个世界上,而且还离他这么近,就在离莲城一个多小时车程的海城。
而今,她站在他面前,却说,我不认识你。那他这五年的寻找算什么?担忧算什么?思念……又算什么?
南风怒视着他:“先生,这世界上长相相似的人有很多,我只当你喝醉酒认错了人。现在请立即放开我,否则我要喊人了!”
他像是没有听到,眸色愈发深沉,望着她喋喋不休的嘴,忽然,他倾身,她惊慌后仰,脖子却被他伸手钩住,他嘴角带着笑,可那笑容很冷很冷,同他的语调一般:“我让你看看,我究竟是不是认错人了!”如狂风卷着暴雨般的吻落在她唇上,没有温柔,没有缠绵,没有缱绻,他强势撬开她的嘴唇,在她口腔里横冲直撞,带着怒意与惩罚,恶狠狠地恣意妄为,甚至用牙齿咬她,像是要用疼痛来唤醒她的记忆。
她觉得浑身血液在那刻一齐涌上脑袋,既羞愧又愤怒,抬脚就去踢他,可他像是早有预料,一用力,将她推到了身后的墙壁上,身体压着她,将她完全禁锢了起来。
忽然,他放开她一点点,喑哑的声音带着微喘声如鬼魅般传来:“现在,有没有帮你找回点熟悉感?嗯?”不等她答话,他的唇又覆上她的,依旧是急迫的、不容抗拒的,却少了些许蛮横霸道,唇舌所掠之处,似是带着深深的依恋。
她被他禁锢着,呼吸困难,绝望极了,眼泪不争气地往下掉,牙狠狠地一咬,而后嘴里尝到了血腥的味道,有她的,还有他的。
他吃痛,终于停止了掠夺,退开一点,手臂却依旧揽着她的腰,她身体的颤抖清晰地传达到他的手指。
这时,有两个声音忽然突兀地在这寂静的走廊里响起。
“南风姐!”这一句,很大声,很惊恐。
“阿……境?”这一句,十分迟疑。
南风回神,恶狠狠推开傅希境,从那狭窄的快要令她窒息的禁锢圈里逃出,几乎站立不稳,幸好飞跑过来的陶桃扶住了她。
“南风姐……”
“别问了,先回包厢。”她低声打断陶桃,语调同她身体一样,微颤着。
“哦。”陶桃跟在她身后,走了几步,忍不住回头望,目光恰好与傅希境望过来的目光撞上。好冷!这是她对傅希境的第一感觉,她赶紧转头,快步追上南风。
“遗憾遗憾,看来我错过了最精彩的画面喽!”先前那个迟疑的男声再次开口,他走近傅希境,笑得一脸暧昧,“我们刚才还在说,你接个电话怎么接这么久,原来躲这儿调情呢!”顿了顿,他忽然像发现新大陆般,盯着傅希境微肿带着血色伤口的下嘴唇,眼神贼亮,闪烁着八卦的光芒,“看刚才这情形,似乎是你强迫人家姑娘的?哇!傅大少,你太令我惊讶了哈哈哈!今晚这顿饭请得太值了!”他大笑着,拍了拍傅希境的肩膀,“喀喀,不过哥们你也太急迫了点吧,就算对人家姑娘一见钟情,也得有个追求的过程不是。莫非,这些年清心寡欲苦行僧般的生活令你压抑太久,所以才这么急不可耐……”
“顾、恒、止!”冰冷充满怒意的声音终于打断了他的聒噪,傅希境眼神如刀,刀刀锐利,刺向顾恒止。
“OK OK OK!”顾恒止举手,可嘴角笑意却怎么也收不住。
傅希境问他:“这家餐厅老板你很熟?”
这家伙话题也转换得太快了吧!顾恒止愣愣的,点头:“是呀,我一哥们在这边有股份。”
傅希境目光投向南风走进去的那间包厢:“你帮我打听下,A8包厢是谁做东。”这家越南餐厅口碑十分好,因此生意经常爆棚,吃饭需要提前预约的。
“没问题。”顾恒止满口答应,其实就算傅希境不说,他也想要去探探情况来着,实在太好奇了呀,自从五年前,傅希境那个小女朋友离开他之后,他身边就没再有过女人,对围上来的莺莺燕燕也是冷如玄冰,甚至有传闻说他是否转变了性取向。他实在好奇,刚离开的那个女人到底有什么魅力,竟引得一向冷静自持的傅希境如此反常。刚才匆忙一瞥,走廊光线暗,加之南风又是低着头快步走开,所以顾恒止甚至连她的长相都没看清楚。
顾恒止推开A8包厢门时,里面气氛正热,十来个人坐满了一桌,有人正在劝酒:“季小姐,高经理可是大忙人,要不是看在你这个大美女的面子上,今晚哪请得动他呀!所以你得再敬他一杯!”
