戈德温兄弟感到有些饿。他吃过午餐了,吃的是萝卜和咸鱼炖的汤,但并没有吃饱。修士们的午餐几乎总是鱼和淡啤酒,哪怕不是斋戒日。
当然,并非所有修士都是如此,安东尼副院长就开着小灶。他今天吃得尤其好,因为女修道院副院长塞西莉亚嬷嬷要来做客。她习惯于丰盛的伙食。修女们似乎总是比修士们有钱,她们隔三岔五地就要杀头猪或宰只羊,吃肉时还要佐以加斯科涅葡萄酒。
督办副院长的晚宴是戈德温的差事。当他自己的肚子还在咕咕叫时这尤其是桩苦差事。他对修道院的厨师做了交代,检查了烤炉里的肥鹅和锅里咕嘟翻滚的苹果酱。他要管窖人从桶里打了一壶苹果汁,又从面包房要了一条黑麦面包——不过是陈面包,因为星期天面包房不起火。他从上锁的柜子里取出了银制的大盘子和高脚酒杯,布置在副院长客厅的桌上。
男修道院的副院长和女修道院的副院长每月共进一次午餐。男修道院和女修道院是各自独立的机构,有各自的住所,有不同的收入来源。两位副院长各自向王桥的主教负责。但他们共享大教堂和其他一些建筑,包括医院——修士做医生,修女做护士。因而总有一些事情需要商量,比如教堂的礼拜仪式、医院里的客人和病人、镇上的事务等。安东尼经常要求塞西莉亚支付严格地说本应均摊的费用——如会议厅的玻璃窗、医院的病房、大教堂内部壁画重绘的费用等——而她通常也会同意。
然而,今天的话题却很可能集中于政治。安东尼到格洛斯特去了两个星期,昨天刚刚回来,他在那里协助举办了爱德华二世国王的葬礼。这位国王一月份丢了王位,九月份丧了命。塞西莉亚嬷嬷很想听听围绕此事的闲言碎语,但又要装作不在乎。
戈德温的脑子里则萦绕着别的念头。他在思虑着自己的未来。自副院长回家后,他就一直在焦急地等待着合适的时机。他把自己要说的话排练了一遍又一遍,却始终没有找到和盘托出的机会。他希望今天下午能找到机会。
正当戈德温将一块乳酪和一碗梨摆放在餐具柜上时,安东尼走进了客厅。这位副院长就像是老了一号的戈德温。两人身材都很高大,五官都很端正,都长着浅棕色的头发,并且像他们的所有家人一样,有着泛着绿色又有几粒金色斑点的眼睛。安东尼站在了壁炉旁——这建筑很老,吹进来的穿堂风让人发僵。戈德温给他倒了杯苹果汁。“副院长神父,今天是我的生日,”他趁安东尼啜饮时说道,“我二十一岁了。”
“是啊,”安东尼说道,“今天是你的生日,我记得很清楚。我比你大十四岁。我的姐姐彼得拉妮拉生你时,就像一头肚子上中了箭的野猪一样号叫着。”他举起高脚杯一饮而尽,然后慈爱地看着戈德温,“现在你是个男子汉了。”
戈德温觉得时机到了。“我在修道院已经十年了。”他说。
“有那么长吗?”
“是的——先是在这里的学校上学,然后做见习修士,再做修士。”
“我的天哪。”
“我希望没给妈妈和您丢脸。”
“我们都为你而感到非常骄傲。”
“谢谢您。”戈德温咽了口唾沫,“现在我想到牛津去。”
很久以来,牛津城就是神学、医学和法学大师们荟萃的地方。很多教士和修士都到那里去学习,同教师和其他学生一起研讨。上个世纪,各领域的大师们被并入了一个团体,或者说是大学,经国王恩准,可以举办考试、授予学位。王桥修道院在那座城里有一个附属小修道院,叫作王桥学院,有八名修士在那里一边学习,一边敬神,一边克己自修。
“牛津!”安东尼说道,脸上浮现出一种忧虑和厌恶的表情,“为什么?”
