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突破了自我防御机制、理性梳理过往人生之后,你可能已经了解了原生家庭给你带来的身体之伤、言语之伤、性之伤和情感之伤,你可能也发现了自己的人生走向在很大程度上受到了它的影响。即使原生家庭之伤已经是过去式,如今的你恐怕依然在这泥沼中苦苦挣扎,现在所遇到的人际交往上的困扰、性格上的不满以及情绪上的障碍或许都可以追溯到原生家庭的阴影上。
在本节中,我们会先探讨儿童的天性,以及了解健全的原生家庭如何支持和发展这些天性。接着,我们会看到原生家庭之伤是如何阻碍了子女天性的发展,使得儿时的我们不得不戴上“面具”,扮演一些家庭角色来适应不尊重真实自我的家庭环境的。戴上面具的代价是我们逐渐迷失了自己,还未成长,内心就已经充满了疲惫与苦涩。我们开始逃避情绪,不知道该如何信任他人,也很难信任自己。
小娃撑小艇,偷采白莲回。不解藏踪迹,浮萍一道开。
1000多年前,中国伟大诗人白居易用五言绝句形容了他眼中孩童的特性——顽皮又天真烂漫。
1000多年后,皮亚杰、鲍比、安思沃斯、温尼科特等西方心理学家通过对千千万万孩童的研究也发现了类似的儿童特性——热爱玩耍、天真、充满想象、脆弱、不完美、依赖性强以及不成熟。
显然,这些天然特质,是跨越时代和文化的天然人性,也是我们作为人类非常宝贵的天然财富。
健全家庭中的父母非常懂得和珍视我们作为儿童的这些天然特质,他们不仅能够提供给童年的我们生存所需,也能够提供给我们成长空间。儿童心理学大师温尼科特说过,健康的原生家庭需要的不是完美的、不会犯错误的父母,而是“ 足够好的 ”父母。这些“足够好的”父母会犯错误,会失败,但他们的失误“刚刚好”是我们在成长过程中可以承受的,不会超出我们的身心发展成熟度,因此他们的失误不会让我们的成长产生未愈合的伤口。
同时,健全家庭中的父母也明白,我们从未主动要求降生,是父母将我们带到世界上来的。因此,父母珍视孩子如同自然的礼物。他们明白, 孩子的自我价值与生俱来,孩子不必去做任何事情来“争取”父母的爱。
在这样健全的原生家庭中,我们可以自由自在地体验最真实的、最自发性的、最无防备的自我——这样的自我被温尼科特称为“ 真我 ”。在真我的指引下,我们会发展出坦率自然的行为、充满创造力和想象力的思想,以及对于自身天然特质的接纳和宽容。
然而,施与原生家庭之伤的父母却不懂得欣赏或者不珍视儿童的天然特质,甚至可能故意忽视或者厌恶表现出这些天然特质的儿童。
父母冷漠、负面的态度,令儿时的我们为自己的天然特质而感到痛苦和羞愧。正如美国精神科医生范德考克在《身体从未忘记》一书中说的那样:“儿童无法选择他们的父母,也无法理解他们父母的情绪变化(例如忧郁、愤怒、心不在焉等)和行为与他们无关。儿童只能让自己适应他们所在的家庭,这样他们才能活下去。不像成年人,他们不可能寻求其他权力部门的帮助,他们的父母就是“权力部门”。他们不能出去租一个房子自己住,也不能搬去和别人一起住,他们只能依赖他们的养育者。”
因此在施与原生家庭之伤的父母面前,我们只得被迫戴上一副面具,遮住自己宝贵的天然特质,扮演起一种家庭角色,来适应无法尊重真实自我的家庭环境。这面具不由得我们自由选择,也不能灵活变化,只能依照着父母隐性或者显性的需求来创造。表2-1是几种常见的家庭面具(根据美国家庭咨询师莎伦·维格谢德尔-克鲁斯(Sharon Wegscheider-Cruse)以及心理咨询师约翰·布雷萧(John Bradshaw)的家庭角色理论改编)。
表 2-1
面具为我们创造了一个“假我”,来代替真我适应原生家庭环境。随着成长发展,我们的伪装技巧日益纯熟。渐渐地,面具渗透进了我们生活的方方面面,成了一层包裹在心灵上的硬壳,阻碍我们体验、接纳和表现自己的天然特质,也使得我们逐渐地模糊了假我与真我的界限。
既然面具能够帮助子女适应父母创造的原生家庭环境,为何戴上面具的我们却越来越痛苦?