“是呀是呀,那可得喝个交杯!”有人提议。
“对对,交杯酒!”桌上的人纷纷附和。
这只不过是酒桌上助兴的一个游戏,南风在经纬做了近五年的业务员,早就习惯了这样的起哄,换作平时,她也许会大大方方地笑一笑,而后应承。可今晚,她的情绪波动太大,心里乱糟糟一团,那些起哄声、调笑声,搅得她脑袋都快要爆炸。
坐在她身边的陶桃碰了碰她,她有些恍惚,又下意识起身,端起酒杯,像是自言自语:“是应该再敬高经理一杯。”接下来,她应该推开椅子,走到离她很近的主位上的高经理身边,可她的双脚像是被绑着,一步也移动不了。
她站在那里,端着酒杯,在数道期待与充满暧昧的目光下,发呆。
坐在她对面的汪吉咳嗽了一声。
南风回神,笑了笑:“不好意思,我大概有点醉了。”她望向高经理,对方正一脸似笑非笑地望着她,那目光炽热,刺得她不住地涌起了呕吐感。
她走到高经理身边,还未来得及开口,一个声音忽然插进来。
“高经理,好久不见啊!”
“哟,是顾少啊,稀客呀!”高经理见到顾恒止,连忙起身迎上去,“吃过饭了吗,没吃的话给我个机会,让服务员把这些菜先撤掉,重新上一桌。”
顾恒止摆摆手:“别,我在隔壁包厢有饭局,听说高经理跟我妹子也在这边吃饭,所以过来打个招呼。”
“顾少的妹子?”高经理惊讶极了,在座的总共两个女生,他目光扫过南风,又扫过陶桃。
顾恒止望着南风,笑说:“喏,就这小丫头,我干妹妹。”语气亲昵又宠溺。
一屋子人的目光纷纷投向南风,那目光里有惊讶,还有羡慕。而接受目光洗礼的当事人,眼神里也同样是满满的讶异。南风刚想开口,又被顾恒止抢先了:“高经理,我小妹酒量不好,你可得照顾点呀!”
“那是那是,一定一定。”高经理点头如捣蒜。
“那你们继续,我先过去了。”顾恒止转身,忽又回头对南风说,“丫头,别喝醉了。还有,散场后等我,我送你回去。”他冲她眨眨眼,折身走了出去。
交杯酒自然不用喝了,南风回到座位,高经理竟亲自帮她倒了杯热茶,先前望着她目光中的暧昧与炽热全成了殷勤:“小季,怎么都没听你说呀,顾少竟然是你哥哥。”
南风不语,心想,我也才知道我有个干哥哥。伸手端起茶杯,喝一大口,笑了笑,没作声。
顾恒止走出包厢,发现傅希境倚在不远处的窗户边吸烟。
他调侃道:“这么急呀,专门在这等我呢!”
傅希境转头,神色淡淡:“里面他们喝得正兴头高,吵得很,没法说话。”
顾恒止摸了摸下巴,一脸玩味地说:“阿境,如果我没看错的话,A8包厢里那个季小姐,不就是当年的小不点嘛!但是,我记得她好像不是这个姓吧?”他蹙眉,“叫……赵西贝来着?”
傅希境往唇边送烟的手指顿了顿。
她说他认错了人,她真是自欺欺人,就连与她只有一面之缘的顾恒止都一眼就认出她来了。
“可是,我真是伤心呀,她竟然忘记了我!”顾恒止指着自己的脸,“像我这么一张英俊得令人过目不忘的脸,她竟然没有认出来!!!”
当年,她第一次进入他的朋友圈子,是一个发小的生日聚会,要求必须带女伴。原本她不愿意去的,说不认识他的朋友,去了没有话题会无聊。他哄了许久,她才答应一起去。他们迟到了,推开包厢门时,原本闹哄哄的包厢有几秒钟的沉寂,数道目光齐刷刷地望向她,她下意识地往他身后缩,却被他牵着手往前拽了拽。后来还是顾恒止打破了沉寂,大叫一声说:“阿境,你从哪儿拐了个未成年小不点来呀!”
当年她才十九岁,小小的脸,大眼睛,留着一头乱糟糟的短发,她身高一米六四,在南方女生中不算矮,可她太瘦了,那天又穿一件男朋友款宽松衬衣,搭牛仔裤,球鞋,与在场的盛装打扮过的妆容精致的女人一对比,确实太青涩了,像个高中生。
所以那天晚上,他的朋友们,都没记住她叫什么名字,个个跟着顾恒止叫她小不点,或者,阿境的小不点。
指间的烟燃到了尽头,傅希境将烟蒂掐灭,弹进了不远处的垃圾桶里。
“怎样?”傅希境问。
“什么?”
傅希境皱眉:“托你打听的事!”
“噢,做东的是经纬建筑公司,小不点应该是经纬的业务员,请的是禾一地产业务部经理,高鹏。”他顿了顿,“嘿,我刚进去的时候,正好碰上你家小不点要与高鹏喝交杯酒呢!”
成功看到傅希境皱起眉,他心里一乐,面上依旧不露声色:“气氛那叫一个热乎哟,高鹏看小不点的那眼神,啧啧啧,就像饥渴的猎人看一猎物似的,那个火热哟……”他又停了停,望见傅希境嘴角紧抿,搁在窗台上的右手蜷曲着慢慢握紧,那是他发怒前的征兆,顾恒止语调一转,“但是,我成功地阻止了这杯交杯酒!”嘿嘿,虽然他很想欣赏下傅希境的失控表情,但是呢,再说下去,以他对这家伙的了解,只怕这怒火首当其冲就会把他烧成灰。
“所以……”
“所以?”
