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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会按照自己的逻辑走下去

“中国模式”就是改革模式

几年前您提出“中国模式”的概念,引起了广泛关注,十八大以后,您对“中国模式”是否有新的理解?

我在几年前提的“中国模式”,跟中国国内一些学者所提的“中国模式”是不一样的。因为他们所提的“中国模式”基本上是政治性的、意识形态性的。保守者会说“中国模式”很好,激进者就主张通过改革去掉这个模式。而我说的“中国模式”则是把中国的发展看成一个客观的对象来理解,它有很多经验,也面临很多困局。现在随着新一轮改革的深化,我更相信,“中国模式”是存在的。中国的发展有其自身的逻辑。

模式是一种文化、文明意义上的大的架构,而不是具体的政策。政策一直在变化着。我对“中国模式”的理解依然没有变,还是跟其他研究者不一样。我并不认为中国会变成西方的样子,我觉得中国还是会按自己本身的逻辑走下去。

具体是什么逻辑呢?

中国模式可以说就是改革模式,改革有狭义和广义之分。狭义的改革,是指对计划经济以及一系列管制制度的市场化改革。狭义的改革已经无法让我们理解当下改革的真实含义。事实上,改革开放以来,许多改革的阶段性成果已经成为改革的负担,而有限的、不彻底的改革有时会通过制造既得利益而成为真正改革的“敌人”。今天人们所看到的“中国模式”是以往改革的产物,这条道路是否可持续,就取决于进一步的改革。所以现在必须提倡一种广义上的改革,一种通过主动的国家转型,来应对大转型带来的各种问题和挑战的战略选择。

从各国的经验看,中国面临三种选择:第一种是欧洲道路,早期欧洲道路是一种原始资本主义式的发展,对资本毫无节制,而对社会则毫无保护,结果是大规模工人运动的兴起,促使欧洲从原始资本主义逐渐转变为福利资本主义。第二种是东亚道路,政府在推动经济发展的同时,也积极推动社会的发展。鉴于欧洲的经验,政府往往先发制人,进行社会改革和社会制度建设,从而避免了类似于欧洲那样的长时期、大规模的工人阶级运动。中国所面临的第三种选择就是成为避免中等收入陷阱的发展中国家,要避免中等收入陷阱,就需要实现经济可持续增长,主要是要建立内需社会。这取决于两个方面:一是社会政策方面的突破,二是劳动收入的持续增长。

对中国来说,这三种道路都有可能。但很显然,东亚道路比较理想。面对新的形势,要继续走和平发展的道路,就要大力进行社会改革,确立社会政策。比如说经济方面的逻辑,不管你的看法如何,国有经济都会存在下去,只是存在方式会有所不同,是要通过垄断来生存,还是通过竞争来获得利润?这是怎么改革的问题。社会领域会出台一些社会政策,现在很多人说福利国家,我觉得这个概念属于西方,中国还远远到不了福利国家的程度,但是基本的社会保障是应该有的,也在逐渐实现。在政府与市场的关系上,中国的政府肯定是强于市场的,西方的市场肯定是强于政府的。民主问题也是这样,中国也绝对不会走向西方的民主,还是会按照它自己的逻辑走向中国的民主。不管你喜欢不喜欢,这是一个事实。

这种改革的逻辑也贯穿在反腐中?

中国改革的主要策略是“先易后难”,具体来讲就是通过培养新利益来解决既得利益,或通过增量改革来解决存量改革的问题。“既得利益”是改革中的“难”,“新利益”是改革中的“易”。只要通过体制创新,培养经济社会新利益,就能找到突破口。体制创新的战略角色在顶层,而实践的主要角色还是地方政府、企业和社会。中央政府首先要界定自己能够做什么来推动新利益的发展,其次是中央本身要做体制创新。地方政府层面,一方面还是要减少对地方体制创新的扼杀,另一方面应切断地级市对县域的干预,恢复和赋权省、县两级政府的制度创新空间。企业方面,邓小平的思路依然非常有效,就是再一次鼓励非国有部门的发展,等到非国有部门壮大起来,再对国有部门进行改革。社会方面,首先需要分权给社会,社会有了自己的空间,才能去创新,社会力量强大了,政府才能专注于自己必须承担的功能和责任。这方面广东的经验值得借鉴。

