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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件之章
野野口修的手记

1

事情发生在四月十六日,一个星期二。

这天下午三点半,我从自家出发,前往日高邦彦的家。日高家和我家有电车一站地的距离。出站后,还要搭乘一段公交车,不过即使加上步行的时间,最多二十分钟也就到了。

虽然平时没什么事我也会去日高家,但这天找他确实是有事。这么说吧,我要是这天不去,就会有一阵子无法见到他了。

日高的家坐落于一片规划开发完善的住宅区,这里的高档住宅鳞次栉比,偶尔还会看见堪称豪宅的房子。这一带之前是森林,许多屋主便保留了原有的野生树木,将其变作庭院景观的一部分。围墙内的山毛榉和麻栎枝繁叶茂,在道路上投下浓密的树影。

这些路算不上窄,却都是单行道,大概安全性也是象征地位的要素之一吧。

听说日高几年前在此处买了房子时,我并没有太惊讶,因为在这片区域长大的男孩子都梦想能住到这儿来。

日高的房子称不上豪宅,不过考虑到只有夫妇两人住,这里还是显得过大了。屋顶采用了和风的歇山顶式样,但凸窗、拱形玄关和在二楼窗外挂鲜花盆栽的设计则是西式的。这可能是折中了夫妇二人意见的结果。不,考虑到围墙是砖砌结构,应该说更多依照了女主人的意见。她以前就曾透露过,很想住在像欧洲古堡一样的家里。

更正。不是女主人,是前任女主人。

沿着采用了条砌法的砖墙,我走到日高家的门前站定,按下了对讲门铃的按钮,然而过了许久都没人应答。一看,车库里没有日高的萨博。他可能是出门了吧,我想。

思考着如何打发时间,我想到了樱花树。日高家的庭院里只种了一棵八重樱,上次来的时候花开了三分满。那是大概十天前了,不知道现在开得怎样了。

虽然这是别人家,但我仗着自己是日高的好朋友,擅自进去了。通往玄关的路半途分岔,朝房子的南面延伸。我沿着岔道,踱向庭院。

樱花大多已经飘落,不过枝头仍残留一些可以观赏,只是当下实在不是赏樱的好时机。树下站着一个我不认识的女子。她身体前倾,看着地面,一身牛仔裤配毛衣的休闲打扮,手里拿着白布一样的东西。

“您好。”我向她打了声招呼。

女子似乎吓了一跳,猛地站直身子看向我。“啊,对不起!”她说,“这东西被风吹到了这里。家里好像没人,十分抱歉!”她给我看了看手中的东西,是一顶白色的帽子。

她看上去年龄在三十五岁到四十岁之间,长相普通,眼睛、鼻子和嘴巴都很小,气色不佳。

我心生疑惑:风有那么大吗,把帽子都吹跑了?“您刚才好像盯着地面看得很入迷呢。”

“嗯,这里的草坪太漂亮了,我在想到底是怎么打理成这样的呢。”

“哦,我不是很清楚。这是我朋友的家。”

她点了点头,好像早就知道我不是这家的主人一样。

“实在是抱歉了。”她低头致意,接着从我身旁经过,朝院门走去。

又过了大概五分钟,从车库那边传来了引擎的声音。日高回来了。

我回到玄关的时候,藏青色的萨博正在倒入车库。驾驶席上的日高看到了我,微微点头,副驾上的理惠也微笑着朝我颔首致意。

“对不住,本想着稍微买点东西就赶紧回来的,没想到遇上了堵车,真是服了。”日高从车上下来,边说边做出道歉的手势,“等了很久吗?”

“也没有。我在欣赏你家庭院里的樱花呢。”

“都掉得差不多了吧?”

“嗯,不过真是棵漂亮的树。”

“开花的时候是挺好的,不过在那之后就太让人头疼了。我工作间的窗户离得近,有时候还会有毛毛虫爬进来呢。”

“确实让人头疼。不过,你有一段时间都不用在这儿工作了。”

“嗯,一想到能从毛毛虫地狱逃走,就觉得如释重负啊。不说这些了,快进来吧,招待你喝咖啡的器具还是有的。”

穿过拱形玄关,我们一起进了家。屋子已经基本收拾完毕,就连墙上的画也不见了。

“都打包好了吗?”我问日高。

“除了工作间以外,大体上都打包好了。基本上都是搬家公司帮忙弄的。”

“你们今天晚上在哪儿休息啊?”

“订了酒店,皇冠酒店。不过我应该还是会留在这儿过夜。”

我和日高进了他的工作间——一个大约十叠 的西式房间。里面有一台电脑、一张办公桌、一个小型书架,显得空荡荡的。其余的东西大概都打包好了。

“对了,明天要交的稿子还没写完吗?”

听到我的提问,日高面露不快,点了点头。“连载还差最后一回,我打算今天晚上用传真发过去,所以还没有把电话停掉。”

“是给聪明社的月刊杂志写的吗?”

“嗯。”

“还剩几页要写?”

“三十页。不过总能写完的,不是吗?”

办公桌旁有两把椅子,我和日高便围着桌角坐了下来。不一会儿,理惠端着咖啡进来了。

“温哥华的气候是怎么样的呢?比这里冷吧?”我问二人。

“纬度完全不同,所以是比这儿要冷。”日高回答。

“但是有一点挺好的,就是夏天很凉爽。整天待在空调房里,人的体质都变差了呢。”理惠补充道。

“要是在凉快的房间里工作就能顺利推进就好了。不过这怎么可能呢。”日高笑眯眯地说。

“野野口先生,您一定要去那边找我们玩啊,我会给您当个好向导的。”

“谢谢,我一定会去的。”

“那你们慢慢聊。”理惠说着,走出了房间。

日高端着咖啡杯,起身眺望窗外的庭院:“好在今年看到了樱花盛开的美景。”

“明年如果樱花开得好,我就拍下来,把照片传到加拿大。欸,那边有没有樱花树呢?”

“不知道。我要搬去的房子附近好像没有。”他说着,呷了一口咖啡。

“对了,刚才我在庭院里看到一个奇怪的女人。”我犹豫片刻,还是决定把这件事告诉他。

“奇怪的女人?”日高皱起了眉头。

我把刚才发生的事告诉了他。一开始他还有些诧异,随后神情便放松了下来。

“所以说是一个长得像小芥子人偶 的女人?”

“啊,没错。你这样一说还真的是。”这比喻十分贴切,我忍俊不禁。

“没记错的话,那个女人姓新见,就住这附近。她看上去年轻,但实际应该超过四十岁了,有个初中生年纪的儿子,傻小子一个。她丈夫很少在家,理惠推测应该是在外地长期出差。”

“你们对她的情况了如指掌啊,关系很好吗?”

“和那个女人?完全没有。”他打开窗户,关上纱窗。微风透过,夹杂着叶子的清香拂面而来。“恰恰相反。”他继续说道,“似乎还被她记恨了。”

“记恨?那还真是不安宁。为什么啊?”

“因为猫。”

“猫?猫怎么了吗?”

“前段时间,那个女人养的猫好像倒在路旁死掉了。兽医看过后,跟她说猫是被毒死的。”

“这件事和你有关系吗?”

“她怀疑是我做了毒丸子,设计把猫给毒死的。”

“你?她为什么会有这种想法?”

“因为我的杰作。”日高从仅剩的那个小书架上抽出一本月刊杂志,翻到正中间,放到我面前,“你看看这个。”

那是半页纸左右的一篇散文,名为《忍耐的极限》,题目旁边印有日高的头像。我浏览了一下,通篇都在讲作者如何被一只放养的猫折磨得心力交瘁。早上,庭院里一定会有猫的粪便;车库里汽车的引擎盖上,脚印零星可见;盆栽花的叶子被咬得残缺不全。明知道罪魁祸首是一只棕白相间的猫,却拿它没有办法,把塑料瓶并排摆放也没有任何效果。如此日复一日,作者已经濒临忍耐的极限——大致写的就是这些。

“死的那只猫是棕白相间的吗?”

“正是这样。”

“原来如此。”我苦笑着点了点头,“难怪你会被人家怀疑。”

“大概是上周吧,那个女人一脸严肃地来到我们家,虽然没有直说是我投的毒,但基本上就是那个意思。理惠很生气,把她赶走了。既然她在庭院里逗留,应该还在怀疑我,大概是在找毒丸子的痕迹呢。”

“很执着啊。”

“那种女人就是这样。”

“她知道你们要去加拿大生活了吗?”

