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带她去墓地
乘坐一辆老旧的大凯迪拉克
他们带她去墓地
可是不再把她带回来
——一首老歌
“恕我冒昧,我自己也点了菜,让他们一起送到你的座位上。”在杰克的鳄鱼酒吧洗手间里洗手时,星期三先生说,“毕竟我们两个之间还有许多事情要谈。”
“我可不这么想。”影子说。他用纸巾擦干手,把纸一团,丢到垃圾桶里。
“你需要一份工作,”星期三说,“人们不会雇有前科的人。你们这种人会让大家感觉不舒服的。”
“我有份工作等着我,很不错的工作。”
“在筋肉健身房的工作?”
“差不多吧。”影子说。
“你不会得到那份工作了。罗比·伯顿死了。他不在了,筋肉健身房也就不在了。”
“你是个骗子。”
“当然,而且还是一个优秀的骗子,是你见过的最出色的。不过,恐怕这次我可没对你说谎。”他把手伸进口袋,掏出一张折了好几层的报纸,递给影子,“在第七版上。先回酒吧里面,你可以坐下来看报纸。”
影子推开门,走回酒吧。室内烟雾缭绕,空气带着蓝色调,“迪西杯子”乐队正在自动点唱机里唱着《哎呦哎呦》。影子轻轻地笑了,这是一首很老的儿歌。
酒保指指角落里的一张餐桌,桌上一侧摆着一碗墨西哥辣肉汤和一个汉堡包,另一侧有一块半熟的牛排,中间放着一碗炸薯条。
“看我的国王穿着一身红,
“哎呦哎呦穿了一整天,
“我赌五美元他要处死你,
“咿呀咿呀欧。”
影子在桌边坐下,把报纸放在一旁。“我今天早晨刚出狱,”他说,“这是我恢复自由后的第一顿正式晚饭。等我吃完再看你说的第七版新闻,你不介意吧?”
“绝对不介意。”
影子吃着汉堡包,味道比监狱里的好多了。墨西哥辣肉汤的味道还好,但吃了几口之后,他就认为这绝对不是本州最好吃的。
劳拉做墨西哥辣肉汤最拿手了。她用的是瘦肉、黑腰豆、切成小丁的胡萝卜,大约一瓶黑啤酒,还有切成薄片的新鲜辣椒。她会先把肉汤煮上一阵,然后才加入红酒、柠檬汁和一撮新鲜莳萝,最后装盘时再撒上辣椒粉。影子不止一次要求她演示到底是怎么做的。他仔细观察她的每一步骤,从切洋葱片到把洋葱撒进倒了橄榄油的锅里。他甚至还写下烹饪的步骤,详细记录下每一种食材的分量。有一个周末,劳拉出城办事的时候,他还亲手做过一次墨西哥辣肉汤,味道尝起来还不错,当然可以吃,他吃完了,但没有劳拉做的美味。
报纸第七版的头条报道就是他妻子的死亡事故,这是影子第一次看到报道。感觉很怪异,仿佛他看的是关于别人的报道。劳拉·莫恩 ,文章里提到她二十七岁,还有罗比·伯顿,三十九岁。他们乘坐罗比的车子行驶在州际公路上,突然转向,冲进一辆三十二轮重型大卡车的车道。重型卡车试图转换车道避开他们,结果侧面撞上他们的车子。卡车把罗比的车子撞得一路翻滚,直冲下公路,直到狠狠地撞上一块路标才停下来。
救援人员几分钟后就赶到了现场,将罗比和劳拉从车身残骸内救了出来。可惜两人还没被送到医院就已经死亡。
影子重新折好报纸,从桌面上推回给星期三。而星期三正在狼吞虎咽地吃一块血淋淋的牛排,生得简直就像没有煎过一样。
“给你,拿回去。”影子说。
开车的是罗比。尽管报纸上没提到,但他当时一定喝得醉醺醺的。影子发觉自己正在想象劳拉当时惊恐的表情,她意识到罗比已经醉得无法开车了。事故的场景在他脑中缓缓展开,他根本无法阻止:劳拉冲着罗比大叫,叫他在路边停下车。接着汽车猛地撞上卡车,方向盘失去控制……
……汽车停在路旁,破碎的玻璃撒满地面,在车灯的照耀下,仿佛闪烁的冰块或钻石。鲜血流淌在路面上,如红宝石般夺目。两具尸体——已死亡,或即将死亡——正被人从车身残骸里拖出来,或者被整齐地摆放在路边。
“怎么样?”星期三问。他已经像饿死鬼一样,一片片地吞完整块牛排。现在正用叉子叉着炸薯条,大口咀嚼着。
“你说得对,”影子承认说,“我没有工作了。”
影子从口袋里掏出一枚二十五美分的硬币,背面朝上。他把硬币往高处一抛,硬币离手时手指一弹,让它晃了一下,乍看起来好像在旋转。他接住硬币,倒扣在手背上。
“猜。”影子说。
“为什么?”星期三问。
“我不想为运气比我差的人工作,猜猜哪面朝上。”
“正面。”星期三说。
“抱歉猜错了。”影子看都懒得看一眼,就露出硬币,“是背面。我抛硬币时作弊了。”
“作弊的赌局反而更容易输。”星期三冲着影子晃晃手指,“好好再看一眼硬币吧。”
影子低头看了一眼,居然真是正面。
“抛的时候,我肯定失手了。”他有些迷惑。
“看来是弄巧成拙了。”星期三微笑着说,“我可是超级幸运的家伙。”他抬起头。“哦,看来也未必。疯子斯维尼,过来和我们喝一杯吗?”
