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花生辰一半春,千红披绣贺花神。
仲春二月十五日,皇宫花朝盛宴开始之前,尚有扑蝶之会,挑菜之俗。装扮一新的贵女公主竞相以绣帕扑蝶,整个御花园中热闹非凡,又有宫娥提着花篮采摘各色鲜花送去御厨房蒸制花糕,以供宴席上食用。李隆基亦亲自主持了挑菜御宴,新鲜薇菜、白蒿、荠菜等拔出春土,呈于宴上,颇添了几分野趣。
御宴设在兴庆宫花萼相辉楼,许是之前李龟年在御前多嘴说了句花朝宴上出了新鲜的敦煌飞舞,皇帝居然携杨贵妃亲自出席。
开场的《花舞》与《白纻舞》虽然精妙,只是在浸淫舞乐多年的李隆基眼里,倒算不上绝好,观看了两场颇感意兴阑珊。李龟年素来善于揣摩上意,立时将原本押后的敦煌飞舞排在前面。
金色莲花台上,一袭明艳绮罗裙裳的美人单足立于莲台中央,素手彩带轻拈绕着头颈遥举,浅碧色眼眸宁静如湖水,腮下玉指开合似兰花,周身围着六个舞姿各异的绝色丽人,皆以倾斜姿态或站立或半蹲,或平视,或垂首,手中彩带若飞若扬,飘飘若仙。
乐师筝弦拨弄,磬声遥遥相合,恍似来自天边一般清澄渺远,莲台上美人闻声而动,双臂舒展,素腰轻折,彩带挥舞,虽同时舞动,却姿态各异,加之衣饰华美,璎珞彩环色泽艳丽,琳琅满目,愈加使人应接不暇。
乐声好似梵唱,舞蹈又带着些许菩提听禅的清妙之姿,莲台上美人彩带曳着花雨漫天纷飞,一时之间映入眼帘的也不知是花、是佛、抑或是包罗世间万象的曼陀罗(佛语众生相之意)。
一曲舞罢,李隆基良久不语,稍时竟率先鼓起了掌。
座下掌声四和,李隆基朝李龟年招了下手,又看向献舞的女子,李龟年会意,亲自走下御阶对跪在地上低眉顺眼的众人道:“皇上对诸位赞许有嘉,请随我去御前拜见!”
叶含章黛眉轻蹙,今日皇帝在场,已算出乎意料,不想竟要召见,然则眼下也无可奈何,只得起身移步到御前款款下拜。
李隆基大半目光落在她身上,“此舞空灵静妙,禅意悠远,一时竟令朕想起了西凉节度使杨敬述所献的婆罗门曲,也是难得的妙曲。”含笑低眉问道:“不知你却是从何处学来?”
叶含章躬身垂首道:“回皇上,此舞流传于西市波斯舞姬聚居之地,民女看着新奇就学了些,又将唐舞之轻柔糅合其中,创了这支舞。”
“哦,这支舞是你创的?”李隆基听她声音清柔婉转,本已有些心动,见她竟有创舞之能,不免更是刮目相看,“如此女子流落民间也太过可惜!”
御驾之侧杨贵妃面色已变,李龟年虽有些惧意,仍硬着头皮提醒道:“叶姑娘,圣驾在前,可抬起头来以视天颜!”
这李龟年可真会说话,明明是皇帝想要看她,却说成恩赐她观皇上龙颜,叶含章素手抓紧衣角,缓缓抬起头来。
彼时李隆基已年过花甲,须发半白,泛着些许银灰之色,然则一双丹凤清目威仪犹存,而叶含章正值二九妙龄,容颜恰似娇花含露,说是仙姿丽色亦毫不为过,尤其那一双浅碧色的眼眸,映在皇帝眼底,一时竟使得他心头大震,连躯体也微微颤动。杨贵妃见他如此姿态,禁不住怒哼一声,醋意再明显不过,不想玄宗竟充耳未闻,喃喃道:“鸾儿——”
鸾儿是谁恍似无人知晓,想来是他认错了人,叶含章垂首道:“民女姓叶,名唤含章。”
李隆基回过神,淡淡道:“叶含章,好名字!李爱卿,朕瞧这姑娘天生一股灵气,与旁人不同,若是屈居梨园之中也有些可惜,不如朕将她认作干女儿,以后便留在宫里做个公主,你看如何?”
这皇上见了美人,未想着收入后宫也罢了,居然连身世都不问,直接认作了干女儿,这也实在是教人摸不着头脑。
李龟年心下想着许是皇上害怕贵妃娘娘撒泼,也不敢再在身侧留美,之前因梅妃娘娘之事不是还大闹过一场么?再则无论如何,平民一朝变公主,这姑娘也算是好造化了,遂满脸堆笑,“圣上爱才之心天下皆知,日后含章公主留在宫里,也能时时去梨园,为我大唐乐舞增光添彩,微臣自然十分欢喜。”又对叶含章道:“公主,快谢恩呐!”
叶含章脑中一阵发懵,稀里糊涂叩首谢恩。
李隆基举盏环视四下朗声道:“含章公主赐居仙居殿!”