“理惠和她说了。原话是,‘我们下周就要搬去温哥华了,所以就算您家的猫再调皮,我们也只需要再忍耐几天就行了。’你别看理惠那副模样,她也有强硬的一面。”日高大笑道。

“理惠说的话很有道理,你们根本就没有理由如此匆忙地杀死那只猫。”

不知怎么,日高没有立刻对我的话表示赞同。他只是笑眯眯地眺望窗外,将手中的咖啡一饮而尽,然后小声地说:“是我干的。”

“欸?”我一时没有听懂他的话,又问道,“你说什么?”

他把咖啡杯放到桌子上,拿起烟和打火机:“猫是我杀的。我在庭院里放了毒丸子,没有想到事情进展得那么顺利。”

听到这句话,我也只是以为日高在开玩笑而已,然而他脸上的笑容显然和开玩笑时不一样。

“毒丸子是哪儿来的?”

“很简单,只需要在猫粮里掺一些农药,任它们散落在庭院里就行了。那种主人不怎么管束的猫可是什么都会吃的。”

日高衔起一根烟,点上火,很享受地吞云吐雾起来。透过纱窗进来的风,很快便将烟雾吹散了。

“为什么要做那种事呢?”我问道,心里不是滋味。

“我和你说过这栋房子还没有找到租客吧?”他的表情稍稍认真起来。

“嗯。”

日高夫妇打算在他们搬到加拿大的这段时间将房子租出去。

“房产中介还在继续寻找租客,不过前段时间提到了一件让我有点担心的事。”

“什么事?”

“说是家门口摆着的塑料瓶让人印象不好,会让人觉得这家肯定深受猫捣乱的困扰。也的确是,哪个人愿意租这样的房子呢?”

“把塑料瓶收起来不就好了吗?”

“那样做解决不了根本的问题啊。有意向租房的人来家里看时,对满院的猫屎会作何感想?我们人在的时候还可以打扫,但明天走了之后,这里就该臭气熏天了。”

“所以你就把猫杀了?”

“嘿,猫的主人也有责任。但我看那个姓新见的家庭主妇是不会懂这些的。”日高说着,在烟灰缸里按灭了烟。

“理惠知道这件事吗?”

听到我的问题,他扬起一侧嘴角,摇了摇头:“怎么可能知道?女人啊,大多喜欢猫,要是把实话告诉她,我在她眼里就成恶魔了。”

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能沉默。就在这个时候,电话适时响起,日高拿起了听筒。

“喂……啊,您好。我想着您也该打电话来了……是的,计划不变……哈哈,被您看穿了。我马上就要开始写了……是啊,今天晚上一定会努力写出来的……好的,那我写完后给您发过去……不用了,这部电话只能用到明天中午,所以还是我打给您吧……对,从酒店走。那就先这样。”挂断电话后,他轻轻地舒了一口气。

“是编辑吗?”我问道。

“是聪明社的山边。我拖稿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但这次他好像也不免感到担心,毕竟这一次如果拿不到原稿,我后天不在日本就不好办了。”

“那就不打扰你了,我先走了。”我从椅子上站起身来。

就在这时,我听到了对讲门铃的声音。我以为是有人上门推销,但似乎并非如此。只听走廊里传来理惠的脚步声,接着就是一阵敲门声。

“怎么了?”日高问。

门开了,理惠阴沉着脸朝里看。“是藤尾女士。”她压低声音。

日高的脸就像暴风雨来袭前的天空,阴云密布:“藤尾……是藤尾美弥子?”

“嗯,她说有件事今天无论如何都想跟你谈谈。”

“真是服了。”日高咬了咬嘴唇,“她可能猜到我们要去加拿大了。”

“那我和她说你很忙,请她先回去?”

“也是。”他略作思考,然后改变了主意,“算了,我见见她。我也想就此有个了断,好落得轻松。把她带过来吧。”

“倒也可以……”理惠面带顾虑看向我。

“哦,我正准备告辞来着。”我说。

“不好意思。”理惠说着,离开了房间。

“真是让人头疼啊。”日高叹了一口气。

“说起来,藤尾是藤尾正哉的藤尾吗?”

“是他妹妹。”他挠了挠留着中长发的脑袋。“要是给点钱能打发走就好办了,一旦涉及召回和重写,就实在是难以应付。”

脚步声传来,日高不再作声。“走廊太暗了,真是不好意思。”理惠的声音随之而来,紧接着是敲门声。“进来。”日高应道。

“藤尾女士来了。”理惠开门说道。

她身后站着一个长发女子,年龄应该在二十五岁到三十岁之间,身上穿着大学生去企业参观时常穿的那种西服。身为一个突然的访客,她还是在仪表上花了不少心思的。

“那我走了。”我对日高说。我本想说后天要去送他,又把话咽了回去,不希望一不小心刺激到藤尾美弥子。

日高没有说话,对我扬了扬下巴。

理惠把我送到门口。

“招待不周,真是不好意思啊。”她双手合十,闭起一只眼睛,做出道歉的姿态。她个头不高,身材纤细,做这些动作的时候看上去就像一个少女,让人完全想不到她已经三十多岁了。

“后天我去送你们。”

“可您挺忙的吧?”

“没关系,我走了。”

她和我道别后,目送我到下一个街角。

2

回到家后,我工作了不一会儿,玄关的门铃便响了。我的家和日高家有着天壤之别,只是一栋五层公寓中小小的一户,由一个六叠的房间和一个大约八叠的开间组成:前者是工作间兼卧室,后者则包含客厅、餐厅和厨房。我也没有像理惠那样的伴侣,所以门铃响了只能自己去开门。

透过门镜确认来客后,我打开了门锁。是童子社的大岛。

“你一如既往地准时啊。”我说道。

“我就这点优点了。这是给您的慰问品。”说着,大岛递过来一个正方形的小包裹,上面有某知名和果子店铺的名字。他很清楚我是一个甜食爱好者。

“你还特意给我送过来了啊,谢谢了。”

“没事,反正我也要回家,正好顺路。”

我把大岛请进狭小的客厅,给他沏好茶,然后去工作间把桌子上的原稿拿了出来:“就是这个,我不确定是否可以。”

“那我就开始拜读了。”他把茶碗放到一边,拿起原稿开始迅速浏览。

我则打开报纸。自己写的东西被别人当面阅读,总让我觉得有些不舒服。

就在我猜大岛应该读完一半的时候,餐桌上的无绳电话响了。说着“不好意思”,我起身接了电话。

“喂,我是野野口。”

“喂,是我。”日高的声音传来,听起来有些低落。

“哦,怎么样了?”我这样问,是因为还惦记着藤尾美弥子的事。

他没有回答我,而是深呼吸了一下,然后问道:“你现在忙吗?”

“忙倒不至于,主要是现在家里有客人。”

“这样啊。你那边什么时候可以结束?”

我看了看墙上的钟,刚过六点。“还得一小会儿吧。到底怎么了?”

“嗯,电话里不好说,想和你商量点事情。可以来我家一趟吗?”