“金馥力娇酒加可乐,不加冰。”影子背后有个声音说。
“我去告诉酒保。”星期三说着站起来,挤开人群向吧台走去。
“怎么不问问我想喝什么?”影子叫住他。
“我知道你该喝什么。”星期三说着挤到吧台前。点唱机里的佩茜·克莱恩又开始唱那首《午夜漫步》。
点金馥力娇酒加可乐的家伙在影子身边坐下,他留着短短的姜黄色络腮胡子,穿一件粗斜纹棉布夹克衫,上面缀着亮闪闪的补丁,夹克衫里面是一件脏兮兮的白色T恤,上面印着一行字:
如果不能吃它、不能喝它、不能抽它、不能吸它,那就干死它!
他还戴着一顶棒球帽,上面也印了一行字:
我唯一爱过的女人是另一个男子的妻子……我母亲!
他用肮脏的拇指指甲揭开一盒软包装的好彩香烟,抽出一支烟,还递给影子一根。影子几乎下意识就要接过来——他不抽烟,但在监狱里,香烟是绝佳的交易品——接着,他才意识到自己已经出狱了。香烟,可以随时随地想买就买。他摇头拒绝。
“这么说,你给我们那位工作了?”留络腮胡子的男人问他。影子感觉他没喝醉,但是神志并不十分清醒。
“差不多吧。”影子说。
络腮胡子点起香烟。“我是爱尔兰矮妖 。”他说。
影子没有笑。“真的?”他问,“那你应该喝爱尔兰健力士黑啤吧?”
“这是刻板印象。你得学会跳出框框思考问题。”络腮胡子说,“爱尔兰有的可不仅仅是健力士黑啤。”
“你说话没有爱尔兰口音。”
“我在这里待的时间太长了。”
“你的家族是来自爱尔兰?”
“我告诉过你,我是爱尔兰矮妖。我们可不是从该死的莫斯科来的。”
“我猜也不是。”
星期三回来了,爪子一样的大手轻轻松松地拿着三杯酒。“金馥力娇酒加可乐是你的,疯子斯维尼,我的是杰克·丹尼威士忌。 这一杯 是给你的,影子。”
“这是什么酒?”
“尝尝看。”
酒是暗金黄色。影子呷了一小口,舌尖尝到一种奇怪的酸酸甜甜的味道。他可以分辨出里面的酒精味,还有某种古怪的混合味道。这味道让他想起监狱里的私酿酒,那是在垃圾袋里,用腐烂的水果、面包、糖和水酿的酒。但这杯酒口感更顺滑更甜,味道怪异。
“好吧,”影子说,“我尝过了,这酒叫什么名字?”
“蜜酒。”星期三说,“用蜂蜜酿的酒。是英雄们喝的酒,也是众神喝的酒。”
影子又呷了一小口。是的,他觉得能分辨出蜂蜜的味道,但那只是其中一种味道。“尝起来有点像腌醋汁。”他说,“酸甜醋汁酒。”
“味道像喝醉的糖尿病人的尿。”星期三赞同地说,“我痛恨这玩意儿。”
“那你为什么让我喝?”影子冷静地问。
星期三不对称的双眼凝视着影子。影子觉得其中一只眼睛是玻璃假眼,但分辨不出到底是哪只。“我拿蜜酒给你喝,因为这是传统。现在,我们必须保留所有的传统。这杯酒可以见证我们的契约。”
“我们还没有订立契约呢。”
“我们当然订立了。从现在开始你为我工作。你负责保护我、辅助我。你负责开车送我去不同的地方。你有时还要负责打探情报,去某些地方替我查清问题。你负责跑腿。在紧急情况下,只有在紧急情况下,你负责揍那些该揍的人。虽然不太可能,但如果我死了,你负责为我守灵。作为回报,我保证充分满足你的所有需要。”
“他在忽悠你。”疯子斯维尼突然说,摩挲着他的络腮胡子,“他是骗子。”
“该死的,我当然是骗子了。”星期三说,“所以,我才需要有人来保护我,维护我的利益。”
点唱机里的歌结束了,在那一刻,酒吧里安静下来,所有谈话都暂时中止。
“有人告诉过我,只有在整点二十分或者差二十分整点的时候,所有人才会一起闭上嘴巴。”影子说。
斯维尼指指吧台上方挂在一大堆鳄鱼脑袋中间的时钟。时间恰好是十一点二十分。
“看到了吧,”影子说,“见鬼,真想知道为什么会那样。”
“我知道为什么。”星期三说。
“你准备和我们分享这个秘密?”
“总有一天我会告诉你的。或许不会。喝光你的蜜酒。”
影子一口喝干剩下的蜜酒。“加点冰块就好了。”他抱怨说。
“加了也一样,”星期三说,“这玩意儿难喝得要命。”
“没错。”疯子斯维尼赞同地说,“抱歉我离开一会儿,绅士们。尿憋得慌,急需方便一下。”他站起来匆匆走开,个子居然高得惊人,影子觉得他至少有七英尺高。
一个女侍应擦干他们的桌子,拿走空酒杯。她清干净疯子斯维尼的烟灰缸,问他们要不要继续点酒。星期三叫她给每人再上一轮同样的酒,只是这次影子的蜜酒要加冰。“总而言之,”星期三说,“要是你为我工作的话,我要你做的就是这些。当然,你会为我工作的。”
“我知道你要什么了,”影子说,“那你知道我想要什么吗?”