“所以,你欠了我个人情。”顾恒止笑嘻嘻地总结道,转身回包厢,在门口又停住,转头说,“哦,还有,我刚才对小不点说,让她散场后等我,我送她回去。我想,你对这桩美差应该没有异议吧?所以,待会我跟他们换场子继续喝酒去,就不算上你喽!”
他没有进去,倚在窗边,又点了一支烟。他从前也抽烟,但没有瘾,后来同她在一起后,她讨厌烟味,他就极少抽,回到家后是从不碰的。自她离开后,无数个夜深人静,他独自面对空荡荡的公寓,唯有指尖一点星火令他感觉到一丝温暖,后来,他的烟瘾就越来越大。
任何东西成瘾,都是因为有所依恋,戒不掉,放不下。
如烟,如她。
南风拿出手机看时间,九点半,这顿饭,整整吃了三个小时,真像打了一场仗,令人开心的是,是胜仗。
汪吉在收银台买单,高经理一行人已先走了。她与陶桃站在大厅里等汪吉。
汪吉买好单过来,对她说:“南风,今晚这合同,之所以能这么顺利拿下,你应该知道吧,高鹏是给了顾少的面子呢,你回头好好谢谢人家。”
南风心里其实早就猜到了,问他:“顾少……到底干吗的,这么大面子?”
汪吉惊讶:“你不知道他干吗的?他不是你干哥哥么?”
南风呵呵干笑:“我没问那么多嘛。”
“哦,他爸爸是税务局的顾局长。”
话说到这份上,南风自然就明白了,那个顾少是干什么的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有个面子大的老爸。
“好了,我喝了酒,也不方便开车送你们,分头打车回去吧。”说完他就走了。
陶桃就住在这附近,见南风脸色太差,让她跟自己挤一晚,南风却说会认床,坚决要回家。
送走了陶桃,南风转身看站牌,却发觉没有直达公交车回家,转车的话,估计来不及赶上末班车。坐在长椅上,掏出手机给谢飞飞打电话,想让她开车来接,可打了好几通电话她都没接。
看到有空的士过来,想拦下,转念一想又放弃了。从这里打车到家,至少需要五十块钱,这对她来说,太奢侈了。
算了,先坐公交,再打车吧。
起身时,胃部忽然传来一阵疼痛,让她直不了身,她又坐下去,接着强烈的呕吐感袭上来,她没有力气跑到垃圾桶旁,蹲在马路边张口就吐,胃里的东西像是失控的水龙头般,哗啦啦地喷洒而出。昏黄路灯下,她微眯着眼,看见那摊呕吐物里,大半的颜色是暗红的,酸臭味里夹杂着一丝血腥的味道。胃疼得更厉害了,她的脸皱成一团,在愈加强烈的晕眩感中,她感觉有一只手搭在她肩膀上,而后,一张纸巾递到她眼前。
“谢……谢……”她虚弱侧头,看到来人不禁愣住。
怎么是他?
傅希境的视线已被那摊呕吐物吸引,他脸色刹那变得很难看,眉头紧蹙,盯着她:“你就是这么生活的?”
南风想开口反驳说,先生,我怎样生活,与你有什么关系呢?可胃里又是一阵翻江倒海,张嘴又吐了许多,整个口腔里都弥漫着血腥的味道。
傅希境托起她的下巴,南风想反抗却没有力气,只得随他用纸巾擦拭掉她嘴角的残留物。
忽然她身体一轻,整个人已被他抱起,朝他的车走去。
南风没有反抗,胃实在太痛了,索性闭着眼睛,挨得这么近,她闻到他身上的气味,清冽的树木香中夹杂着淡淡的烟草味,那么熟悉。她忽然就有点难过,所有的坚强像是被这种熟悉的味道击溃,僵硬的身体一点点放软,她怕自己落下泪来,侧了侧头,将脸埋进他胸膛。
傅希境低头看了看她,沉默着,加快了脚步。
八点四十就散了饭局,他将车停在餐厅门口,一直等她出来。他看到她与另一个女孩站在大厅门口,只一个侧面,看出她略微苍白的脸色,她眉眼间的疲惫。后来,她送那女孩去坐公交车,他开车跟过去,就停在站台不远处,看见她坐在那一遍一遍拨打电话,没接通,眉毛蹙起像是生气了。而后,看见她蹲在路边呕吐,当看见呕吐物里竟有血丝,他的心蓦地一紧。
她离开的这些年,到底过的是怎样的生活?当初,他们在一起的那一年,他那样宠她,恨不得把世间所有最好的东西都给她,可她却弃若敝屣。他不明白她为什么不告而别,又为什么要假装陌路?