“没问题。”我想问问他是否和藤尾美弥子有关,完全忘记了大岛还在身旁。

“八点怎么样?”他说。

“可以呀。”

“那我等你。”说完,他挂断了电话。

我放下无绳电话后,坐在沙发上的大岛似乎准备站起来。“您要有事情的话我就……”

“没有,没关系,没关系。”我伸手示意他坐下,“我和人约了八点见面,时间还很充裕,你慢慢看。”

“是吗?那我就继续了。”他又继续读起原稿来。

我也继续读报,然而思绪完全被日高的事情占据。他找我恐怕和藤尾美弥子有关,除此以外我想不到其他可能性。

日高写有一部名为《禁猎地》的小说,讲述了某位版画家的一生。说是虚构作品,实际上主人公存在原型,即藤尾正哉。

藤尾正哉是我和日高的初中同学,基于这层关系,日高便想将他的事写进书中。但是这部小说存在几个问题,即完全没有考虑到藤尾正哉的名誉,将现实照搬了进去,特别是他学生时代的古怪行为,都被日高悉数记载了下来。对于我们知情者来说,除了主人公的名字不同外,这根本就不是一部虚构作品。另外,藤尾正哉被妓女刺死的部分,也跟现实别无二致。

《禁猎地》后来成了畅销书,认识藤尾正哉的人很容易就能猜到主人公的原型是谁。最终,藤尾的家人注意到了这本书。

藤尾的父亲已经去世,抗议的是他的母亲和妹妹。她们认为小说显而易见是以藤尾正哉为原型创作的,但她们不记得授权过日高写这种内容,而且这本书还侵犯了藤尾正哉的隐私,使其名誉受损。她们要求召回这部作品,并进行全面改写。

就像日高说的那样,她们所要求的似乎不是经济赔偿。不过,她们只是单纯希望改写小说,还是另有诉求,现在还不清楚。

听刚才那通电话里日高的语气,他和藤尾美弥子的谈判似乎并不顺利。但是他为什么找我呢?如果他们都谈僵了,我更不可能帮得上忙了。

就在我浮想联翩的时候,对面的大岛看完了原稿。我也将视线从报纸上移开,抬起头来。

“真是不错。”大岛说道,“有一种温暖、令人怀念的感觉。我觉得很不错。”

“是吗?你这样说我就放心了。”我如释重负,呷了一口茶。大岛的确是个讨人喜欢的年轻人,却也不说场面话。

一般来说这时候该商量接下来的安排了,但是今天我和日高有约。我看了看挂钟,六点半了。

“时间上没问题吗?”大岛很识相。

“嗯,倒是还来得及。不如这样,附近有一家家庭餐厅,我们在那里边吃饭边接着商量怎么样?可以的话就帮我大忙了。”

“好啊,反正我也得吃晚饭。”他一边把原稿放到手提包里,一边说道。他明年应该就三十岁了,却还是单身。

从我家步行两三分钟就有一家家庭餐厅,我们边吃焗意粉边商量。说是商量,其实大部分时间都在闲聊。其间,我提到接下来要见的人是作家日高邦彦,大岛显得有些惊讶。

“您和那位是朋友啊?”

“嗯,我和他是小学、初中同学,父母家离得也不远,从这儿走一会儿就到。当然了,我们的老房子都被拆除了,后来新建了公寓楼。”

“原来你们是从小玩到大的伙伴呀。”

“算是吧,现在也有联系。”

“哇!”他的眼神里流露出羡慕和憧憬,“我都不知道呢。”

“我能给你们那里写东西,也是他介绍的。”

“啊,是这样呀。”

“一开始是你们主编想和日高约稿,但日高以自己不写儿童文学为由拒绝了,最后把我介绍了过来。所以他可以算作是我的贵人。”我用叉子把通心粉送进嘴里,这样说道。

“欸,还有这么一回事啊。倒确实也想看看日高先生写的儿童文学呢。”大岛接着问我,“野野口先生,您不想试着写写面向成年读者的小说吗?”

“有机会的话也会试试。”这是我的真实想法。

七点半我们俩离开餐厅,步行到电车站。大岛的车和我的方向相反,在站台上目送他后,很快我的那趟车也来了。

到达日高家的时候正好是八点。我站在大门口,觉得有些奇怪,因为房子一片漆黑,连门口的灯也没亮。即便如此,我还是试着按了按对讲门铃。没人应答,和我预料的一样。

我想,是不是自己搞错了?日高在电话里说让我八点来,或许是让我八点从自己家出发。

我沿着来时的路折返了一点儿。有个小公园,旁边还有个电话亭。我拿出钱包,走进电话亭。

我拨通在查号台问到的皇冠酒店的电话号码,寻找姓日高的住客。前台立即帮忙转接。

“喂,我是日高。”理惠的声音传来。

“我是野野口。”我说,“日高现在和您在一起吗?”

“没有,他没过来,应该还在家里。他有些工作还没有做完。”

“啊,这个嘛……”我告诉她家里没有亮灯,好像没有人在。

“那就太奇怪了。”电话那头的她好像也困惑不解,“他跟我说过来这边最早也该是深夜了。”

“会不会只是临时出门了?”

“那也不太可能。”理惠沉默片刻,若有所思。“我知道了。我现在回家一趟,”她说,“大概四十分钟以后到。您现在在哪里?”

我告诉了她自己所在的位置。“那我去附近的咖啡店坐一会儿。”说完,我挂断了电话。

我走出电话亭,又决定去咖啡店之前再到日高家看看。灯依然没亮。另外,那辆萨博仍在车库里,这让我有些在意。

日高想要换个环境调节心情的时候,经常会来这家咖啡店,我也来过几次。老板对我有印象,还问我今天怎么没有和日高一起来。我告诉他我们约了见面,但日高家里一个人也没有。

接着,我们聊起了职业棒球的话题,一聊就超过了半个小时。然后我把账结了,快步走向日高家。

到门口的时候,理惠刚好从出租车上下来。我和她打了招呼,她微笑以对。然而,扫了一眼自己家后,她的神情马上变得不安起来。

“真是一片漆黑啊。”她说。

“他好像还没有回来。”

“但是他应该没有外出的计划啊。”她从包里取出钥匙,走向玄关。我紧随其后。

玄关是锁着的。理惠打开门锁,走进家里,把各处的灯都打开了。房间里凉飕飕的,不像是有人在。

理惠穿过走廊,走到日高的工作间门口,将手搭在门把手上。门是锁着的。

“他出去时一般都会锁门吗?”我问道。

她边取钥匙边不解地说:“最近都不怎么锁啊。”

打开锁,门就这么开了。工作间也没有开灯,但并不是一片昏暗,因为电脑开着,显示屏发出光亮。理惠摸到墙上的开关,打开了荧光灯。

房间中央是倒下的日高,他的双脚冲着我们。

一瞬间我的大脑一片空白。理惠跑过去,但又突然停了下来,双手捂着嘴,浑身僵硬,整个过程没有说一个字。

我也战战兢兢地靠近了一些。只见日高趴在地上,脸扭向左边,左眼微睁。那是已死之人的眼睛。

“死了。”我说。

理惠的情绪开始崩溃,她跪到地上,发出撕心裂肺的哀号。

3

警视厅的侦查人员进行现场勘查取证时,我和理惠在会客室等着。说是会客室,却既没有沙发也没有桌子。我让理惠在装满杂志的纸箱上坐下,自己则像一头熊一样走来走去,偶尔朝走廊探头偷看一下勘查的进展。理惠一直在哭。我看了一眼手表,晚上十点半了。

敲门声响起,门随之而开。迫田警部 进来了:他将近五十岁,是个沉稳的男人。让我们在这个房间先等一会儿的人就是他。看来,他应该是侦查负责人。

“我们稍微聊聊,二位看行吗?”警部瞥了一眼理惠,转而问我。

“我倒是没问题……”

“我也可以。”理惠用手帕压着眼睛下方,说道。她的声音带着一丝哭腔,但听起来很坚定。我想起白天日高说过,“她也有强硬的一面”。

“那我就占用您一点时间。”迫田警部就那样站着询问我们发现尸体前的经过。谈话的走向令我不得不提起藤尾美弥子。

“日高先生是几点给您打的电话呢?”

“我觉得应该是六点多。”

“当时,日高先生和您提到这位姓藤尾的女士了吗?”

“没有,他只说想商量点事情。”

“所以说也可能是因为别的事?”

“没错。”

“对此您有什么头绪吗?”

“没有。”

警部点点头,然后看向理惠:“藤尾这个人是什么时候离开您家的呢?”

“我觉得应该是五点多。”

“在那之后您和您丈夫说过话吗?”

“稍稍说了几句。”

“您丈夫当时状态如何?”

“他和藤尾女士聊得不太顺利,显得有些发愁。不过他跟我说没什么需要担心的。”

“在那之后您就离开家前往酒店了?”

“是的。”

“我看看,您和丈夫原本计划今天晚上和明天晚上住在皇冠酒店,后天前往加拿大。不过您丈夫由于工作没有完成,便留在家里……”看了自己的笔记后,警部抬起头,“都有谁知道这件事呢?”

“我和……”理惠看向我。

“我自然也知道。除此以外,应该还有聪明社的人。”我解释说,日高原定今晚完成的原稿就是要交给聪明社的,“但也不能仅凭这一点就锁定凶手吧?”