“能让我知道我就太高兴了。”
女侍应拿来他们的酒。影子喝一口加冰的蜜酒。冰块没多大作用,只是加重了酒的酸味,喝下去之后,酸味在嘴巴里徘徊的时间更长了。影子安慰自己,不管怎样,至少酒精味不重。他不想喝醉,至少现在不想。
他深吸一口气。
“好吧。”影子说,“过去的三年,本应该是我人生中最美好的三年,但突然之间变得截然不同,变成了最糟糕的三年。现在我还有几件事必须处理。我想赶回家参加劳拉的葬礼,想对她说一声再见。完事之后,如果你还需要我的话,我希望刚开始的薪水是每周五百美元。”这个数字是他暗中试探、随口开价的,但星期三的眼神没有任何变化。“如果合作愉快的话,六个月后,我希望薪水涨到每周一千美元。”
他停下来。这是他这几年来说话最多的一次。“你说你可能需要我揍某些人,没问题,如果有人要伤害你,我就伤害他们。但我绝对不会为了好玩或为了利益而伤害别人。我不想再回监狱了,一次已经足够了。”
“你不会的。”星期三保证说。
“对,不会的。”影子说着,一口饮尽剩下的蜜酒。他头脑深处突然冒出一个怪念头,是蜜酒的力量让他口若悬河起来。话语从他口中滔滔不绝地涌出来,就如同从夏日坏掉的消防栓里滔滔不绝地往外喷水一样。他想努力控制,也控制不住自己的舌头。“我不喜欢你,星期三先生,不管你真名到底叫什么。我们不是朋友,我不知道你是怎么溜下那架飞机而没有被我发现的,也不知道你是怎么跟踪我来到这里的。不过我被你打动了,你挺厉害的。反正我现在闲得无事可做。我告诉你,我替你把事情办完,就会离开。如果你把我惹火了,我也会离开。在那之前,我会为你工作。”
星期三咧嘴笑起来。影子觉得他的笑容有些奇怪,星期三的笑容里不含任何笑意、任何快乐和喜悦的情绪,仿佛是生硬地跟着教科书学会的笑。
“很好,”他说,“我们终于签订了契约,双方一致表示同意。”
“随便你怎么说吧。”影子说。在酒吧另一端,疯子斯维尼正往自动点唱机里塞硬币。星期三往手心里吐一口唾沫,向他伸出手。影子无所谓地耸耸肩,也在掌心吐了一口。两人的手握在一起。星期三突然加大手劲,影子也用力握回去。几秒之后,他的手开始生痛。星期三多握了大约半分钟,才松开手。
“很好,很好。非常好。”他微笑着说。在某个短暂的一瞬间,影子觉得他的笑容里浮现出一抹真正的笑意,蕴含着真实的喜悦。“最后再喝一杯该死的臭烘烘的蜜酒,敲定我们的协议,然后就完事了。”
“我也再来一杯金馥力娇酒加可乐。”疯子斯维尼蹒跚着从点唱机那边走回来,插嘴说。
点唱机开始播放“地下丝绒”乐队的《谁爱太阳》。在点唱机里居然能找到这么一首摇滚歌曲,影子觉得真他妈的怪。实在太不可思议了。不过话说回来,整晚发生的事,都变得越来越不可思议。
影子从桌上拿起他刚才抛着玩的那枚二十五美分硬币,手指愉快地感受着新铸造的硬币上花的触感。他用右手食指和拇指夹住硬币,然后将硬币放在左手手心,动作轻柔流畅,但实际上硬币还藏在右手指间。他左手握拳,握住并不存在的那枚硬币。右手食指和拇指又拿起一枚硬币,假装将硬币塞进握紧的左手中,但其实让原先就藏在右手指间的硬币也落进右掌内。两枚硬币相撞的叮当声,让人错以为硬币都在左拳内,其实它们都乖乖待在他右手里。
“硬币戏法?”疯子斯维尼问,扬起下巴,脏兮兮的胡子竖了起来。“喂,要玩硬币戏法的话,看我露一手。”
他拿起桌上之前装蜜酒的玻璃杯,把里面剩下的冰块倒进烟灰缸。一抬手,凭空抓出一枚金光闪闪的大硬币。他把金币丢到玻璃杯,从空中又抓出一枚金币,丢进杯子。两枚金币撞在一起,叮当作响。他从墙上蜡烛的火苗中取出一枚金币,从自己的胡子里掏出一枚金币,从影子空着的左手中拿出一枚金币,一枚枚地都丢进杯子里。他把手扣在杯子上面,用力一吹,更多的金币从他手中掉落到杯子里。他把杯子里湿漉漉的金币全部倒进夹克口袋,用力一拍,再打开——不出所料,金币全消失不见了!
“瞧见没有?”他说,“ 这 是为你准备的硬币戏法。”
影子一直全神贯注地看着这场即兴表演,他一歪脑袋。“我们得好好聊聊,”他说,“我想知道你是怎么变的。”
“用华丽风格变出来的。”疯子斯维尼神秘兮兮地说,一副怀揣着特大秘密的表情,“这就是我变的戏法。”他无声地笑起来,身体前后晃悠着,咧开牙齿稀稀拉拉的嘴巴。
“是,确实变得漂亮,”影子说,“你得教教我。我看过所有传授凭空变金币魔术的手法,你肯定是把硬币藏在拿杯子的手里,右手不停地变出硬币、变走硬币的同时,左手负责把硬币丢进杯子里。”
“这样听上去可够忙活的。”疯子斯维尼说,“直接把金币从空气中取出来会更简单一点。”他端起喝了一半的金馥力娇酒加可乐,看了一眼,然后放回桌子上。
星期三看着他们两人,他似乎刚刚发现全新的、从未预想过的新生命形式。他开口说道:“这是你的蜜酒,影子。我还是喝我的杰克·丹尼威士忌,至于这位爱吃白食占人便宜的爱尔兰人……”
“我要一瓶啤酒,最好是黑啤。”斯维尼说,“吃白食的?”他举起喝剩的酒,向星期三祝酒。“愿风暴早日离去,愿我们安然无恙。”说完,他喝干酒,放下杯子。
“祝酒词不错,”星期三说,“可惜不会应验。”
另一杯蜜酒摆在影子面前。
“我非喝这玩意儿不可吗?”影子无精打采地问。
“恐怕是这样。这是订立契约的仪式。连喝三杯才有效。”
“真该死。”影子说着,一连两大口灌下蜜酒。蜜汁腌醋的味道弥漫在他嘴巴里,久久不散。
“好了,现在你是我的人了。”星期三先生说。
“那么,”斯维尼说,“你想知道那个戏法是怎么变的吗?”
