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帮 闲

明治三十七年春天到三十八年秋天,给整个世界带来骚动的日俄战争于《朴次茅斯条约》签订后宣告结束。在发展国力的名义下,各类企业不断蓬勃兴起,新华族 和暴发户也随之涌现。故事就发生在这样一个欣欣向荣,一派景气的明治四十年四月中旬。

向岛的河岸上,樱花盛开。星期天上午,晴空丽日,驶向浅草的电车和轮船载满了人,蚂蚁般密密麻麻的人群络绎不绝穿行在吾妻桥上。桥对面,暖融融的水雾笼罩着八百松至言问周边艇库的上空,河对岸的小松宫御别邸到桥场、今户、花川户的街道,尽皆酣睡在朦胧的蓝光里。后面,公园中的十二阶 屹立于湛蓝的天空,弥漫着好似喷涌而出的水蒸气。

从千住方向,在浓厚的水雾底下穿越而来的神田川,在小松岛一角起伏翻腾,滔滔的流水形成大河的气势。仿佛被两岸春光所陶醉的慵懒而温暖的河水,在阳光下闪烁着光芒,向吾妻桥下流去。高高涌起的欢快的波浪,缓缓地拍打着河面,轻柔如棉的水面上,漂荡着几只小舟和赏花船。时而驶离山谷河口的渡船,横穿于上行与下行船的队列之中,将挤满船舷的乘客运上河堤。

那天上午十点,出了神田川的河口,一艘赏花船正从龟清楼石墙的背阴处划向大河的正中央。船上红白相间的幔帐里,坐着穿戴得漂漂亮亮地前往大传马、代地的应客艺妓,中央是当时兜町有名的暴发户榊原老爷,他带着五六个皮条客,一边环视船上的男男女女,一边咕嘟咕嘟地大杯喝酒,肥硕的红脸膛已露出了三分醉意。

河中心漂浮的小船,顺着藤堂伯宅邸的围墙前进时,幔帐里猝然传出弦歌之声,高亢的音乐震荡着大河的流水,向百本桩和代地的河岸袭来。

两国桥上、本所浅草的河岸道上的人们都伸长脖子,没有一个人不为这愉快的气氛而陶醉。船中的情形从岸上就可清晰地窥见。女人们娇媚的话音,时时随着河面的微风传递过来。

小船靠近横纲河岸的时候,突然船首出现了一个奇怪打扮的辘轳首 怪物,和着三味线的乐音跳起了极其滑稽的逗笑舞蹈。描画着女人眼鼻的巨大气球,连接着纸袋做成的惊人的细长脖颈,看来是整个儿从头顶套下来的。人的脸孔完全隐藏于袋子之中,身上穿着花哨的友禅宽袖和服,脚上套着白棉袜子。双手时不时举过头顶舞动,从红色袖口露出男人结实的臂腕,粗壮的五根褐色手指十分惹眼。画着女人头像的气球随风飘舞,时而窥视岸边人家的屋檐,时而掠过交错穿行的船的船头。每当此时,陆地上驻足观看的人们,都一齐欢呼雀跃。

“看呀,看呀!”在人们的高喊声中,船向厩桥方向驶来。桥上挤满了黑压压的人群,黄色的面孔排成一列,他们正眺望由远渐近的小船中的情形。渐渐地,随着船的靠近,空中清清楚楚地描画出辘轳首的眼睛和鼻子,像哭,像笑,又像睡着了。那无法形容的洒落的神情,惹得观光者们忍俊不禁。在做各种动作的过程中,船首进入桥的背阴里,怪物的脖颈便从水量高涨的河面顺顺当当地、轻轻擦过游人们面前的栏杆,接着被小船拖曳着弯折起来,翩然从桥洞下穿过,忽地又轻轻扬起,飘飞于对面的蓝天之上。