“学习。修士就应该这样。”
“我从来没在牛津上过学——而我却当上了副院长。”
的确如此,但安东尼也因此与他的高级同僚们相形见绌。司铎、司库,以及修道院的若干其他官员,或者称执事,都是从牛津大学毕业的。所有的医生也是如此。他们才思敏捷,能言善辩,相形之下,安东尼有时则显得笨嘴拙舌,尤其是在每天一次的全体修士大会上。戈德温渴望拥有他从牛津毕业生们身上看到的高超的逻辑思维能力和自信带来的优越感。他不想像自己的舅舅一样。
但他却不能这样说。他只是说:“我想学习。”
“但为什么非要学习异端邪说?”安东尼轻蔑地说道,“牛津的学生们总是质疑教会的教诲!”
“为的是更好地理解那些教诲。”
“毫无意义,而且非常危险。”
戈德温不明白安东尼为什么如此大惊小怪。副院长以前从未对异端邪说表现过忧虑,而且戈德温也丝毫无意挑战公认的教条。他皱起了眉头。“我想您和我母亲都对我寄予很大的期望,”他说,“您难道不希望我出类拔萃,做个执事,甚至有朝一日当上副院长吗?”
“当然,你最终会的。不过你不离开王桥,也能如愿。”
你不想让我进步太快,以免我超越你;你不想让我离开王桥,以免失去对我的控制。戈德温一闪念间这样想道。他后悔没有预料到这些障碍。“我不想学习神学。”他说。
“那么,你想学什么呢?”
“医学。这也是我们这里非常重要的一项工作。”
安东尼缩拢起嘴唇。戈德温在他母亲脸上也看到过这种不同意的表情。“修道院没钱供你,”安东尼说道,“你知道吗,单是一本书,就至少要花十四先令?”
戈德温大吃一惊。但他知道学生可以按页租书,所以这不成很大问题。“那么已经在那里的学生是怎么回事?”他问道,“是谁在供他们?”
“有两个人是家里在供,一个人是修女们在供。另外三个人是咱们修道院资助的,但我们再也负担不起更多的学生了。实际上,因为缺钱,学院里还有两个名额空着呢。”
戈德温知道修道院有财政困难,同时却也有着广大的财源:有数千英亩的耕地;有磨坊、鱼塘和森林;还有王桥市场的巨大收入。他万万没想到他的舅舅会因为钱而拒绝送他去牛津。他觉得遭到了背弃。安东尼既是他的导师,也是他的亲戚。他对戈德温总是比对其他年轻修士更加关照。然而,现在却是他,想拖住戈德温的后腿。
他分辩道:“医生能为修道院挣钱。而假如您不培养年轻人,总有一天老人会死的,那样修道院就会更穷。”
“上帝会赐给我们的。”
安东尼总是用这种令人恼火的陈词滥调来回答问题。多年以来,修道院从一年一度的羊毛集市上获得的收益一直在下降。镇民们不断敦促安东尼投资改善羊毛交易设施——如帐篷、货亭、厕所,甚至建一座交易楼——但他总以缺钱来拒绝。而当他的哥哥埃德蒙对他说羊毛集市最终会衰亡时,他也是说:“上帝会赐给我们的。”
戈德温说:“那么,他也许会赐给我们钱,供我去牛津。”
“他也许会。”
戈德温感到痛心和失望。他有一种强烈的愿望,想离开故乡去呼吸呼吸别样的空气。当然,在王桥学院他也得遵守同样的修道院戒律——但是他却能远离他的舅舅和母亲,那前景实在是太诱人了。
他还没打算放弃争辩:“如果我去不了,我妈妈会非常失望的。”
安东尼露出了不安的表情,他可不想惹恼他那令人生畏的姐姐:“那就让她祈祷我们能找到那笔钱吧。”
“我也许能从别的地方搞到这笔钱。”戈德温随口说道。
“你有什么办法?”