“是的,这我知道。只是作为参考才问您二位的。”迫田警部脸颊的肌肉稍微放松了一些。

在这之后,他的问题就主要是面向理惠的了,比如最近有没有在家附近看见什么奇怪的人。理惠回答说并没有这样的印象。我想起了白天在庭院里看到的那个主妇,犹豫着要不要把这件事说出来,但最终还是选择了沉默。无论如何,因为猫被弄死就去报仇杀人也实在是太荒唐了。

问题问完后,警部说会让下属送我回家。我本来想陪着理惠,但听警部的意思,已经联系了理惠的娘家,很快就有人来接她了。

随着发现日高尸体时的冲击感一点点退去,疲劳感开始渐渐袭来。说实话,一想到接下来还得坐电车回家,我就泄了气。于是,我接受了警部的好意。

走出房间,仍能看到很多侦查人员在走廊上穿梭。工作间的门开着,但看不见里边的情况。想来,尸体应该被运走了。

一名穿着制服的年轻警察和我打了声招呼,把我带向一辆停在门口的警车。我思绪游离,想到上次坐警车还是因为超速被抓到了。

警车旁站着一个男子,个子很高。光线让我看不清他的面容。

“好久不见,野野口老师。”

“欸?”我停下脚步,确认对方的长相。

男子向我走近,脸庞在阴影中显现了出来。他的眉眼挨得很近,面容立体。我第一反应是自己见过这张脸,随后记忆复苏:“啊,你是……”

“您还记得我吗?”

“记得记得。我想想……”我暗自确认了一下,说道,“你是加贺,对吧?”

“对,我是加贺。”他郑重地鞠了一躬,“过去承蒙您照顾了。”

“没有,彼此彼此。”我也低下了头,随即重新看向他。十年没见,不,应该更久了。他的神情看上去更加坚毅果敢了。“我是听说你改行当警察了,但真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你啊。”

“我也很惊讶,一开始还以为认错人了,问了您的姓氏后才确信。”

“确实,我的姓氏还是很少见的,即便如此,”我摇了摇头,“也太巧了。”

“我们上车说吧,我送您。虽然警车有些简陋。”他说着,为我打开了后排的门。同时,刚才那名制服警察坐到了驾驶席上。

加贺老师刚毕业就来到我当时任教的一所初中担任社会课老师。当时的他和大多数新老师一样,看上去意气风发、热情洋溢。他还是剑道高手,率领剑道部的英姿,更凸显了他的一番激情。

他只教了两年书就离职了,这牵扯到许多事由,不过在我看来,他本人不需要负任何责任。只能这样说吧,每个人都有适合做的事和不适合做的事,至于教师这份职业是否适合他,我不敢确定。当然了,这也和当时的社会风潮密切相关。

“野野口老师,您现在在哪所学校?”汽车一驶出,加贺老师就立刻问道。不对,再叫他“老师”就很奇怪了,现在该称他“加贺警官”了。

我摇了摇头:“前不久还在老家的第三中学教书,三月份刚辞职。”

加贺警官的表情显得很意外。“是这样啊。那您现在在做什么呢?”

“说来有些不好意思,我现在在写给孩子看的小说。”

“哦,原来是这样。”他点了点头,“所以您才跟日高邦彦先生有来往,对吗?”

“不,倒不完全是因为这样。”我解释说,我和日高从小就认识,也是托他的关系,才有了现在的工作。加贺边听边点头表示理解,我有点惊讶——这些话我刚才都对迫田警部说过,警部居然没有告诉他吗?

“您是边当老师边开始写小说的吗?”

“是啊。不过也只是一年两次,每次写三十页左右的短篇,但后来就想当一名真正的作家了,于是下定决心从学校辞了职。”

“这样啊,那您真的十分果敢。”加贺感慨道,可能是联想到了自己的经历。不过他自然也应该清楚,二十出头换工作和临近四十这么做,两者不可同日而语。

“日高邦彦生前写的是哪样的小说呢?”

我看着他的脸:“加贺,你不知道日高邦彦啊?”

“不好意思,我听过他的名字,但没读过他的书。尤其是最近这段时间,更是没怎么读书了。”

“工作肯定挺忙的吧?”

“不,是我自己懒惰。本来想着一个月读两三本的。”他用手托着脑袋,说道。“每个月至少要读两到三本书”——这是我当语文老师时的口头禅,不知道加贺是不是想起了这句话才那样说的。

我简单介绍了日高的情况。他出道已快十年,其间斩获了某文学奖,是当今为数不多的畅销作家之一,作品类型跨度大,从纯文学到大众文学都有。

“这其中有我也可以读的吗?”加贺问,“比如推理小说之类的。”

“虽然少,但也有。”我答道。

“您可以告诉我书名作为参考吗?”

“嗯。”我向他提起《夜光藻》。这本书是我很久之前读的,内容已经记不清了,但肯定和杀人案有关。

“您知道日高先生为什么要搬去加拿大吗?”

“似乎有很多原因,但我想最主要还是他有些累了。很多年前他就说过想去国外放松一段时间,而温哥华是理惠喜欢的地方。”

“您说的‘理惠’是指他夫人吧,看上去还特别年轻。”

“他们上个月才结的婚。日高是再婚。”

“是这么回事啊。和之前的夫人是离婚了吗?”

“不,前妻是交通意外去世的,已经是五年前的事了吧。”

谈话间,我再次意识到话题的主人公日高邦彦已经不在这个世界上了,心中涌起一阵悲伤。他究竟想和我商量什么?如果我能早早结束那无关紧要的工作讨论,早一些去见他,或许他就不会死了。我知道这么想无济于事,却仍懊悔不已。

“曾有一个姓藤尾的人,因为小说主人公原型的事提出过抗议。”加贺说道,“除此以外,日高先生还卷入什么麻烦了吗?和小说相关的,或和私生活相关的都算。”

“这个嘛,我就不太清楚了。”回答时我才意识到,这是在对我进行侦讯。这样一想,前排手握方向盘的警察的沉默也让我觉得不舒服起来。

“对了,”加贺打开记事本,“您听过西崎菜美子这个名字吗?”

“嗯?”

“还有小佐野哲司和中根肇这两个名字。”

“哦,那个啊,”我点了点头,“我知道,是《冰之扉》里的人物吧?日高正在为月刊杂志写连载小说。”我说道。这部小说今后会变成什么样呢?

“看起来,日高先生当时是在写这部小说,直到去世的那一刻。”

“这样说起来,当时电脑是开着的状态。”

“屏幕上显示的就是这部小说。”

“原来如此。”我突然想到一件事,于是问加贺,“小说写到什么程度了?”

“您说的‘什么程度’是指……”

“就是写了几页的意思。”我告诉他,日高今晚必须写出三十页稿纸的内容。

“电脑版式和稿纸不同,所以我也说不准,但至少不是一两页的量。”

“那么是不是可以从页数来推断案发时间?因为我离开日高家时,他还没有开始工作。”

“这一点我们警方也考虑到了,不过稿子应该不是以恒定的速度写成的吧?”

“话是这样说,但至少速度是有上限的。”

“对于日高先生来说,这个上限是多少?”

“怎么说好呢,之前他曾对我说,他一个小时大概能写出四页。”

“所以就算再快,一个小时也只能写出六页左右?”

“可以这么理解吧。”

听到我的回答后,加贺陷入了沉默,好像在脑海中计算着什么。

“有什么不对的地方吗?”我问他。

“现在还不知道。”加贺摇了摇头,“电脑上的小说是不是这次要连载的部分,也还没有得到确认。”

“啊,这样子。也就是说,他也有可能只是把已经发表过的内容调了出来?”

“这一点打算明天问一下出版社。”

我马上在心中推算起来:理惠说藤尾美弥子是五点左右离开的,而日高打给我时是六点多,如果他这段时间里一直在写,那么应该写了五六页。问题是,除此之外,他又写了几页呢?“你看,这可能属于侦查的保密内容,”我试着向加贺问道,“但我还是想问一下,推断出死亡时间了吗?警方认为是几点呢?”