那是因为,戴上面具、变成假我是需要付出代价的。这代价就是如影随形的、强烈的 羞耻感 。我们必须要为了“真我”的存在感到无尽的羞耻,才能心安理得地让“假我”代行其道。
这种羞耻感,并不是做错了事情之后感到的羞愧和内疚,而是 认为自己本身就是一种错误 的羞耻,是对自己作为人的价值的贬低。美国心理咨询师约翰·布雷萧把这样的羞耻感称为“有毒的羞耻感”(toxic shame)。
我十分同意布雷萧的说法,这样的羞耻感拥有足够摧毁一切的“毒性”。如果我们认为,真我的存在本身就是一个错误,那么任何源自于内心的举动、思想和情感都会是错误的。无可避免地,在生活的各个方面,我们都得绞尽脑汁地去伪装和掩藏真我。必须戴上面具,变成假我,我们才会感到自己是值得被爱的、被接纳的、被尊重的。
在毒性羞耻感的影响下,有些人选择躲避任何可能出现“真我”的场景。比如,有人逃避一切可能让自己“原形毕露”的社交场景;有人力求自己每时每刻都光彩照人、无可挑剔;有人常常压抑自己的想法和情绪来迎合他人等。
虽然早已不是公司新人了,但是艾米每天除了要一丝不苟地完成自己分内的工作,还要完成同事们分派给她的“举手之劳”:买咖啡、打印材料、订外卖……艾米为此叫苦不迭:“我感到自己总是在为他人活,真的很累。”然而,艾米却不想对同事们说不——“如果我拒绝了他们的请求,他们会不会就不再热情地对待我了?”艾米承认,有时自己也挺享受这种被人需要的感觉。
很显然,艾米抓住不放的是“照顾者”的面具。在面具之下,我看到了艾米内心的毒性羞耻感:只有牺牲了我自己的感受和需求,才能换得他人对我的接纳。果然,随着咨询的深入,我了解到艾米的母亲常常对她百般挑剔和苛责,艾米只要一不顺其心意,就会遭受母亲的情感和言语之伤。因此,艾米戴上了“照顾者”的面具,习惯于牺牲自己的情感需求来抵消原生家庭之伤。
在毒性羞耻感的影响下,也有一些人对任何可能戳穿“假我”的场景异常敏感。比如有人对批评非常敏感,一旦听到异议就要猛烈回击;有人无法面对自己的失误,需要找个“替罪羊”,或者干脆在错误产生的后果面前一走了之;有人的生活里充满了嫉妒、竞争和猜忌……
25岁的来访者吉米是被女友拖着来做心理咨询的。女友告诉我,虽然吉米是一个有高学历、高收入的上进青年,但是他特别敏感多疑,听不进任何建议。就算女友只是想要给吉米一些温和的提议,他也会从平日里的谦谦君子一下变成了脾气火爆的“炸弹”。
听到了女友的抱怨,吉米果然怒气冲冲地回应道:“其实我的家庭没有什么背景,我的事业也没有发展得很好,我知道自己根本配不上女朋友。她这样抱怨我,就是看不起我,干脆分手算了!”
通过更加深入的谈话,我发现吉米的童年非常不幸。幼年时,父亲时常殴打母亲,最终抛弃了母子二人。母亲常常哭泣着对吉米说,她所有的人生希望都寄托在了吉米身上,期盼他能够早日出人头地。因此,吉米一直戴着“模范生”的面具生活,用自己的成就来抵消原生家庭之伤。在看似光鲜亮丽的面具之下,吉米的毒性羞耻感让他对于展示“真我”恐惧到了极点。他坚定地认为,一旦完美的面具被戳破,他就会遭到抛弃和不接纳。
除了隔断我们与真我的连接,强化假我的面具以外,毒性羞耻感还会带来以下几点影响。
◎逃避情绪
多少次,我们在父母那里听到“不许哭,再哭我可要打你了”这样的威胁?