“当然。”影子说,“你把硬币藏在袖子里,对吗?”
“根本不在我的袖子里。”疯子斯维尼说,他得意地咯咯笑着,又蹦又跳,就好像他是一座长着胡子、喝醉的、瘦高的人形火山,正准备因为自己的绝顶聪明而洋洋得意地喷发,“这是世界上最简单的戏法了。你打赢我,我就告诉你。”
影子摇摇头。“我弃权。”
“嘿, 这里 有好玩的事情,”疯子斯维尼突然冲着整个酒吧吆喝起来,“老家伙星期三给他自个儿找了个保镖,可那家伙是个懦夫,连举起拳头都不敢。”
“我不会和你打架的。”影子坚定地说。
疯子斯维尼摇摇晃晃,不停冒汗,躁动不安地拨弄着棒球帽的帽檐。他从空中变出一枚硬币,把它放在桌子上。“别怀疑,这是真金的。”疯子斯维尼说,“不管你是输是赢——你肯定会输——只要你和我打上一场,这枚金币就归你了。像你这样的大家伙,谁会想到你居然是他妈的一个懦夫?”
“他已经说过不会和你打。”星期三说,“走开,疯子斯维尼,拿着你的啤酒走开,让我们安静一会儿。”
疯子斯维尼走近一步,凑到星期三身边。“你管我叫吃白食的,是吗?你这注定该死的老怪物,你这冷血的混蛋,没心没肺吊在树上的老家伙。”愤怒让他的脸变成了暗红色。
星期三伸出手挡住他,平静地说:“你太愚蠢了,斯维尼。看看你是在什么地方,居然说这些话。”
斯维尼瞪着他,然后用喝醉之后的低沉语调说:“你雇了一个懦夫,如果我伤害你,他会怎么做?你说呢?”
星期三转向影子。“我受够了。”他说,“摆平他。”
影子站起来,仰头凝视疯子斯维尼的脸。他好奇这个男人到底有多高。“你在打扰我们,”他说,“你喝醉了,我想你应该回家去了。”
疯子斯维尼脸上慢慢浮现出笑容。“看看,”他说,“你就像一条只会乱叫的狗,现在终于决定动手了。嘿,各位!”他冲着整个酒吧叫嚷,“我要给他来点教训了。看着!”他重重一拳挥向影子的脸。影子猛地向后一闪,对方的拳落在他右眼下方,影子眼前顿时冒出无数金星,同时感到一阵剧痛。
就这样,斗殴开始了。
斯维尼出拳没有招式,没有任何章法,除了对战斗本身的狂热之外什么都没有,他来势凶猛的硕大拳头往往落空。
影子保持防守的态势,小心地避开疯子斯维尼的拳头。他注意到聚拢过来的人群,桌子在抱怨声中被挪开,好给他们腾出空间搏斗。影子还注意到星期三的目光一直注视着他,脸上挂着星期三特有的不带任何笑意的笑容。很明显,这是一次测试,但到底是什么类型的测试?在监狱的时候,影子学会了两种斗殴的模式:一种是“ 别招惹老子 ”式的,过程一般都很缓慢,目的在于尽量给别人留下不好招惹的深刻印象;还有一种私下的决斗,那才是“ 真正 ”的斗殴,出拳快、用力猛,非常凶残,常常几秒钟内就结束战斗。
“嘿,斯维尼,”影子气喘吁吁地叫道,“我们为什么要打架?”
“为了战斗本身的乐趣。”斯维尼说,他现在镇定多了,至少不再是醉醺醺的模样,“为了那该死的邪恶的战斗快感。你感觉到血管里流动的快感吗,就像春天里充满蓬勃活力要发芽的树?”他的嘴唇在流血,影子的指关节也一样。
“你到底是怎么变出金币的?”影子问。他身体向后一晃,本该击中脸部的拳头落空,打在他肩膀上。
“真相是,”斯维尼嘟哝着说,“我早就告诉过你是怎么变的了。听不进真话的人——哦,好拳——是最瞎的瞎子。”
影子猛地挥出一拳,打得对手向后撞到桌子上,空酒瓶和烟灰缸全滚落到地上。影子完全可以趁机结果对手。那男人此刻毫无抵挡能力,仰面朝天躺在地上,再也形成不了任何威胁。
影子瞄了一眼星期三,后者点头表示同意。影子低头看着疯子斯维尼。“到此结束?”他问。疯子斯维尼犹豫片刻,然后点点头。影子放过他,后退几步。疯子斯维尼喘息着,突然用力一撑,站了起来。
“结束个屁,”他咆哮着,“得我说结束才算完!”他咧嘴一笑,整个人冲上来,扑向影子。他脚踩到一块冰上,一脚滑开,咧开嘴巴的得意笑容一下子变成张大嘴巴、惊慌失措的表情。他向后摔倒,“轰”的一声,后脑勺重重地磕在酒吧地板上。
影子膝盖顶住疯子斯维尼的胸口。“我再问你一次,我们之间的战斗是不是结束了?”