“这确实是保密内容。”加贺苦笑道,“不过嘛,算了。虽说具体情况还得取决于解剖结果,不过我们推测是五点到七点之间,应该不会有太大出入。”

“我是六点多接到电话的……”

“嗯。如此一来,应该在六点到七点之间。”

等等。

也就是说,日高在和我通完电话后马上就被杀了。

“日高是被怎样杀死的?”我小声问道。加贺露出一脸惊讶的表情,可能是觉得尸体发现者这么问未免太奇怪了。但我真的不记得他的死法了,坦白说,我害怕得根本就不敢直视。

我这样解释后,加贺也很理解:“这一点也要等解剖结束后才能有定论,不过简而言之,他是被勒死的。”

“勒死?是被勒住脖子了?用绳子还是什么?”

“颈部缠有电话线。”

“怎么会……”

“除此以外还有一处外伤:他的后脑勺看起来遭受过重击。现场掉落了一个黄铜镇纸,我们怀疑是凶器。”

“你是说有人从背后打了他,趁他昏迷时将他勒死?”

“就目前的情况来看,是这样的。”加贺说道,又放低了声音,“刚才和您说的情况想必随后会公开,但在那之前还请您保密。”

“嗯,这是当然。”

警车终于开到了我的公寓楼下。

“谢谢你们送我回来,帮了我大忙。”我向两位警官道谢。

“我们才是,您的话很有参考意义。”

“那我先走一步。”

我正要下车,“啊,稍等,”加贺叫住了我,“可以告诉我连载那部小说的杂志名吗?”

我报出了聪明社的月刊杂志的名字,加贺却摇了摇头:“我是想问您的小说登在什么杂志上。”

我皱了皱眉,以掩饰害臊,有些生硬地说出了杂志名称。加贺将它写在了记事本上。

回到家后,我怅然若失地坐在沙发上,这一天发生的事完全不像真的。人的一生中再难有这么一天了。想到这里,我甚至不舍得睡觉,不,就算我想睡,今天晚上恐怕也是不可能了。就在这时,我突然有了一个念头,想把这份体验记录下来。朋友被杀的悲剧,就由我亲手写下来。

这就是我写下这份手记的前因后果。我想一直写到真相大白之际。

4

早报登载了日高去世的消息。我昨天晚上没有看电视,不过现在这件事应该已经被大量报道了。最近十一点多以后也会有新闻节目。

报纸头版的一角登了一个简要的标题,事件的详细情况登在社会版上。日高家的照片很大,旁边印有日高的头像,应该是他生前配合杂志需要而拍的。

报道的内容与事实基本相符,只不过以下的表述或许会让读者误以为发现尸体的只有理惠一个人:“妻子理惠女士从认识的人那里得知家里没有开灯,于是返回住所,发现日高先生倒在一层的工作间里。”通篇都没有出现我的名字。

根据报道,警方打算从陌生人作案和熟人作案两个方向展开侦查。从玄关上着锁可以推测,凶手大概率是从工作间的窗户进出的。

我合上报纸,起身准备做早餐时,门铃响了。我看了看挂钟,才刚过八点,没想到这么早就会有访客。我拿起平时很少使用的对讲门铃的话筒。

“喂。”

“啊,是野野口老师吗?”女子的声音传来,听上去呼吸急促。

“我是。您是哪位?”

“这么早来打扰您,抱歉了。我是××电视台的,关于昨天晚上发生的事,可以问您几个问题吗?”

我大吃一惊。报纸上完全没有提到我的名字,电视台的人却已经察觉到我就是尸体发现者了。“哦,”我思考着该如何回复,肯定不能轻率地应答,“什么事?”

“就是昨天晚上日高邦彦先生在自家住宅被杀一事。听说和他的夫人理惠女士一起发现尸体的人是野野口老师您,请问这是事实吗?”

来人或许是wide show 的女记者,“老师”的称谓张口就来,让人有些扫兴。但不管怎么说,既然被这么问了,我也不能撒谎。

“没错,这是事实。”我答道。

对方高涨的热情透过房门传了进来:“老师,您去日高先生家是为了什么事呢?”

“不好意思,需要说的我已经都告诉警察了。”

“您是看到房子,觉得有异样,于是联系了理惠女士,具体来说是什么异样呢?”

“请您去问警察吧。”我挂断了。

虽然以前也有所耳闻,但电视台的人在采访时还真是无礼。事情才刚发生不久,我还没有心情跟人谈话,他们竟然丝毫不体谅。

我准备今天不出门了。虽然我很在意日高家的情况,但现在是不可能靠近现场的。

正当我把牛奶放到微波炉里加热时,门铃又响了。

“我是电视台的人,可以和您简单聊聊吗?”这次是男子的声音,“举国上下都想了解详细情况。”

若非日高的死是件悲剧,听到这么夸张的台词,我简直要苦笑出来。

“我只是发现了尸体而已。”

“但是您和日高先生关系很近,不是吗?”

“话虽如此,但关于案子我没有更多可说的了。”

“稍微透露一点也行。”男子穷追不舍。

我叹了一口气。眼下我更关心的是,如果门口一直都这么多人,肯定会打扰到邻居。

我放下听筒,走出玄关。一开门,话筒便一齐递到我的面前。

结果,一整个上午我都不得不应付各种采访,连早餐都没能好好吃。挨过了中午,我才吃上即食乌冬面,一边看着wide show。当我的面部特写出现时,我呛住了。早上才拍摄到的画面,已经在电视上播放了。

“野野口先生,您和日高先生从小学就认识了,那在您看来,日高先生是个怎样的人呢?”一个女记者用刺耳的声音提问。

镜头中,听到这个问题的我开始陷入深思。我当时没有意识到,自己竟沉默了这么久,影像就这样静止了,大概电视台没来得及对素材进行编辑处理。这样看着画面,我才意识到周围的记者都一脸焦急。

“他是一个个性极强的人。”镜头中的我终于说话了,“他人很好,同时也有非常冷酷的一面,这让我很震惊。不过或许人都是这样的。”

“‘冷酷’的具体表现可以举一个例子吗?”

“比如……”刚开口我就摇了摇头,“我一下子想不起来,现在也不是谈这个的场合。”我想到的是日高杀猫那件事,但这可不能在公共平台上说。

“您有什么话想对杀害日高先生的凶手说吗?”几个有些低俗的问题过后,女记者打出了本垒打。

“没什么特别想说的。”我答道。记者们显得很失望。

之后,演播厅的主持人开始介绍日高的作家生涯。逻辑大概如此:日高笔下各种各样的世界背后,是他本人复杂的人际关系,而这次的事件或许也是由此衍生出来的。

接着主持人提到最近日高陷入的风波:《禁猎地》一书主人公原型的遗属就作品提出抗议。当然,媒体还并不知道身为遗属的藤尾美弥子昨天曾去过日高家。

不光主持人,就连只是偶然作为嘉宾参加节目的艺人,都对日高的死信口开河。我感到一阵莫名的厌恶,于是关掉了电视。想要了解重大事件,去看NHK的报道是最好的,可惜日高的死还不足以让公共频道推出特别节目。

电话响了,今天已经不知道是第几次了。如果是和工作相关的电话,不接就糟了,所以我只能拿起听筒。但至今为止所有电话都是媒体打来的。

“喂,我是野野口。”我的语气不太友好。

“您好,我是日高。”对方声音沉稳,一听就是理惠。

“哦,您好。”这种场合下该说什么才好,我一时间反应不过来,“那之后怎么样了?”我问得不明不白,但当下也别无他法。

“我昨天回父母家住了。我知道必须联系许多人,但实在是没有这个心情。”

“也难怪。您现在在哪里?”

“在自己家。今天早上警察打来电话,说想查看现场并再问我些问题。”

“都结束了吗?”

“结束了,不过警方的人还在。”

“媒体很烦吧?”

