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论它们如何运作,不论它们的原因和结果如何,这些机械价值无限,它们都归功于这位具有独创精神的有用天才,不论他走到哪里,人们都将想起他的功绩……游手好闲、懒惰、愚蠢的冷漠、漫不经心的粗枝大叶,处处使得人们束缚起来,步祖先的后尘,没有思想,缺乏研究,也没有雄心。如能摆脱这一切,你一定能积德。从布林德利(Brindley,英国工程师)、瓦特、普里斯特利、哈里森(Harrison,英国钟表师,发明钟的补偿摆)、阿克赖特(Arkwright,英国发明家)这些人的工作中,在他们每个人的人生道路上,涌现了源源不断的思想,产生了多么努力的精神、多么巨大的创造力量……对于参观过瓦特蒸汽机的人而言,还有什么样的人生追求是他无法激起的?
——阿瑟·扬(Arthur Young),
《英格兰威尔士游记》(
Tours in England and Wales
)
从这污秽的阴沟里泛出了人类最伟大的工业溪流,肥沃了整个世界;从这肮脏的下水道中流出了纯正的金子。人性在这里获得了最为充分的发展,也达到了最为野蛮的状态;文明在这儿创造了奇迹,而文明人在这儿却几乎变成了野蛮人。
——1835年托克维尔(A. de Toqueville)论曼彻斯特
让我们从工业革命,也就是说,从英国谈起。乍看之下,工业革命的起点令人捉摸不定。在1830年以前,人们肯定不曾明确无疑地感受到工业革命的影响,至少在英国以外的地区是如此。大约在1840年前后,它的影响可能也不太明显,一直要到我们所论述的这段历史的较晚时期,人们才实实在在地感受到工业革命所带来的影响。文艺作品要到19世纪30年代才开始明显地魂牵梦绕于资本主义社会的兴起,那是一个除了赤裸裸的金钱关系[这一说法来自卡莱尔(Carlyle)]以外,所有的社会束缚都已打破的世界。巴尔扎克(Balzac)的《人间喜剧》( Comédie Humaine ),这部资本主义兴起时期最为杰出的文学代表作,就是那个时代的产物。大约到1840年,官方和非官方关于工业革命社会影响的作品才开始如溪流般涌现出来,在英国,有大量的蓝皮书和调查统计资料,如维勒梅(Villermé)的《工人物质和精神状况之概述》( Tableau de l’état Physique et Moral des Ouviers ),恩格斯(Engels)的《英国工人阶级状况》( Condition of the Working Class in England );在比利时则有迪克珀蒂奥(Ducpetiaux)的作品;从德国到西班牙和美国,到处都有愤世嫉俗的批评家评论。无产阶级这个工业革命的产儿和当时热衷于社会运动的共产主义——《共产党宣言》中的那个幽灵——也在19世纪40年代开始游荡于欧洲大陆。工业革命一词是英国和法国的社会主义者——他们本身也是前无古人的一群——在19世纪20年代发明的,可能是从与法国那场政治革命的类比中引申而来。工业革命这个名称反映了它对欧洲大陆影响的相对落后。在英国,在工业革命一词发明之前,工业革命已是客观存在的事实。
我们之所以要先研究工业革命,其原因有二:第一,因为工业革命事实上“爆发”(broke out)——我们用一个有待探究的措辞——在巴士底狱被攻陷之前;第二,因为没有工业革命,就无法理解本书所论时期较为突出的历史人事巨变;没有工业革命,也无从理解其节奏不平衡的复杂性。
“工业革命爆发”这一用语意味着什么呢?它意味着在18世纪80年代的某个时候,人类社会的生产力摆脱了束缚它的桎梏,在人类历史上这还是第一次。从此以后,生产力得以持久迅速地发展,并臻于人员、商品和服务皆可无限增长的境地,套用经济学家的行话来说,就是从“起飞进入自我成长”。在以往,还没有任何社会能够突破前工业化时期的社会结构、不发达的科学技术,以及由此而来的周期性破坏、饥馑和死亡强加于生产的最高限制。当然,“起飞”并不像地震或陨石这类自然现象,是在突然之间侵袭这个非技术支配的世界。有的史学家因兴趣所致,把工业革命的前史追溯到公元1000年左右,有些甚至更早。早先投入这一领域的人,笨拙得像小鸭子,想一步登天,他们一味在“工业革命”的名字上大做文章,把工业革命的起飞定在13世纪、16世纪、17世纪的最后几十年。从18世纪中叶起,起飞的加速过程已清晰可见,以致一些老资格的历史学家往往把工业革命开始的时间定在1760年。但是,经过深入详细的研究,大多数专家倾向于把18世纪80年代,而不是18世纪60年代作为工业革命的关键时期。就我们所知,只有到那个时期,所有相关的统计数据才都突然快速地、几乎直线式地上升,这才是“起飞”的标志,工业经济仿佛从天而降。
把这一过程称为工业革命,既合乎逻辑,又与业已形成的传统相一致,虽然在保守的历史学家中间——可能是由于在具有煽动性的概念面前有些羞羞答答——曾经有过一种时尚,否认工业革命的存在,而代之以诸如“加速演进”这类陈词滥调。如果发生在18世纪80年代前后那次本质上的、基础性的突然变化不是一场革命,那么,革命这个词就不具常识意义。工业革命的确不是一段有始有终的插曲。要问工业革命“完成”于何时,那毫无意义,因为就其本质而言,从此以后,革命性的变化已成为常态。这一变化仍在继续进行,我们最多只能问,经济上的转变发展到什么时候才足以建立真正的工业化经济;广义地说,什么时候才能够在既有的技术条件下生产它想生产的一切东西,用专业术语来说,什么时候才能成为一个“成熟的工业经济”。在英国,因而也就是在这个世界上,工业化的初始阶段可能与本书所述时期几乎完全一致,因为,如果工业革命的“起飞”是从18世纪80年代开始,那么,或许可以说它结束于19世纪40年代英国铁路的修建和大规模的重工业建设。但是,革命本身,革命的“起飞时期”,或许能够尽可能精确地确定在从1780—1800年这20年中的某个时候,与法国大革命同时代,而又稍稍早于法国大革命。
不论怎么估计,工业革命无论如何都可能是自农业和城市发明以来,世界历史上最重要的事件。而且,它由英国发端,这显然不是偶然的。倘若18世纪有一场发动工业革命的竞赛,那么,真正参加赛跑的国家只有一个。在欧洲,从葡萄牙到俄国,每个开明专制国家的工业和商业都有长足的进步,这种进步都是由每个开明王国中那群明智且经济概念并不幼稚的大臣和文职官员所推动的,他们每一个人至少都像当今的统治者那样关心“经济成长”。有一些小国和地区的工业化确实给人留下了相当深刻的印象,比如萨克森和列日(Liége)的主教辖区,尽管它们的工业实力太小、太具地方性,还不能像英国那样产生世界性的革命影响。不过我们却可清楚地看到,即使在革命发生以前,英国在每人平均的生产量和贸易额方面已经远远地走在它主要的潜在竞争对手之前,即使在总产量和贸易总额上彼此还相差无几。