“我们可以结束了。”疯子斯维尼从地板上抬起脑袋,“战斗的快感已经从我身上离开了,像大热天里小男孩在游泳池里撒的一泡尿。”他抹一把嘴巴上的血,闭上眼睛开始打呼噜,鼾声轰隆作响。
有人拍拍影子的背。星期三把一瓶啤酒塞到他手里。
啤酒的味道比蜜酒好多了。
影子在汽车后座上醒过来,伸个懒腰。清晨的阳光很刺眼,他的头刺痛。他笨拙地坐起来,揉揉眼睛。
星期三正在开车,嘴里哼着跑调的曲子,杯架上放着一杯纸杯装的咖啡。他们正沿着看上去像州际公路的道路向前开,巡航控制设定在时速六十五。副驾驶座空着。
“多么美好的早晨,你觉得怎样?”星期三没有回头,直接问他。
“我的车呢?”影子问,“那辆是我租来的。”
“疯子斯维尼帮你开回去还了。这是昨晚你们做的交易的一部分。”
“交易?”
“在你们打了一架之后。”
“打架?”他伸手揉了揉脸颊,然后痛得抽搐了一下。没错,他曾经和人打过一架。他记起一个留着姜黄色胡子的高个男人,还有围观者们的欢呼声和哄叫声。“谁赢了?”
“你不记得了?”星期三呵呵一笑。
“你肯定注意到了,不是吗?”影子说。昨晚谈话的记忆令人不快地涌进脑中。“你还有咖啡吗?”
星期三把手伸到副驾驶座下,掏出一瓶没开过的矿泉水。“给你,你都快脱水了。这个时候,水比咖啡更管用。我们在下一个加油站停车,给你弄点早餐吃。你还需要洗漱一下,你看起来好像被山羊抓过。”
“是被猫抓过。”影子纠正他。
“山羊。”星期三坚持说,“长着长长牙齿,浑身冒着臭气的巨大山羊。”
影子打开矿泉水瓶盖,开始喝水。有个沉甸甸的东西在他口袋里叮当作响。他伸手,掏出一枚半美元硬币大小的硬币。很重,金灿灿的颜色。金币还有点儿黏乎乎的。他将金币藏在右手掌心,然后从中指和无名指间将金币推出去。再将金币移到掌心,用拇指和小指夹住,这样从手背看去,就看不到金币的踪影,中指和食指在金币下面一滑,动作顺畅地将金币旋转到掌背上。最后,他让金币落回了左手心,然后塞进口袋里。
“我昨晚到底喝了什么鬼玩意儿?”影子问。昨晚的事件记忆纷纷涌回来,尽管记不清具体事件,也记不清当时的具体感受,但他知道的确发生过什么事。
星期三看见了加油站的路牌标示,他加大油门。“你不记得了?”
“不记得。”
“你喝了蜜酒。”星期三说着,咧嘴大笑。
蜜酒。
是的!
影子向后倒在座椅里,一口气喝光一瓶水,沉浸在昨夜的记忆中。有些事,他还记得。有些事,他完全失去了记忆。
影子在加油站买了一个洗漱包,里面有剃须刀、剃须膏、梳子,还有附带牙膏的一次性牙刷。他走进男洗手间,对着镜子查看自己。
一只眼睛下面有淤伤,他试着用手指戳了一下,淤伤隐隐作痛。下唇也充血肿胀了。他的头发乱糟糟的,瞧这样子,似乎他昨晚前半夜一直在打架斗殴,后半夜就穿着衣服躺在车后座上睡得死死的。身边传来微弱的歌曲声,他听了一会儿,才分辨出是披头士的那首《山上的傻瓜》。
影子用洗手间里的洗手液洗脸,然后在下巴上涂满泡沫,开始刮脸。他把头发打湿向后梳拢。他还刷了牙。他用温水把脸上剩余的肥皂沫和沾上的牙膏沫都冲洗干净,凝视着镜子里的自己:下巴刮得干干净净,但双眼还是又肿又涨,而且布满红血丝。他这副模样,比记忆中的自己还显得苍老。
不知道劳拉见到他这副样子会怎么说,然后他才想起,劳拉再也不会说什么了。他看着镜中自己的脸,浑身发抖,但伤感很快过去了。
他走出来。
“我看上去糟透了。”影子抱怨说。
“那当然。”星期三赞同说。
星期三拿着一份快餐走到收银台那边,和汽油钱一起付款了,他两次改变主意,拿不准到底是用信用卡还是用现金付账,直到坐在收银机旁嚼口香糖的年轻女人开始发火。影子冷眼旁观,看着星期三慌乱起来,向她道歉。他突然看起来很显老。女人把现金还给他,用信用卡结账,然后把信用卡收据给他,接着又接过他给的现金,然后又把现金还他,收了另外一张信用卡。星期三一副快要哭出来的表情,仿佛是个被现代社会的信用卡系统弄得孤苦无助的可怜老人。
影子查看了一下公用付费电话,上面挂着“故障待修”的牌子。
他们走出温暖的加油站,呼出的气在寒冷的空气中凝结成一片白雾。
“需要我开车吗?”影子问。
“不需要。”星期三回答。
高速公路从他们身旁飞速掠过,左右两边都是褐色的牧场草地。树木叶子落光,只剩下光秃秃的枯死枝干。两只黑色的鸟,站在电线上凝视着他们。
“嘿,星期三。”
“什么事情?”
“我都看见了。你没有付汽油钱。”
“哦?真的吗?”
“我都看见了,刚才在加油站里,她被你弄糊涂了,反而把钱给了你。你认为她会发现吗?”
“她永远不会发现的。”
“那你到底是什么人?二流骗子?”