他思索着答案,突然灵机一动:“我可以像您一样,去求塞西莉亚嬷嬷。”这倒可能。塞西莉亚让戈德温敬畏——她像彼得拉妮拉一样咄咄逼人——但她却很可能为他孩子气的魅力所感染。她也许会被说服,资助一个聪明的年轻修士的学业。
这主意让安东尼深感意外。戈德温能看出他在考虑反对意见。但刚才是他提出钱是主要障碍的,现在他很难改弦易辙了。
正当安东尼踌躇之际,塞西莉亚进来了。
她穿着一件用上好的毛线织成的厚厚的斗篷,这是她唯一娇纵自己的地方——她怕冷。与男修道院副院长寒暄之后,她转向了戈德温。“你舅妈罗丝病得很重,”她说道,声音抑扬顿挫,吐字十分清晰,“她可能挺不过今夜了。”
“愿上帝与她同在。”戈德温感到一阵怜惜。在一个人人都发号施令的家庭里,罗丝是唯一的听命者。荆棘丛中的花瓣似乎尤其脆弱。“这消息并不令人惊讶,”他又说道,“但我的表妹艾丽丝和凯瑞丝,会非常伤心的。”
“好在有你的妈妈可以安慰她们。”
“是的。”安慰人可不是彼得拉妮拉的强项,戈德温心想——她倒是善于刺激人挺起腰杆不要堕落——但他没有纠正女副院长的话,而是用高脚杯给她斟了杯苹果汁。“这里是不是有点冷,副院长嬷嬷?”
“简直要冻死人。”她毫不客气地说道。
“我来生火。”
安东尼狡猾地说道:“我外甥戈德温这么殷勤,是想让你出钱供他去牛津。”
戈德温愤怒地瞪了他一眼。他本打算精心策划一番说辞,再寻找一个最佳时机开口相求的。现在安东尼却在一个最无气氛的场合信口挑明了。
塞西莉亚说:“我想我们供不起两个人。”
这回轮到安东尼吃惊了:“另外还有人求你出钱供他去牛津?”
“也许我不该说,”塞西莉亚答道,“我不想给任何人惹麻烦。”
“这无关紧要,”安东尼恼怒地说道,但他马上控制住自己的情绪,又说,“我们一向感激你的慷慨。”
戈德温往壁炉里又添了些柴火,就走了出去。副院长的房间在教堂的北侧,而修士们的房间,以及男修道院的所有其他建筑,都在教堂的南侧。戈德温浑身颤抖着穿过教堂的绿地,走向修士的厨房。
戈德温本以为安东尼会对牛津一事模棱两可,说等他再大一些再说,或者说等到那里现在的学生有一人毕业后——因为安东尼天生就是个含糊其词的人。但他是安东尼宠爱的人,他坚信舅舅最终会支持他的。安东尼直率的反对让他深感震惊。
戈德温思忖着,还有谁会求女副院长资助呢?二十六名修士中,有六名与戈德温年龄相仿,他们都有可能。厨房里,管窖人的助手西奥多里克正在帮厨。他会不会是戈德温在资助问题上的竞争对手呢?戈德温注视着他将烤鹅放到了大盘子上,盘边还有一碗苹果酱。西奥多里克头脑聪明,善于学习。他有可能是竞争者。
戈德温接过盘子端回副院长的房间,一路上忧心忡忡。如果塞西莉亚决定资助西奥多里克,他真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了。他没考虑过退而求其次的计划。
他想有朝一日做王桥修道院的副院长。他坚信自己会比安东尼做得好。而如果他做副院长很成功,就还有可能继续高升,做主教、大主教,也许还能当上王室官员或谋士。他倒没想明白假如自己有了这样的权力该做些什么,但他怀有强烈的飞黄腾达的雄心。然而,晋身高阶只有两条道路,一是生为贵族,再则就是依靠教育。戈德温出身于一个羊毛商家庭,他唯一的希望就是上大学。因此,他需要塞西莉亚的钱。
他把盘子放到桌上,听到塞西莉亚在说:“但国王是怎么死的?”
“他摔了一跤。”安东尼说。
戈德温切开了烤鹅:“副院长嬷嬷,我可以给您切一块胸肉吗?”
“好的,请吧。摔了一跤?”她怀疑地说道,“看你说的,国王倒像是个步履蹒跚的老人。可他才四十三岁呀!”