不论英国领先的原因是什么,它在科技方面并不占优势。在自然科学方面,法国几乎肯定走在英国之前。法国大革命相当大程度地加强了这种优势,至少在数学和物理学方面是如此。因为,在法国,科学受到革命的鼓励,而在英国,反动派则怀疑科学。甚至在社会科学方面,英国人距离使经济学成为——并且基本保持为——盎格鲁——撒克逊人显学的优势还远得很呢。不过在此时,工业革命的确使它们置身于毫无疑问的首要地位,18世纪80年代的经济学家不仅喜欢读亚当·斯密(Adam Smith)的著作,而且——或许比较有益——喜欢研究法国重农学派和国民所得会计学派,魁奈(Quesnay)、杜尔哥(Turgot)、尼摩尔公爵(Dupont de Nemours)、拉瓦锡(Lavoisier),或许还能读到一两位意大利人的著作。法国有着比较独到的发明,例如1804年的雅凯(Jacquard)纺织机,这种机器的装置要比任何一种英国设计的机器复杂。法国也制造了较好的船只。日耳曼人拥有像普鲁士矿业学校(Bergakademie)那样的技术培训机构,在英国就没有类似的机构。法国大革命创造了独一无二、给人深刻印象的巴黎综合工科学校(Ecole Polytechnique)。相较之下,英国的教育如同儿戏,尽管它的不足之处多少因要求严格的乡村学校,以及具有严谨、激情和民主气息、信奉加尔文教派(Calvinist)的苏格兰大学所抵消。这些学校把一大批才华出众、勤奋刻苦、追求事业、具有理性精神的年轻人,源源不断地送往南方,这些年轻人包括瓦特、特尔福德(Thomas Telford,英国工程师)、麦克亚当(Loudon McAdam,苏格兰发明家)、穆勒(James Mill)等人。牛津和剑桥是英格兰仅有的两所大学,从学识上看,它们无足轻重,除了那些被排斥在(英国国教)教育体制之外的非国教新教徒们所建立的专科学校之外,这两所大学和公立学校或文法学校一样,毫无生气可言。甚至希望自己儿子能接受良好教育的贵族家庭,也依赖私人教师或苏格兰的大学来完成学业。19世纪早期,教友派信徒兰开斯特(Quaker Lancaster,以及在他之后,他的国教派竞争对手)建立了一种自愿式的大众识字教育,这个教育系统在经历了一番教派争论之后,很偶然地永远承担起英国教育的重责大任,而在此之前,英国并没有任何初等教育体系。社会恐惧阻碍了穷人的教育。
所幸的是,进行工业革命并不需要太多高深的学问。 工业革命的技术发明极为平常,其技术要求绝不会超出在工厂学得丰富操作经验的聪明工匠,或者说,绝不会超过木匠、磨坊制作匠和锁匠的创造能力:如飞梭、珍妮纺纱机、走锭精纺机。即使从科技上看来最为复杂的机器,如1784年瓦特发明的旋转式蒸汽机,其所需的物理水平也不会超过此前大半个世纪已经达到的程度——蒸汽机的完善理论直到19世纪20年代才由法国人卡诺(Carnot)加以发展——并且可以在以往几代人实际使用蒸汽机(主要在煤矿)的基础上制造出来。假如条件适当,工业革命的技术革新(可能化学工业除外),实际上是水到渠成。但这并不表示早期企业家通常对科学不感兴趣,只一味寻求实际利益。
在当时,这种适当的条件在英国是显而易见的。在英国,人民有史以来第一次正式审判并处死了国王,个人利益和经济发展变成了政府政策的最高目的,这些都已是一个多世纪以前的事了。出于实际的目的,英国已经找到了解决土地问题的革命性办法,这是独一无二的。相当一部分具有商业头脑的地主几乎已经取得了对土地的垄断地位,这些土地由农场主人雇用无地或小土地持有者来耕作,农村大量古老的集体经济残余,仍需借由《圈地法案》(Enclosure Acts,1760—1830)和私人交易加以扫除。但是,我们几乎不能再以法国农民、德国农民或俄国农民那种意义上的农民来形容“英国农民”了。市场已经支配着农场,制造业早已渗透到非封建性的农村。农业已经做好了在工业化时代实现它的三个基本功能的准备:(一)增加生产,提高生产率,以便养活迅速增长的非农业人口;(二)为城市和工业提供大量不断增长的剩余劳动力;(三)提供一个累积资本的机制,把资本用于经济活动中较为现代的部门。(另外还有两个功能在英国可能不太重要,那就是在农业人口中——通常占总人口的大部分——创造一个足够大的市场;以及提供出口盈余,以有助于保证主要商品的进口。)大量的社会管理资本已经被创造出来,它们是为使整个经济平稳前行所必须投入的昂贵的基础设施,尤其在船运、港口设施,以及道路和水路的改进方面更加明显。政治已经适应利润的需要。商人的特殊需求可能会遭到其他既得利益团体的抵制,如我们将会看到的那样,土地利益团体将在1795—1846年间竖立最后一道障碍,以阻止企业家前进。但是,从整体上看,金钱万能已深入人心,企业家要想在社会的统治阶层中争得一席之地,其所必备的前提,就是要有足够的金钱。
毫无疑问,商人正处在发达致富的过程中,因为对大多数欧洲国家来说,18世纪的大部分时间是一个繁荣的时期,是一个经济自由发展的时期,是伏尔泰(Voltaire)《老实人》中的潘格罗斯(Dr.Pangloss)幸福乐观主义的真实背景。人们很可能认为,这种受到轻微通货膨胀推动的经济发展,迟早会把某些国家推过区分前工业化经济与工业化经济的分水岭。但是,问题并没那么简单。事实上,18世纪大部分的工业发展并没有立即,或者说并没有在不远的将来导致工业革命,即导致一个机械化“工厂制度”的产生。这个制度反过来生产大量的产品并使成本迅速降低,它不再依赖于现有的需求,而是创造了自己的市场。 例如建筑贸易,以及在英格兰中部和约克郡(Yorkshire)无数生产家用金属制品——钉子、铁锅、刀具、剪刀等等——的小规模行业,在这一时期显得蓬勃发展,但是,在其中发挥作用的总是现存的市场。在1850年,它们所生产的商品远多于1750年,但生产方式本质上还是旧式的。当时经济所需要的并不是随便哪一种类型的发展,它所需要的是一种创造了曼彻斯特而不是伯明翰的特殊发展。
此外,初始的工业革命是在某种特定的历史条件下发生的,在这个条件下,经济发展是从无数个私人企业家和投资者纷繁复杂的决断中出现的,每一个决策都根据那个时代的第一条圣训,即贱买贵卖。他们是怎么发现最大的利润来自有组织的工业革命,而不是他们更为熟悉(在以前也是更有利可图)的经营活动?他们是怎么知道当时尚无人知晓的秘密:工业革命将创造一种空前的力量,加速扩大他们的市场?倘若工业社会主要的社会基础已经打好,就如18世纪晚期的英国几乎肯定已经形成的那样,它们仍需要具备两个条件:第一,需要存在一个已经为制造商提供了特殊报偿的行业,如果需要的话,他可以通过简便廉价的革新,迅速扩大他的产量;第二,需要有一个基本上为某个生产国所垄断的世界市场。
上述考虑在某些方面适用于本书所述时期的所有国家。例如,在所有这些国家,工业成长的前导都是大众消费品——主要(但不是绝对)是纺织品 ——的制造商,因为这类商品的巨大市场已经存在,商人可以清楚地看到扩大生产的可能性。但是,在别的方面,上述考虑只能适用于英国。因为早期企业家面对的问题最为艰难。一旦英国开始实行工业化,其他国家就可以开始享受由原发性工业革命所推动的经济迅速发展所带来的好处。此外,英国的成功证明了工业化的成就,其他国家可以模仿英国的技术,引进英国的工业和资本。萨克森的纺织工业,由于自己无法创造发明,有时它就在英国技工的指导下照搬英国人的发明。像科克里尔(Cockerill)这类对欧洲大陆感兴趣的英国人,在比利时和德国各地自己设立工厂。1789—1848年,英国的专家、蒸汽机、纺织机和投资,像潮水一般涌入欧洲和美国。