星期三点点头。“没错,”他承认说,“我算是个骗子,但不只是个骗子。”
他一转方向盘,从左边车道超过一辆卡车。天空依旧阴沉着,灰蒙蒙一片。
“快下雪了。”影子说。
“是的。”
“斯维尼真的把那个金币戏法教给我了?”
“哦,当然教了。”
“可我不记得了。”
“你会慢慢想起来的。昨晚发生了很多事情。”
几片小雪花刮到车子的挡风玻璃上,很快就融化了。
“你妻子的尸体在温德尔殡仪馆,在那儿举行追悼仪式,”星期三说,“午饭后他们会把她送到墓地下葬。”
“你怎么知道的?”
“你在厕所里的时候,我打电话过去问的。你知道温德尔殡仪馆在哪里吗?”
影子点头说知道。雪花在他们前面飘舞飞旋。
“我们从这个口出去。”影子指路说。车子驶下州际公路,经过一片汽车旅馆,进入鹰角镇的北部。
三年过去了。原先那家速8旅馆不在了,变成了一家温迪旅馆。镇上增加了不少交通指示灯和陌生的商店。他们开车前往镇中心,经过筋肉健身房时,影子叫星期三减慢车速。“家人亡故,停止营业。”门上挂着手写的告示。
左转进入小镇的主干道,他们开车经过一家新开的文身店和军队征兵中心,然后是汉堡王快餐店,还有奥尔森家的药店,这家熟悉的老店一直没变。最后,他们来到迎面是黄色砖墙的温德尔殡仪馆。橱窗上的霓虹灯显示着“安息之家”。橱窗里堆着没有雕刻的空白墓碑石。
星期三在停车场停车。
“想让我也进去吗?”他问。
“没这个必要。”
“很好。”他咧嘴一笑,笑容里没有丝毫笑意,“你进去告别,我还有别的事情要做。我在美国汽车旅馆给我们订好房间,你办完事就回来找我。”
影子钻出汽车,看着它驶走,然后才走进殡仪馆。灯光昏暗的走廊里,弥漫着鲜花和家具油漆的味道,在那味道之下还隐藏着淡淡的甲醛和腐烂的气味。走廊的尽头就是灵堂。
影子意识到自己正紧紧握住那枚金币,控制不住地在掌心中一次又一次地旋转金币。金币沉甸甸的质感让他觉得安心。
走廊尽头的门上挂着一张纸,写着他妻子的名字。他走进灵堂。里面的人影子大部分都认识:劳拉的家人、旅行社的同事们,还有她的朋友们。
他们全都认出了他,他从他们的脸上表情中看得出来。但没有一个人冲他微笑,或者打招呼。
房间的尽头有一个小小的台子,上面摆着一具奶油色的棺材,周围环绕着鲜花:猩红色的、黄色的、白色的,还有紫红色的花朵。他向前走了一步,从他所站的位置可以看到劳拉的尸体。他再也不想往前走了,也不敢转头离开。
一个穿深色西装的男人——影子猜他应该是在这家殡仪馆工作的——走过来问:“先生,请问您可否在吊唁纪念册上签名?”他指给他看在小诵经台上摊开的一本皮面册子。
他写下“影子”,在名字下面签上日期,然后又缓缓地在下面写下“狗狗”这个昵称。他放下笔,朝房间尽头人们待着的地方走过去。那具棺材,还有奶油色棺材里面的尸体,不再是劳拉本人了。
一个身材娇小的女人从走廊走了进来,站在那里犹豫一阵。她的头发是金铜色的,衣服看起来很昂贵,也是黑色的。寡妇的丧服。影子和她很熟,她是奥黛丽·伯顿,罗比的妻子。
奥黛丽拿着一小束根部用银色箔纸包裹的紫罗兰,那是孩子在六月的时候会做的东西,影子心想。现在这个季节,紫罗兰非常少见。
奥黛丽目光直直地看着影子,但眼神中没有流露出认出他的神情。她穿过房间,走到劳拉的棺材旁。影子跟在她后面。
劳拉躺在那里,眼睛安详地闭着,双手交叉放在胸前。她穿了一件式样很保守的蓝色套裙,他不记得她穿过那件衣服。长长的棕色秀发拢在脑后,没有挡住眼睛。这是他的劳拉,但又不是他的劳拉。他发觉她安睡的姿势很不自然,劳拉平时睡觉总是很放松。
奥黛丽把那一小束夏季紫罗兰放在劳拉胸前。她撅起黑莓色的嘴唇,嘴巴动了一阵,突然冲劳拉脸上重重地吐了一口唾沫。
唾沫落在劳拉脸颊上,顺着脸颊流到耳朵旁。
奥黛丽向门口走了。影子匆忙追上了她。
“奥黛丽?”他叫住她。这一次她认出了他。他不知道她是不是吃了镇定剂,她说话的声音显得飘渺遥远。
“影子?你逃出来了?还是他们把你放出来了?”
“我昨天出狱的,我自由了。”影子说,“见鬼,你到底在干什么?”