“看守他的狱卒就是这么说的。”前国王被废黜后,一直被囚于伯克利城堡,距王桥有两三天的路程。
“啊,是的,看守他的狱卒,”塞西莉亚说道,“莫蒂默的人。”她厌恶马奇的伯爵罗杰·莫蒂默。他不仅领导了颠覆爱德华二世的叛乱,还勾引了国王的妻子伊莎贝拉王后。
他们开始吃了起来。戈德温寻思着会不会有什么东西剩下。
安东尼对塞西莉亚说:“听你的话音,你好像怀疑这里面有什么阴谋。”
“当然不是——不过有人怀疑。人们议论说……”
“他是被谋杀的?我听说了。但我亲眼看过尸体,是赤裸的,上面没有暴力的痕迹。”
戈德温知道他不该插话,但他忍不住:“有传言说国王死的时候,伯克利村所有的人都听到了他的惨叫声。”
安东尼不满地白了他一眼:“每当有国王驾崩时,总有不少谣言。”
塞西莉亚说:“这位国王还不仅仅是死了。此前他还被议会赶下了台——这可是历史上从没发生过的事情。”
安东尼压低了声音:“废黜他的理由很充分。据说他有淫乱之罪。”
他显得很神秘,但戈德温知道他在说什么。爱德华有“男宠”——他对一些青年男子似乎有着非同寻常的宠爱。先是彼得·加韦斯顿,国王给了他太多的权力和特权,结果招致了贵族的嫉妒和怨恨,最终他以叛逆罪被处死。但后来又有其他“男宠”。人们议论说,难怪王后要找情人。
“我无法相信这样的事情,”塞西莉亚说,她是个忠心耿耿的保皇派,“一定是森林里的强盗们编造了这样龌龊的邪行,一个有着王族血统的人不可能堕落到这地步的。还有鹅肉吗?”
“有。”戈德温掩饰住自己的失望说道。他把最后一块鹅肉切下,放到了女副院长的盘中。
安东尼说:“现在至少没有人能威胁新国王了。”爱德华二世和伊莎贝拉的儿子已被加冕为爱德华三世。
“他才十四岁,而且他是被莫蒂默扶上王位的,”塞西莉亚说,“谁才是真正的统治者?”
“贵族们都乐于保持稳定。”
“尤其是那些莫蒂默的亲信。”
“例如夏陵的罗兰伯爵,你是这意思吗?”
“他这些天倒显得很是兴高采烈。”
“你不会是说……”
“他和国王‘摔的那一跤’有什么关联?当然不是。”女副院长吃下了最后一块肉,“这样的想法说出来是很危险的,哪怕是在朋友当中。”
“的确如此。”
这时有人敲门,白头扫罗走了进来。他和戈德温年龄相同。他会不会是竞争对手呢?他勤奋而能干,而且还有一大优势——他是夏陵伯爵的远亲。但戈德温怀疑他是否有去牛津的野心。他虔诚而腼腆。像他这样的人,谦卑并非美德,而是与生俱来的。但任何事情都有可能。
“医院里来了个骑士,带着剑伤。”扫罗说道。
“有意思,”安东尼说,“但恐怕还不至于惊人到需要打搅两位副院长的午餐吧。”
扫罗露出惶恐之色。“请原谅,副院长神父,”他结结巴巴地说道,“但是该怎么治疗,现在意见不一。”
安东尼叹了口气。“好吧,现在鹅也吃完了。”他说道,站起了身。
塞西莉亚和他一起走了出去,戈德温和扫罗在后面跟着。他们从北翼进入教堂,走过交叉甬道,又从南翼出去,穿过修士居住区,进了医院。受伤的骑士躺在离祭坛最近的床上,这符合他的身份。
安东尼副院长不由自主地轻轻惊叫了一声,那一瞬间他显露出震惊和恐慌。但他很快恢复了镇定,面无表情。
然而,这一切没能逃过塞西莉亚的眼睛。她问安东尼:“你认识这个人?”