英国本身享受不到这种好处。但另一方面,英国拥有足够强大的经济和敢作敢为的政府,可以从它的竞争者手中夺取市场。1793—1815年的战争,实际上是英法长达一个世纪决斗的最后决定性阶段,从某种程度上说,除了年轻的美利坚合众国外,这场战争把所有的竞争对手从非欧洲人的世界中排挤了出去。而且,英国还拥有一个令人羡慕、适合在资本主义条件下首开工业革命的行业,以及允许其与棉纺织业和殖民扩张相联结的经济纽带。
像所有其他国家的棉纺织业一样,英国的棉纺织业最初是作为海外贸易的副产品而发展起来的,海外贸易带来了纺织原料(倒不如说是其中的一种原料,因为早期产品是“粗斜纹布”,一种棉麻混纺布),以及印度棉纺织品,也就是“白布”,欧洲的制造商试图用他们自己仿造的产品来抢占印度棉纺织品的市场。虽然他们后来能成功地仿制比精纺织物更具竞争力的廉价粗糙产品,但是,他们起先并不是很成功。幸运的是,在毛纺织业中根深蒂固、势力强大的既得利益集团,能够采取相应措施,经常确保对印度白布实行进口限制[尽可能地从印度出口白布,完全是东印度公司(East India Company)追求的商业利益],于是为本国的棉纺织业提供了一个机会。棉花和棉纺织品的价钱要比毛纺织品便宜,遂使得它们在国内为自己挣得一个虽然有限却很有用的市场。不过,棉纺织业迅速扩张的主要机会还是在海外。
殖民贸易造就了棉纺织业,而且继续使它得到繁荣。18世纪时,棉纺织业在一些主要的殖民地贸易港口,在布里斯托尔、格拉斯哥,尤其是利物浦这个巨大的奴隶贸易中心发展起来。这种非人道但却迅速扩大的商业,它的每一个阶段都推动了棉纺织业的发展。实际上,在本书所关心的整个时期里,奴隶制度与棉纺织业并肩成长。非洲的奴隶至少有一部分是用印度的棉纺织品购买来的,但是,一旦印度棉纺织品的供应因发生在印度和印度附近的战乱而中断,兰开夏郡便乘虚而入。在西印度群岛上,采用奴隶劳动的种植园为英国棉纺织业提供了大量原料,种植园主人反过来又大量购买曼彻斯特的纺织品。到“起飞”前不久,兰开夏的棉纺织品已大量地倾销到互相结合在一起的非洲和美洲市场, 兰开夏欠奴隶制度的债后来要借由支持奴隶制度去偿还,因为在18世纪90年代以后,美国南部的奴隶制种植园由于兰开夏棉纺织厂贪得无厌、飞速膨胀的胃口,而得以维持和扩大,它们为兰开夏的棉纺织厂提供了大量的原棉。
就这样,棉纺织业像一架滑翔机,在它所依赖的殖民地贸易推动下起飞了。殖民贸易不仅展示了广阔的前景,而且还指望获得迅速、无法估量的发展,它鼓励企业家采用革命性的技术以满足它的发展需要。从1750年到1769年,英国棉纺织品的出口增长了10倍以上。在这种情况下,对于手里握着最多棉纺织品进入这个市场的人来说,其回报是无比丰厚的,很值得冒险大胆地进行技术革新。但是,海外市场,尤其是海外市场中贫穷落后的“低开发地区”,不仅经常性地急遽扩大,而且通常是没有明显限制地不断扩大。毫无疑问,其中任何一个地区以工业时代的标准来衡量都是微小的,看上去是孤立的,而不同的“先进经济”之间的竞争更使得每一个部分愈加显得渺小。但是,正如我们已经看到的那样,假如有一个经济发达的国家有充分的时间设法取得对所有市场,或者说几乎是所有市场的垄断地位,那么,其前景确实无限广阔。这恰恰就是英国的棉纺织业在英国政府大胆支持下取得成功之所在。从销售方面看,除了18世纪80年代的头几年外,工业革命可以说是出口市场对国内市场的胜利:1814年,英国生产的棉布出口和内销之比约为4∶3;到1850年,已加大为13∶8。 英国货物出口的主要市场,长期以来是半殖民地和殖民地市场,因此,在不断扩大的出口市场中,必然也是半殖民地、殖民地市场的巨大胜利。在拿破仑战争期间,由于战争和封锁,欧洲市场基本上已告断绝,这是顺理成章的事。但是,就是在战争过后,欧洲市场仍继续维护自己的利益。1820年,欧洲大陆再次打开大门,解除对英国货物的进口限制,从英国进口了1.28亿码棉布;美国以外的美洲地区、非洲及亚洲,则进口了8 000万码英国货。但是到了1840年,欧洲进口数量为2亿码,而“低开发地区”的进口量却高达5.29亿码。
英国的工业在这些地区内,通过战争、其他民族的革命以及它自身的帝国统治等手段,建立了垄断地位。有两个地区特别值得我们注意。在拿破仑战争期间,拉丁美洲实际上逐渐完全依赖英国的进口。拿破仑战争以后,拉丁美洲已与西班牙和葡萄牙割断了联系,几乎完全成了英国的经济附庸,切断了英国潜在竞争对手的一切政治干预。在1820年,这个贫困大陆从英国进口的棉布数量,相当于欧洲进口量的四分之一强。到1840年,这一数目几乎达到了欧洲的一半。正如我们所见,东印度群岛在东印度公司的推动下,向来是棉纺织品的传统出口商,但是,随着企业家既得利益集团在英国占据优势,东印度公司的商业利益(更不用说印度的商业利益)受到挫折。印度有计划地被非工业化,它反而成为兰开夏棉纺织品的市场:1820年,印度次大陆只进口了1 100万码棉布,但是到了1840年,它已进口了1.45亿码。这不仅仅是兰开夏市场所取得的令人快慰的扩展,同时也是世界历史上的重要里程碑。因为自有史以来,欧洲在东方总是买得多,卖得少。因为东方对于西方几无所求,而西方却反过来需要东方的香料、丝绸、棉布和珠宝等物品。工业革命出产的衬衫棉布第一次将这种关系颠倒过来,而在此之前,这种关系是通过运去贵金属和掠夺的方式保持平衡。只有保守而自足的中国仍然拒绝购买西方或西方控制下的经济所提供的货物,一直要到1815—1842年间,西方商人借助他们的坚船利炮,才发现了一种可以从印度大量输出到中国的理想商品,那就是鸦片。
所以,棉纺织品为私人企业家展现了一幅无比宏伟的前景,足以诱使他们大胆进行工业革命,而突然得到充分扩展的市场也需要这样的革命。所幸的是,进行工业革命的其他条件业已具备,带动棉纺织业革命的新发明——珍妮纺纱机、水力纺纱机、精纺机,以及稍后的动力织布机——简单方便,投资低廉,通过增加产量,几乎马上就能回本。如果这些机械需要零星安装,平民百姓借几个钱就能创业,因为掌握着18世纪巨大财富的有钱人们,不想把大把的钱投到工业上。棉纺织业发展所需的资金,很容易便能从日常的利润当中筹措,因为它所征服的巨大市场,加上持续不断的物价上涨,产生了巨大的利润。日后有一位英国政治家客观地指出:“利润率不是5%或10%,而是100%,百分之几千,就是这种高额的利润,使得兰开夏发迹致富。”像欧文(Robert Owen)这样原本是一位布商的伙计,1789年,他借了100英镑从曼彻斯特白手起家,到1809年,他竟能用8 400英镑的现金,买下新拉纳克(New Lanark)纺纱厂的股权。这是当时相当普通的事业成功故事。我们应当记住,大约在1800年左右,年收入超过50英镑的英国家庭尚不足15%,而年收入超过200英镑的更是只有3.75%。
