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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险境

“一部没有主角的长篇小说!你懂吗?结构、关联、情节,这些都有,但是没有主人公,没有贯穿首尾的人物。”

“有意思。”伊丽莎白意兴阑珊。

他看了看表。“飞机怎么总晚点?昨天也这样,这些人在搞什么鬼,老发生这种事。”

“反正也晚了。”

“你看到了吗,对面那个男人活像个只有两条腿的狗!不过,为什么晚点啊,就不能有一次,哪怕只有一次准时起飞吗?”

她叹了口气。候机室里足有两百多人。很多乘客在睡觉,也有一些人在读印刷得很粗劣的报纸。墙上的肖像画里,一位大胡子政治家在彩旗下冷峻地笑着。书报架上摆放着杂志、侦探小说、米盖·奥里斯托斯·布兰克斯的励志书籍,还有香烟。

“你觉得这些飞机安全吗?照我看都是欧洲人卖给他们的旧货吧,在我们那儿是根本不能飞行的。这也不是什么秘密,是吧?”

“不是。”

“什么?”

“不是秘密。”

莱奥揉了揉额头,微咳一声,嘴巴张开又合上,拖泥带水地打了个哈欠,然后湿润着眼睛看她,“你在说笑话?”

她不置可否。

“那些人应该事先就告诉我。他们本来就不该邀请我,我的意思是说,到底还有没有规矩?如果没有安全保障,就不该邀请我!你看到对面那个女人了吗,她在写字。为什么?她在写什么?不过,你告诉我,你的确是在开玩笑,这架飞机真的不危险,对吧?”

“不,不危险,”她说,“别害怕。”

“你现在这样说只是为了让我宽心!”

她闭上了眼睛。

“我知道。我看得出来。你看看对面呀!如果这是个故事,我们应该是登机前被遗忘的那群人。啊,这故事会有怎样的结局呀!”

“还能怎样?乘下一班飞机就是了。”

“但愿会有!”

伊丽莎白不说话了。她很想睡一会儿,现在还早,但是她知道,等飞机降落后他才会放过她。她不得不在飞行全程中给他解释坐飞机并不危险,不必担心坠机。之后她要照看行李,到了酒店她得去前台办手续,还要让客房服务员送些吃的来,要让饮食习惯像个小孩的莱奥吃得顺口。到了傍晚,她得督促着莱奥做好准备,因为马上就会有人接他去演讲。

“我看该登机了吧!”他叫了起来。

前面候机室的出口,一个年轻女人站在斜面工作台的后面。有几个人已经站起来,收拾好行李拖了过去。

“还得一会儿呢。”伊丽莎白说。

“会误机的呀!”

“才刚刚开始,还得半个小时。”

“他们会不等我们就起飞的!”

“拜托,怎么会—”

但是他已经跳起来去排队了。她交叉着双臂,看着他瘦削的身影慢慢往前挪。终于轮到他了,他出示了一下登机卡,随后消失在通往机舱的过道里。她继续等。十五分钟,二十分钟,三十分钟过去了,仍然有乘客在办理手续。当工作台前空无一人的时候,她站起身来,只用了一会儿工夫就上了飞机。她穿过中间的过道,走到莱奥身边坐下。

“你怎么能这样!我还以为你不来了呢。我正考虑取消这次飞行,但是这里没有人听得懂我说的话,跟谁都解释不清楚。”

她道了歉。

“不必不必,已经够烦的了,我还……你看到前面那两个孩子了吗,多叫人担心。特别是那个小女孩。绿色的眼睛!他们自己坐飞机,也没个大人跟着。”

“真是少见。”她说。

他凝视了她好一会儿。“我这人烦得要命,”他说,“是不是?”

“呃。”

“我叫人难以忍受,是吧!”

她摇了摇头。

“如果你有想回家的念头,我绝对能理解。当然我也跟你一起回家。没有你我可坚持不下来。这件事完全是个错误,我当时不该答应下来,多傻。我们回家吧,马上?”