她在黑暗的走廊里停下来。“你是说紫罗兰吗?那是她最喜欢的花。还是小女孩时,我们常常一起去采紫罗兰。”
“不是紫罗兰的事。”
“哦,那个呀。”她说着,抹抹嘴角并不存在的唾沫星子,“我还以为你很明白的。”
“我不明白,奥黛丽。”
“没人告诉过你,影子?”她声音平静,没有丝毫感情,“你妻子死的时候,嘴里还含着我丈夫的阴茎呢,影子。”
她转身走开,走到外面的停车场。影子看着她离开。
他回到殡仪馆的灵堂内。有人已经把唾沫擦掉了。
视线所及的任何人,都不愿对上影子的目光。就连那些走过来和他交谈的人,也尽量避免和他视线交会。他们含含糊糊地和他搭话,笨拙地表达同情,然后飞快地逃开。
影子在汉堡王吃了午饭,饭后就是葬礼。劳拉奶油色的棺材被埋在镇子边上一个非宗教徒的小型墓地里。墓地没有围墙,山坡草地上排满了黑色花岗岩和白色大理石的墓碑。
他和劳拉的妈妈同乘温德尔殡仪馆的灵车去墓地。马克卡贝太太似乎把劳拉的死都怪罪到影子身上。“如果你老老实实待在这儿的话,”她愤愤地说,“就不会发生这种不幸。我真不知道她为什么要嫁给你。我劝告过她,不止一次地劝告她。可孩子们总是不肯听父母的话,不是吗?”她停下来,凑近了查看影子的脸。“你又打架了?”
“是的。”他老实说。
“野蛮人。”她气呼呼地说,闭上嘴巴,不再理睬他。她高昂着脑袋,挺着下巴,眼睛目不斜视地看着前方。
令影子感到意外的是,举行葬礼时奥黛丽也来了,站在人群外面。简短的仪式一结束,棺材就被放进冰冷的墓穴里。人们散开回家去了。
影子没有离开。他双手插着口袋站在那里,凝视着地面上的那个黑暗的墓穴,浑身颤抖。
头顶上是铁灰色的天空,如同镜面一样平滑。雪依然在下,雪花没有规律地翻滚着,如同鬼影一般。
他有些话还想对劳拉说,他一直静静等待着,等待自己想起到底要说些什么。周围渐渐黑了下来。影子的脚开始冻麻了,双手和脸也冻得发痛。他把手深深插进口袋里取暖,手指碰到那枚金币。
他走到墓穴前。
“这个送给你。”他轻声说。
棺材上盖着几铲泥土,但墓穴还远远没有被填满。他把金币丢进墓穴陪伴劳拉,又往里面推进更多泥土,盖住金币,以防贪婪的掘墓人偷走它。他拍掉手上的泥土,喃喃说道:“晚安,劳拉。”过了一会儿,又接着说:“对不起。”他把脸转向镇上有灯光的地方,向鹰角镇走过去。
他要住的汽车旅馆距离这里大概两英里,在监狱里度过三年之后,他期望可以不停地走下去,什么都不想,永远这样走下去。他可以一直朝北走,走到阿拉斯加,或者朝南走,走到墨西哥,甚至更远的地方。他可以走到南美的巴塔哥尼亚,或者火地岛。一个以火为名字的地方。他努力回忆着火地岛这个名字的来源。他记得小时候看过一本书,讲一个裸体男人蜷缩在火边取暖的故事。
一辆车在他身边停下,车窗摇了下来。
“想搭顺风车吗,影子?”奥黛丽·伯顿问。
“不,不想坐你的车。”影子说。
他继续向前走,奥黛丽在他身边,以三英里的时速慢慢跟着他。雪花在车前灯的灯光下飞舞。
“我以为她是我最好的朋友,”奥黛丽说,“我们每天都聊天。只要罗比和我吵架,她总是第一个知道。我们俩会去奇齐酒吧喝上一杯玛格丽特,一起痛骂男人都是人渣。可是,与此同时,她却背着我和我丈夫偷情。”
“请走开,奥黛丽。”
“我只是想让你知道,我绝对有理由那样对待她。”
他什么都没说。
“嘿!”她叫起来,“嘿!我在和你说话呢。”
影子转身看着她。“你想让我告诉你,你向劳拉的尸体吐唾沫是正确的吗?你想让我告诉你,你的行为没有伤害到我吗?或者,你说的故事可以让我不再思念她,转而怀恨在心?永远不会的,奥黛丽。”
她跟在他身边又开了一会儿,没有说话。然后她问:“在监狱里过得怎么样,影子?”
“很好。”影子说,“回家的感觉更好。”
她踩下油门,发动机轰鸣起来,她开车飞快地离开了。
车子灯光远去之后,周围全黑了。天空中最后一抹微光也渐渐消失在夜色中。影子本来期望继续走下去能让自己暖和起来,让冰冷的双手和脚暖和起来。可惜没有奏效。
还在监狱的时候,洛基·莱斯密斯有一次说过,监狱医院后面的小墓地就像一个骷髅果园。这个说法在影子的脑子里扎下了根。结果那一晚他做梦,梦见月光下的一个骷髅果园。里面长着白骨树,树枝末端是骷髅的手,白骨树的树根深入坟墓之中。在他的梦中,骷髅果园里的树上还结着果实,但梦中那些果实似乎有什么令人感觉不妥的地方。可当他醒来时,已经完全不记得树上到底长着什么样的古怪果子,还有为什么他觉得那果子让人恶心。
几辆汽车从他身边经过。影子希望有人能载他一程。他突然被什么东西绊倒,黑暗中他看不清,结果四仰八叉地摔倒在公路边的沟渠里,右手插到几英寸深的冰冷泥泞中。他慢慢爬起来,在裤子上擦手,他笨拙地站在那里,不知所措。他刚刚发现有人站在他身边,还没来得及反应,口鼻就被什么湿漉漉的东西堵住了,紧接着,他闻到刺鼻的药味。
这次倒下时,他觉得沟渠里温暖又舒服。
影子的太阳穴仿佛被人用指甲盖狠狠地压进头骨里,视线模糊不清。
他的双手被皮带之类的东西绑在身后。他在一辆车里,坐在铺着的皮垫上。有一瞬间,他觉得自己视力的景深感出了问题,然后才明白过来,他面前的座椅确实距离他很远。
有人坐在他身后的座位上,但他无法回头看他们。
一个肥胖的年轻人,坐在这部加长豪华轿车另一头的座位上,从车载酒水柜里拿出一罐低糖可乐,打开盖子。他穿一件黑色长外套,料子似乎是某种丝绸的,看上去不过十来岁的年纪,脸颊一侧长满了青春痘。看到影子醒了,他得意地笑了。
“你好,影子。”他说,“别想蒙我。”
“好的,”影子说,“我不会。可以让我在美国汽车旅馆下车吧?就在快到州际公路的地方。”
“揍他。”那小子对影子左边的人命令说。一拳狠狠地打在影子的腹部,痛得让他快停止了呼吸,整个人蜷成一团。好久之后,他才慢慢伸直腰。
“我说过别想蒙我。那就是蒙我!回答问题要简明扼要,否则我他妈的就干掉你。或者我不用干掉你。或许我可以让手下捏碎你那该死的身体里的每一根骨头。人体一共有两百零六块骨头。所以别想再来蒙我。”
“明白了。”影子回答。
车厢里的顶灯从紫色转为蓝色,然后又转为绿色和黄色。
“你在为星期三工作?”年轻小子问。
“是的。”影子回答。
“他妈的他到底在找什么?我是说,他在这里想干什么?他肯定有一个计划,他到底想怎么玩?”