但是,棉纺织业还有其他优势,它的原料全部来自国外,因而,原料供应的增长是通过向殖民地白人敞开的急遽发展过程——奴隶制度和开垦新土地——而不是靠欧洲农业比较缓慢的发展过程来实现的;它也不受欧洲农业中既得利益集团的影响。 从18世纪90年代以后,英国棉纺织业在美国南部新开辟的各州中找到了原料供应基地。直到19世纪60年代,英国棉纺织业的命运一直与它们联系在一起。再者,在制造(尤其是纺纱)的关键环节,棉纺织业遭受了缺乏廉价、充分的劳动力所带来的损害,因而被迫推向机械化。像麻纺织这一行业,殖民地扩张起初为它带来了比棉纺织业更好的机遇,但从长远看来,就是因为便宜的、非机械化的生产能够在贫困的农村(主要是中欧,也包括爱尔兰)轻易得到发展,而使它遭受了损害,它只能在那些地区繁荣兴旺。18世纪的萨克森、诺曼底(Normandy)与英国一样,发展工业的明显方式,不是去建设工厂,而是去扩大所谓的“家庭”或“分散加工”制度,在这个制度下,工人——有时候是以前的独立工匠,有时候是农闲季节找活干的农民——在他们自己的家里,用他们自己的或租来的工具加工原料,他们从商人手中领取原料,再把加工好的产品送还给商人,在这个过程中,商人变成了雇主。 的确,无论在英国,还是在世界经济比较发达的其他地区,在工业化初期,经济发展主要是继续依靠这种形式而取得的。即使是棉纺织业,像织布这样的生产过程,也是借由大量增加家庭手摇纺织机的织布工,来为那许多已经机械化的纺纱中心提供服务,原始的手摇织布机要比纺车来得更有效率。但是,在纺纱业完成机械化大约30年之后,织布业在各处也都机械化了。顺便说一句,各个地方的手摇织布机织工都是无可奈何地退出历史舞台的,当棉纺织业已不再有求于他们的时候,他们偶尔也会揭竿而起,反抗他们的悲惨命运。
传统的观点最初一直是根据棉纺织业来看待英国工业革命的历史,这是正确的。棉纺织业是第一个进行革命的行业,在其他行业中,我们很难看到有那么多私人企业家被推向革命。迟至19世纪30年代,棉纺织业是唯一一个由工厂或“制造厂”(这一名称来自前工业化时期最普遍的、运用笨重动力机械来进行生产的企业)占主导地位的英国工业。起先(1780—1815年)它主要是用在纺纱、梳棉以及一些辅助性工作的机械化上,从1815年以后,织布业也逐渐开始机械化。在人们的观念里,新的《工厂法》所说的“工厂”,在19世纪60年代以前绝对是指纺织厂,主要是指棉纺织厂。在19世纪40年代以前,其他纺织业领域的工厂生产发展缓慢,而其他制造业更是微不足道。蒸汽机首先在开矿中得到应用,到1815年,蒸汽机已被应用到其他很多行业,但是,尽管如此,除了开矿以外,其他行业使用蒸汽机的数量不大。在1830年,现代意义上的“工业”和“工厂”几乎绝对是指英国的棉纺织业。
这样说,并不是要低估在其他消费品生产领域中,导致工业技术革新的力量,尤其是在其他纺织业 ,在食品和酿酒业、陶瓷制造业,以及在城市迅速发展刺激下大为兴盛的家用商品生产领域的革新。但是,这些领域所雇用的人手比起棉纺织业要少得多,1833年,直接受雇于或依赖于棉纺织业的人数达150万,没有任何其他行业能望其项背,这是第一。 第二,这些行业改变社会的影响力要小得多,例如酿造业,在很多方面是比较先进的行业,在科技上,它比其他行业先进得多,机械化程度更高,它无疑已在棉纺织业之前就实现了革命化,但是,它对于周围的经济生活几乎没什么影响,这可以从都柏林的吉尼斯(Guinness)黑啤酒厂得到证明,该厂的设立对于都柏林和爱尔兰其他经济领域并没造成什么影响。 然而从棉纺织业中所产生的需求——需要更多建筑以及在这个新兴工业领域中的各种活动,需要机械、化学方面的改进,需要工业照明、船只运输和其他很多活动——却足以说明19世纪30年代以前英国经济增长的大部分原因。第三,棉纺织业获得了如此巨大的发展,它在英国对外贸易中所占的比重又是如此之大,以致它支配了整个英国经济的运行。英国的原棉进口量从1785年的1 100万磅,上升到1850年的5.88亿磅。棉布产量从4 000万码增长到20.25亿码。 从1816—1848年,英国棉纺织品的年出口额占总出口额的40%—50%。棉纺织业的兴衰关系到整个英国经济的兴衰。棉纺织品的价格变动决定了全国贸易的平衡,只有农业可与之匹敌,但农业显然处在衰退之中。
尽管棉纺织业和棉纺织业占主导地位的工业经济,其发展之速,使最富想象之人在此前任何情况下所能想象的一切都成为笑谈, 然而它的发展却非一帆风顺。到19世纪30和40年代初,增长过程中的某些重要问题便已出现,更别提那场英国近代历史上空前未有的革命骚动。在那个时期,英国国民收入的增长速度明显降低,甚至有可能下降,这表明工业资本主义经济首次出现了大波折。 然而,这场资本主义的第一次普遍危机,并非只是英国的现象。
这次危机最严重的后果表现在社会方面:新经济变革产生了痛苦和不满,产生了社会革命的因素。的确,城市贫民和穷苦工人自发兴起的社会革命爆发了,它在欧洲大陆上产生了1848年革命,在英国产生了宪章主义运动(Chartist Movement)。群众的不满并不限于劳动贫民,不能适应新情况的小商人、小资产阶级,某些特定经济部门也是工业革命及其发展所造成的牺牲品。头脑简单的工人认为,他们的悲惨遭遇都是机器造成的,所以,他们捣毁机器以反抗这个新制度。但是,出人意料的是,竟有一大批地方上的商人和农场主人也深深同情他们劳工所搞的卢德派(Luddites)运动,因为他们把自己看作是一小批心狠手辣、自私自利革新家的牺牲品。对工人进行剥削,把他们的收入维持在糊口边缘,使得富人能够累积利润,为工业化(以及他们自己过奢侈享乐的生活)提供资金,这种剥削引起了无产者的反抗。但是,在另一方面,国民所得从穷人流向富人、从消费流向投资的转移,也引起了小企业家的对抗。大银行家、紧抱成团的国内外“公债持有人”,他们把所有税收捞入自己的腰包(参见第四章)——大约占国民总收入的8% ——他们在小商人、小农场主这类人当中的形象,要比在劳工中更不得人心,因为这些人完全懂得金钱和债权,因此对于他们所处的不利境况深感愤怒。拿破仑战争之后,富人们事事如意,他们筹集了所需的所有贷款,他们强制紧缩通货,在经济上采取货币保守(orthodoxy)措施;倒霉的是小人物,在19世纪的每个时期,在每个国家,小人物们都要求放松借贷、实行财政非正统主义。 所以,工人和那些行将沦为一无所有、心有怨气的小资产阶级,他们都有共同的不满。这些不满使得他们逐渐在“激进主义”、“民主主义”或“共和主义”的群众运动中团结起来。从1815年到1848年,英国的激进派(Radicals)、法国的共和派(Republicans)和美国的杰克逊民主派(Jacksonian Democrats)是其中最为棘手的运动。