“拜托,只要一刻钟行不行,安静些吧。”

他不说话了。他确实努力克制着自己,在接下来飞机开始滑行、离开地面冲上天空的十分钟里,他一句话都没说。

他们是一个半月之前在一场沉闷至极的聚会上认识的。伊丽莎白跟他聊了好一阵子才弄清楚,这个不停捏着手指头、眼神飘忽、总望向天花板的男人,虽然举止怪异,却才气纵横,他不是别人,正是作家莱奥·里希特,他的短篇小说内涵丰富,手法变幻,技巧几乎无懈可击。不久前她刚刚读过他那篇关于女医生拉拉·加斯帕德的小说,当然她也读过他那篇最有名的小说,讲的是一位老太太前往瑞士安乐死中心的故事。第二天他们又见了面,当天晚上她便跟他回了他那陈设简陋的家,让她吃惊的是,莱奥在床上居然颇为强势,这让她措手不及。她的指甲掐进了他的后背,眼睛向下一翻,一口咬住了他的肩膀。神耗力竭的几个小时之后,她在清晨时分开车回家,这时她明确地感到,她想再次见到他,甚至愿意在自己的生活里为他留一席之地。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她全方位地了解了他:他会突发焦虑症,会莫名其妙地精神亢奋,会全神贯注地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每当这时,只要她跟他说话,他便大惑不解地看着,好像不明白她怎么会出现在他身旁。

另外,其实莱奥对她的职业很着迷:她在为“无国界医疗组织”工作时真的是用降落伞跳下来的吗,一顶真正的降落伞?而且还是在战地?

每当这时她总要转移话题。她知道,他的好奇心源于天性和职业,但是有几件事她却不想说出来。那些事情如果不是亲身经历过,听起来一定像是天方夜谭,何况,言辞不足以描述。那是什么样的感觉啊,你亲手在麻醉剂量不足的情况下截掉一个男人的双腿,不顾一切地拖着他走过炎炎赤日下的田地,就在与待命的直升机只有几步之遥的时候,他却一命呜呼,让你所有的努力都付诸东流。在回程中你发现自己想不起这几天发生的事,记忆出现了空白,仿佛从自己经历的事情中穿行而过,如此急切,如此陌生,仿佛它们完全不属于现实,并因此被记忆无情地拒绝。这些,语言怎么足以描述?多年前,有一位老医生告诉她,经历贫乏的人才喜欢谈天说地,阅历丰富的人会突然间一言不发。不过她知道,莱奥能猜到一鳞半爪。他作品里的一位女主人公拉拉·加斯帕德跟她职业相同,年龄相仿,回想起他对她寥寥几句的外貌描写,她发现她们的外貌也有几分相像。他一定是因此对她产生了兴趣。她常常发现,他用一种近乎科学研究的专注眼神看着她,嘴唇翕动,像是在心里做记录。

几个星期之前,他在美茵茨研究院的一次演讲中谈到:文化正在消亡,却不值得哀悼。抛掉知识和传统的负担,人类会变得更好。这是一个读图时代,是个噪音时代,是神秘黑暗的时代,也许这会永远持续下去—一个宗教概念,竟被科学技术的力量变成了现实。大家都摸不清头脑,这是他的肺腑之言还是讽刺之语,他究竟是个虚无主义者还是保守主义者。恰恰出于这个原因,他的演讲稿被刊登出来,各路作者纷纷发表评论,各地的德国文化研究所邀请他前去演讲。他一时兴起,答应去中美洲巡回演讲,他问伊丽莎白愿不愿意与他同行,她居然不假思索地同意了,甚至连她自己都感到吃惊。

飞机快要降落的时候,莱奥睡着了,但睡得并不踏实。伊丽莎白开始担忧这趟行程:这是他们的最后一站,但莱奥在机场时就会对身穿皮草外套的文化研究院女院长产生反感,会紧紧咬住下唇一言不发地跟伊丽莎白坐进汽车。被检查站拦下来时,他会紧紧抓着她的手。当然没什么事,警察当即挥手放行,但是直到他们到达酒店,他仍然全身是汗,惊恐万分。整个下午,他都会把自己关在他们的双人房间里,直到夜晚来临。他在一间昏暗的报告厅里给二十七个德国人做报告,之后女院长坚持要带他们去城里唯一一家比萨店。吃饭时,她会向莱奥提一些问题,诸如他的灵感从哪里来,他早上写作还是下午写作,等等。夜里有一半的时间他都在吐苦水,在房间里走来走去,咒骂着自己的命运,然后他们搂抱着倒在床上,仿佛是由于万念俱灰而不是出于爱情。早晨五点,她的手机会响起来,告诉她三位她最亲密的同事在非洲被绑架。