来到驹形堂前,从船里也能清晰地看见吾妻桥上的行人们远远地被这景象所吸引,就好像欢迎凯旋的军队一般等候在那里。

在此地,一班人表演了和在厩桥同样的辘轳首的滑稽动作,招惹众人的欢笑,随后朝向岛方向驶去。三味线的琴音越来越嘹亮,正如牛被欢闹的乐声催促着拉动彩车,船也仿佛被活泼的乐曲的力量推动了一般,徐徐游进于水面之上。大河狭窄处划出几只赏花船,学生们挥动着红色或蓝色的旗子声援小船,两岸的群众呆呆静立,目送这艘古怪的小船远去。辘轳首颈部的舞动越来越流丽婉转,气球被河风吹动,快速地穿过小轻气轮船冒出的白烟,蓦地高高飞舞起来,将待乳山尽收眼底。它向观众们谄媚般地显露出一副痴态,将河上所有人的注意力集于其上。气球在言问附近的河堤上渐渐远去,向河流的上游飞升。一路上,从植半到大仓氏别墅附近,徘徊于堤坝上的人们,面向远处河川的上空,遥望着鬼火似的辘轳首头颅,喊道:“那是什么?那是什么?”一边喊一边向它远去的方向眺望。

小船旁若无人之举稍稍活跃了河堤上的气氛,船最终被缆绳拴在了花月华坛 的栈桥上,一班人蜂拥挤向庭园的草坪。

“辛苦啦,辛苦啦。”头套辘轳首的男子被领班的榊原老爷和艺妓们团团围住,拍手喝彩的当儿,他一下子脱掉纸袋,浅黑色的光头和欢喜的笑脸从火红衬领的缝隙处显露出来。

这一帮人换了个地方继续玩闹,重新开宴。榊原老爷带着众多男女乱纷纷地涌上草坪,欢舞跳跃,他们玩蒙眼睛和捉迷藏的游戏,吵吵嚷嚷,热闹非常。

那个光头男子穿着宽袖和服,白袜子外套着有红色履带的麻里草鞋,脚步凌乱,踉踉跄跄,在艺妓周围追逐嬉戏。尤其是当他扮成恶鬼时,引来了更大的骚动与喧闹。从他被布手巾蒙住脸的时刻起,榊原老爷和艺妓们无不拍手大笑,双肩不停地抖动起伏。那男人和服的红色内衣下露出汗毛森森的小腿。

“小菊,小菊。啊,抓到了。 ”男子发出带着铁锈味的、艺人独有的、紧绷着的高亢叫声。他擦身掠过女人的袖袂,头撞在树干上,又四处来回飞奔。他的举动并非多么激烈快速,有些笨手笨脚,所以很难抓到别人。

大家觉得很有意思,屏住气一边窃笑,一边蹑手蹑脚靠近他身后,忽然在他耳边柔声说一句:“瞧,在这儿呢。 ”然后猛地拍一下他的脊背跑走了。

“瞧,怎么样,怎么样?”领班的揪住他的耳朵,连推带搡地说道。

“啊,疼死啦,疼死啦!”男子尖叫着,紧蹙双眉,有意装出可怜的样子,动作夸张,扭动身体拼命挣扎。他的表情透出几分可爱,人人都想过去拍一下这个男子的脑袋,或揪一下他的鼻子。

接着,一个十五六岁的泼辣雏妓绕到男子身后,用手抄起他的一条腿,成功地将他摔倒在草地上。众人一阵哄笑,男子动作迟钝地爬起来。

“谁呀,欺负我这个老头儿。”男子被蒙住了眼睛,只是站在那里,张着大嘴高声喊叫,像“由良” 一样甩开两手,迈起步子来。

这个男子是一个叫三平的帮闲,过去在兜町做投机商,从那时起做梦都想进这一行,终于在四五年前当了柳桥一位帮闲的入门弟子,摇身一变,进步很快,如今在同伙中,成为一个称心如意的随从。

“樱井(男子的姓)这小子是个逍遥自在的人,比起做投机生意,现在的差事更适合他的性情,不知道有多好哩,如今好像赚了很多钱,他小子很幸福啊。 ”了解其过去的人,常常如此地议论他。日清战争 爆发时,三平在海运桥附近经营好几家中介店,雇佣了四五个人,和榊原老爷是师兄弟。从那个时候起,他成了使朋友开心快乐、席间不可缺少的人物。朋友们都说:“和那个人一起,席间会变得很热闹。 ”