但是,从资本家的观点来看,这些社会问题都与经济进步有关,只有出现某些可怕的偶发事件时,才会推翻社会秩序。而在另一方面,他们似乎已经看到经济过程中存在着某种固有的缺陷,这些缺陷将对经济过程的基本驱动力——利润——造成威胁。因为,如果资本的回报率降为零,那么,只为利润而生产的经济必然衰退而进入“停滞状态”,这是经济学家们已可预见并担忧不已的情况。
在这些缺陷中,有三项最为明显,它们分别是繁荣和萧条交替出现的商业周期,利润率下降的趋势,以及(等于一回事)有利可图的投资机会减少。其中的第一个缺陷并不被认为很严重,只有批评资本主义的人,他们才会对周期性变化进行调查研究,并把它当作资本主义发展过程中的内在组成部分,当作资本主义固有的矛盾症状。 周期性经济危机导致失业、生产下降、企业破产等等,这些都是人所共知。在18世纪,周期性经济危机的发生一般是反映了农业上的某种灾难(歉收等),人们一直认为,在本书所述时期结束以前,农业不稳定依然是欧洲大陆那些波及面最为广泛的经济萧条的主要原因。在英国,至少从1793年起,在小型的制造业领域以及财政金融部门所发生的周期性经济危机,也是大家熟知的。在拿破仑战争以后,从1825—1826年,1836—1837年,1839—1842年,1846—1848年,繁荣和萧条这种周期性轮替的戏剧性变化,显然支配着和平时期一国的经济生活。19世纪30年代是本书所述时期的关键10年,到这个时期,人们才朦朦胧胧地意识到,经济危机是有规律的、周期性发生的现象,至少在贸易和金融领域是如此。 但是,实业家们依然普遍地认为,引起经济危机的原因若非是犯了特别的错误(例如过分投机于美国股票),便是由于外界力量干扰了资本主义经济的平稳运行,人们并不相信危机反映了资本主义制度的任何基本缺陷。
边际利润下降的情况就不一样了,棉纺织业能非常清楚地说明这一点。起初,这个行业获得了巨大的利益,机械化大大提高了劳动者的生产效率(即降低了生产的单位成本),由于劳动力主要由妇女和儿童所组成,他们所得到的报酬怎么说都是极为糟糕的。 1833年,格拉斯哥棉纺织厂的1.2万名工人中,每周平均工资超过11先令的工人只有2 000名。在曼彻斯特的131个棉纺织厂中,每周平均工资不到12先令,只有21个工厂的工资超过12先令。 棉纺织厂的建设费用相对便宜,1846年,建造一个拥有410台机器的完整织布厂(包括土地及建筑费用),大约只需1.1万英镑。 不过,尤为重要的是,1793年惠特尼(Eli Whitney)发明轧棉机后,美国南部的棉花种植业迅速扩大,纺织原料的价格——棉纺织业的主要成本——由此急遽下跌。由于利润随着物价上涨而增长,企业家已从中得到好处(也就是说,他们出售产品时的价格要高于他们制造该产品时的价格,这是一个总趋势),再加上我们刚才说的这一点,那么,我们就能明白为什么棉纺织制造业者的感觉会特别好。
1815年以后,上述优势看来越来越为边际利润的减少而抵消。首先,工业革命和竞争造成了产品价格经常性的大幅下降,而生产的费用在很多方面并非如此。 其次,1815年以后,总体的价格形势是回落而不是上扬,也就是说,生产者绝享受不到以前曾享有的因物价上涨所带来的额外利润,反而因为物价轻微的下落而遭受损害。例如,1784年时,一磅细纱的售价为10先令11便士,其原料价格为2先令(每磅有8先令11便士的利润);1812年,一磅细纱的售价为2先令6便士,而原料费用为1先令6便士(利润为1先令);而到1832年时,其售价为11.25便士,原料费用为7.5便士,扣除其他费用,每磅只有4便士利润。 当然,在英国工业中到处都是这种情况,但因各行各业都在发展之中,形势也不至太悲观。有一位赞赏棉纺织业的历史学家,在1835年轻描淡写地写道:“利润依然丰厚,足以在棉纺织制造业中积累大量资本。” 随着销售总量猛增,利润总额即使在利润率不断下降的情况下也快速增长。当务之急,是继续大幅度地加速生产。不过,边际利润的减少看来必须加以抑制,或者说,至少得减缓效益下降的速度。而这只能靠降低成本来实现。在所有成本中,最能压缩的就是工资。麦克库洛赫(McCulloch,苏格兰经济学家)估算,每年的工资开支总数是原料成本额的3倍。
直接剥削工资,用廉价的机器操作员替代报酬较高的技术熟练工人,以及借由机器竞赛的办法,可以有效压缩工资。1795年,博尔顿的手摇织布机织工每周平均工资为33先令,用最后一种办法压缩工资开支,到1815年,织工的每周平均工资减为14先令,在1829—1834年间,进而削减到5先令6便士(确切地说,净收入为4先令1.5便士)。 确实,在拿破仑战争之后的时期里,现金工资持续下降。但是,这种对工资的削减有其生理上的限度,否则,工人就会挨饿,而当时实际上已有50万名织工处于挨饿状态。只有当生活费用同步下降时,工资的下降才不至于导致挨饿。棉纺织制造商都持有这样的观点,认为生活费用的提高,是由于土地利益集团的垄断者人为哄抬的。拿破仑战争以后,为地主所把持的议会为了庇护英国的农业经营,遂征收很重的保护性关税——此即《谷物法》(Corn Laws)——这使得情况更加糟糕。此外,这些做法还有别的副作用,足以威胁英国出口的实际增长。因为,如果世界上尚未实现工业化的其他地区,由于英国的保护政策而无法出售它的农产品,那么,它们拿什么来购买只有英国才能够(而且英国必须)提供的工业产品?所以,曼彻斯特商界成为反对整个地主所有制,尤其是反对《谷物法》的中心,他们勇往直前,富有战斗精神,并作为1838—1846年间“反《谷物法》同盟”(Anti-Corn Law League)的支柱。但是,《谷物法》直到1846年才被废除,《谷物法》的废除并没有立即造成生活费用的下降。在铁路时代和汽船时代到来之前,即使是免税进口粮食,是否可以大大降低生活费用,也是令人怀疑的。
英国的棉纺织业是在如此巨大的压力下去进行机械化(即经由节约劳动力以降低成本)、合理化,扩大生产和销售,借着薄利多销的方式弥补边际利润下降的损失,棉纺织业的成功是靠出奇制胜赢得的。正如我们所看到的那样,生产和出口在当时实际上已有大幅度增长,因此到了1815年后,原先仍靠手工操作或仅半机械化的工作也都开始大规模机械化了,尤其是织布业。这些职业机械化的方式,主要是通过普遍使用现有机器或稍加改进的机器,而不是进一步的技术革命。尽管技术革新的压力日益加大(1800—1820年,棉纺等领域的新专利有39个,19世纪20年代为51个,19世纪30年代为86个,19世纪40年代则达到156个 ),但是,英国棉纺织业从技术上看,到19世纪30年代已趋稳定。另一方面,在后拿破仑战争时期,尽管人均产量有所增加,但是,这种增加并未达到革命性的程度,真正的大幅度增加要到19世纪下半叶才发生。
资本的利率也有类似压力,当代理论往往趋向于把这种利率比作利润。不过,这一问题我们留待工业发展的下一个阶段,即建设资本产业的阶段再予以考虑。