“你看到了吗?”莱奥醒了。他拍拍她的肩膀,指指舷窗外面。“真像是一个庞大的幻景。一个点了几百个灯泡的平台。也许我们不是在飞行,也许我们根本就不在这里。都是圈套。不过,如果没有人来接我们,该怎么办?我有一种预感,而且一般情况下我的预感不会出错。你等着看吧。”

文化研究院派来接他们的女士姓拉彭齐尔希。她穿了一件皮草外套,一口龅牙,上来劈头就问莱奥,他的灵感是从哪里来的。伊丽莎白听见自己的手机传出留言提示音。她害怕得大脑一片空白。

他们坐上汽车,上午泛白的阳光下,一栋栋骰子一样的小房子从窗外掠过。店铺的招牌,招牌下挽着水果篮的老太太,天边远处工厂冒出的黄色烟雾。

到了酒店,她给日内瓦中心打了电话。她的同事莫里茨说,形势还很不明朗。虽然那边早已过了午夜,莫里茨仍守在办公桌前。他说联合国爱莫能助,只能期待当地政府插手。他问她,两年前她在那儿的时候,是不是和一位国务卿有些私交?

“是的,”浴室的瓷砖墙将她的声音弹回来,“那家伙是个再坏不过的恶棍。”

“不管他坏不坏,从目前的形势来看,我们只有你这一层关系啊。”

她回到房间里,莱奥坐在床上,面色不愉地看着她。那位拉彭齐尔希女士!那一嘴牙!今天晚上又要上演讲台,真受不了!说着他打开了电视。屏幕上出现昂首阔步的士兵,然后是一个政府官员的脸孔,接着又是士兵。莱奥摇了摇头,像讲课一般大谈特谈这种场景的先验性恐怖:感觉像被囚禁了一样,这块地方就是一个奇特的地狱,凭直觉他再次怀疑自己会在这儿被抛弃。他居然来到了这个地方,一定是发了疯。“看哪,他们走得不齐,不能步调一致!你看见她的牙没有?”

“谁的牙?”

“拉彭齐尔希女士的牙!”

她又走进卫生间打电话。不能让莱奥发现,这件事必须秘密进行。谁知道他会不会走漏风声呢。她打电话给那个非洲国家的国务卿的一个下属,几年前她在一次困境中与此人结识。她拨了六次才打通,信号不好,音质也很差。这个人说,他会想想能做些什么。她连声致谢,挂掉电话之后,她勉强支撑着自己,千万别瘫倒在地蜷作一团。胃很痛,头也痛得像针刺一样。

她回到房间,莱奥正举着座机的听筒跟什么人大叫大嚷。“这样不行!怎么能这样做,不行!”他摔掉听筒,转向她,获胜般地说:“是罗布里希。”

她压根不清楚罗布里希是谁,但是从他的神态可以判断,此人一定是文坛的重要人物。

“是关于那个奖。他们差不多都答应我了,可是现在又要反悔,只因为我不希望埃德里希致授奖辞。跟我来这套可不行,这样对待兰柯或者莫伊萨姆也许可以,对我……啊,看哪,看天空!阳光照在被污染的云层上,倒显得很美,不像什么脏东西,反光下的一切都很美。总之我跟他说,此事免谈。如果他明年想让我当评奖委员,就得按照我的规则来玩儿!”

她一屁股坐在床上。一年前她和卡尔、亨利还有保尔在索马里并肩战斗。在最后一天,卡尔跟她说,他实在做不下去了,他的神经承受不了,这种工作是对心灵的戕害。这三个人将会面对怎样的待遇呢?他们会被关在一个暗无天日的房间里,让世界上所有理性的力量都鞭长莫及?她一动不动地躺着,突然觉得自己陷入了一场与四个警察的交谈,这四个警察不知怎的又融合成了一个人,他盘问她童年时的一些琐事,又给她出了很难的算术题。在这个人面前她不能说错一句话。只要说错一句,就会有人丢掉性命。一只手猛地搭在了她的肩膀上,她尖叫一声,吓得跳起来。

“我知道你会半夜做噩梦,可现在是下午啊。你抽抽搭搭的,像个孩子。”