“是啊。幸好有出版社的人,还有之前和我丈夫打过交道的电视台的人在帮忙应付。”

“这样啊。”我本想说“那就好”,但又把话咽了回去,这不是该对昨晚刚失去丈夫的人说的台词。

“倒是野野口先生,您被电视台那些人打扰得够呛吧?我没有亲眼看到,但是听出版社的人说了,觉得太对不起您了,所以给您打了电话。”

“原来是这样啊。不用担心我,我这边也暂且消停了。”

“实在是抱歉。”

理惠的声音听起来十分真诚。她现在应该是这个世界上最悲痛的人之一,却还有精力顾及别人的感受,这让我十分佩服。我再次感到,这个女人太坚强了。“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吗?不用顾虑,尽管直说。”

“不用了,我丈夫家的亲戚还有我母亲都来了,没关系。”

“这样啊。”我想起日高有一个长他两岁的哥哥,他们的老母亲被哥哥一家接到了身边一起生活。“不过,如果有什么我可以做的,还请告诉我。”

“谢谢您,那就先不打扰了。”

“多谢您特意打来。”

挂断电话后,我的思绪仍停留在理惠身上。她今后该如何生活呢?她还很年轻,而且听说娘家是做货运行业的,经济条件优渥,在生活上应该不会有什么问题。只是要从现在的打击中重新振作起来,大概要花很久吧,毕竟他们结婚才一个月。

曾经,理惠不过是日高的狂热书迷之一。通过一次工作上的交集,她得以见到日高本人,后来两个人才开始有了私下来往。我想,理惠昨天晚上同时失去了两样极其宝贵的事物:一个是丈夫,另一个则是作家日高邦彦的新作品。

正当我这么想的时候,电话铃又响了。这次是邀请我参加wide show的,我当场拒绝了。

5

加贺警官是在傍晚六点多来的。对讲门铃响起时,我以为又是媒体,于是不情不愿地应答,没想到来者是他。不过他并非单独一人,还带了一个比他年纪小一些的警官,姓牧村。

“不好意思,有两三个问题想问您。”

“我已经猜到了。快,进来吧。”

加贺没有脱鞋,而是问道:“您在吃饭吗?”

“还没呢,倒是正想着吃点什么好呢。”

“那要不要一起去外边吃?实话跟您说,我们一整天都忙着问话,到现在还没吃饭呢。是吧?”加贺征求牧村的意见,后者一脸苦笑。

“可以啊。去哪里呢?我知道有家炸猪排做得很好的店,要不去那儿?”

“我们去哪里都可以。”加贺说完,又突然像想到了什么似的,用大拇指指了指身后,“前边有家家庭餐厅吧,老师您昨天晚上去的是不是就是那家店?”

“是啊。你想去那里?”

“您看可以吗?那里又近,咖啡还可以无限续杯。”

“感觉很不错呢。”牧村附和道。

“我都行。那稍等,我收拾一下。”

我边换衣服边想,为什么加贺要邀请我去那家餐厅,这背后有什么原因呢?还是像他说的那样,仅仅是因为那里又近又有咖啡喝?我想不出答案,就这么离开了房间。

到了餐厅后,我点了焗虾,加贺和牧村分别点了羊排和汉堡排套餐。

服务员离开后,加贺直奔主题:“您看,关于留在日高先生电脑屏幕上的小说,题为《冰之扉》的那部。”

“嗯,我明白,你说要调查屏幕上显示的内容是昨天新写的,还是已经发表过的。查清楚了吗?”

“查清楚了,看样子是昨天新写的。我们询问了聪明社的相关负责人,得知这部分和此前的连载完美地衔接上了。”

“也就是说他被杀的前一刻还在努力工作啊。”因为马上要出发去加拿大了,就连日高也动真格了吧。要是放在平时,他应该会找各种理由拖延,就算让编辑苦等也毫不在意。

“但有个地方有点奇怪。”加贺微微探身,右肘支在桌上。

“奇怪是指……”

“原稿的页数。如果按一页四百字算,那么总共有二十七页。即使日高先生是在藤尾女士离开后,即五点刚过就立刻动笔,那也实在是太多了。您昨晚也说过,日高先生最快一小时能写四到六页。”

“二十七页?那确实不少。”我是八点抵达日高家的,假设在那之前日高还活着,那他一个小时得写九页。

“这样一来,”我说,“或许是他撒谎了。”

“撒谎?”

“可能实际上昨天白天他就已经写了十几二十页,但又摆出自己特有的姿态,宣称一页还没写出来。”

“出版社的人也是这样认为的。”

“是吧。”我点了点头。

“但是日高先生在理惠夫人离开家时说过,自己可能要深夜才能到酒店。然而实际上,他最晚在八点之前就已经写完二十七页了。《冰之扉》的连载每回需要三十页左右,所以他已经基本完成了。我明白作家会拖稿,但是也存在比预计时间提前这么多完成任务的情况吗?”

“大概是存在的吧。写作不是机械性的劳作,没有想法的时候,就算耗在书桌前再长时间也写不出一页。相反,灵光乍现的时候就能一气呵成了。”

“日高先生也是这样?”

“是吧。不如说基本上所有作家都是这样。”

“这样啊。我个人很难想象啊。”加贺的身体不再前倾。

“我不太明白你们为什么揪着页数不放。”我说,“总而言之,不就是小说在理惠离开家时还没写完,但发现尸体时已经快写完了吗?说来说去,不就是日高在被杀之前做了一点工作吗?”

“或许正如您所说。”加贺点了点头,但看上去并没有发自内心认同。

看着这个自己教师时期的后辈,我不由得想,所谓刑警就是这样,对一切细枝末节都紧咬不放。

这时服务员端来了饭菜,我们的谈话也中断了一阵。

“对了,日高的遗体怎么样了?”我试着问道,“你说过会进行解剖。”

“今天已经完成了。”加贺说着,看向牧村,“你在场,对吧?”

“没有,那不是我,不然我也不可能在这儿吃这个了。”牧村将叉子扎进汉堡排,脸皱了皱。

“也是啊。”加贺苦笑道,“您为什么问起解剖的事呢?”

“没有,我是在想是不是可以推断出死亡时间了。”

“我还没有仔细看解剖结果,不过死亡时间应该是很明确的。”

“这可靠吗?”

“取决于推断的根据,比如说——”说到一半,他突然摇摇头,“算了,还是算了。”

“为什么?”

“您的焗虾该难以下咽了。”他指了指我的盘子。

“这样。”我点了点头,“那还是免了吧。”

加贺颔首,似乎在说“这就对了”。

吃饭的过程中,他没有再谈案子,只提了跟我写的儿童读物有关的问题:最近大家都读什么类型的书,我对于阅读怎么看,等等。我回答,畅销书都是文部省推荐的图书,孩子不爱读书也是受到了家长的很大影响。

“简而言之,当今的家长明明自己都根本不读书,却要求孩子必须读,而他们没有读书的习惯,不知道该让孩子读些什么,便要求政府进行推荐。可是那些推荐图书都一板一眼,毫无趣味,因此孩子都变得讨厌书了。这种恶性循环大概会永远持续下去吧。”

两位警官边吃肉排,边感慨地听着,也不知道听进去了几分。

他们点的是套餐,所以最后送来了咖啡。我另点了一杯热牛奶。

“您抽烟吧?”加贺把手伸向烟灰缸,问我。

“不了。”我答道。

“哦?您戒烟了?”

“对,大概两年前医生让戒的。对胃不好。”

“这样啊,那咱们刚才应该去禁烟区的。”他将手收了回去,“作家总给人吸烟的印象,日高先生的烟瘾好像也很大呢。”

“哦,确实,他工作时,房间里就像在进行除虫似的。”

“昨天晚上您发现尸体时是什么状况?房间里还有烟味吗?”

“是怎样的呢?当时场面太混乱了。”我喝了口牛奶,回想起来,“的确有点烟味,对,我觉得没错。”

“明白了。”加贺也将咖啡杯送到嘴边,然后慢条斯理地取出记事本,“有一件事想跟您确认一下,关于您八点到达日高家这一点。”

“嗯。”

“野野口老师,当时您按了对讲门铃,但是没人应答,家里也没有亮灯,于是您才给理惠夫人下榻的酒店打了电话,对吗?”

“对。”

“家里的灯,”加贺直直地看向我,“真的一盏都没有亮吗?”

“一盏都没亮,没错。”我迎着他的目光回答道。

“但是从门口是看不见工作间的窗户的吧。您当时去到庭院里了吗?”

“不,我没有去庭院。但是从门口稍微探一下头,就可以看到工作间的灯是没亮着的。”

“是这样吗?”加贺的神情中流露出些许怀疑。

“工作间窗户的前方就是一棵高大的八重樱,如果工作间亮着灯,就该很清楚地看到那棵树。

“哦,原来是这样。”加贺与牧村相视点头,“这样一来我们就明白了。”

“这一点有那么重要吗?”