“我想是的。他是托马斯·兰利先生,蒙茅斯伯爵的手下。”
他是个二十来岁的英俊小伙儿,长着宽宽的肩膀和长长的腿。他上身自腰部以上赤裸着,肌肉结实的躯体上横七竖八地分布着以前打仗留下的伤痕。他面色苍白,看上去精疲力竭。
“他在路上遭到袭击,”扫罗解释道,“他奋力打退了袭击他的人,但随后不得不跌跌撞撞地走了一英里多的路来到镇上。他失血很多。”
骑士的左前臂自肘部到腕部被切开了,伤口很齐,显然是利剑所为。
修道院的高级医师约瑟夫兄弟站在伤员身旁。约瑟夫三十来岁,身材矮小,长着个大鼻子,牙齿却参差不齐。他说:“应当让伤口敞开着,涂上药膏,让脓流出来,这样坏血就会排出,伤口就会从内部愈合了。”
安东尼点了点头:“那么谁有不同意见?”
“理发师马修另有主张。”
马修是镇上的理发师兼外科医生。他一直谦恭地站在后面,这时他拿着他那装有昂贵、锋利的手术刀的皮箱走上前来。他身材瘦小,长着一双明亮的蓝眼睛,神情肃穆。
安东尼不认识马修。他问约瑟夫:“他来这里做什么?”
“骑士认识他,叫人请他来的。”
“如果你愿意让人割你的肉,你还来修道院医院做什么?”
骑士苍白的脸上掠过了一道微笑的暗影,但他似乎已虚弱得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马修以令人惊讶的自信开腔了,显然没有因安东尼的轻蔑而畏怯。“我在战场上见过许多这样的伤口,副院长神父,”他说道,“最好的治疗方法是最简单的:用热葡萄酒清洗伤口,再把伤口缝起来,用绷带包扎好。”他的语气并不像表情那样谦恭。
塞西莉亚嬷嬷插话了:“我不知道我们的两位年轻修士对这个问题有什么见解?”
安东尼看上去很不耐烦,但戈德温立刻明白了她的意思。这是一个测试。也许扫罗正是她要资助的竞争对手。
答案很容易,于是戈德温先说了:“约瑟夫兄弟研究过古代名医的医案,他的见解一定是最高明的。我猜马修恐怕都不识字。”
“我识字,戈德温兄弟,”马修抗议道,“而且我也有一本书。”
安东尼大笑起来。一个理发师居然也看书,实在太可笑了,这简直像是马头上扣了顶帽子。“什么书?”
“伊斯兰大医学家阿维森纳 的《医典》,是从阿拉伯文译成拉丁文的。我全都读过,读得很细。”
“那么你的疗法也是阿维森纳提出的?”
“不是,但——”
“哼,那就是了。”
马修坚持道:“但是我曾随军队行过军,我知道怎样处理伤口,怎样让它们愈合,比从书本上学到的多得多。”
塞西莉亚嬷嬷问道:“扫罗,你的意见呢?”
戈德温心想扫罗肯定会做出同样的回答,那么这场测试就难分高下了。然而,尽管扫罗看上去又腼腆又紧张,他的回答却与戈德温截然相反。“理发师也许是对的。”他说道。戈德温满心欢喜。扫罗站到了错误的一方。“约瑟夫兄弟提出的疗法也许更适合于挤压或者锤击造成的伤,比如我们在建筑工地上常看到的那些伤,伤口周围的皮肉都被损坏了,如果过早地把伤口包扎起来,坏血就会留在体内。但这种砍伤,刀口四周很干净,包扎得越快,伤口愈合得也就越快。”
“胡说,”安东尼副院长说道,“一个小镇的理发师是正确的,而一个受过医学教育的修士却是错误的,这怎么可能?”
戈德温咧嘴笑了,一股胜利的喜悦使他激动得都快透不过气了。
门突然被一把推开,一个穿着教士袍的年轻人风风火火地闯了进来。戈德温认出这是夏陵的理查,罗兰伯爵的次子。他向男女副院长点了点头,但非常草率,显得有些失礼。他径直走到床边,向骑士问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托马斯有气无力地抬了抬手,示意理查靠近些。年轻的教士向伤员俯下了身,托马斯对他耳语了几句。
理查神父猛一起身,好像大吃了一惊。“绝对不行!”他说。
托马斯又抬了抬手,于是这过程又重复了一遍:又是一阵耳语,又是一次愤怒的反应。这回理查说:“但是为什么呢?”