她说她什么也想不起来。他仔细看着她。为了躲避他的目光,她起身去了卫生间,冲了个淋浴。温热的水从头淋下,她努力不去想卡尔、亨利和保尔。他们都是成年人,他们知道自己身处险境,他们能够应付裕如,而不是……是的,他们都是能够照顾自己的男子汉。

拉彭齐尔希女士来接他们了。在去往文化研究院的路上,她讲了一些街头打劫的故事,说这个城市的治安非常糟糕。莱奥兴奋地掏出了笔记本。

研究院里已经有三十二个德国人在等候。莱奥走到讲台前,像之前的每次一样,所有的抑郁与沉重荡然无存,他居高临下,站得笔直,发表关于文化、野蛮、噪音、血腥以及危险的睿智言论—伊丽莎白发现,他已经脱离了讲稿,几天来的经历给了他灵感。他信手拈来,妙语连珠,周身凝聚着一股能量,让人无法转移视线。忽然她的手机振动起来,她只得疾步走向外面的走廊。

打来电话的是国务卿的那位下属,说国务卿不反对进行一次对话。至于进一步的消息要等明天再告诉她。她低声下气地连连道谢,然后给莫里茨打电话。莫里茨说,外交部已经插手,但是不要对那些政客寄望过高,联邦调查局在这个地区的力量很薄弱,他们只能孤军奋战。

待她回到讲堂,莱奥刚刚讲完,听众正在鼓掌。之后他足足签了几十本书,将“您的灵感从哪里来”这个问题回答了三遍。不大会儿工夫,拉彭齐尔希女士便涨红着脸紧张地催促他们动身:总领事在等候贵宾,招待会已经开始了!

“这些人怎么总是问同样的问题?”坐在汽车里,莱奥向她耳语,“总是问我的灵感从哪里来。这算什么问题,叫人从何说起?”

“那你是怎么回答的呢?”

“浴缸里。”

“什么?”

“我说,我所有的灵感都是在浴缸里产生的。这样能满足他们,让他们高兴。看对面,一幅拉尔夫·唐纳的海报。他真是无处不在啊,都跑到世界的另一端了还是躲不开他。我是去年认识他的。少见的花心萝卜!哎呀,那边出什么事了?”他向前探身,拍拍拉彭齐尔希女士的肩膀,“那是怎么了,您看,是不是有人遭抢了?”

拉彭齐尔希女士转头看时,车子已经驶过,看不清楚了。她说,很有可能,这种事时有发生。

莱奥在他的笔记本上写了点什么。

总领事的官邸坐落在一片山坡上,高高在上,下面是城市闪烁的灯火。天幕黑沉低垂,没有星光。穿制服的侍者端着小盘子往来穿梭,到处站着德国人,一本正经,手持酒杯,表情僵硬。莱奥一到,马上就有五个人将他簇拥到中央,她看不到他是否在用眼神寻找她。他的眼睛因恼怒而闪亮,仿佛一股毁灭性的力量即将如浪潮般从他的身体里涌出,强烈得让每个在场的人都感觉得到。“在浴缸里。”他当即说,“我所有的灵感都来自浴缸。向来如此。”

一个瘦削的男人挡住她的去路,伸出手说:“欢迎,本人施蒂肯布洛克。”她愣了一会儿才明白过来他是在做自我介绍。又一个男人走过来,“您好,本人贝克!”第三个人,“塞弗特。曼内斯曼公司。我是曼内斯曼在本地分公司的总经理。”然后他开始长篇大论,说他是在火车上读了莱奥的新作,在从贝布拉到多特蒙德的旅程中,很有意思,是不是?

“是的。”她说,同时仔细看看他的脸上是否有一丝嘲讽、狡黠或是其他什么。

施蒂肯布洛克问她,她丈夫的灵感是从哪里来的。

“您说谁?啊,不,他不是我的……在浴缸里。”

“啊!”贝克惊叹道。

三个人都伸长了脖子。

“他的灵感,”她说,“一直都是从那里得到的。从浴缸里。”

“真有意思。”塞弗特说。

“初次光临本地?”贝克问。

她点了点头。

谈话冷场了。三位先生站在她身边无话可说:气氛僵硬,似乎他们的内心很纠结,像是将自己囚禁了起来,被命运驱逐到一个令人生厌的地方,远离了令人生厌的家。伊丽莎白张张嘴又合上,她想不出该说些什么。她觉得自己是在被迫与洗衣机、消防栓或是机器人交谈,他们根本没有共同语言。这时她的手机响了。这些天来手机铃声第一次让她有了如释重负的感觉。她做了个抱歉的表情,匆匆走出来。

原来是一个查到了她手机号码的记者,追问她绑架一事是否属实。

无可奉告,她说,不过她又告诉对方,如果愿意等到明天,说不定能得到素材。

他不客气地问她,难道她只有这些话可说?再没有别的了?