“我从今天早晨才开始为星期三先生工作,”影子说,“只是一个当差跑腿的。也许是当司机,如果他肯让我开车的话。我们根本没讲过几句话。”
“你是说你什么都不知道?”
“我是什么也不知道。”
男孩盯着他,他咕咚咕咚喝了几口可乐,打一个嗝,然后又继续盯着他。“如果知道的话,你会告诉我吗?”
“也许不会。”影子承认道,“正如你说的,我现在正为星期三先生工作。”
男孩敞开外套,从里面的夹袋掏出一个银制香烟盒,打开,拿出一支香烟递给影子。“抽烟吗?”
影子本想要求先松开他的手,最后决定还是拒绝他。“谢谢,我不抽烟。”他说。
香烟显然是手工卷制的,男孩用一只黑色哑光的ZIPPO打火机点燃香烟,弥漫在豪华轿车内的烟雾并不是烟草的味道。影子觉得也不像是大麻的味道,闻起来有点像焚烧电子元件。
男孩深吸一口烟,然后屏住呼吸,让烟慢慢从嘴里吐出来,再从鼻孔吸回到肺里。影子怀疑他在家里对着镜子练习了好久,然后才在众人面前表演。“如果你对我撒谎,”男孩的声音好像从很远的地方飘来,“我一定要干掉你。你知道的。”
“你说干掉就干掉吧。”
男孩又深吸一口烟。车厢内的灯光从橙色变成红色,然后变回紫色。“你说你住在美国汽车旅馆?”他敲敲背后驾驶室的窗户,玻璃窗降下来,“喂,去美国汽车旅馆,州际公路边上。我们要把客人放下去。”
司机点点头,玻璃窗又升上去。
车厢里闪烁的光纤灯继续变幻着颜色,循环变换各种暗淡的色调。影子觉得那男孩的眼睛似乎也在闪烁,是老式电脑显示屏闪烁的那种绿色光芒。
“记得转告星期三。你告诉他,他已经是历史了,他被遗忘了,他老了。他最好接受这个现实。告诉他,我们才是未来,我们不会给他或任何像他一样的老家伙们任何机会。他的时代结束了。明白?你他妈的告诉他这些。他应该被关到历史的垃圾堆里,而和我一样的人,将在属于明天的超级高速公路上,驾驶豪华轿车飞驰。”
“我会转告他的。”影子说。他觉得有些头晕眼花,希望自己不要感冒。
“告诉他,我们他妈的已经为现实重新编程。告诉他,语言是一种病毒,信仰是一种操作系统,祈祷不过是他妈的垃圾邮件。记得转告我的话,否则我他妈的干掉你。”那小子说话的声音,透过烟雾轻飘飘地传过来。
“记住了,”影子说,“你可以让我在这里下车了。剩下的路我走回去。”
那小子点点头。“很高兴和你说话。”他说,香烟让他的声音变得成熟起来,“你应该知道,如果我们他妈的干掉你,我们只需要删除你。你明白吗?只要轻轻一点,你就会被一堆0和1覆盖,不会给你复原。”他敲敲背后的窗户。“他在这里下车。”他又转向影子,指点着自己他的香烟。“用人造蟾蜍皮做的,”他解释说,“你知道现在人们已经能合成蟾毒色胺了吗?”
车子停下,影子右边的人先钻出去,帮他打开车门。影子笨拙地爬出车厢,双手还被束缚在背后。他意识到自己还没有看清楚和他一起坐在车后座上的那两个人,他根本不知道他们到底是男人还是女人,年长还是年轻。
影子手上的带子被割断了,一根尼龙带子掉在柏油马路上。影子转过身,车厢里面是一团翻腾的烟雾,烟幕中有两盏灯在闪烁,黄铜色的,就好像癞蛤蟆的漂亮眼睛的颜色。“这他妈的所有一切,都是为了占据绝对优势,影子。没什么比这个更重要的了。还有,很遗憾听说你老婆死了。”
车门关上,加长版豪华轿车无声无息地驶走了。影子距离汽车旅馆还有几百码距离,他站在原地,呼吸着寒冷的空气,从红黄蓝三色的广告灯箱下走过。广告牌上正鼓吹可以想象得到的最美味的快餐,但那其实只是汉堡包罢了。一路上再没有任何意外,他安全抵达了美国汽车旅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