反腐是制度建设的一个突破口。标和本,是一种辩证关系,不治标难以治本。从20世纪80年代开始,每一届新领导人都会在反腐败问题上加码,中国的反腐机构是世界上最庞大的,而腐败没有得到有效遏制,反而在加剧。本来公检法机构在任何国家都是正义的象征,而中国的公检法系统在一些地方却是腐败的,这些问题要加以解决,就要先治标。反腐不见得就一定能治本,但是不反腐就绝对不能治本。

很多人认为现在的反腐仍是靠领导人的决心在推行,对此您有什么看法?

任何一个国家的反腐败,领导人的角色都很重要,民间力量只能施加压力。你想建立一个不会腐败的制度,反腐的运动仍是要做的。很多西方人批评中国的反腐败是用政治运动的方式,但是美国19世纪反腐败同样是政府通过很多的社会运动来整治寡头的。你以为老百姓真能打掉寡头吗?还是要靠政府来打。

所以说,分析时要看中国的整个战略环境,长远看,制度建设是非常重要的,但是大面积的腐败只能首先通过政治运动来解决。全世界很多国家和地区都是这样,20世纪60年代的香港腐败问题严重,也是通过设立廉政公署,发起大规模的运动来解决问题。当然,如果只治标不建立制度,腐败便会出现反弹,长效机制仍需要制度建设。在经济上,要确立清晰的预算制度,官员个人收入应货币化。在社会领域,一是要建立基本的社会制度,官员无须通过权力寻租来追求利益,中国现在已经进入中等收入阶段,政府有能力搞大规模的社会建设。二是要分权于社会,培养社会力量,使政府的权力范围缩小,并对政府形成制约。政治、经济和社会之间既有边界,又相互制衡,这是清廉政府的制度保障。那么政府和经济、社会领域发生矛盾时又怎么办呢?这里法制和法治就必须到位,司法领域是政府和其他社会角色之间最重要的讨价还价的领域。

去GDP中心主义需要理念支撑

反腐指向政府与市场的关系。现在要划清政府与市场边界,还存在许多现实阻力,比如说地方官员的GDP晋升模式,这个问题您怎么看?

GDP主义在各个地方的轻重程度是不一样的,有的地方已经不讲GDP主义了,但有些地方GDP主义又回来了。以前鼓励提高GDP的一个重要原因是就业,现在就业情况不是那么糟糕,那么GDP增速低一点又怕什么呢?在这方面,每个地区持有不同态度。

GDP主义是20世纪八九十年代以来新自由主义经济学的产物,强调的是经济效率,当时是需要GDP的,因为这是改革的突破口。但是新自由主义进入中国以后很快有了中国变种,在国有经济领域,新自由主义遭到了庞大的国有企业强有力的抵制。但在社会领域,新自由主义经济学则长驱直入。结果,应当高度市场化的经济领域没有足够市场化;不应当市场化的社会领域则高度市场化。因此现在要以社会改革为主,因为医疗、教育、公共住房这几块都过分货币化了,结果GDP很高,但社会越来越不稳定。

对地方官员的晋升而言,GDP是一个可以比较的指标,其他方面的指标不好比较。如果要改革以GDP为中心的晋升模式,这个指标问题怎么解决?

中共中央从上一届开始就要纠正这个倾向,现在新一届中央政府下了大决心来改变这个局面。

所以,现在还在主讲GDP的地方官员,肯定不会像以前那样被顺利地提上去。好多人还没意识到这一点,还在一味确保GDP的全国排名。不过,对新领导层来说,如何淡化GDP主义,有效约束各级地方政府官员的GDP主义冲动,仍然是一个巨大的政治挑战。

就是说彻底的改变,还是要看中央理念变化的程度吗?