暂时没有,她说,很遗憾!

刚踏进酒店房间,莱奥就开始大吐苦水,这些人,怎么全都这么弱智!

“他们的生活并不轻松,”她说,“这并不是他们期待的职场生活,谁也不情愿来这里,你以为他们会喜欢这儿?”

她向窗外望去,凝视着悬挂在对面高楼上的巨型海报,拉尔夫·唐纳的脸被放得太大,仿佛被抽离了人类的一切特征。她不由想起了最近读到的一条绯闻:在某家酒店的大堂里,拉尔夫·唐纳被一个女人高声詈骂,还被掴耳光。几个旅行者将这一幕拍了下来,现在在YouTube上能找到这段视频。如果卡尔、亨利和保尔被枪杀、砍头、乱石砸死或是活活烧死,恐怕也有机会让人在YouTube上一开眼界吧。

“我受不了了!”莱奥说,“你知道我今天被人问了多少次我的灵感从哪儿来?十四次。还问了我九次习惯于上午工作还是下午工作。又有八个人告诉我,他们是在什么什么旅程中读了我的书。这里吃得也很差。下个月我还得去中亚。我不想去。我要取消。”

“你要去哪儿?”

“大概是土库曼斯坦吧。不然就是乌兹别克斯坦。谁记得清啊!哼,巡回讲演。”

“那么你当初为什么要答应呢?”她愕然问道。

他耸耸肩膀,“总得去看看世界呀。我要面对。我并不想逃避危险。”

“危险?”

他点点头。

当然,她的反应未免太强了一点。事后她想,究竟是中了什么邪,他们还从来没有争吵过啊。但是当时她就是控制不住。你到底在胡思乱想些什么,你这辈子从未身临险境,不靠别人帮忙连鞋带都系不上,你害怕蜘蛛,怕坐飞机,火车晚点就觉得受了天大的委屈!你坐在汽车里招摇过市,有一群大小官僚给你撑保护伞,有什么危险可言?开什么玩笑,再也受不了你这样的长吁短叹!

他一言不发,只是静静地甚至好奇地看着她,双臂交叉在胸前。她说不出话的时候才停下来。她的怒火已经平息,四下张望着找自己的箱子。好了,现在我要走了。结束了。

“正该这样!”他说。

“你说什么?”

“就应该是这样。两个人,一起去旅行。她担负起现实的责任,而他幽怨哀啼,不堪忍受。这就是拉拉·加斯帕德和她的新情人的故事。他是个画家,不过……”他沉默了一会儿,似乎在倾听来自心灵深处的声音,“不过她知道,他是个天才。这一点无可争议。”他坐在小桌前,开始奋笔疾书。

她等待着,但是他显然已经忘记了她的存在。她倒在床上,拉起被子蒙住头,只过了几分钟,便睡熟了。

当她醒来的时候,他坐在桌前,看不出他是又坐在那里了还是一直坐着没动。微弱的晨曦穿过窗户,她模模糊糊地记起,夜里他们还是做了爱的。他上了床,扳过她的身子,让她仰卧。在半明半暗中,被子下面的他们精疲力竭,在奇特的激情中合而为一。也许,这只不过是她的梦?她的记忆力是有些问题的,重大创伤后遗症。但是她可没有向他提过,否则他说不定又要拿去派用场。

一直到了机场她才往日内瓦打了电话。莫里茨说,看样子他们三个人还活着,现在正筹集赎金。外交部在当地没有什么可信任的人,他不知道应该让谁去接洽才能放心。“国务卿行吗?”

“如果进展顺利,我今天能跟他通上话。”

“你究竟在哪里?”

“你最好别问了,说来话长。”她放下电话,莱奥已经站在出口等着了,尽管工作人员还没露面。她向他打了个手势,他拼命摇头,招手,叫她赶紧过去。“我过会儿再打给你。”

到达时,文化研究院的里德格特女士在迎候他们。她身穿一件皮草外套,眼镜片厚厚的,盘着高高的发髻,脸孔像干硬的面团。“里希特先生,您的灵感是从哪里来的呢?”