三平会唱歌,很会说话,即使自己最得意的时候,也丝毫不摆架子。他不仅忘记了自己了不起的主人身份,竟然也忘记了自己作为一个男人的风度,一味沉溺于被朋友和艺妓们颂扬和开玩笑的愉快氛围中而乐此不疲。华丽的电灯下,男子带着醉意的笑脸被映照得油光闪亮。他“嘿嘿嘿”地一边眉开眼笑,一边没完没了地说着俏皮的玩笑话,这是他最显生命力的时刻,一双热情闪烁的眼睛道出他内心无以言表的愉悦,他任意摇动着绵软无力的双肩,那份纯真感,简直就是彻底进入了趣味的真髓里,宛如快乐的化身。对待艺妓们,他不仅勤于问候,到了让人分辨不出谁是客人的程度,而且善于周旋。开始的一段时间里,有人心中对他略感憎恶与腻烦,可是了解他的性情之后,知道此人并无坏心思,只是乐于博取众乐,期望得到大家的喜爱而已。周围的人都叫着“樱井”“樱井”,和他亲近。然而另一面,他被人们热爱的同时,无论多么富有,有权有势,也没有人向他献媚,更无人迷恋他。不称其“先生”,也不称“您”,只叫他“樱井”“樱井”。三平自然而然受到低于其他客人的待遇,对此他并不以为是失礼。实际上,他绝非一个想从别人那儿得到尊敬和恋慕之情的人,而是怀有一种天生的情愫,希求他人从对自己温暖的轻蔑心或怜悯中,孕育出喜欢并亲近自己的意念。可是,恐怕即便乞丐,也不会有人愿意向他低头行礼吧。三平无论被人怎么取笑,却从不生气,反而乐在其中。只要一有钱,他必定花钱操办酒席,宴请朋友和艺妓们一起寻乐。如果遇上有宴会或朋友相邀什么的,哪怕正在忙着生意,三平也无法平静下来,完全六神无主的样子,急不可耐地赶着出门赴约。

“哎呀,您辛苦了!”宴会结束后,三平遭到朋友们的调侃,于是,他一反常态,恭恭敬敬地作揖道:“哎,也请分给咱一点儿礼钱吧。”

艺妓开玩笑地学看客人的腔调:“啊,好的好的,把这个拿去吧。”说着,揉起一个纸团向他扔去。

“嘿,谢谢啦。”三平连连行了两三次礼,将纸团儿放在扇面上,操着庙会上魔术师的语调滔滔不绝地说,“嘿,真是太感谢啦。大家也扔一些给我吧,再赏两文钱就够了。要是大人和小孩儿一起帮衬就更好了。东京的客人们,总是抑强扶弱的嘛……”

如此悠闲的男人,看似也有恋爱的经历,有时,他将艺妓出身的女子包养起来,却又不愿娶她为妻,一旦被对方迷惑,就更加放荡不羁。为了赢得女人的欢心,他拼命买好,完全失去了男子汉的威严。只要对方想要的,他都给予满足。一听到女人命令“你要这样,你要那样”,就不停地点头,一副毫无自尊的模样。有时不小心做错了事,竟也被贪杯的坏女人骂作“混账”,遭到殴打。只要有女人陪伴一旁,他便不再打理茶屋的生意,每天晚上,将朋友和店员召集到二楼客厅,让女人们演奏三味线,边喝边唱,热闹非常。有一回,自己的女人与朋友私通,即使这样,他也没舍得与女人分手,千方百计博取她的欢心,给女人的情人买绸缎,或陪侍他俩看戏,将女人和男友请到上座,自己全心全意地为他们服务,甘心情愿为两人所役使。到头来,便时常以花钱包演员为条件,私自招揽艺妓到家里来。男人们普遍的固执己见、因嫉妒而生恨的情绪,在这个男人身上丝毫也不存在。