一场御宴封了个平民公主,虽有些匪夷所思,却无人敢提出疑问,毕竟皇帝就是皇帝,谁会为了无关紧要之事忤逆圣意?而风雅楼众人亦是虚惊一场,不管怎样封的是公主不是后妃,也算是万幸了。何况有了这头衔,之后行事也更加方便一些。
根据司天监陆鼎文之推测,花神咒蛊乃是以处子之血炼成,必为极其阴寒之物,而每月的月中乃是月阴之气最盛之时,结合上次珠镜殿卢美人遇害的时间,亦是在月中。故而,二月十五花朝节当晚,在二月出生的某位嫔妃将会成为花神咒蛊的下一个受害者。
“才人王氏,生辰二月初六!”李承欢合上后宫嫔妃花名册,“若真如陆大人所言,是否该在王才人所居的紫栏殿内外加派人手?”
陆鼎文沉声道:“巫蛊之术寻常羽林郎只怕难以抵挡,而司天台人手不足,大多又被调去镇守贵妃娘娘所居的承欢殿,紫栏殿那边只怕要麻烦李公子和叶姑娘了!”
如今杨贵妃独得圣宠,皇宫里死上一百个嫔妃怕也抵不过她一根手指头,这般情形倒也不算出乎意料。
陆鼎文走后,叶含章方开口道:“那个贵妃娘娘着实貌美,只是年纪轻轻的跟了一个能做她祖父的垂暮老人,虽集万千宠爱于一身,可也不知是幸还是不幸!”
李承欢斜睨她,神色奇特,“这个时候还想这些!”见她一脸不解之色,不由心底暗暗叹息,“傻丫头,你都被人下蛊了还不自知!”
五日前,也就是众人入住宜春北园的第一天晚上,李承欢独自去往春风笑意楼探查,归来时撞见叶含章在西海池附近游荡。大晚上的,她两眼无神,从他身侧经过,竟似没看见一样,继续朝前而行。
梦游症——
李承欢几乎这样认为,可他从不知道叶含章患有此症,也不敢贸然叫她,强行惊醒梦游之人怕会使她丧命,只好在后面跟着她。
西海池距离内宫六局二十四司颇近,也有当值的羽林军在此起居,而叶含章所到之地正是这些羽林军睡觉的地方。
这也罢了,大半夜她居然抬手去敲门。
屋内灯烛亮起,有男子披衣开门,可巧正是陈齐物。
“呃……叶姑娘,这么晚了找在下有何事?”虽然夜半来扰,见是个绝色美人,陈齐物登时一点脾气也没有,心下还有些异样的悸动。
“陈将军!”叶含章嗓音甜似蜜糖,笑靥如花勾魂摄魄。
陈齐物不由怔住,若非早知道她与李承欢乃是一对璧人,真有些以为自己这粗莽汉子竟入了她的眼。然则,更离奇的事情还在后面,这千娇百媚的美人儿居然抬起纤纤玉手放在他胸口,将他朝门里推。
“叶……叶姑娘……”饶是陈齐物曾有过眠花宿柳的经历,此刻也有些吃不消,这美人儿仙姿丽色,自有几分冰清玉洁的气质,与花街柳巷那些倚楼卖笑的女子自是不同,他又怎敢亵渎?更别说她还有一个武功高强的情郎,陈齐物自认不是对手,又哪里敢去招惹?即便是她主动招惹,自己也得狠心相拒啊!
叶含章见他犹如铁桩一般堵在门口愣是不肯进去,不由娇声道:“将军不喜欢我么?”
半含嗔怨,半带娇痴,陈齐物登时把持不住,被她推进了屋,似还要往床上推去。
“有话好好说!”陈齐物大叫,暗想自己今晚不会要被这美人给采了吧,然而好像有些无力反抗啊!
关键时刻,美人的手腕被人扣住,强行拉离他身侧。
却是李承欢破门而入一脸怒意瞪着被他拉入怀中的美人儿,回应他的是叶含章茫然不解的目光。
“不管我的事啊!”陈齐物惨呼,“这叶姑娘跟中邪了似的,一开门就将我往屋里推,还想推到床上去……”
话音未落迎来李承欢一记杀人的眼光,不由暗自吞口水,将下面要说的话也一并吞下去。
叶含章对周身所发生的一切充耳不闻,抬手抚摸李承欢脸颊,旁若无人似的仰头吻他。
她花唇轻软,柔柔的贴上去,细白贝齿又在他唇上一阵肆意轻咬,意态之绮艳几乎令人血脉贲张。
李承欢抱紧她的腰身,另一只手与她右手五指相扣,指节时开时合纠缠着不肯分开。
果然美人在怀,即使百炼钢亦化作了绕指柔。
陈齐物别过头去不好再看,心底艳羡之余颇感崩溃,拜托二位要亲热的话换个地方啊,好歹考虑一下他这个单身汉的感受……
亲过之后,叶含章双目迷离似醒非醒,凝着情郎的脸看了一阵,竟昏睡过去。
“叶姑娘莫不是真中邪了?”陈齐物百思不得其解,只得下此结论。
李承欢沉声道:“此事先不要对任何人提及,以免打草惊蛇。”说罢将昏迷中的佳人揽腰抱起径自而去,心下一片惘然。
他们初到唐宫,怎就会有人来对付含章?目的又是什么?
还有那个春风笑意楼,任何客人若没有楼里发的花牌根本无法进去,即使混进去,见不到花牌,楼里姑娘也不会接待,一个青楼又为何会如此?
疑点恍似越来越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