托马斯没有回答。
理查说:“你在要我们办一件我们力所不及的事情。”
托马斯坚定地点了点头,仿佛是在说:是的,正是如此。
“你让我们别无选择。”
托马斯无力地将他的头从一边扭到了另一边。
理查转向安东尼副院长,说:“托马斯先生想在这里做一名修士。”
屋子里的人都愣了一下。塞西莉亚首先反应过来:“可他是个杀过人的人!”
“好了,这种事情又不是第一次听说,”理查不耐烦地说道,“武士有时候会决定放弃行伍生涯,对自己的罪过寻求宽恕。”
“在他们老年时也许会,”塞西莉亚说,“但这个人还不到二十五岁。他是想逃避什么危险。”她强硬地盯着理查,“是谁想要他的命?”
“克制点你的好奇心吧,”理查粗鲁地说道,“他想做的是修士,而不是修女,所以你没必要多问。”他这样同女副院长说话,让屋里的人都很吃惊,但谁又奈何得了伯爵的儿子。他又转身对安东尼说:“你必须接收他。”
安东尼说:“修道院太穷了,没法再接收修士——除非有人愿意送一份礼物,来弥补开支……”
“我会安排的。”
“这礼物要足以满足需求……”
“我会安排的!”
“很好。”
塞西莉亚满腹狐疑。她问安东尼:“你对他的了解,比你刚才告诉我的要多吗?”
“我看不出有什么理由拒绝他。”
“你凭什么认为他是个真正的忏悔者?”
所有的人都看着托马斯。他的眼睛已经闭上了。
安东尼说:“像所有人一样,他必须在见习期证明他的诚心。”
她显然不满意,但安东尼就这一次没找她要钱,因此她也无话可说了。“我们还是先给他治伤吧。”她说。
扫罗说:“他拒绝约瑟夫兄弟的疗法,所以我们才去请副院长神父的。”
安东尼向伤员俯下身子,像是对一个聋子说话一样大声说道:“你必须照约瑟夫兄弟说的那样去治疗,他最高明。”
托马斯已失去了知觉。
安东尼转身对约瑟夫说:“他已经不再反对了。”
理发师马修说:“他会失去他的胳膊的!”
“你最好是离开这里。”安东尼对他说。
马修怒气冲冲地走了。
安东尼又对理查说:“也许你愿意到副院长的房间里喝杯苹果汁。”
“谢谢你。”
他们离开时,安东尼对戈德温说:“留在这里帮帮副院长嬷嬷。晚祷前来找我,告诉我骑士治得怎么样了。”
安东尼副院长通常并不过问具体病人的治疗情况,很显然他对这位骑士怀有特殊的兴趣。
戈德温注视着约瑟夫兄弟将药膏敷在已经昏迷的骑士的胳膊上。他觉得自己答对了问题,想必肯定能得到塞西莉亚的资助了,但他还想让她说得明白些。当约瑟夫兄弟敷完药,塞西莉亚用玫瑰水为托马斯擦洗前额时,他说:“我希望您能考虑资助我。”
她目光锐利地看了他一眼:“我最好还是告诉你,现在我已经决定出钱给扫罗了。”
戈德温大吃了一惊:“但是,是我答对了问题!”
“是吗?”
“您肯定也不同意理发师的意见吧?”