不过,他的性格极易生厌,迷恋越发深沉,一旦到了无法自拔的程度,他可立即使爱情的余热冷却下来。他的女友换了一茬又一茬,原本没有女人为他着迷,只是趁他有人脉时与之亲近,事后就立刻离去。在这样的情形下,三平在店员的心目中威信扫地,生意常常出现很大的亏空,他又不善于经营管理,店铺很快就倒闭了。

从那以后,三平又转行开赌场、拉皮条,只要一瞅着对方的脸,便信口开河吹嘘道:“快进来看看吧,马上使你精神焕发。”

他那多少有点儿讨人喜欢的特质,也能获得一些眼前的利益,偶尔也能找到生财之道。可是,三平总是遭到女人欺骗,一年到头囊空如洗,不知不觉陷入债台高筑的境地。于是,他闯进老朋友榊原的店里,请求收留:“请暂时雇用我试试吧。”

即使沦落为一名普通店员,渗透于男人内心深处的玩弄艺妓的滋味,无论如何不能忘怀。他时常面向账房的桌子,想起娇艳的女人的声音和温暖的三味线的音色,嘴里哼着小曲,从中午就开始沉浸在心醉神迷的氛围之中。最后,三平再也无法忍耐下去,用尽各种花言巧语赖债不还,躲过店主的眼睛,背地里花天酒地,寻欢作乐。

“那小子倒是挺可爱啊。”

那些起初爽快借钱给他的朋友们,因为吃了大亏,终于发火了:“真可恶,樱井这家伙。整天吊儿郎当的样子,实在是无可救药。本来也不是个坏小子,下次来借钱,要好好地教训他一下。”

虽说想着,可是一见到他本人,看到那副可怜相,没有人忍心对他大发雷霆了。于是便敷衍道:“下回一块儿给吧,今天就不借给你了。”正想把他打发走的时候,三平又没完没了地纠缠道:“求您别这么说了,借给我吧。我拿别的还给你,不就可以了吗?晚辈我求您了!实在是求求您了。”听了这话,大多数人最终还是被他说动了心。

店主榊原见了这种情况也不得不告诫他道:“我有时候会陪你一起去,可是你不要再给别人添麻烦了,行吗?”这么说定之后,店主每三次就有一次陪他去招妓酒馆,只有这个时候,他好像换了一个人似的,干活十分卖力,表现出一副非同寻常的殷勤的样子。榊原因为生意上的事而心里闷闷不乐的时候,和三平一边喝酒,一边瞧着他那毫无罪恶感的单纯的脸庞,就比什么都开心,所以也频繁地陪他一起外出。终于,三平的工作职能从一般店员转向以外勤为主,白天整日在店里无所事事,还洋洋得意地开玩笑:“我是榊原商店一名私人艺妓呢。”

榊原的老婆是从正经人家娶来的,有两三个孩子,老大是女儿,十五六岁。从老板娘到女佣,人人都喜欢樱井:“樱井,有好吃的,去厨房吃个饱吧。”就这么把他唤去里间的厨房,那声音听上去既风趣又俏皮。

“你这么悠闲的一个人,即使穷一点,也不以为苦吧。一生乐呵呵地活着,那可是最幸福的啊。”

三平听老板娘这么一说,也立即得意起来:“您说得对。所以我嘛,生气这种事,从来没有过。这得归功于我的爱好呀……”他滔滔不绝地叨咕了一个多小时。

三平的声音时而细小,时而嘶哑。他大致通晓端呗、常磐津、清元 ,总爱沉醉在自身的美声中。当他开心地哼唱三味线曲调的时候,大家都会静下心来倾听。三平常常一学会什么流行曲子,便立刻哼唱给店里人听:“小姑娘,教你一首有意思的歌吧。”

每逢歌舞伎的狂言 有新的曲目上演,他都要赶去凑两三回热闹,站着欣赏,直到演出结束。他很快记住了芝玩和八百藏 的音色,常常在厕所内或街头,瞪大眼睛,摇头晃脑,全神贯注地练声。逢到无聊时候,三平始终口里唱着小曲,或模仿演员们的动作。一个人不乐上一阵子,就安不下心来。