真恨她呀,真恨。可还是放不下。
打开车门,将她平放在后座,脱下西装外套盖在她身上,又从杂物箱里翻了翻,终于找到一个塑料袋,塞进她手里:“如果想吐,用这个。”
她紧紧握住,点头。
他上了驾驶座,将后视镜放低,正好可以从里面清晰地看到她,他微微侧头,说:“车速会很快,你稳当点。”
也没等她回应,他发动引擎,车子飞快驶出去。
傅希境对海城不熟,调出导航仪,查找最近的医院,还好,市第三医院就在附近。
后座上,南风的呼吸声愈加急促,身体蜷缩成一团,脸色越来越苍白,又爬起来吐了一次,车厢内飘散着难闻的味道。
傅希境时不时从后视镜中望着她,嘴唇抿得紧紧的,握紧方向盘的手指竟有点抖。
多久没有过这样慌乱的情绪了?一颗心悬得高高的,若不是在开着车,他的视线一秒都舍不得离开她。前方遇红灯,他抬眼打量,十字路口恰好没有车开来,他一个提速,迅速超前车,冲了过去。
短短的一程路,他觉得格外漫长。
车子终于停在了医院门口,他抱着她飞快地跑进急诊。
喝酒过度引发的胃出血,及急性胃炎。
南风被送进输液室打吊瓶,在药物作用下,疼痛得到了缓解,她沉沉陷入睡眠。
他坐在病床边,将她冰凉的手指握在手心,想起医生说的话。
“你是她男朋友?”医生问。
他愣了下,点头。
“那你应该知道她的胃很不好,怎么还让她喝这么多酒?”医生责怪地看着他。
他抿抿嘴,没有作声。
“问题已经很严重了,再这么喝下去,小命都要玩完!”医生开着处方,严厉警告。
“我不会再让她沾酒的。”他说。
他望着她,她脸色苍白,哪怕在睡梦中,眉头依旧蹙着,似是有天大不开心的事。从前,她是多开朗俏皮的一个人啊。从前,她的酒量也非常差,两杯香槟就醉过去。他们在一起时,她就醉过一次,正是那次他发小的生日聚会上。
她比他们都小好几岁,话题聊不到一块,觉得闷。趁他跟一群哥们喝酒玩乐时,她一个人窝在角落里喝香槟。香槟入口香醇,后劲却大,她喝着喝着就睡了过去,是醉了。醒来时,她发觉人都走光了,他坐在她身边,她的头枕在他的腿上,身上还盖着他的外套。
她迷迷蒙蒙地嘟囔:“你怎么不叫我呀?”
他揉揉她乱糟糟的头发,满眼宠溺:“见你睡得太香了,不忍心。”
出了俱乐部,他要去取车,她惊讶地指着天上的月亮说:“啊,今晚月亮又大又圆,我们走路回家吧,就当散步!”
走路?他骇然。俱乐部在近郊的一个度假山庄,到他们住的地方,开车需要一个小时。已经半夜一点了,只怕走到天亮也走不回家。
她撒娇地摇晃他手臂:“好不好嘛?你平常工作这么忙,应酬又多,几乎没有陪我在晚上散过步!”见他犹豫,她“哎哟”一声,“我酒还没醒,头好痛呀!要吹吹风散散酒气。”
他拿她没辙,只得陪她散步。
那是中秋节后一天,头顶的明月又圆又亮,郊外的公路上,寂静无声,唯有路边田地间偶尔发出几声虫鸣。他牵着她的手,两个人都没有说话,他本就是个话不多的人,而她,却反常地沉默,只是用力地反握着他的手。
才走了十五分钟,她就开始喊累,蹲在地上不肯走,他拉她,她却耍赖让他背。他哭笑不得地蹲下身,将她稳稳托在背上,一边迈步一边说:“小猪,出发喽!”
她不满地在他背上扭了扭,凶巴巴地抗议:“小猪骂谁呢!”
他顺口接:“骂你呢。”
她钩着他的脖子哈哈大笑:“怎么每次都这么傻啊你。”
他也笑。这样的句式她对他说过好多遍了,第一次是真没反应过来,后来每一次,都是故意的。
笑着笑着她就趴在他的背上睡着了。他无奈地摇摇头,又背着她原路返回去取车。
那晚的月色真美呀,月亮又大又圆又亮,就跟今晚一样。
傅希境从病房的窗户里望出去,一轮圆月静静挂在天边,月色如许,任岁月如何变迁,它始终不变。而他跟她,隔着五年漫漫光阴,更隔着他所不知道的某些原因。她的拒绝,她的冷漠,以及,她离开他的原因。
收回目光,帮她将被子掖了掖,他走出了病房。
他站在走廊尽头,拨通了顾恒止的电话,等了许久才接通,电话那头有点吵,音乐声以及喧哗声,大概是在酒吧。
他蹙眉,没有开口,等了片刻电话里终于清静。
“傅大少,什么事呀,我们正喝得开心呢!我到洗手间来了,说吧。”
他问:“你说想把公司业务拓展到地产业,是来真的还是一时兴起?”晚上吃饭时,顾恒止想拉他一起合作,他想也没想就拒绝了。
“当然是真的!”顾恒止来了精神,傅希境可不是闲得无聊同你打电话拉家常的人,看来晚上的提议有转机!
“你觉得禾一地产的实力如何?”
