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位我们称之为“荒原狼”的人留下的自述。他在叙述中多次自称“荒原狼”。
与他有关的事情,我知道得不多,特别是他过去的经历和出身,我一概不知。不过,通过他的自述,我知道他是一位孤独而有才情的人,他的遭遇让我十分同情。
荒原狼是几年前的一天出现在我身边的,他的性格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那天,他来我姑母家租房子,正好我姑母家空着一间小阁楼,阁楼旁边还有一间小卧室,他就租下了。几天之后,他带了两只箱子和一大木箱书,开始了在姑母家为期十来个月的生活。
我发现他是个特别喜欢安静的人,总是独来独往。因为我们两人的卧室挨着,有时我们会在楼梯上和走廊里相遇,所以才得以相识。他非常不善交际,我还没有见过比他更不合群的人呢!如他自己说的那样,他的确是一只从另一个世界来的陌生、野蛮却又胆小的生物。
我不知道他为什么如此孤独,也不知道他经历了什么。直到后来读他留下的自传时才猜出些许原因。不过我们之前多少有过接触,也有过简短的交谈,我对他也略知一二。我发现,我从他的自传中得到的印象和从以前亲身接触而获得的印象基本上是一致的。
我记得荒原狼第一次来我们家租房子时,刚好那天我也在场。那天他先按了门铃,接着走进玻璃门,我姑母探出头问:“先生,您有什么事吗?”
听见姑母的声音,他抬起头,我看到了他浅色的头发、翘起的鼻子,当然这些没什么好奇怪的。让我不解的是,他并没有回答姑母的问题,而是东闻西嗅了一会儿说:“嗯,这里的气味挺好闻的。”说完,他微微一笑,姑母也回应给他微微一笑。
怎么会有人在第一次见面时这样问候对方呢?真是奇怪。我也因此有点儿讨厌他。
“啊,是这样的,”他接着说,“我看到您要出租房间,所以来看看。”
得知他是来租房子的,姑母便带着他上了阁楼,我也跟了上去。在阁楼上,我仔细地将他打量了一番。他中等个子,行为举止却很大气。他穿着一件时髦的冬大衣,并不是很整齐,看起来最近没有熨过,不过他下巴光洁,没有留胡子,头发也修剪得很短、很整齐,所以看起来有几分像优雅的绅士。
他走路的步子有点儿蹒跚,这与他优雅气派的模样和说话的声调、语气极不相称。后来我才听说他生了奇怪的病,行走很困难。
姑母带他看过房间后,他微笑着查看楼梯、墙壁、窗户以及楼梯间又旧又高的柜子。看样子,他很喜欢这里的一切。不过,我总觉得他的微笑有点儿奇怪,似乎在满意的同时,又觉得这些东西很可笑。
总之,这个人给我的印象是——他来自一个陌生的世界,因为陌生和新鲜,所以他觉得这里的一切都很漂亮,同时又有点儿可笑。
看过房间之后,他就租下了小阁楼和阁楼旁边的小卧室,连房租和早餐费都没有提出还价,并马上预付了一部分房租。
哦,对了,虽然我不太喜欢他的性格,不过我很喜欢他的脸。他的脸上虽然时常挂着淡漠的表情,但也因此显得有些奇特、悲伤,有时候又充满活力和睿智。
他租完房子后,我的午休时间也结束了,不得不去上班。
晚上下班回家后,姑母告诉我,“那位陌生的新房客这两天就会搬进来,他没有别的要求,只请求我们不要到警察局去申报户口。他说,他生着奇怪的病,腿脚不方便,在警察局填写各种表格,站着等候会受不了。”
这个奇怪的要求让我有些质疑,我提醒姑母不要答应这个条件,不过她好像并不在意,并告诉我,她已经答应了对方的条件。姑母向来对房客就像待亲人一般友好和善,不过,我总觉得这位房客有一点点儿不对劲。他身上的那种神秘气质让人感到不安。
好在姑母告诉我,她已经知道了一些情况。
“他没有打算常住,大概只会在我们城里住几个月,平常去图书馆看看资料,参观一下这里的古迹,很快就会离开。”姑母似乎对他的各方面都比较满意,连短租的要求都答应了。
我想起他来时说的第一句话,便问姑母,“为什么他要说这里的味道不错?”
我的姑母有时能很快猜测出别人的心思。她回答,“我们大家都和善规矩,家里整齐干净,他很喜欢这种味道。你看他那神情,好像他许久以来已经不习惯这种生活,而同时又需要这种生活。”
姑母既然都如此说了,我又有什么好反对的呢?