显然,工业经济只有拥有足够的资本,它的发展才能突破一定限制,这便是为什么即使到今天,钢铁产量仍是衡量一个国家工业潜力最为可靠的单一指标。但同样显而易见的是,在私营企业的条件下,由于这项发展大多需要极为高昂的资本投资,因此其发展不太可能建立在和棉纺织品或其他消费品生产工业化的相同基础上。因为棉纺织品和其他消费品已经存在着一个巨大的市场,至少潜在地存在着这样一个市场:即使处在非常野蛮状态的人群也有衣食住行的需要。所以问题只是如何把一个足够巨大的市场尽快地推到商人面前。但是对于比如说建筑钢架那类笨重的钢铁设施,却不存在这样的市场,它只有在工业革命的过程中(而且并非随时)才会逐渐产生。即使是相当普通的钢铁工厂也需要非常巨额的投资(与相当大型的棉纺织厂相比),那些在市场尚未显现就孤注投资的人们,很可能是投机分子、冒险家和梦想家,而不是可靠的商人。事实上,在法国有一批这类带着投机色彩的技术冒险家,圣西门(Saint-Simon)的信徒便为那种需要大量长期性投资的生产领域的工业化,扮演了主要的宣传角色。
这些不利因素特别体现在冶金业上,而其中尤以冶铁业为最。由于18世纪80年代有一些类似于搅炼法和滚轧法这种简单的技术革新,冶铁能力因而有所增强。但是,非军事领域对铁的需求依然相当有限,虽然从1756—1815年间,因为发生了一连串战争,而使军事需求令人欣喜地增加,但在滑铁卢(Waterloo)战役之后,这种需求便大为减退。当时这种需求肯定还没有大到足以使英国成为生铁生产巨头的程度。1790年,英国所生产的铁大约只超过法国40%左右,即使在1800年,英国的铁产量还远不足欧洲大陆全部铁产量的一半,只达到25万吨,根据后来的标准,这是一个微不足道的数字。英国铁产量在世界上占有重要比重的事实,要到随后几十年才看得到。
所幸的是,这些不利因素在矿业中,尤其在煤矿开采中并不太明显。因为煤炭业拥有的优势,不仅在于煤炭是19世纪工业动力的主要来源,而且,主要是由于英国森林资源的相对短缺,煤炭也是家庭燃料的一个重要种类。自16世纪晚期以来,城市的发展,尤其是伦敦的发展带动了煤矿业迅速发展。到18世纪早期,它实际上已算是初级的现代工业,甚至使用了最早的蒸汽机[其目的基本相同,主要是为康沃尔地区(Cornwall)有色金属矿的开采而设计]来抽水。从此以后,在本书所述时期里,煤矿业几乎不需要或不用经历重大的技术变革。但是,它的生产能力已经十分巨大,以世界标准来衡量,它已达天文数字。1800年,英国的煤炭产量大约已达到1 000万吨,或者说,生产了占世界总量大约90%的煤炭,英国最接近的竞争对手法国,它所生产的煤炭尚不足100万吨。
这一巨大的工业,虽然对于现代真正大规模的工业化来说,其发展可能还不算快,但却足以推动铁路的发明,这是一个将使资本产业发生转变的基本创造。由于采矿业不仅需要大量的大功率蒸汽机,而且还需要有效的手段,把大量煤炭从采煤场运送到矿坑,尤其是从矿坑口运输到装船现场。矿车所跑的“路轨”或“铁路”就是一个明显的答案。既然人们已在尝试利用固定的引擎拉动矿车,那么用移动的引擎拉动矿车看来也并非不可行。最后,由于陆路运输大批货物的费用是如此之高,这很可能打动了内陆矿区的矿主,将其所用的短程运输工具发展为有利可图的长程运输。从达勒姆(Durham)内陆煤田到沿海的铁路是第一条现代铁路[从斯托克顿(Stockton)至达灵顿(Darlington),1825年开通]。从技术发展方面来看,铁路是矿业,尤其是英国北部煤矿业的产儿。斯蒂芬森(George Stephenson)的职业生涯是从作为泰恩赛德(Tyneside)“机械师”开始的,在许多年里,火车司机实际上全是从他所在的煤矿区招收来的。
在工业革命中,没有什么革新能像铁路那样激起人们那么大的想象,这已有事实为证,这是19世纪工业化唯一被充分吸收到流行诗歌和文学想象之中的硕果。在大多数西方世界做出要建造铁路的计划(尽管实施这些计划一般都被拖延)之前,从工艺技术上看,几乎没有什么可以证明在英国(大约1825—1830年)建造铁路是可行的、有利可图的。1827年在美国,1828年和1835年在法国,1835年在德意志和比利时,开通了最初的几条短程铁路,甚至俄国也于1837年修造了铁路。其原因无疑是:还没有其他发明能够如此富有戏剧性地向世人昭示新时代的力量和速度。即使是最早的铁路也明显反映了技术上的成熟,其中所揭示的意义更加令人惊讶。(例如在19世纪30年代,时速60英里已经不成问题,事实上,后来的蒸汽火车并未做根本改进。)火车在钢轨上拖着一条条长蛇般的烟尾,风驰电掣地跨越乡村,跨越大陆。铁路的路堑、桥梁和车站,已形成了公共建筑群,相比之下,埃及的金字塔、古罗马的引水道,甚至中国的长城也显得黯然失色,流于一种古老的地域特色。铁路是人类经由技术而取得巨大胜利的标志。
实际上,从经济观点来看,铁路所需的巨大开支就是它的主要优势。毫无疑问,从长远看来,铁路有能力打开前此由于高昂的运输费用而被阻断于世界市场的国家大门,它大大地提高了以陆路运输人员、货物的速度和数量,这就是铁路具有重要意义之所在。在1848年以前,铁路在经济上还不太重要,因为在英国以外,几乎没有什么铁路,而在英国国内,由于地理上的原因,处理交通运输问题远没有像幅员广大的内陆国家那么棘手。 但是,从经济发展研究者的角度来看,在这一阶段,铁路对于钢铁、煤炭、重型机械、劳动力以及资本投资的巨大胃口,具有更为重要的意义。因为,如果资本产业也将经历如棉纺织业已经经历过的那种深刻转变,那么,铁路所提供的恰恰就是这种转变所需要的巨大需求。在铁路时代的前20年(1830—1850年),英国的铁产量从68万吨上升到225万吨,换言之,铁产量是原来的3倍。从1830—1850年,煤产量也增至原来的3倍,即从1 500万吨增加到4 900万吨。产量急遽增加的主要原因在于铁路。因为,每建一英里铁路,仅铺设轨道所需的铁,平均就需要300吨。 工业发展第一次使钢的大规模生产成为可能,在未来的几十年里,随着铁路的大量修建,工业也自然蓬勃发展。
这项突如其来具有本质意义的巨大发展,其原因显然在于商人和投资者以非理性的激情投身于铁路建设之中。1830年,全世界只有几十英里的铁路线,主要是从利物浦到曼彻斯特。到1840年,铁路线已超过4 500英里,1850年超过2.35万英里。其中的大部分路线是在通称为“铁路狂热”的几次投机狂潮中规划出来的,这股狂热爆发于1835—1837年,尤其是1844—1847年间。大部分铁路是用英国的资本、英国的钢铁、机器和技术建造起来的。 这种投资激增几乎是失去理性的,因为在实际上,铁路很少为投资者带来高于其他企业的利润,这种高利润的报偿情况几乎不曾在铁路建设上发生过,大部分铁路的利润皆十分有限,很多铁路更是完全无利可图,例如:1855年,英国铁路投资的平均红利仅为3.7%。毫无疑问,创办人和投机者自然可大发横财,普通投资者显然不是这样。然而尽管如此,到了1840年和1850年,人们仍然满怀希望,投资到铁路上的钱分别高达2 800万和2.4亿英镑。