“还不错,在海城排得上前十吧。当然,比起你的寰宇,自然不能相提并论。等等,”顾恒止何等精明,反应过来,惊讶道,“你不会是想……”
傅希境打断他:“没错,收购,重组。”
六个字,简洁,有力。一个男人的吐纳间,像是随意的一句话,一个公司却将面临巨大危机。顾恒止暗暗吸了一口气,地产界都传傅希境杀伐决断得像个战神,果然霸气呀!只是……
“为什么?”他不太明白,以寰宇的实力,在海城设个分公司,照样风生水起。
傅希境没有回答,转移了话题:“你跟你爸提下,查一查禾一的财务与税务问题。”
顾恒止又是一惊,没想到他竟然要用这种手段!只要有心一查,禾一根本逃无可逃!牵一发动全身,禾一内部一乱,铁定完蛋!届时,傅希境可以以绝对的低价将这盘乱棋收入囊中。
高啊!只是,到底有点不光明。可商场如战场,不是你死便是我亡,凭的不过是各自本事。更如深陷泥沼,没有哪一个,可彻彻底底的清白。
顾恒止静了静,说:“我想知道真正理由,我们将是搭档,不是吗?”
电话里有片刻的沉默,而后他听到傅希境平淡语气的话语:“小不点现在在医院,胃出血,喝酒喝的。”
顾恒止张了张嘴,越张越大,愣了好久,才大声说:“原来你是冲冠一怒为红颜啊!”这个男人实在太可怕了!顾恒止忍不住打了个颤,幸好,他跟他是友非敌!
傅希境将手机移了移,接着说:“既然要做,就索性做大,建筑公司也用自己的。你找个专业的评估公司,评估下经纬建筑。”
顾恒止彻底无语了,喃喃:“真不知道那女孩有什么魅力,竟然让你为她做到这份上。”
“挂了。”傅希境果断挂掉电话。
他靠在墙壁上,点一支烟,深吸一口,吐出一个漂亮的烟圈,烟雾缭绕,攀上他俊朗的眉眼。是呀,她到底有什么魅力呢?令他如此失常。见过那样多的女人,她不是最漂亮的,不够温柔,不够体贴,脾气又倔强,爱使小性子,爱撒娇,还喜欢耍赖。甚至在五年前,不告而别忽然消失。她到底有什么魅力?令他这么多年后,再次见到她时,那么欣喜,依旧忍不住深深着迷。
她到底有什么魅力?他也不知道,他只知道,因为那是她,独一无二的她。
胡兰成说,这世界上有一种东西,它是对的,它是好的,只因它是这样的。
她于他,正是这样的存在。
时针指向十一点半。
药水还剩下最后一小瓶,南风的血管极细,护士不敢把点滴放太快。
南风缓缓睁开眼,头顶灯光太明亮,刺得她又微微闭眼,再睁开,侧头,发觉坐在病床边的傅希境正望着她。
“醒了,感觉好点了吗?”他微微倾身,语气温柔。
“好多了,谢谢你,先生。”
傅希境脸色一变,声音冷了几分:“赵西贝,你还装!你就装!”
南风疲惫地闭了闭眼,轻声说:“我真不是你要找的那个人。我挺累的,我们不要再争论这个话题了,好吗?”
傅希境嘴唇微动,没再逼她。
他不说话,她也没开口,室内陷入持久的沉默,唯有输液管里药水流动的声音滴答滴答轻响着。
她闭上眼睛假寐。
“以后不准再喝酒。”他忽然开口,是不容置疑的语气。
南风想反驳,却怕引发更多的争论,继续假寐,沉默是金。
他也没追着要个答复,继续说:“要按时吃饭。”
她继续沉默。
他得寸进尺:“不准吃刺激性食物。”
她眉头微蹙。
“要按时到医院做胃部检查。”
她睁开眼,偏头瞪他:“我说你……”
佯装凶狠的眼神被更冷的目光弹回来,他嘴角紧抿,不怒自威的模样。她忍不住瑟缩了下,乖乖闭嘴。
这时,护士小姐走了进来,南风松了口气。
“没有多少了,我在这里等你打完吧。”护士望着吊瓶说。
真是太善解人意了呀!
“谢谢,谢谢。”南风忙不迭道谢。
终于打完了,护士上前拔针头,南风缩了缩手,她从小就怕打针,所以每次感冒能扛过去就扛,要不就宁肯慢慢吃药。
护士见状,忍不住笑了:“这么大人了怎么还怕疼呀,别怕,我很轻的。”抓过她的手,迅速地拔掉了针头。
“明天早点过来打。”
“还要打啊?”南风惊呼。
护士瞪了她一眼:“你是胃出血加急性胃炎,至少得打一个礼拜!还要吃药。”
南风苦着一张脸:“可是,我家离这里好远啊。”
“能不能让医生开好药,拿到就近医院打针?”傅希境问。
“可以,跟我来。”护士说。
南风刚起身,被傅希境阻止了:“你在这等我。”
她没再坚持,虽然好了许多,但胃还是隐隐有点疼,而且消炎药副作用大,她觉得浑身难受。
过了会,他提着一大袋子的药回到病房。
南风问:“多少钱?”
傅希境挑眉:“要跟我算账吗?”