“不,请您把这个当成单纯的信息确认。如果我们汇报时含糊不清,会被上司训斥的。”

“你们的上司很严厉嘛。”

“在哪儿都不容易。”加贺的笑容让我回想起他当老师时候的模样。

“所以侦查怎么样了?有什么进展吗?”来回看了看两位警官,我的视线落在了加贺身上。

“目前还处于起步阶段呢。”加贺的话说得滴水不漏,同时也在暗示不方便透露侦查的情况。

“电视上说或许是陌生人作案,可能有人抱着行窃的目的入侵,被日高发现后只得将他杀了。”

“这种可能性倒也不能说为零。”

“这样说来,你们没怎么往这个方向考虑?”

“可以这么说。”后辈在场,加贺显得有些顾忌,“我个人认为可能性微乎其微。”

“为什么呢?”

“闯空门的一般会从玄关入侵,这样一来就算被发现,也能找到理由脱身,从玄关离开。但是您也知道,日高家的玄关门是锁着的。”

“凶手应该不可能特意将门锁上……吧?”

“日高家有三把钥匙,其中两把在理惠夫人那里,另外一把在日高先生的裤子口袋里。”

“但也并非就没有从窗户出入的小偷吧?”

“有是有,但那往往是计划性很强的犯罪。他们会事先做好调查,确保家里没人、也不会被行人目击后,才会作案。”

“这种方向就完全说不通吗?”

“毕竟,”加贺露出洁白的牙齿,“如果事先做过调查,就该知道那栋房子里已经什么都不剩了。”

“啊!”我开了口,看了看两位警官。

“是啊。”牧村微微一笑。

“就我个人来说,”加贺停顿了一下,显得有些犹豫,接着继续说道,“我认为是熟人作案。”

“嘿,你就这么告诉我了?”

“这话我只在这儿说。”加贺将食指抵在唇上。

“嗯,我明白。”我点点头。

接着,他向后辈使了一个眼色,年轻警官拿着消费券站了起来。

“别,我来吧!”

“不必了。”加贺伸手制止了我,“是我们邀请您过来的。”

“但这不能报销吧?”

“不能。只是顿晚饭而已。”

“不好意思啦。”

“您别在意。”

“但是……”我看向收银台,牧村正在结账。他的样子有些怪异。他和收银的女孩说了些什么,女孩看了看我,然后回了他几句。

“抱歉。”加贺没有看向收银台,仍旧直视着我,表情也没有发生任何变化,“他在确认不在场证明。”

“我的吗?”

“是的。”他轻轻点了点头,“已经和童子社的大岛先生确认过了,但是我们必须尽可能证实一切,这是警方的行事作风,还请您原谅。”

“所以你们才选了这家餐厅?”

“如果选在和当时不同的时间来,服务员可能会记错。”

“原来是这样啊。”我打心底里感到佩服。

牧村回来后,加贺问他:“账算对了吗?”

“是的,算对了。”

“那就好。”加贺说着,又看向我,眼睛眯了起来。

我告诉加贺自己正在记录这个案子,他对此表现出了强烈的兴趣。这时我们走出餐厅还没几步,如果我没告诉他这些,我们应该就直接在我的公寓门口话别了。

“这样的经历我这一生可能就只有这一次了,所以我想以某种形式记录下来。不过,你也可以把它看成是作家的本性。”

加贺若有所思地沉默片刻后,说道:“可以让我看看您写的东西吗?”

“给你看看?欸,可我并不是为了让别人看才写的。”

“拜托了。”他低下了头。牧村也跟着这么做。

“快饶了我吧。大庭广众之下,这样让我很难堪啊。再说了,我写的内容都已经和你们说过了。”

“那也没关系。”

“真是没办法。”我挠挠头,叹了一口气,“那你们要上来吗?还有,我用的是文字处理机,打印出来需要些时间,你们得等等。”

“十分乐意。”加贺说道。

两位警官进了我的家门。我开始打印时,加贺凑了上来。

“原来这就是文字处理机啊。”

“是啊。”

“记得日高先生房间里的是台电脑。”

“他的好奇心很旺盛。”我说道,“用电脑与人通信、玩游戏什么的,他想尝试的东西有很多。”

“野野口老师不用电脑吗?”

“我用这个就足够了。”

“出版社的人经常来家里取原稿吗?”

“不,我一般用传真机,就是那台。”我指了指放置在房间一角的传真机。我家只有一条电话线,同时连接着无绳电话的主机。

“但是昨天出版社的人倒是来取了。”加贺将头抬了起来。

不知怎的,我觉得他的眼神里有一种意味深长的东西。“是熟人作案”——我想起刚才他说的话。

“昨天是我特意让他过来的,因为想当面商量点事情。”

听到我的回答后,他沉默着点了点头,没有再多说什么。

文稿打印好后,我将它们递了过去:“说实话,我隐瞒了一些事。”

“这样吗?”他似乎并没有多么吃惊。

“你看过后应该就明白了,和案子无关,只是我不想说什么让别人被怀疑的话。”

我指的是日高杀猫那件事。

“我明白了。人都有难言之隐。”

两位警官接过我打印好的手记,毕恭毕敬地道别后,离开了我家。

好了。

加贺他们一走,我就开始写今天的部分,也就是说,这部分是紧接着我交出去的部分的。往后的内容他或许也想读,但我在写的时候要尽量忘掉这一点,否则这份手记就没有意义了。

6

距案发已经过去两天了。日高邦彦的葬礼在离他家几公里的一座寺庙举行,许多出版界人士都来了,就连上香都需要排队。

电视台的人也在。工作人员和记者看似严肃,而作为旁观者的我知道,他们就像蛇一样,左看右看,渴望捕捉到戏剧性的一幕。只要参加吊唁的人掉了一滴眼泪,镜头就会马上转过去。

我上完香后,站到接待宾客的帐篷旁,看着接连不断的前来吊唁的人。其中也有艺人的身影。我想起他们出演过日高小说改编的电影。

上香结束后是诵经和丧家致辞。一身黑色西服的理惠手握念珠,平静地向宾客致谢,叙说着与丈夫无法割舍的感情。本已回归沉寂的现场,啜泣声从各个角落传来。

一直到致辞结束,凶手也好,憎恨也罢,理惠都只字不提。这反而让人更能感受到她的愤怒和悲痛。

棺材被抬出来后,宾客开始陆续离场时,我看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人。她正独自一人往前走。

就在她走出寺庙的时候,我打了声招呼:“藤尾女士。”

藤尾美弥子站定回头,长发随之摇摆,波浪一样。

“您是……”

“前天我们在日高家见过的。”

“是的,我想起来了。”

“我是日高的朋友野野口。另外,和您哥哥也是一个年级的同学。”

“是,那天听日高先生说起过。”

“我想和您说几句话,请问您现在有空吗?”

她看了看手表,然后望向不远处:“有人在等我。”

我顺着她的视线望过去,只见路边停着一辆浅绿色的面包车,驾驶席上坐着一个年轻男子,正看向这边。

“那位是您先生吗?”

“不,并不是。”

我理解为是她的恋人。“那在这儿说也行。我有几个问题想请教。”

“什么问题?”

“那天您和日高谈了些什么内容?”

“和一直以来一样的内容:要求尽可能地召回市面上的书,他公开承认错误,并修改书中内容,不能再牵扯到我哥哥。另外,我听说他要前往加拿大了,所以也想和他确认一下,他接下来打算在这件事上怎样表达诚意。”

“日高是怎么说的?”

“他说他会继续诚恳地应对,但并不打算扭曲自己一直以来坚守的信念。”

“也就是说他不能答应您的要求?”

“他似乎认为,只要不是为了满足曝光欲,而是出于对艺术的崇高追求,在某种程度上践踏原型人物的隐私也是不可避免的。”

“不过您是不认同这一点的。”

“那当然了。”她紧绷的嘴唇放松了一些,但离露出笑容还差得很远。

“所以那天你们最后没谈到一起去?”

“他向我保证,一旦在加拿大安顿下来,就会马上联系我,以某种形式继续我们的对话。看起来他在临行前的事情比较多,继续纠缠也没有意义,我就答应他了。”

日高也不可能再多说些什么了。

“然后就直接回家了吗?”

“您说我吗?是的。”

“半路上没有去过其他地方吗?”