原因何在呢?在英国工业革命的头两代人中,普遍存在一项基本事实,那就是小康阶级和富裕阶级累积所得的速度是如此之快,数量是如此之大,远远超过了他们所能找到的花钱和投资机会。(据估计,在19世纪40年代,每年可供投资的余额大约有6 000万英镑。 )封建贵族的上流社会将大把大把的钞票成功地挥霍在他们放荡的生活、豪华的建筑,以及其他非经济的活动中。 在英国,德文郡(Devonshire)公爵六世,他的正常收入多得足以让他铺张挥霍,即使这样,他在19世纪中叶居然还为他的继承人留下了100万英镑的债务。(他另外又借了150万英镑,用于发展房地产,并还清了全部欠债。 )大量的中产阶级人士是主要的投资大众,但是,他们依然是敛钱者而不是花钱者,尽管到了1840年已有很多迹象表明,他们已经感到有充分的财力既可投资又可花费。他们的妻子开始变成“女士”,大约在这一时期,礼仪方面的手册销路激增,女士们用礼仪手册来学习优雅举止。他们开始重建在教堂内的私人礼拜堂,把这些地方搞得富丽堂皇,他们甚至还模仿哥特式和文艺复兴时期的风格,建造了糟糕的市政厅和其他的城市怪物,以此来庆祝他们共同的荣耀,他们的城市史学家也自豪地记录了他们为此而付出的巨额费用。
再者,一个现代社会主义社会或福利社会,毫无疑问会从累积起来的巨大财富中捐出一部分,用于社会目的。但是在本书所论的这个时代,这是不可能发生的事。中产阶级所负担的赋税实际上并不太重,于是他们可以不断在饥寒交迫的人民大众中累积财富,民众的忍饥挨饿与他们的财富累积如影随形。中产阶级不是乡下人,不满足于把自己的积蓄贮藏在长筒羊毛袜中,或者把钱财变成金手镯,他们必须为它们寻找到有利可图的投资渠道。但是,到哪里去投资呢?举例来说,现有的工业已经变得极为廉价,最多只能吸纳一小部分可供投资的剩余资金,即使我们假定棉纺织业的规模扩大一倍,它的资本费用也只能吸收其中的一部分。当时所需要的是一块足以吸纳所有闲余资金的大海绵。
对外投资显然是一条可行的渠道。世界其他地区——首先,大部分旧政权力求恢复拿破仑战争所带来的创伤,而新政体则以它们惯常的做法,肆无忌惮地为一些不太明确的目的举债——迫不及待地要取得无限额的贷款,英国投资者何乐而不为!不过,南美洲的贷款在19世纪20年代显得那么有希望,北美洲的贷款在19世纪30年代之前的回报曾是那般诱人,只不过竟如此快速地变成了一钱不值的废纸:外国政府在1818—1831年间所接受的25笔贷款中,到1831年时,竟有16笔(涉及大约4 200万英镑中的一半)是拖欠的。按规定,他们应偿还给投资者7%或9%的利息,但是,实际上投资者平均只收到3.1%的利息。在希腊有过这样的事情:1824—1825年利息为5%的贷款,直到1870年以后才开始偿付,而且在此之前分文未给。遇上像希腊这样的情形,谁还能不感到沮丧呢? 很自然,那些在1825年及1835—1837年投机狂潮中流向国外的资本,从此以后就开始追求显然不会太令人失望的投资场所。
作家弗朗西斯(John Francis)回顾了1851年后的投资狂热,他是这样描写富人的:“对于工业界人士来说,富人们发现财富的累积速度总是超过合法公正的投资模式……他看到,在他年轻时,钱都投入了战争贷款,而成年时期积累的财富,则在南美的矿山中付诸东流,他的钱财在那里用于筑路、雇用劳工和扩大商业。(铁路)规模,投入的资本如果失败,至少是被创造铁路的国家吸收。投资铁路与投资外国矿山或外国借贷不同,它们不会一无所剩,或者说,不会毫无价值。”
投资者是否能在国内找到其他的投资形式——比如建筑投资——这仍是一个悬而未决的学术问题。实际上,投资者找到了铁路这条投资渠道,如果没有这股投资洪流,尤其是19世纪40年代中叶奔腾而来的投资潮流,那么,我们当然无法想象能这样迅速、这样大规模地修建铁路。这是一个幸运的关头,因为铁路恰好一下子解决了英国在经济增长过程中,实际面对的所有问题。
追溯推动工业化的动力只是历史学家的部分任务。历史学家的另一个任务就是要追溯经济资源的动员和配置,追溯为维持这一崭新、革命化的过程所需要的经济和社会适应。
需要动员和调配的第一项,或许也是最为关键的因素,即劳动力,因为,工业经济意味着农业人口(也就是乡村人口)的比例明显下降,而非农业(也就是不断增长的城市)人口比重急遽上升,而且,几乎必然引起(如我们所论时期那样)人口迅速全面的增长。因而,这也意味着主要由国内农业所提供的食物,必先大幅度地增产,此即“农业革命”。
长期以来,城镇和非农业聚居区在英国的迅速增长,都很自然地推动着农业。幸亏英国农业的效率在前工业化时期是如此之低,以致只要对它稍加改良——对畜牧业稍加合理管理,实行轮作制、施肥,以及改进农场设计,或采用新作物——都能产生极为巨大的效果。这种农业变革发生在工业革命之前,使得人口在最初几个阶段的增长成为可能。物价在拿破仑战争期间异常高涨之后,紧接着发生经济衰退,使英国的农业生产惨遭损害,虽然如此,农业发展的动力却自然地持续下去。从技术和资本投资来看,本书所论时期所发生的变化,在19世纪40年代之前可能相当有限,但在此之后,农业科学和工程技术的时代可以说已经来临。英国粮食产量的大幅度攀升,使得英国的农业生产在19世纪30年代,能够为数量已达到18世纪2至3倍的英国人口,提供98%的谷物, 农业的进步是借由广泛采用在18世纪早期开始应用的耕作方法,通过合理化和扩大耕作面积而获得的。
所有这些进步,并不是经由技术变革,而是通过社会变革一一取得的:取消中世纪遗留下来共同耕作的敞田制和公共放牧(“圈地运动”),消灭了自给自足的小农经营,以及对土地非商业性经营的陈旧观念。由于16—18世纪的农业进步为日后做好了准备,因此,英国能够以独特的方式,较为顺利地从根本上解决土地问题,尽管在此过程中不仅常常受到农村不幸穷人的抵抗,而且也受到因循守旧的乡绅抵制。但是,土地问题的解决,使得英国成为一个由少数大土地所有者、一定数量以营利为目的的租佃农场主人,以及大量的雇佣劳动者所组成的国家。在1795年的饥荒年和以后的岁月里,很多郡的乡绅法官,纷纷自动采纳救济贫民的“斯平汉姆兰制度”(Speenhamland System),人们一直把这一制度看作是为了保护旧有的乡村社会,抵御金钱关系侵害所做的最后一次有组织尝试。 农业经营者以《谷物法》来保护农业生产,抵御1815年以后的危机。他们不顾所有的经济保守主义,这些人把农业视如其他任何行业,只根据获利的标准来进行判断,《谷物法》在一定意义上就是一部反对上述倾向的宣言书。但是,这些为抗拒资本主义最终进入乡村所做的努力,是注定要失败的。1830年后,他们在中产阶级激进派的前进浪潮中,节节败退。1834年颁布《新济贫法》(New Poor Law)和1846年废除《谷物法》,正式宣告了他们的最后失败。