对,就是理念的变化。科学发展观、和谐社会等提法就说明了要调整GDP结构。中央衡量地方的指标是在变化当中,GDP的权重在下降。有没有社会冲突、大规模群体性事件、经济建设是否绿色环保、老百姓的满意度等,这些都在逐渐成为指标的一部分。

以前GDP很重要,占主要的地位,现在可能会低一点。衡量指标一直在调整,只是好多地方领导没有理解和适应。各级官员都是在GDP主义的氛围下长大的,在这种思维的主导下,他们会根据自己的偏好来理解高层的意图,比如将“改革是最大的红利”理解成“发展是最大的红利”。这种意识的调整是需要一段时间的。

改革一定要有理念,理念就是你的目标,没有理念怎么去改革呢?没理念是做不了事的,包括邓小平,他也是有理念的。他在20世纪80年代说多少年后经济要翻一番,这是他的理念的一种体现。

可以具体归纳一下这个理念吗?

就像中国现在提的一些价值观,比如建设富强、民主、文明、和谐的现代化国家等等。十八届三中全会的很多决议都是理念层面的,理念就是要把这些价值作为中国社会的共识。不过在实际层面上,实现起来不容易。

那么您认为实现这个共识应该做哪些铺垫?

我觉得首要前提是要满足一些基本要求,比如说社会公平、经济可持续发展、跳出中等收入陷阱等。所以我的理念是比较现实的。现在有的人有几十套房子,有的一家人买不起一套房,在这么分化的情况下,我觉得还谈不到共同理念这个层次。我们首先要解决这些棘手的问题,营造一个能达成共识的基础,再来谈理念问题。我觉得“很高很大”的东西对老百姓来说意义不大,华人圈的老百姓都是很现实的,都是通过诉诸远大的理想来争取具体的利益。

影响力只是副产品,不应是智库追求的方向

您对中国智库的发展怎么看?

中国当然需要大量的智库,而且现在好像有几千家的机构自称为智库。但我是比较悲观的,我们搞公共政策研究院(IPP)这个智库,还是因为我们想做个新型智库,实实在在地做一些事情。

很多智库没有独立性,不客观。这实际上不仅仅是一个国家的政治制度问题,更是知识分子的态度问题。新加坡的知识分子比较独立客观。我以前写过文章说,知识分子的独立性也不见得一定跟政府有关系。但是中国知识分子往往跟权力或者利益靠得太近。

但换个角度看,中国的智库还是有发展的空间。中国有两拨人太多了:拍马屁的人太多了,骂政府的人太多了。这两拨人都没有建设性的东西,无法满足现实需要。因此有用的智库是非常少的。

要搞好智库,独立观察与客观是最重要的。具体来讲,比如机制的设计、政治环境、知识分子的人格问题和文化问题等。美国的智库跟欧洲不一样,欧洲各个国家之间也不一样,日本、新加坡又不一样,但不管怎样,客观性都是普遍性的标准。怎样做到客观呢,我想不同的政治环境、文化体系有不同的方式,中国目前也正积极探索。

现在有这么多家智库给政府提建议,您觉得如何才能让政府采纳自己的建议?

中国目前的智库虽多,但很多都是有库无智。2013年在北京开了个全国智库大会,大家就谈怎么对政府产生影响力。我认为智库不能老想着怎么产生影响力,只要我们能做出实实在在的研究,自然就会有影响。根据我的经验,只要你说的是真话,接近现实,即使政府不认同,最后还是会有影响。因此影响力只是一个副产品,而不是一个智库应当追求的东西。

智库就是要在知与行之间建立起一个桥梁。马克斯·韦伯提出工具理性和价值理性。我们首先要问价值有没有可行性,没有可行性就是没有理性的东西,是乌托邦。智库的任务则是研究通过什么样的工具来实现这个价值,这是我们可以做到的。智库可以告诉执政者实际情况如何,有几条路径可以实现这个目标。至于选择哪条路径,则由政治人物来决定,我们也无法干涉。

具体到政策上,政府首先要鼓励民间智库,让其探索不同的道路,曲折一点也没问题。其次,要给它宽松的政治环境,允许大家进行理性的争论,这是非常重要的,没有理性争论的空间就没有理性的共识。

不过我的担忧还是在知识界自身,我觉得中国知识界不成气候。政府并不会限制你怎么想,只要你能客观地反映问题。而中国的知识界比较缺少独立、客观研究问题的传统。 cIPJZW57cdzz/EDZx4yT59nVB/CHCnRmEOsnnraamc1qfB0hoPosAcC8bstN1D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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