南风点头:“这是应该的,你今晚已经帮我大忙了,怎么好意思再让你破费。”
完完全全把他当作了陌生人,傅希境怒意上涌,到底还是忍住了,淡淡说:“既然已经欠了,也不差多一件。走吧,我送你回去。”
“啊不用不用,我没事了,我自己打车走。”这个时候,哪怕花一百块打车费,她都顾不上心疼了。
傅希境说:“走吧。”说完,提起她的包,率先走了出去。
“那个,真不用……”
他回头,望着还杵在床边的她,神色淡定,语气却不容拒绝:“怎么,需要我再抱你出去么?”
南风叹口气,默默地跟了上去。
在停车坪看到傅希境的车时,她不禁愣住。那是一辆路虎,特别帅气的越野车,只是,她抬头望了眼他,与他的西装革履,有那么点不搭。
问了地址,傅希境调出导航仪,发动引擎,车速却放得比较慢。
凌晨的街道,渐渐安静下来,道路两旁的路灯一闪而过,南风面向车窗,望着倒退的街景发怔。这一晚,像是做了一个漫长的梦一般,而此刻,那梦还在继续,仿佛要一直一直做下去,她想醒过来,想睁开眼,发觉一切都没发生过,可夜如此漫长,梦境如此地清晰与真实。
“前方左转吗?”寂静的空间里,响起他的询问。
南风回神,往前看了看:“是的。”
车内又沉寂了下来。
南风掏出手机,没有未接来电,也没有短信,想再拨谢飞飞的电话,手指摁在屏幕上,又作罢。
半小时后,车子终于停在了一个小区门口。
南风提起东西急忙下车,生怕他跟着下来,一边关门一边说:“谢谢啊,慢走!”
“嗯,再见。”傅希境没有下车,只微微侧了下头。
“慢走!”她挥手重复道。
她在心里叹息一声,再见?愿我们不要再见。
车子却没有立即驶走,隔着玻璃,她也看不清楚车内的情况,她站在那里,又挥了挥手,而后转身往小区里面走。
傅希境望着她渐行渐远的背影,路灯将她瘦削的身影拉得细细长长的,投射在地面上。他左手撑着眉骨,微微闭眼,又睁开,喃喃:“赵西贝,或者季南风,不急,我们……来日方长……”
他抬眸打量了一眼小区的名字,收回视线,发动引擎,车子滑进夜色中。
隐在暗处的南风呼出一口气,又站了片刻,才返回小区大门外,站在门口,她打量了下小区的名字:香榭花园。这是这片区最高档的小区,她可租不起这里的房子。她嘴角牵起一抹苦笑,折身往前走,到马路上去拦出租车。从这里到她住的地方,只一个起步价的路程。
南风回到家,屋内漆黑一片,谢飞飞还没有回来,给她打电话,依旧无人接听。
南风将手机扔在沙发上,将自己也扔了进去,拿过一个抱枕,盖在脸上,闭上眼,很疲惫,却睡不着。
不知过了多久,手机尖叫起来,在凌晨寂静的空间里特别突兀。
是谢飞飞。
南风接起,骂道:“你终于记起了你还有个手机吗!”
“宝贝,别生气嘛,人家又不是故意的啦!”谢飞飞在电话里撒娇,她声线本就温软,发起嗲来,简直让人无法招架。
南风翻个白眼,放软了语气:“你干吗去了,这么晚还不回来?”
“我在回家的路上,到家跟你说,我正开车呢,挂了啊。”
谢飞飞进门时,南风刚洗完澡,坐在沙发上擦头发。
她看起来非常累,甩掉高跟鞋,将包扔在地板上,整个人弹进沙发里,头枕到南风的腿上,微微闭眼,享受般地嘀咕:“让我躺一躺,一身老骨头都要散架了。”
南风头发上的水珠滴在谢飞飞的脸上,她偏了偏头,推她:“起开!”
谢飞飞盘腿坐起,歪着头看她:“怎么啦?今晚的合同没拿下吗,瞧你不开心的样子,好啦好啦,我也不是故意不接你电话的,为了赔罪,明儿请你吃大餐!”
“无福消受!”
“哎哟,真生气了呀!别这样啦,我下午陪周扬去攀岩了,完了在俱乐部吃晚饭打保龄球,手机一直搁在车里忘记拿了。”谢飞飞凑过去,捏了捏南风的脸颊,又问,“对了,先前是不是有什么急事找我呀?”她了解南风,如果不是有急事,也不会连拨那么多通电话。
南风不答反问:“你下午不用上班?”
“请假的。”
南风停下擦头发,问:“周扬又失恋了?”
谢飞飞愣了愣,撇嘴:“你怎么跟个半仙似的。”
南风用毛巾把头发包起来,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飞飞,不是我半仙,你自己好好回忆下,你哪一次翘班或请假不是为了周扬,你再好好回忆下,哪一次他约你出去不是因为失恋需要人陪?”
谢飞飞低了低头,说:“有什么关系,至少在他难过失意需要人陪的时候想到的人是我,不是别人。”
南风拔高音调:“是啊,失意的时候就想起你了,谢飞飞,需不需要我帮你祈祷,祈祷他每天都失意,每一次恋爱都不得善终啊!”