在同样不懂得如何表达情绪和接纳情绪的父母那里,我们错误地学习到了情绪是一件很可怕的事情,因为它可能会给我们招来打骂。
毒性羞耻感阻碍了我们产生情绪 。因为我们知道,情绪很可能让我们抛下面具,回归原本儿童的天性,破坏父母给我们创造的“秩序”。于是,我们开始否认、压抑、故意无视情绪的存在,我们学会了如何在悲伤的时候止住眼泪,在生气的时候默默走开,在失望的时候强颜欢笑。
然而,情绪并不是能够被我们“克服”的。如果情绪不能够被合理地释放出来,它会像火山熔浆一样积累在我们的身体里,等待着可以爆发的时机。
有时,这些积压的情绪会在莫名其妙的地方爆发出来。许多人的“无名之火”,其实都冤有头债有主。开车的时候对着路人大吼的时候,我们其实是想对谁大吼?回家之后冲着伴侣摆臭脸的时候,我们其实是想给谁脸色看?对着孩子屁股狠狠踹了几下,我们其实是想告诉谁自己比他强大?
有时,这些积压的情绪因为实在无处对外释放,便转化成了对自己的攻击。于是,我们出现了一系列的心理疾病,例如焦虑症、抑郁症、强迫症等。
有时,这些积压的情绪已经太满,就快要溢出来了,但是我们依然没有办法坦然地接纳它们的存在。于是,我们选择用酒精、香烟、毒品、性爱、垃圾食物、网络游戏等来暂时地麻痹它们。
我们会发现,自己不仅在逃避负面情绪,而且在逃避快乐、感动、激动等正面情绪。这是因为在毒性羞耻感的影响下,我们觉得自己并不值得拥有这些美好的情绪。
当正面情绪来临时,我们会患得患失(“这样好的情绪会驻足多久,我一会儿会不会又陷入了情绪低潮中”),会自我怀疑(“我现在一事无成,怎么还能对自己的生活感到满意和快乐呢”),会担心他人的评价(“别人一定会想,我居然会为了这么点小事而喜不自禁,真是幼稚”)。在瞻前顾后中,我们与正面情绪擦肩而过。所以,我们常常会感到自己没有“充分地”生活。
其实,只有放开束缚,拥抱天性,我们才能充分体验各式各样的情绪。而毒性羞耻感却使得我们逐渐变得麻木,为压抑情绪而感到痛苦,也为喜形于色而感到羞愧。
◎失去信任
“我男朋友最近一直问我为什么对他冷淡了,是不是不再爱他了。我敷衍地说,是他多想了。其实我在工作上一直有很多压力,我的父母也给了我很多压力,想让我快点结婚生子。我很想向男朋友倾诉这些烦心事,但又觉得自己太脆弱了,这点小事都处理不好。”
来访者麦田这么跟我说。作为她的咨询师,我知道麦田很在乎她的男朋友,但是我发现,好几次麦田都宁愿让男朋友误会自己没有那么爱他,也不愿意把自己脆弱和无助的一面展现给男朋友。
后来我了解到,麦田在童年长期受到父母的情感忽视。小学暑假的时候,父母要上班,常常把七八岁的她扔在家里一整天,也没有找其他人来照顾她。好几次,小麦田在家里感到很害怕,打电话到父母单位请他们回家,却招致父母的训斥:“你不知道我在上班吗?这有什么好害怕的?你真没用!”儿时麦田展现的脆弱天性,并没有为她赢得父母的爱与滋养,反而让她被训斥和羞辱,因此她不再信任别人能够懂得她的脆弱。
原生家庭之伤给我们带来了对于信任的困惑。哭泣的时候,有时父母会安慰我们,有时却会打骂我们,有时又会无视我们的存在……当发现了父母的反应无法预测时,我们就不愿意再轻易交出自己的信任。同时,我们也会羞耻于自己曾经轻易地相信了父母,把脆弱的自己全权交给父母,结果造成了如此痛苦的原生家庭之伤。
长大之后,面对其他人,我们也会犹豫和害怕:一旦向他们展现出自己脆弱柔软的一面,我们会不会就被他们伤害或者抛弃?