从孩提时代起,他对音曲和落语 就表现出极大的兴趣。他生在芝公园爱宕下边,小学时代颇有学识,甚至被大家称为神童,记忆力很强。看来他在那时就已经具备帮闲的气质,虽说是年级中成绩最优秀的学生,却甘愿当同学们的一名家臣,为大家役使。他每天晚上央求父亲带自己去书场。他对落语家有同情心,更抱着一种憧憬的情怀。落语家风采极佳地登上讲台,立即向听众鞠躬致意:

“每次我都跟您说,总之您的失败归结于被酒和女人所害,特别是妇女的势力可真是不可小觑。我国从女娲补天那时起,就有‘没有女人,万事难行’的说法……”

从落语家舌尖流出的言谈总带着情爱的味道,耍嘴皮子的样子看上去神采奕奕。他们所说的一字一句都逗得女人和孩子们开心得很。他们时时带着满眼的笑意,朝客人巡视一番,眼神中蕴含着说不出的亲切。“人世间的温情”这句话所包含的意味,在三平看来,此时感受得最为深切。

“啊,真好,真好。”每当表演者合着响亮的三味线的琴音,以优雅、抑扬顿挫的声调唱起都都逸、三降调、大津绘 这些歌曲时,即便是孩子,体内隐约潜藏的放荡的气血也沸腾起来,那调子里仿佛暗示着人生的喜乐与欢愉。在往来于学校的路上,三平常常伫立在清元师傅家的窗下,沉迷在曲声之中。夜晚,他坐在桌前,一听到街上有人哼唱“新内小调” ,就无心学习,将书反扣在桌面上,随即如醉如痴,沉沦于歌声之中。二十岁的时候,三平首次应邀出席有艺妓参加的宴会。看着女人们在眼前排成一列,弹起席上准备好的自己平生憧憬的三味线,他手里拿着杯子倾听着,感动得热泪盈眶。由此看来,他在艺事方面的深刻造诣是很自然的。

让他做帮闲这一行当,完全是榊原的主意:“你每天在家里无所事事,也不是个办法。我特地照顾你,你来做个闲差,做个帮闲,怎么样?只是到茶屋和料亭喝喝酒,此外还能拿到礼物,这么好的差事别处可找不到的哟。总之不会送到你这个懒汉的门上来。”

于是,他立即有了这个心思,在老爷的撮合下,终于进入柳桥的一位帮闲门下当弟子,三平这个名字就是当时的师傅给起的。

“樱井做了帮闲?人才终究不会白费呀。”日本桥兜町的伙伴们,听了这个消息,奔走相告,支持他的决定。虽说是新手,可是三平精通才艺,筵席上也应对得巧妙,总之,他成为帮闲之前的种种疯癫言行的传闻瞬即被传播开了。

有一天发生了这么一件事。榊原老爷在招妓酒馆的二楼请了五六个艺妓,借口练习催眠术,依次对每个人施了术,除其中一个年幼的艺妓身上初见些许效用以外,其他的艺妓都反映不佳。不多时,在场的三平突然露出惊恐战栗的神情说道:“老爷,我极其厌恶催眠术,赶快停止吧。见到人被随意摆弄,我脑袋就会变得奇怪起来。”他说话的样子,看上去惶恐不安,就好像自身也中了催眠术。

“说得好,你也来试试看吧。瞧,见效了。瞧,渐渐地要昏睡了。”榊原老爷斜睨着他,说道。

“啊,绝对不行,绝对不行。不能再这样下去了。”说着说着,三平变了脸色,正要逃跑时,榊原老爷从身后追了上去,用手掌在三平的脸颊上来回抚摸两三下,说道:“好了,这下一定行了。啊,完了。逃走的话,可怎么也救不了你呀。”

正说着话,三平的脖颈儿耷拉下来,瘫倒在地上。榊原半开玩笑地给他暗示,不断地向他喊话,说道:“心痛吧。”他就咧嘴皱眉,潸潸泪下。说道:“委屈吧。”他便红着脸大发雷霆。榊原拿水当酒骗他喝下,又骗他将扫帚当作三味线抱在怀里,每回,女人们都笑得前仰后合。最终,老爷将屁股在他鼻尖一扫:“三平,这个麝香的味道好闻吧?”说着,便放出一个漂亮的响屁。