谢飞飞抬头望着她,蹙眉:“南风,你今天这是怎么了?跟吃了火药似的!”
南风猛地站起来:“问我怎么了,你怎么不问问你自己怎么了啊,谢飞飞,你默默爱一个男人爱了十四年,他是呆子还是弱智?恋爱谈了一场又一场,都快成情圣了!他未必不知道你的心意?他那是假装不知道!他享受你的崇拜、关怀、爱慕、随传随到外加不用负责!你把他当唯一,他呢,他不过是把你当失意时的备胎!备胎你懂吗……”
谢飞飞跳起来,厉声打断她:“南风!”
她声音很大,是真的生气了,太阳穴旁的青筋在皮肤下隐隐跳动,嘴角微抖,牙齿紧咬在下嘴唇上,手指微微卷曲着。
两个人面对面望着,空间一时沉寂。
谢飞飞偏了偏头,手指慢慢松开,摸了把脸,疲倦地说:“我先去睡觉了,晚安。”她快步走进卧室,她怕自己再待下去,会控制不住情绪。
南风微微合眼,深呼吸一口气,也回了房间。
过了会,她抱着一个枕头出来,去敲谢飞飞的门,敲三下,停了停,再敲三下,停下,再敲三下。而后停下,不再敲。
当初她们决定一起住的时候就约定过,如果一方惹了另一方生气,又不好意思开口道歉,就以这种方式来替代。
里面毫无动静,她叹口气,正打算转身时,谢飞飞的声音从里面传来:“进来。”
屋子里没开灯,谢飞飞静静坐地板上,南风在她身边坐下,深秋了,木地板上凉凉的,她轻声说:“飞飞,对不起。我今天心情有点乱。”
谢飞飞摇头:“南风,我不是生你的气,我气的是,你句句都是大实话,句句敲到我心坎,我找不到有力的话来反驳。”她自嘲地牵牵嘴角,“呵呵,你说的很对,在周扬眼里,我就是个备胎,不,连备胎都算不上呢,人家备胎也总有扶正的一天,而我,顶多是自己犯贱,傻傻地贴上去。”
“飞飞……”
“所以我不怪你,我知道你是心疼我。可是南风,我没办法呀,真没办法啊,我喜欢了他那么多年,从我知道男女有别开始我就喜欢他了,十多年了,我也试过让自己放手,可是我放不了啊。大概我上辈子欠他的吧。”谢飞飞苦笑着,她声音低低的,在寂静的夜色中,令南风的心像是被露水打湿了一般,又湿又潮。
南风默默叹气,周扬之于谢飞飞,注定就是场逃不开的劫难。
他比她大两岁,在她十二岁那年搬到她家对面,做了邻居。十二岁的谢飞飞还是个假小子,成天与邻里间的一帮男孩子玩一块,小区里有一棵百年老槐树,又粗又大,枝繁叶茂,夏天的傍晚,知了躲在上面欢快地叫嚣,扰得在树下石桌上玩纸牌游戏的一群孩子心烦不已,就以剪刀石头布的方式来猜拳,谁输了就爬到树上去赶知了。谢飞飞运气不太好,输了,跑回家拿来晾衣竿做工具,这树她小时候没少爬,轻车熟路很快爬上去,在树杈上用晾衣竿乱捅了半天,知了没赶走,却引得下面有人一声惊叫,指着她的屁股大声说,谢飞飞,不得了啦,你屁股流血啦!
那天她穿了条白色七分裤,慢慢泅开的血迹尤为明显。被这么一惊叫,她吓得差点儿就摔下来,这时有个特别镇定的声音响起来“别慌,抱着树干,慢慢下来。”这个声音很温柔,像是盛夏田野里吹拂来的一阵清风,将那些嘈杂纷乱的惊呼声隔开,谢飞飞的心被那温柔镇定的声音安抚下来,她跟着那声音的指示,慢慢地、慢慢地,安全着陆。
刚站稳,她迫不及待伸手去摸屁股,一看,手指上红红的,她“哇”一声哭起来,那个声音忽然又在耳边响起“别哭了,不是受伤……”他站在她面前,神色古怪地看了她一眼,忽然牵过她的手,拨开围在她面前的几个男孩子,快步离开。
回家的一路上,谢飞飞抽泣着不停问他,不是受伤为什么我在流血啊……为什么啊……我是不是快死了啊……
他脸微微红了,低声说,回家问你妈妈吧。可是她妈妈上班去了不在家,她蹲在门口不肯进去,又呜呜哭起来。他无奈,转身进屋,过了片刻,拿了包东西出来,塞进她手里:“别哭了,你没有受伤,也不会死,你是来……初潮了……这是我姐姐的……给你用……”他飞快地转身,进屋,迅速关门。
后知后觉的谢飞飞一呆,头上飞过一朵黑色的蘑菇云,脸瞬间红了。
人这一辈子,有很多很多的第一次,也许不会每个第一次都令你铭记于心,但对于女人来说,初潮跟初夜一样,刻骨铭心,会记得一辈子。而周扬这个名字,在谢飞飞的生命中,伴随着她的初潮而来,令她记住后,再也忘不掉。
“好啦,不说了,很晚了,早点睡吧,明天还要上班呢!”谢飞飞起身,将南风拉起,打开灯。
“我明天打算请假。”
“怎么了,有事?”谢飞飞惊讶,要知道拼命三郎季南风小姐除非有不可逆转因素,不然从来都不会轻易请假的,因为请假可是要扣钱的!