由于童年的前车之鉴,我们在人际交往方面时常过于警觉,甚至我们不愿意给自己机会去信任任何人。我们猜想,也许只有这样才有可能永远不被背叛。高度警觉的信任系统给人际关系带来了许多挫折,也让自己的内心疲惫不堪。
这一点尤其会在亲密关系中给我们和伴侣带来困扰和压力。
毒性羞耻感往往让我们感到,在亲密关系里自己永远是不够好的、不值得被爱的。我们只有戴上一副面具,才能获得伴侣的爱和接纳。 麦田对我说:“我不想告诉男朋友我最近遇到的压力,是因为我在他面前一直是完美的成功女性形象。如果这层形象破灭了,我就会被打回原形——一个迷茫又脆弱的小女孩。他怎么会喜欢这样的我呢?连我自己都不喜欢这样的我。”
毒性羞耻感也让我们不敢在亲密关系中表达自己的需求和感受,因为我们根本不相信对方能够接纳这些需求和感受。 麦田习惯了把自己的需求和感受藏在心里:“即使男朋友发现我的情绪不好,主动想要为我分担,我也不愿意告诉他我需要什么。我怕说了以后他做不到,我会更失望。”而事实上,麦田的这种做法,让她的男朋友非常苦恼。他很希望能给麦田带来安慰和支持,但是又不知道她到底需要的是什么。好几次猜不透麦田的心思后,男朋友开始在这段关系中感到疲惫。
同时, 因为没有办法相信伴侣会全心全意地爱和接纳自己,毒性羞耻感让我们时时刻刻都处在害怕失去伴侣的恐慌之中。 麦田也是一样。她的信任雷达总是在积极地工作着,扫描着男朋友的一举一动,生怕错过了任何一点背叛的蛛丝马迹。她会时不时地偷偷查看男朋友的手机和电子邮箱,尽管她知道这样做是在侵犯男朋友的隐私,而且一旦被男朋友发现,会极大地影响他们之间的关系,但是她就是停不下来。“我知道我这么做不对,但是我不知道还有什么办法可以让我安心。”
不久之后,麦田在男朋友的手机里发现了他向朋友抱怨麦田“冷漠”和“难相处”的短信,她忍不住和男朋友对峙。果然,男朋友非常生气麦田偷看他的手机,选择了与她分手。
“你看,我就知道他不可信任!”麦田哭着对我抱怨,“我再也不要相信任何人了!”
在麦田的案例中,我们可以看到,原生家庭之伤带来的毒性羞耻感导致了缺乏信任的恶性循环:麦田无法信任自己,所以无法信任亲密关系中的伴侣,造成相处中的巨大压力,导致了伴侣的“背叛”、亲密关系的枯萎。而这一切的经历,又造成了麦田今后对自己和他人更加不信任。如果麦田不做出行动识别和改善自己的毒性羞耻感,她无论和谁恋爱,都可能会陷入这样的怪圈中。
◎习得性无助
未成年时,我们可能在家中遭受虐待却没有办法脱身,可能遭受着父母的伤害却没有办法自救,这样的遭遇让我们深深地体会到了自己的弱小和无力,也让我们意识到自己的情绪、想法和行为在父母眼中并不重要。默默地承受原生家庭之伤,可能是我们当时唯一的选择。
如今我们已经成年,无论是物质上还是精神上,我们其实都拥有了比儿时多上几倍的能力和资源,也有了更多的生活选择。然而,毒性羞耻感蒙住了我们的双眼,让我们感受不到内心的力量,也不知道独立的大门已经向自己打开了。于是,我们错误地以为自己依旧是那个脆弱且无力的幼儿,渴求和依赖他人的照料与帮助,害怕和抗拒生活中的挑战与改变。
这,就是 习得性无助 。
在人生的挑战和波折面前,习得性无助会让我们立刻丧失斗志和勇气,让我们在还没有开始尝试之前就放弃。在咨询中和生活中,我常常听到这样的话:
我虽然对目前的工作不满意,但也不想跳槽,投简历和面试多可怕啊!
出国留学很辛苦的,我怎么可能坚持得下来。
我确实不喜欢他,但是也可以凑合过日子,万一跟他分手了,我再也找不到新的对象了怎么办?
就这样,我们错过了很多原本可能让人生更精彩的机会,对生活的态度也变得随随便便,怎么都行。看起来,我们好像是学会了放手,成了“佛系青年”,但内心却缺少“佛系”的宁静,反而每天都处在对现状不满意,但又不愿做出改变的纠结之中。
因为,这“佛系生活”很多时候并不是我们真正想要的生活。所谓的“放手”,说到底其实是我们向内心的恐惧感和无力感投降,把人生的选择权拱手让给了他人和环境。
这就是习得性无助的可怕之处。它会让我们认为自己的生活不由自己掌控,完全取决于其他人或者环境,因此,我们陷入了一个“ 永恒的受害者 ”模式中。工作进展不顺利,是因为老板不公平;恋爱受挫,是因为对方没眼光;生活窘迫,是因为财神爷没眷顾我……甚至,“我现在生活中一切的不好,都是我父母的错!”在习得性无助创造的受害者天堂中,我们永远是那个被委屈、被辜负、被伤害的人。我们停止了前进,把未来和希望全部寄托在了别人的改变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