“浴缸里。”莱奥闭着眼回答。

“您写作时是在……”

“都是在下午写的。”

她说了几句感谢回答的客气话。街上蒸腾起湿气,海报墙上一位总统在微笑。红灯时总有半裸着身子的小孩跳到街上耍把戏。

“我太累了,”莱奥说,“今天的演讲一结束我马上就回去。”

“这绝对不行,”里德格特女士回答,“大使在等您,招待会规模很大,我们已经筹备了很久。”

在酒店里,莱奥给笔会打了电话,取消了中亚之旅。他说请他们去询问一下其他作家,比如玛丽娅·鲁宾斯坦,那位女侦探小说家,她不久前还跟他说很愿意出去走走。他给玛丽娅发了一条短信:请问能否旅行一趟,相当有趣,可惜我难以成行,请你务必答应,承情之至,拜托,多谢,多谢!发完短信,他冲着伊丽莎白把里德格特女士好一通抱怨:那张脸,那个表情,那副死板板的样子,那份阴沉沉的傲慢,难道还有比这更差劲的人吗?

“有啊,”伊丽莎白说,“有的。”

之后他们做了爱,这一次不是梦:她的牙齿深陷进他的肩膀,一瞬间关于她那被囚禁的同事的思绪都灰飞烟灭。她的手紧紧捂住他的脸,使得他呼吸困难,在那几秒钟里他忘记了抱怨,也忘记了观察。完事之后,他们俩又恢复了本来面目,有一丝尴尬,仿佛他们很清楚,其实,彼此与陌生人相差无几。

莱奥在大使官邸做了演讲。听众是来自工商界和外交界的德国人,大厅里挤满了西装革履的绅士和佩戴珍珠项链的贵妇,而这栋别墅与前一天的那栋一模一样,城市的面貌也差不多,如果不是这里热得多,空气又差,会让他们误以为自己仍在同一个地方。莱奥谈得很随意,头微微向后仰着,眼睛看着天花板。他掩饰得很好,但是伊丽莎白能感觉到其实他怒气冲天。如果办得到,他会判处这里的所有人死刑。莱奥并不是一个善良的人,他不会向人们致以最美好的祝福。如此明显,她再一次问自己,为什么这些人居然没有发觉。她常常意识到,人们往往沉溺于自己关切的事情不能自拔,对近在眼前的事实却视而不见。莱奥讲完以后,听众报以掌声,之后,与昨天如出一辙的噩梦般的招待卷土重来:这位介绍自己是里特先生,那一位是汉宁博士,然后又是里德格特女士,她紧张得脸色苍白,因为大使就站在她旁边拍着莱奥的肩膀,问他的灵感是在哪里诞生的。他是在从柏林飞到慕尼黑的飞机上读了莱奥的新作。

“很有意思。”莱奥说,脸上的表情让人一望便知他在想什么。

大使点点头,“是初次来到本地吗?”

“最后一次。”

“哦。”大使说。

“我想杀了您。”莱奥说。

“乐意服从。”大使说,“相信您有此能耐。”他向里德格特女士微笑了一下,消失在人群中。

这时男男女女站成两列,都来跟他和伊丽莎白握手。他们来自伍珀塔尔和汉诺威,来自拜罗伊特、杜塞尔多夫和贝布拉,一个既高且瘦的绅士来自萨勒河畔的哈雷。过了一会儿,伊丽莎白想,难道这个国家只剩下德国人了吗?

坐在汽车里,莱奥说:“重要的是艺术将如何发展,其他的都是宣传和幻想。这话我说过许多次,却没想到原来是真的!”她看到他脸色苍白。“就为这些宣传和幻想做那么多工作,去争取,去操心,完全是在浪费生命。请来一个没有灵魂的人,只是为了互相握手,为闲人提供茶余饭后的谈资。”

坐在他们前面的里德格特女士挥了挥手。

“我毫无恶意!”莱奥大声说,“亲爱的里德格特女士,这只是泛泛而谈。”

这天夜里,仍是在浴室,她终于与国务卿联系上了。她坐在马桶上,把手机紧紧贴在耳朵上。

形势艰难,他用很不流利的英文说,他无能为力。即便有所为也耗费很多。

“财力上的?”