“对。”藤尾美弥子点点头,然后睁大眼睛盯着我,“您是在确认我的不在场证明吗?”

“没有,并不是这样。”我低头擦了擦鼻子下方。但这不是确认不在场证明是什么?我自己也觉得奇怪。

她叹了一口气。“昨天警察来了,也问了和您一样的问题。不,方式更直接,问我‘恨不恨日高先生’。”

“啊。”我看向她,“您是怎么回答的?”

“我说我不恨他,只是希望他能尊重逝者。”

“看来您确实很反感《禁猎地》。”我说道,“这本书亵渎了您哥哥吗?”

“每个人都有秘密,都有不将其公开的权利,死人也是。”

“如果有人认为这个秘密很感人呢?想将这份感动传达给更多人,就那么罪不可恕吗?”

“感人?”藤尾美弥子打量着我的脸,然后缓缓地摇了摇头,“对少女施暴的中学生的故事感人吗?”

“有时候这样的背景描写对感人故事来说是不可或缺的。”

她又叹了一口气,显然是为了让我看到。“野野口先生,您也写小说吧?”

“是的,不过是儿童向的。”

“您这样拼命袒护日高先生,是因为您也是作家吗?”

我稍微思考了一下,说道:“或许是的。”

“还真是一份令人厌恶的工作呢。”她看了看手表,“我赶时间,先走一步。”转身向等待她的汽车走去。

回到公寓后,我在信箱里看到一则留言:“我在上次的餐厅,请给我来电。加贺。”

还附了一个电话号码,可能是餐厅的。

我回家换好衣服后,没有打电话,直接去了餐厅。加贺坐在靠窗的位置上读书。书店的书皮包在外头,我看不到封面。

见我来了,他匆忙准备起身。我伸手制止。“别了,坐着吧。”

“辛苦您跑一趟,抱歉。”他低下头,应该是知道日高的葬礼在今天举行。

我向服务员点了一杯热牛奶,然后坐了下来。“我知道你想要什么,是这个吧?”我从上衣口袋里拿出折叠起来的纸,放到他的面前。这是我昨天写的手记,出门前我打印好了。

“实在抱歉,帮我大忙了。”他伸手拿过纸,将它展开。

“对不住啊,可以别当着我的面读吗?如果你看过昨天给你的部分就应该知道,这里面还写到了你,所以我总归有些不好意思。”

他也笑了:“也是。那我就先不看了。”说着,又把纸叠了起来,放到了上衣内袋里。

“那么,”我喝了一口水,然后问道,“我的手记对你多少有点帮助吗?”

“有帮助。”加贺马上答道,“案件的氛围光凭耳听是不太明白的,但以书面形式呈现出来,很容易就能把握了。真希望其他案件的目击者或发现人也能这样写写啊。”

“那就好。”

服务员端来了热牛奶,我用勺子将奶皮舀去,问道:“关于猫那件事,你怎么看?”

“我很震惊。”他回答道,“是听说过猫会惹麻烦,但从来不知道有人可以因此做到那种地步。”

“想调查猫的主人、那个家庭主妇吗?”

“已经汇报给了上司,现在有人在调查了。”

“这样。”我喝着牛奶,打小报告让我心里有些不是滋味,“其他部分应该和我跟你们说过的一样。”

“确实。”他点点头,“不过一些细节也很有参考价值。”

“还有那样的地方啊?”

“比如说老师您和日高先生在房间里对话的部分。当时日高先生抽了一根烟,我要是不读您的手记,就不会知道这件事。”

“呃,究竟是不是只抽了一根我不知道,也可能是两根。总之是记得他抽烟了,所以就那样写下来了。”

“不,就是一根。”他断言道,“不会错的。”

“好吧。”

我不知道这件事和案子有什么关系,或许警察在看待事物时有他们独特的方法。

我又告诉加贺,葬礼结束后我和藤尾美弥子说过话。这似乎让他产生了兴趣。

“结果我也没问出来。她有没有不在场证明呢?”

“有别的同事在调查,不过听说确实是有的。”

“这样啊。那是不是就没有必要再考虑她了?”

“老师您在怀疑她吗?”

“怀疑倒谈不上,只是如果说谁有动机,的确不能排除她。”

“动机是指家人的隐私被侵犯了吧。但就算杀掉日高先生,也解决不了问题呀。”

“可以认为是日高没有展现出足够的诚意,她一怒之下动手的吗?”

“但是她离开日高家时,日高先生还活着。”

“也可能是先离开再折返。”

“怀着杀人的意图?”

“对。”我点点头,“怀着杀人的意图。”

“但那时理惠夫人还在家。”

“或许是趁理惠离开后潜进去的。”

“藤尾美弥子女士知道理惠夫人要出门吗?”

“也可以认为是她通过先前简单的对话推测的。”

加贺双手手指交叉,置于桌上,两个大拇指抵在一起又分开。几个回合后,他说:“从玄关潜入的?”

“不,从窗户吧,玄关可是锁着的。”

“一个穿着西服套装的女子从窗户入侵?”他笑了,“而且日高先生还无动于衷地看着她那样做?”

“趁日高上厕所时潜入就可以,再躲到门后等他回来。”

“拿着镇纸?”加贺右手握拳,微微抬了抬。

“是这么回事。接着,就在日高进来的时候,”我也动了动右拳,“拿着镇纸朝他的后脑勺砸了下去。”

“原来如此。然后呢?”

“嗯,”我想起前天从加贺那里听到的信息,继续道,“勒住了他的脖子。用的是电话线,对吧?然后就逃走了。”

“从哪里呢?”

“当然是从窗户啊。如果是从玄关离开的,那我们到达时,玄关就应该没上锁。”

“确实是这样呢。”他把手伸向咖啡杯,才发现里面已经空了,就任杯子那样放着,继续说,“可她为什么没从玄关离开呢?”

“这就不太清楚了,可能只是不想被人看到吧,算是某种心理学上的东西吧。不过如果她有不在场证明,那这番话就都只是凭空想象了。”

“嗯,确实。”他说,“她是有不在场证明,所以老师您的这番话我也是当作凭空想象来听的。”

他的话让我感到有些意外。“就把它忘了吧。”

“但还是有参考价值,我认为是很有趣的推理。借着这个机会,我还想再听听您的推理。”

“我不敢保证能做出什么严谨的推理。说吧,是关于什么的?”

“为什么凶手要关掉房间里的灯呢?”

“这个啊,”我稍加思考,答道,“为了让人以为家里没人吧。万一有人来了也会直接离开,从而推迟尸体被发现的时间。实际上,当时我看到家里一片漆黑,也以为没有人在。”

“这样说来,凶手是想拖延尸体被发现的时间?”

“这就是所谓的凶手心理吧?”

“那么,”他说,“为什么电脑开着呢?”

“电脑?”

“对。老师您在手记中写到了,您进入房间时,看到屏幕发着白光。”

“确实不假。或许凶手觉得电脑开着也没什么大不了吧。”

“昨天和老师您分开后,我做了一个简单的实验:把房间的灯关掉,打开电脑显示屏。结果显示屏的光还真是亮啊。站在窗外,隔着窗帘都能隐约看到。我认为如果真的想让别人以为家里没人,就应该连电脑也关掉。”

“那就是凶手不知道怎么关。没有接触过电脑的人通常都不会啦。”

“不过显示屏应该还是能关掉的,因为只要按一下开关就行了。如果连这个都不会,那么直接拔掉电源线也可以。”

“大意了吧。”我说。

加贺直直地盯着我,然后点了点头。“是啊,没准是大意了。”

我也没有什么可说的了,于是选择了沉默。

他一边为耽误我的时间道歉,一边站了起来。“今天的对话也会写在手记里吗?”

“有这个打算。”

“那我之后也可以拜读一下吗?”

“嗯,没问题。”

他往收银台走去,中途突然停了下来。

“我果然不适合当老师吗?”他问我。我的手记或许透露出了这层意思。

“这只是我个人的想法。”我答道。

他目光低垂,叹了一口气,走开了。

加贺心中在想什么,我全然不知。如果他已经掌握了些什么,为何不对我挑明呢? l7srer8O/Rke7N3Z8Lt9hnNuGNGCAmCaMvy8B+4bhbDlCU06h/1R/sGslIMMwLC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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