“果然,这真是极妙的香味。是我喜欢的味道,胸口爽快多了。” 三平抽动着鼻翼,一副快意安闲的样子。

“那好,你就好歹忍耐一下。”榊原一巴掌打在他耳根上,三平圆睁着眼睛,怯生生地四下张望,渐渐地恢复了神志,说道:“到底还是被催眠了,没有比这更可怕的了。我做了什么滑稽可笑的事了吗?”

这时候,一个喜欢开玩笑的艺妓,名叫梅吉的,移动双膝挨上前来说道:“三平啊,我也来为你催眠吧。看,已经奏效了!渐渐地发困了吧?”说着,她追赶在房间里到处躲避的三平,正要扑上对方脖颈的当儿,只听三平说道:“哎呀,不行了。已经完全被催眠了。”说着,摸了摸脸,又失去了气力,张着大嘴,放荡地靠在女人的肩头。于是梅吉说自己是观世音菩萨,让男人叩拜,又说有大地震吓唬他。每次三平的脸上都呈现出丰富的表情,千变万化,可笑至极。从那以后,只要被榊原老爷或梅吉斜睨一眼,他就立即失去控制力,蓦地倒在地上。一天晚上,筵席散后,梅吉回家的路上经过柳桥,与三平擦肩而过,这时她侧目看着三平喊道:“三平君,瞧!”

“嗯。”三平应声之后,随即仰天倒在道路中央。

为了博得众人的欢欣,他竟然到了如此程度,或许是患了某种疾病。然而他的所作所为恰到好处,既觍着脸皮,又不使人觉得是撒谎骗人。

虽说没有人提起,可三平恋上小梅的风言风语不胫而走。人们都说如果不是如此,三平不会那么轻易中了小梅的催眠术的。事实上,的确如此,三平喜欢上了梅吉这个男人见了都不得不服输的、个性倔强的女子。当梅吉第一次向他施催眠术时,从那个最悲惨的晚上开始,他就完全被梅吉的气势虏获了,一有机会,就想对她暗示爱慕之情,可是对方只把他当傻子看,根本不理他的茬。碰上梅吉心情好的时候,同她搭讪几句,梅吉立即带着小孩子淘气的眼神瞅着三平说道:“再说这些话,我就催眠你。”梅吉这么一瞥,使那些重要的说服的话变得软弱无力,立即被击破了。

三平终于忍受不住了,他向榊原老爷倾吐对梅吉的思慕之情,乞求说:“这真是完全不合乎行规、没有出息的事,只要一个晚上我就满足了,务必请您以您的威望让她点头同意吧。”

“你承受了这么多的事,接下来的就交给我吧。”榊原盘算着把三平当成自己的玩具,便立即答应了他的请求。当天傍晚,他去了常去的招妓酒馆找来梅吉,说罢三平的事,和她商量道:“说起来倒有些罪恶感,今天晚上你把三平叫到这里来,先用甜言蜜语逗他开心,关键时刻可用催眠术糊弄他一番,我在暗处守着,定让他一丝不挂地随性表演绝技。”

“如果是这样,也怪可怜的呀。”听了榊原的话,就连梅吉也踌躇起来,可是又觉得即便事后计划暴露了,三平也不会生气,抱着好玩的心情,她打算按照榊原说的办。

于是,到了晚上,车夫拿着梅吉的信,到三平的住处去接他。三平看罢信上所写的“今晚我一个人,请您一定过来玩呀”之后,激动得不能自已,认定是老板拿钱说动了梅吉,于是他比平日花了更多的心思打扮一番,装扮成个美男子的样子赶去赴约。

“好了好了,您再往这儿靠一靠。三平先生,今晚就我一个人呢,您就放轻松些,好好儿休息休息吧。”梅吉又是递坐垫,又是斟酒,劝得三平手不离酒杯。三平被烟雾缭绕着,失了身份地全身直打哆嗦,随着酒劲上来,他胆子也跟着壮大起来。