从经济生产率的角度看,这项社会变革是一次大成功;从人们所遭受的痛苦而言,则是一次大灾难,并且因1815年后的农业萧条而加深,使得农村劳苦群众陷入水深火热之中。1800年后,甚至像阿瑟·扬那样对于圈地和农业进步抱着如此热情的拥护者,也为它的社会后果深感震惊。 但是,从工业化的角度来看,这些结果也是人们所希望的,因为工业经济需要劳动力,而除了从先前的非工业领域外,还能从其他什么地方得到劳动力呢?国内的农村人口,国外的(主要是爱尔兰)移民,再加上各式各样的小生产者和劳苦大众,这些人是最为明显的劳动力资源。 他们必须被吸引到新的职业中来,或者说,如果——这一点也是最有可能的——他们最初不为这些工作所吸引,不愿意放弃他们传统的生活方式, 那么,就必须强迫他们从事新工作。经济和社会苦难是最有效的鞭子,更高的货币工资和城市生活更大的自由度,这些只是附加的胡萝卜。由于种种原因,在我们论述的这个时期里,能够撬动人们,使他们从历史形成的港湾中松动开来的力量,与19世纪下半叶比起来依然相当弱小。像爱尔兰饥荒那样触目惊心的大灾荒,带动了巨大的移民浪潮(在1835—1850年间,总数850万人口中,有150万人移居国外),1850年后,这样的现象变得很普遍。不过,这种情况在英国要比其他地方更为强烈,倘若不是这样,那么,英国工业的发展就会像法国那样,因农民和小资产阶级的稳定舒适生活而受到阻碍,因为这会使工业丧失它所需要吸纳的劳动力。
要获得足够数量的劳动力是一回事,而要获得足够具有适当技能的合格劳动者又是另一回事。20世纪的经验已经表明,这个问题是一个关键性的,也是更加难以解决的问题。首先,所有的劳动者都必须学会如何用一种与工业相适应的方式去工作,也就是说,用一种完全不同于农业生产中的季节性波动,或者说完全不同于独立手工业者对于他经营的小块土地能够进行自我调节的方式去工作,与工业相适应的方式就是每日不断、有规律的工作节奏。劳动者还得学会对于金钱刺激做出敏锐的反应。在那时,英国的雇主就像现在南非雇主那样经常抱怨劳动者的“懒惰”,或者抱怨他们的雇工有下述倾向,即挣够了按惯例能过一周生活的工资,就歇手不干了。这些问题或许能在严格的劳动纪律中得到解决(如罚款和使法律偏向雇主一边的《主仆法》等等),但首先采用的方法,却是尽可能压低劳动工资,使得他必须持续做满一周的工作,以便挣得最低限度的收入。工厂中的劳动纪律问题更显迫切,在这里,人们经常发现,雇主更加习惯于雇用听话的(也比较廉价的)妇女和儿童:1834—1847年,在英国棉纺织工厂的全部工人中,成年男子占1/4,妇女和女孩超过半数,其余的为18岁以下的男性童工。 另一项为保证劳动纪律而普遍采用的方法就是订立转包合同,或是使熟练工人变成非熟练帮工的实际雇用者,这些方法反映了发生在工业化早期阶段小规模的、零零星星的进程。比如在棉纺织工业中,大约有2/3的男孩和1/3的女孩就这样“处在技术工人的直接雇用之下”,从此,他们受到了更为严密的看管。在工厂以外的地方,这种独特的做法甚至更为流行。当然,工头直接受到钱财的刺激,毫不放松对所雇用帮工的监督。
要招募或培训足够的熟练工人和技术上受过训练的工人,难度就更大。因为前工业化时期的技术,在现代工业中能大显身手的几乎没有,虽然还有很多工作,像建筑技术,实际上一如往昔,没有变化。所幸的是,在1789年之前的一个世纪里,英国缓慢发展的不完全工业化,无论在纺织技术,还是在金属处理方面,都已经造就了一批相当适用的技术队伍。所以,在欧洲大陆,制锁匠是仅有的几种会操作精密金属活儿的手工艺者之一,而他们竟成了机器制造者的鼻祖,而且,有时还冠以“工程师”或“机械师”的名称(在开矿和与矿业有关的行业中已经很普遍),而英国的水车匠也是如此。英文里的“工程师”一词,既是指有一技之长的金属制品工人,又是指设计和规划人员,这不是偶然的,因为大多数拥有较高技术的工艺人员,就是来自这些在机械方面具有一定技术、能独立操作的人。实际上,英国的工业化便是依赖于这群未经计划培育的高技能工人,而欧洲大陆的实业家却没这么幸运。这解释了英国何以极为忽视普通教育和技术教育,这种忽视将要在日后付出代价。
除了劳动力供给的问题之外,资本供应的问题不大,与大多数其他欧洲国家不同,英国并不缺少能够立即用于投资的资本。主要的困难在于,18世纪掌握着大部分可供投资资本的有钱人——地主、商人、船商、金融家等等——不愿意把钱投资在新兴工业上,因此,新兴工业经常不得不靠小规模的积蓄或贷款起家,借由所获利润的再投资而得到发展。局部的资本短缺,使得早期的企业家——尤其是白手起家的实业家——更加勤俭节约、更加贪婪,因此,他们的工人相对受到更重的剥削。不过,这反映了全国性剩余投资流向的不完善,而不是资本短缺。另一方面,18世纪的富人们已经做好了准备,打算把他们的金钱投资于某些有利于工业化的事业,尤其是交通运输业(运河、码头设施、道路,后来还有铁路)和矿业。土地所有者即使不能亲自经营这些事业,也能从中抽取矿区使用费。
至于贸易和金融方面的技术,无论是私营还是公营,都不存在什么困难。银行、钞票、汇票、公债、股票、营销、海外贸易和批发贸易的技术细节,人们都了如指掌。能够操作这些业务,或者能轻而易举学会操作的,大有人在。此外到18世纪末,政府坚决奉行商业至上的政策,与此背道而驰的旧法律[例如像都铎(Tudor)时期的《社会法》]早已废弃不用。在1813—1835年间,除了与农业有关的方面,其余都已完全废除。从理论上看,英国的法律、金融和商业制度都相当粗陋,与其说是有利于经济发展,不如说会阻碍经济发展。例如,人们如想组织股份公司,他们几乎每次都必须让议会通过代价昂贵的“私法”(private acts);法国大革命为法国——并通过革命的影响为欧洲大陆的其他地区——提供了更为合理和有效的机构,以便为此服务。英国也尽力而为,而且在实际上,它的确比竞争对手做得更好。
通过这种相当任意的、无计划的经验主义方法,第一个重要的工业经济建立起来了。用现代的标准来衡量,这个经济规模小而陈旧,其陈旧的痕迹仍给今天的英国留下了烙印。然而以1848年的标准来衡量,它的成就是非常伟大的,虽然它也因新兴城市比其他地方丑陋,无产阶级的处境比其他地方更每况愈下而令人吃惊。 天空被烟雾笼罩,脸色苍白的人们匆匆穿行于乌烟瘴气之中,连外国游客都为此感到担忧。但是,它控制着100万马力的蒸汽机,依靠1 700多万枚机械化纺锤,每年生产出200亿码棉布,开采了数量几达5 000万吨的原煤,每年进出口的货物价值达1.7亿英镑。它的贸易量,是法国这个最有力竞争对手的两倍,然而在1780年时,英国才只刚刚超过法国。英国的棉布消费量是美国的2倍,是法国的4倍。它生产的生铁占世界经济发达地区生铁总产量的一半以上,英国居民平均使用生铁的数量是工业化程度仅次于英国的国家(比利时)的2倍,是美国的3倍,法国的4倍以上。英国的资本投资——占美国1/4,占拉丁美洲几乎1/5—从世界各地带回2亿到3亿英镑的红利和汇票。 英国实际上已成为“世界工厂”。
商人和企业家的唯一法则就是贱买、无限制的贵卖。当时,无论是英国还是全世界都知道,在英伦诸岛发动的工业革命,正在改变着世界,工业革命将所向披靡,过去的神仙皇帝在今天的商人和蒸汽机面前,都将显得软弱无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