陌生人就这样住了下来,他的名字叫哈里·哈勒尔。他果然在两天内搬了进来,行李很少,有一只漂亮的皮箱,还有一只分成很多格子的大箱子。大箱子看起来非常有故事,上面贴满了许多国家的不同旅馆和运输公司的标签,有些标签已经褪色发黄。
他住进来之后,我慢慢和他熟悉起来。虽然他的话比较少,可是我因为难以忍耐的好奇心,偶尔会主动找他说说话。
其实,当初他刚进姑母家的玻璃门就称赞房子里的气味很好时,我就觉得他身上有什么特别的东西。我本能的反应是不太喜欢他,甚至觉得他的精神有问题。可是随着时间的推移,我对他从最初的防范和警惕,渐渐地变为同情。
在这段时间里,我意识到,他所谓的“奇怪的病”并不在于他天性有什么缺陷,恰恰相反,他的病根是在于他超越常人的才能与力量达不到和谐的平衡。
我发现,他总是勇敢而严肃地去爱周围的人,努力让他们免受伤害。
因为对他抱有强烈的好奇心,我偶尔会趁他不在的时候,搞一下“间谍活动”——去他的房间看看。通过我的观察,我发现他爱思考,爱读书,没有什么切切实实的工作。生活作息也不规律。他一般到中午才起床,然后穿着睡衣从卧室走到客厅里。
姑母家的客厅很大、很舒适,有两扇窗户。他搬进来没有几天,客厅里就塞满了东西。
他在客厅的墙上挂了许多图片,还贴了许多素描,包括一些从杂志上剪下来的素描画。他还在客厅里挂了几张德国小城的照片,颇有南方情调,这显然是他的家乡。在那些照片之间挂着一些水彩画,后来我们才听说,这些画都是他自己画的。在这些照片和画中间,还有一张漂亮的年轻姑娘的照片。
除了墙上越来越满,房间的沙发、书桌、书橱也都变得满满的,到处摆满了书。书籍还在不断增多,他不仅从图书馆带回整包整包的书,还常常从邮局收到寄来的书。
住在这种屋子里的人只能是个学者了。他把这里变成了一位学者生活的外人无法进入的孤独空间。
后来,我越来越清楚地看到,或许,他从他那真空的空间,从他那荒原狼似的离群索居的角度出发,真诚赞赏并热爱着我们这个平庸的小城市,他把我们这片普通人的小天地看作某种稳定的生活,看作是他无法达到的理想,看作故乡与和平,是可望而不可即的。
我们的女仆对他非常敬重,大概因为他每次见到女仆,总是真诚地脱帽致敬。每当我姑母和他说什么话,或者告诉他衣服该补了,大衣扣子掉了时,他都非常认真地倾听,似乎想通过一条缝隙钻入一个小小的和平世界,在那里定居下来,哪怕只住一个小时也行。
他的这些细节,总让人感觉舒服。所以,他虽然神秘而奇怪,但大家却对他印象很好。
曾经有一次,我难得地观察了他整整一个晚上。那天我去听一场交响音乐会,偶然回头时,发现他正坐在我附近,我能看见他,但他却看不到我。那天的音乐非常高雅优美,但很明显看得出来,荒原狼沉浸在自己的思想里,既没有听音乐,也没有注意周围的人。他孤独又拘谨地坐在那里,冷静而忧虑的脸微微垂下。
接着,乐手们奏响了音乐大师弗里得文·巴赫的一首短小的交响乐。
这时,我惊愕地发现,他的脸上露出了一丝笑意,从那笑意中我能感觉到,他完全被音乐所陶醉,他的样子安详幸福,就像灵魂沉浸在美好的梦幻之中。乐曲演奏完毕后,他才苏醒过来。
音乐会散场后,大街上满是流动的人群,我在人群中又看见了他。他看起来很疲惫,闷闷不乐地走着。我们俩一前一后地走了一会儿,他停在一家老式小饭馆前,迟疑了一会儿,走了进去。我一时冲动,便跟了进去,跟他打了招呼,坐到他身旁。他问我想不想喝酒,他请客。
我说:“我从来不喝酒。”
他的脸上显出无可奈何的表情,说:“呵,您是对的。我也很简朴地生活了许多年,可现在却喜欢起酒来了。”
我接过他的话茬,和他开了几句玩笑,他也没有表示出不高兴。
后来有些晚了,我起身离开,他却在深夜才回家。夜里,有一位漂亮的年轻女子按响了门铃,是我去开的门。女子穿得很时髦,我看出是照片上的那位。
她说:“我想找哈勒尔先生。”
我告诉她哈勒尔的房间的位置,女子走向他的房间。他们在房间里待了一会儿,然后十分高兴地走了出去。
但是,不到一个小时,他又独自回来了。与先前的快乐不同,回来时,他又愁容满面,拖着沉重的脚步走上楼梯,回到房间后,他房间里的灯彻夜未熄。关于那位女子与他的关系,我始终不知道。
关于他,我了解的仅有这些了。总之,他是一个神秘、不善言谈、温和、博学的人。
后来有一天,他结账以后突然不辞而别,离开了我们的城市。从此,我再也没听到过他的消息。在他离开之后,我们陆续收到过几封寄给他的信,都由我们保存着。他的房间里,除了一份文稿之外,什么也没有留下。这份文稿不是他在我们这里生活时写成的,他留下几句话,说文稿给我,由我全权处理。
哈勒尔在文稿中讲述的种种经历是否确有其事,我无法调查。我猜想,这些事大部分是虚构的,但我所说的虚构并不是随意杜撰的意思,而是一种探索,一种企图借助看得见、摸得着的事件,来描述心底深处的感悟。
我坚信,他没有离开这个世界,他还在这个世界的某个角落里生活。
在以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我常常想念哈勒尔。我与他是截然不同的两种人,我生活得平凡而规矩,并没有什么想要坚持的信仰。我怀念他,仅仅是和姑母一样,怀着一种平静友好的心情怀念他。姑母知道他的事情比我多,但是她把它们深深地埋在她善良的心里,没有向我透露。
我在阅读哈勒尔的自传文稿时,时常想起这段话:
哈勒尔就是那种正处于两种时代交替时期的人,他们失去了安全感,不再感到清白无辜,他们的命运就是怀疑人生,把“人生是否还有意义”这个问题作为个人的痛苦和劫数加以体验。
在我看来,这就是他的自传可能具有的、对我们所有人的启发——始终思考,所以我决定公之于世。顺便提一句,我对哈勒尔的这份自述既不推崇也不指责,任凭读者根据自己的良心对它做出评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