“我很喜欢小梅这样连男人都甘拜下风的女人。”男人开始说起了甜言蜜语。他做梦也想不到,榊原带着二三个艺妓,正从二楼的小窗,透过栏杆间的缝隙,窥视着自己。梅吉一直强忍着不让自己笑出声来,将一些胡编乱造的话说得娓娓动听:“喂,三平先生,您那么为我着迷。快把证据拿出来瞧瞧吧。”

“要说证据的话,恐怕一件也没有。我真想把心扒开,让你看个清楚。”

“那么,我向您施催眠术,您将真心说给我听,好让我安心呀。”梅吉终于说出了这样的话。

“不,这实在使不得。”三平下定了决心,今天晚上,不能再像上回那样被她耍着玩了,打算关键时刻说出真相来:“实话对您说吧,那个催眠术,是我假装被您迷惑了。 ”

“瞧!我正向你施催眠术呢。看呀。”当三平被梅吉那清澈明亮的眼眸凝视的时候,他渴望被女人取笑的欲望占了上风,在这关键时刻,他又丧失了意志力,变得垂头丧气起来。他顺着对方的发问,滔滔不绝地说着“只要是为了小梅,我可以舍弃性命”,或是“小梅要我死,我现在就去死”等等这样的话。

看到三平已经睡着,一直守在附近观察动静的榊原和艺妓们走进客厅,围着三平站了一圈儿,他们拍着腹胁,咬着袖子,看梅吉的恶作剧。

三平看到此种光景大吃一惊,可是现在要停止已经来不及了。对于他来说,能够听命于自己喜欢的女人实在很愉快,无论多么难堪的事,也必定按照她的吩咐去做。

“这里只有你我两个人,无须有何担心。好了,请把外褂脱下来吧。”听了这话,三平很快脱下质地上印着夜樱花纹的黑绉纱无表里外褂,解开简易蓝色牡丹图案的素花缎腰带,褪下赤大名条纹的单衣和服,身上只剩下一件背上描画雷神、袖子上染着电光的白绉纱衬衣。好容易精心穿戴整齐的衣服一件件被剥落下来,到头来变成全身赤裸的样子。即使这样,三平仍对梅吉无情粗暴的言辞欣喜若狂。他不忍说出口,却按女人所给的暗示动作。

肆无忌惮地开过玩笑之后,梅吉把三平哄睡着,然后与众人一同离开了房间。

天色渐亮的早晨,三平被梅吉叫醒,他蓦地睁开眼睛,出神地仰望着坐在枕边、身穿睡衣的女子的面颊。为了欺骗三平,梅吉故意将女人用的枕头和衣服等散乱地堆放在床上。

“我刚起来在洗脸呢。你睡得真香啊。看来你的来生一定不错。”梅吉一脸若无其事的样子说道。

“小梅这么宠爱我,来生一定是幸福的。我平日对你的思慕终于得到了你的回应,实在太高兴了。 ”三平说完话,不停地点头行礼。他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心神不宁地换上衣服。

“世间会生出许多闲言碎语,我今天还是早一点离开为好。今后还请你继续关照我呀。嗨,我这个色鬼!”三平说完话,轻轻叩击着脑袋,扬长而去。

自那之后又过了两三天,榊原老爷向三平询问道:“三平,上次与梅吉见面的情形如何呀?”

“啊,承蒙您的关照,谢谢。我与她见了面,感觉也不过如此。虽说性格刚强又气盛,可是女人毕竟是女人,完全没有传言中的哄骗这回事儿。”

看见他真诚感谢的狼狈样儿,榊原嘲笑道:“你也是个大色狼啊!”“嘿嘿……”听了这话,三平用扇子砰地敲了一下额头,故意卑贱地发出职业性 的微笑。 UoGQH0G9zv413IvK0DTuVVuFQffgy7aEgZLjRlLTJ2drhJeHKmINDk0WBXgkjAx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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