“没事,就身体不太舒服,想休息下。”
“你怎么了?哪儿不舒服?看医生了没?”谢飞飞急道。
“急性胃炎,打过针了,现在好多了。”她没敢说胃出血,怕谢飞飞又要提换工作的事儿。
果然,她说:“喝酒喝的吧!所以我早就劝你换份工作,虽然做业务有提成拿,可是南风,你再喝下去,真的会把自己喝死的!”她摸摸南风的脸,自责地说,“我真不是个好姐姐,你打电话给我时一定很难受吧,我却……”
南风笑着打断她:“我这不是没事嘛。哎你快去洗澡,我今晚跟你睡好不好,打针的时候睡过了,现在失眠,你陪我说会话。”
“好,我们好久没有一起睡了呢,我明天也请假,今晚陪你好好聊天。”谢飞飞眨眨眼。
在莲城念大学的时候,南风跟谢飞飞一个宿舍,床挨着床,很多个夜晚,两个人头挨着头说悄悄话。宿舍里四个女孩子,她们两个关系最好,除了性格相投,还有一个原因,谢飞飞是海城人,南风的妈妈也是海城人,外婆还在世时,每年暑假她都在海城度过,那里算是她另一个故乡,因此感觉特别亲切。
“南风,真的,你考虑下换份工作吧,我们公司有个设计师刚辞职,正需要招人,我可以介绍你过去的。”谢飞飞在NY设计做建筑设计师。
南风沉默了片刻,才轻轻说:“你知道的,大学我才念了一年多,学的都是些皮毛,也没有毕业证书,怎么去做设计?”
“证书不是最重要的,”谢飞飞侧了侧身,“你还记得吗,我们刚进莲大建筑系时,教授曾公开说过,你是他带过的近几届学生里,最有天赋的!你后来休学,他特别特别惋惜,一直问你的消息呢。”她叹口气,“你不从事这一行,我也觉得很可惜。”
南风说:“再有天赋又怎样,勤能补拙,同理,再厉害的兵刃,搁置久了,也会生锈、废弃掉。”她咬了咬嘴唇,“而且我的情况你最清楚,我妈每个月需要大笔的医药费,做个普通的小设计师,压根不够的。”
谢飞飞说:“我以前说过,我可以帮你一起照顾你妈妈,这话现在依旧算数……”
南风打断她:“飞飞,这些年,你把我当亲妹妹一样照顾,好,我承你的情,但是,我妈妈不是你的责任。你还嫌我欠你太少么?”她笑了笑,“我欠你的啊,这辈子都还不了了,难道你还要把我下辈子也预约掉?”
当年,她带着妈妈来到海城,妈妈是独女,外婆去世后,一些旁系亲戚自然也就疏于联络,曾那么熟悉的城市,瞬间变得如此陌生而冷漠,她身上所有的积蓄都花在了医院里,甚至连房子都租不起,走投无路之下,她拨通了谢飞飞的电话,那时,她在念大三,她们已经一年没有联系,可谢飞飞挂掉电话后立即赶回了海城,将家里这套闲置的两居室老房子的钥匙拿给了她。关于她休学后失去联络的一年间发生的事,她什么都没有问。
谢飞飞推了推她:“肉麻!”
南风笑着换了个话题。
夜,在两人的私语中,越来越深。
“飞飞。”
“唔……”声音渐低,迷迷糊糊的。
“我今天跟他重逢了。”南风听到自己的声音,在暗夜里很轻很轻,带着微颤。
沉寂。
“可是……”她顿了顿。
“我装作不认识他……”
依旧沉寂。
南风偏头,望着谢飞飞沉沉的睡颜,摇了摇头。
窗外的天空,快要亮了,她却怎么也无法入眠。
她微微合眼,这一晚发生的事如电影般,一帧一帧在她脑海里回放。直到这一刻,全世界万籁俱寂,也许是避无可避,她才终于敢直面自己心中因与那个人重逢,而挑动的与他有关的所有记忆。
抬眸的那一刻,她真的以为是喝高了产生的幻觉,怎么会是他?
这些年来,她从未想过有一天,还会与他再次相逢,在这有生之年。
也许是不敢去想。
自五年前的那晚之后,她用绝望的眼泪,封存了所有与他有关的记忆,她以为自己埋藏得够深,遗忘得够彻底。
可记忆多强悍,它是最奇特的东西,它从不以你自身的思维与自制力行事,它只要一嗅到丁点熟悉的气味,那些与之相关的影像便自动跳出来,令你避无可避。
她的语言与大脑把他当成陌路,可她的记忆,对他却是那样熟悉。
那种熟悉感潮涌而来,差一点就令她克制不住自己,他不知道她忍得多艰辛。因为除了忍,没有别的办法。她与他之间,早在相遇的那一刻,就分崩离析。
就算相逢,又能怎样?
分明近在咫尺,却如隔天涯,他身边,是她永远不能再抵达的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