“也包括。”

我明白了,她说,东西已经备好了。我们知道您若插手是什么分量,会有所表示的。

我可没有答应什么,他说,再联系吧。

蹑手蹑脚回到漆黑的房间,她撞到了床头的小桌,一个杯子滚落在地,把莱奥惊醒了。

“我们逃走吧!”

“什么?”

“我明天不去参加外贸协会的招待会了。我要一走了之。我们飞到有金字塔的国家去吧。我一直想去看看金字塔。”

“好啊!”

“他们能拿我怎么样,会告我吗?”他有些迟疑,“他们能吗?我是说在理论上,能告我吗?”

“我想不会。”

“是啊,可是,他们能吗?”

她倒下去,脑袋埋进枕头里。她累得不想回答。她在黑暗中感觉到了他的目光,她也知道他很想摸摸她,但是她累得甚至连“我太累了”这句话都不想说。

第二天早晨,他们出发了,乘坐出租车抵达机场,然后搭乘下一趟航班飞往高原。整个飞行过程中,她一再让他放心,告诉他这样做不会引起什么后果,没有人会起诉他,没有人会仅仅因为失约于德国外贸协会就被关进监狱。在他们下方,覆盖着原始森林的青山一闪而过,那是她曾见过的最高的山。

“就像当年,”他说,“逃学的感觉。”

“你哪里逃过学啊。”

“你哪里会知道?”

“难道你逃过学?”

“人人都会逃学的呀!”

“可是,你?”

他把脸转向舷窗,直到飞机降落都没再说话。

高原地区空气稀薄,令人呼吸困难,每动一下心跳都会加速。灿烂的阳光直射在街上和房屋上,似乎根本没有阴凉之处。待不了几分钟皮肤就被强烈的阳光灼痛。出租车狂按着喇叭行驶在川流不息的路上,她听了一条来自莫里茨的留言。他说,显然当地政府已经介入,但是得不到更确切的消息,据一些传闻说,人质已被释放,可是又有传言说他们已经丧生。他保证一旦有消息马上打电话给她。

他们在最好的一家酒店下榻,雇了一个向导。向导是个大个子,不苟言笑。莱奥打开手机,有七条来自文化研究院的留言。

“我看这次是惹下麻烦了。你怎么看,他们真的不会起诉我?”

只要他再问一次这个问题,她想,我就豁出去了。只要再问一次,我马上坐下一趟航班离开。

但是他没有再问,因为他喘不上气来。他们跟随着呼吸粗重的向导爬上山坡。伊丽莎白的脉搏像击鼓一样狂跳,身体的不适让她暂时忘记了害怕。山路在低矮的草丛中延伸,几棵瘦骨嶙嶙的树扎根在山崖之上。突然空中聚起了几朵云,空气一下子变得潮湿,光线也模糊起来,像被折成几百个光段。一时间,大雨如注。

他们冒着倾盆大雨来到金字塔前。雷声在四面的岩石间回荡,闪电在地平线上方纠缠,他们只能分辨出在雾霭中露出头来的三座石塔尖。向导动也不动地站在那里。雨珠顺着他的塑料雨衣往下淌。

“其实,”莱奥说,“我对这些都没什么兴趣。我只是想写作。我会创作。其实我什么都不想看。”

“我可不愿意进入一个故事。”

他看看她。

“不要拿我当原型,不要把我塞进一个故事里,这是我对你唯一的请求。”

“可那根本不是你呀。”

“是我。就算它不是我,其实也还是我。这你很清楚。”

雨停了。几分钟后太阳将云层撕开一个洞,阳光穿透云团照射下来,刹那间,宏伟的建筑群上层层台阶清晰可见。下方的山谷仿佛渐渐下沉,脚下的山脊却向着高空攀升,不知何处传来小溪的潺湲之声。她问自己,为什么自己忽然想哭。

“他们在这里杀过人。”莱奥说,“杀了成千上万的人。每个月都杀。”

“杀戮并未从这个世界上消失,”向导面无表情地说,“只要闭上眼睛,就感觉得到。”

“您是在哪里学的德语?”

“海德堡大学。人类文化学。四年半。”

就在此时,她的手机响了。 lQ6J2B85QYemItEKj43CdIRwZP/yHdhwfdet+2l2TsbMJepasXs966p7Dgxtid/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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