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选出最爱的传统神话故事系列,就如选出最爱的菜系一般困难。(有时候我想吃泰国菜,有时候寿司更对我的胃口,而有时候,我最想吃的就只是从小吃惯的家常菜。)但如果真的必须选出一个最爱,我的答案大概会是北欧神话。
我与阿斯加德和它的居民的初遇,发生在我还是一个小男孩的时候。那时候我还不到七岁,正读着美国漫画家杰克·科比 创作的《雷神托尔》系列漫画。科比和斯坦·李 为这些故事编写剧情,斯坦·李的兄弟拉里·里博则为它们创作对话。科比笔下的托尔英俊强壮;他笔下的阿斯加德是充满了高楼大厦的科幻城市;他的奥丁高贵睿智;他的洛基是个戴着有角头盔的、满口讥讽的恶作剧者。我喜爱科比笔下挥舞锤子的托尔,想知道更多关于他的事情。
于是我借来了一本罗杰·蓝斯林·格林 著的《北欧民族之神话》。我满心欢喜,也满心疑虑地读完了它:在这本书中,阿斯加德不再是科比所描述的未来科幻之城,反而是一座维京大殿和一堆耸立在冰霜极地上的建筑;奥丁也不再是那个温和、明智又易怒的众神之父,现在他是个机敏、掌握着知识,却也十分危险的人物;托尔还是和漫画《雷神托尔》中一样强壮,他的锤子也依然有着神力,但他……怎么说呢,聪明并不是他的强项;而洛基不再邪恶,虽然他肯定也不是什么正面人物。洛基嘛……十分复杂。
除此之外,我还发现,北欧众神命中注定会有毁灭之日:诸神的黄昏,一切的终结。神族会大战冰霜巨人,他们一同走向灭亡。
诸神的黄昏已经发生过了吗?它还会发生吗?那时候我丝毫没有头绪。现在我依然不知道。
整个世界和故事都悲壮地落幕,又在终结后重生了,这让众神、冰霜巨人和其他各色人物都带上了悲剧色彩,变成了悲剧英雄或悲剧反派。诸神的黄昏让北欧世界在我脑中驻留,让它看起来离我们如此之近。而其他的神话体系,一些被更加详尽记录的体系则让人感觉已成为历史,是已经逝去的古老遗产。
北欧神话来自寒冷的地区,那里有着极其漫长的冬夜和无休无止的夏日。这片神话原生地的人们并不完全信任或喜爱他们的神祇,虽然他们也的确尊敬和敬畏这些神。我们最多只能知道,阿斯加德众神的神话来自今天德国的地区,蔓延到斯堪的纳维亚整个半岛,再然后传播到整个维京人所统治的世界——到达奥克尼和苏格兰、爱尔兰和北英格兰。在这些地方,神话都以自己的方式留下足迹,很多地名都是用托尔和奥丁的名字来命名的。在英语里,这些神在一个星期的七天名称里也留下了自己的影子。你能发现独手提尔(奥丁的儿子)、奥丁、托尔,还有众神之后弗丽嘉的身影,他们就藏在星期二、星期三、星期四和星期五里 。
我们还能找到古老的神话和古老的宗教中关于战争、关于华纳神族和阿萨神族的和平协议的影子。华纳神族似乎都是自然神,他们是兄弟姐妹,生性并不怎么好战,但动起真格来则和阿萨神族一样危险。
事情很有可能是这样的——这是个值得探究的假设。历史上,一个部族的人信奉着华纳神族,另外一个部族的人信奉着阿萨神族,这些阿萨信奉者们入侵了华纳信奉者们的领地,之后作出了一系列的妥协和安排。华纳之神,就像芙蕾雅和弗雷这对双生兄妹一样,和阿萨神族的成员一起居住在阿斯加德。历史、宗教和神话综合在一起,我们从中奇思、想象、推测。我们就像在试图为一个被遗忘于久远过去的未解之谜拼凑细节。
北欧神话中有很多故事流传到今天,但也有相当一部分已经失传,我们不知道它们究竟讲的是什么。我们现有的,只有以民间故事形式,通过重述、诗歌和游吟诗流传下来的神话。人们开始对这些故事进行书面记载的时候,对基督教的崇拜已经开始取代对北欧神的崇拜。有一些故事得以被记录和流传,是因为人们害怕如果它们失传,来自这些神话的典故也会变得毫无意义。比如,人们用“芙蕾雅的眼泪”这个富有诗意的典故来指代金子。在一些故事版本里,人们将北欧神描绘成壮年或老年的国王和英雄,他们在基督教的框架世界里讲述这些改编过的北欧神话故事。这些流传下来的北欧神话故事同时也在呼应着、讲述着其他故事,然而可惜的是,我们并不知道那些故事。