她扬起了眉毛:“戈德温兄弟,你没有权利质问我。”
“我很抱歉,”他连忙说道,“我只是不明白。”
“我知道。”
如果她不想说,再多问也无益。戈德温转身离开了,沮丧和失望使他脚下不稳。她到底把钱给扫罗了!难道因为他是伯爵的亲戚?戈德温不这么认为,她一向独断专行。他想,是扫罗众所周知的虔诚打破了平衡。但扫罗根本不是领导之材。出钱给他真是浪费。戈德温不知道该怎样把这个消息告诉妈妈。她会勃然大怒的——但她能怪谁呢?怪安东尼?怪戈德温自己?他想象着母亲大发雷霆的样子,一种熟悉的恐惧感紧紧地攫住了他。
他一想到妈妈,妈妈就来了。他看见她从远端的大门走进了医院。她是个身材高大、胸部高耸的女人。她注意到他的目光,就站在门口,等着他过去。戈德温走得很慢,心里盘算着该怎么说。
“你舅妈罗丝就要死了。”彼得拉妮拉一等他走近,就开口说道。
“愿上帝赐福于她的灵魂。塞西莉亚嬷嬷已经告诉我了。”
“你看上去很吃惊——但你知道她病得有多重呀。”
“我不是因为罗丝舅妈。我这里还有一个坏消息。”他吞吞吐吐地说道,“我去不了牛津了。安东尼舅舅不肯出钱,塞西莉亚嬷嬷也拒绝了我。”
她没有立刻发作,让戈德温深感欣慰。然而,她的嘴闭得紧紧的,使她的表情显得非常冷酷。“但是,为什么呢?”她问。
“舅舅没钱,而塞西莉亚嬷嬷决定出钱给扫罗。”
“白头扫罗?他能有什么出息。”
“嗯,至少他能当一名大夫。”
彼得拉妮拉紧盯着戈德温的眼睛,他一脸无奈。“我觉得这件事你处理得很糟,”彼得拉妮拉说,“你该事先跟我商量商量的。”
戈德温就怕她这么想。“您怎么能说是我没处理好呢?”他抗议道。
“你该让我先去跟安东尼谈。这样他就强硬不起来了。”
“但他仍然会说不。”
“而且在你去找塞西莉亚之前,应该先调查清楚是否还有人求她了。那样你就可以在求她之前,先破坏掉扫罗的计划。”
“我怎么才能做到呢?”
“所有的人都有弱点。你该找出扫罗的弱点,设法让塞西莉亚注意到他的弱点。然后,当塞西莉亚感到以前看到的是假象,现在看透了扫罗时,你再亲自去求她。”
他明白她这招是管用的。“我从来没想过。”他说着,低下了头。
彼得拉妮拉强压着怒火,又说:“做这些事情必须谋划,就像伯爵谋划战役一样。”
“我明白了,”戈德温说,他仍然不敢正视彼得拉妮拉的眼睛,“我绝不会再犯同样的错误了。”
“但愿如此。”
他又抬头看着她:“下一步我该怎么办?”
“我不能就此罢休。”一种戈德温熟悉的坚定表情浮现在彼得拉妮拉脸上。“我来出钱。”她说。
戈德温的心头涌起了希望,但他想象不出他妈妈将怎样履行这样的诺言。“您哪里有钱?”他问道。
“我要卖掉自己的房子,搬到我弟弟埃德蒙家去住。”
“他会接纳您吗?”埃德蒙是个慷慨的人,但他有时候也会顶撞他姐姐。
“我想他会的。他马上就要成为鳏夫了,他需要一个管家。以前罗丝做这件事并不是很出色。”
戈德温摇了摇头:“可您还是需要钱的。”
“我还要钱做什么?埃德蒙会管我吃住,并负担我买日用品的小小开支。而我就帮他管理仆人,抚养女儿。我从你父亲那里继承的钱就归你用了。”
她的语气很坚定,但戈德温能够从她噘着的嘴看出她的懊恼。他知道这对她来说是多么大的牺牲。她一向为自己的独立而骄傲。她是镇上有头面的女人之一,是富家的女儿、镇上首屈一指的羊毛商的姐姐。她珍视这一地位。她喜欢宴请王桥有权势的男男女女,用最好的葡萄酒款待他们。现在她却要作为一个穷亲戚,投靠她弟弟,做一份管家的差事,一切都靠他供给。这真是一种可怕的落魄。“这牺牲太大了,”戈德温说,“您不能这样做。”
她的神情坚毅起来,肩膀稍稍晃了晃,好像就要承担起千钧重负。“噢,是的,我能。”她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