如果要作类比,这种情况就好像希腊和罗马神话流传下来唯一的故事是关于忒修斯和赫拉克勒斯的所作所为一样。
毫无疑问,很多故事都失传了。
北欧神有很多。有一些神,虽然我们知道他们的名字、掌管的事宜和神力,但他们的神话、故事和礼仪没能流传下来。我多希望我能重述医药女神埃尔的故事、婚姻女神安慰者洛芬的故事,还有爱的女神修芬的故事。更不要说智慧之神瓦尔了。没错,我现在能编造出一些关于他们的故事来,但我始终不能“重述”关于他们的故事。这些故事丢失了、被埋葬了,或被遗忘了。
我尽了最大的努力来尽可能准确地重述这些神话故事,并尽可能生动有趣。
有时候故事的细节自相矛盾,但我希望这些细节为我们展现出一幅世界在某一时刻的图景。重述这些故事的时候,我试着想象自己是在极其久远以前,在这些故事诞生、第一次被讲述的土地上。也许是一个极寒的夜晚,在北极极光下,又或者是坐在无休无止的仲夏日里,面对着一群听众,他们急切地想知道托尔都做了些什么、彩虹是什么做成的、他们该如何度过人生,还有,糟糕的酸诗来自何处。
当我写完整个故事,回过头再看时,我很惊讶。因为这一切就像一个旅程,由冰火之中,万物开始;由冰火之中,万物终结。这一路走来,我们遇上了很多角色,每一个都各有特性,见过一次便再难以忘记,比如洛基、托尔和奥丁,还有那些我们想更深入了解的角色(我最喜欢的是安格尔波达,她是洛基的巨人之妻,为他孕育了三个怪物般的孩子,在巴德尔死后,她又以鬼魂的形式重新出现)。
我没有勇气回到我最钟爱的北欧神话叙述者那里,回到罗杰·蓝斯林·格林和凯文·克洛斯里-霍兰德那里去重读他们的故事。我将功夫下在研读斯诺里·斯图鲁松的《散文埃达》和带着韵律的《诗歌埃达》上,后者有着九百多年的历史 。我从它们中挑选出了我想要讲的故事,斟酌如何为读者们讲好这些故事。我对来自散文版本和诗歌版本的故事做出了合并或节选。(比如本书中托尔拜访希密尔的故事,我在本书里讲述的就是一个混合的版本:它始于《诗歌埃达》,然后根据克洛斯里的版本加入了托尔去捕鱼冒险的部分。)
在这个研究过程中,我有一本无价之宝——一本被我翻得破旧不堪的《北欧神话字典》。它由鲁道夫·西莫克 所著,安吉拉·哈尔译。我在写作过程中一直在查阅这本信息充沛的书,它常常为我带来意想不到的新知识。
特别感谢我的老朋友艾丽莎·惠特尼在编辑这本书上做出的工作。她是一堵绝妙的回音墙,她直率、有想法、非常讲理又极具智慧。是她使这本书得以诞生,因为她一直催促着要看下一个故事。我对她满怀感谢,因为她还帮助我安排、挤出时间来写作这本书。我还要谢谢斯蒂芬妮·蒙田,她丰富的北欧神话知识和鹰一般凌厉的眼睛帮我找出了好几处我未意识到的错误。谢谢诺顿出版集团的艾米·切尼,正是这位世界上最耐心的编辑,在八年前我的生日午餐上提出了这个有先见之明的建议——“你可以试试重述神话故事”。
这本书中所有的错误、所有荒谬的结论、所有奇怪的想法都归属于我个人,与他人无关。我衷心希望我的重述既忠于原著,又饱含着快乐和创新的火花。
这就是神话所带来的快乐。这种快乐正来源于自己讲述它们——我满心希望你也能这样做。读完书中的故事,然后将它们占为己有吧,之后嘛,在一个漆黑阴冷的冬夜,或者一个长日不落的仲夏夜,为你的朋友娓娓道来,托尔的锤子被偷的时候都发生了什么,奥丁又是如何为众神夺回诗之蜜酒的……
尼尔·盖曼
于伦敦里森果园
2016年5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