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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一八六四年的五月到了——一个使得花圃里的花朵都枯萎了的干燥的五月——谢尔门将军率领的北军又冲入佐治亚州了,冲入的地点是道尔屯附近,在亚特兰大西北一百英里。据谣传,佐治亚州跟田纳西的边界附近将有一场大战了。现在北军正在集合,预备要来攻打大西部和亚特兰大之间的铁路,去年秋天南军之获得启卡摩卡的胜仗,就全靠这条铁路运输的。

但是这个消息传到亚特兰大,亚特兰大人大部分都安谧如常,并不见怎样的惊扰。他们以为现在北军集中的地点,离开启卡摩卡战场东南不过几英里路。去年北军企图从这里通过山峡,已经一度被击退,此番再来也还是要被击退的。当时这部分南军的主帅是钟斯通,小名叫约瑟,人家都叫他老约,亚特兰大人乃至全部佐治亚州人都知道本州的地位对于联盟军的胜败关系非常重要,他们的老约将军决不肯容北军留在境内很久的。现在敌军还在道尔屯之北,老约将军如果要维持本州的机构不受侵扰,就决不让他们侵过道尔屯以南来。因为佐治亚州目前是整个南方的粮食仓,同时也是联盟州的机器厂和贮藏室。军队所用的火药和军械都是这里制造的,大部分的棉织物和毛织物也是这里制造的。亚特兰大与道尔屯之间有一个罗马,是大炮铸造厂和其他许多工业的所在地,伊托华和阿拉通拿则有里士满以南最大的铁工厂。至于亚特兰大,不但有许多工厂可以制造手枪、鞍鞯、帐篷、军火,并且有南方最大的熔铁厂、铁道材料的工厂,以及极大的医院,而且亚特兰大又是四条铁路的汇合点,这些铁路正是和联盟州的整个生命相关的。

因此,虽然有这不好的风传,却没有一个人特别着急。道尔屯到底还离开很远呢,还在田纳西的前线呢。田纳西已经打了三年仗了,人们听惯了那边战事的消息,都把那边想象做一个遥远的战场,仿佛跟弗吉尼亚或是密西西比河一般遥远。何况有老约将军在那里担任指挥,他们是大可放心的,因为自从桀克孙将军死后,现在李将军之下,没有一个将领能比老约将军再伟大的了。

亚特兰大市民的这种观感,米医生便是一个完全的代表,所以有一天晚上坐在白蝶姑妈家里的走廊上,他就叫大家无须害怕,因为钟斯通将军现在驻守山区,是跟铜墙铁壁一般坚固的。他这番话在他听众心中引起的情绪各不相同,因那一团人虽然一同坐在昏暗之中静静看着初出萤虫的飞舞,心里却各自装着一腔沉重的心事。米太太正挽住了斐尔的臂膀,自然巴不得丈夫所说的话是对的。因为这仗如果越打越近,恐怕斐尔也不能不去。他今年满十六岁了,已经编入本州自卫队,到了自卫队出动的时候,他就无法回避了。艾芬妮呢,她是从葛的斯堡一役以来就已脸色苍白、眼眶深陷了,现在听见米医生的话,心里便又浮起一番凄惨景象来,就像见鲁大郎僵卧在一辆牛车上,在大雨淋漓之下从马里兰撤退下来。

当时阿凯利队长也是米医生的听众之一,他的那只已经残疾的臂膀重新又疼痛起来,且因近日对思嘉的追求忽然成了僵局,颇觉得心灰意懒。这一种僵局是从卫希礼被俘的消息传到之后就形成的,但是他做梦也想不到这两事之间会有着联系。思嘉跟媚兰呢,当然都在想希礼,这是她们凡不遇到紧迫的事情或是有趣的谈话使她们分心的时候照例如此的。但是她两人的想法不同。思嘉想得非常惨苦而悲哀,她想他一定是死了,否则他一定有信来的。媚兰则时时企图压服心中的恐惧,现在她对自己说:“他决没有死,我知道的——倘使他死了,我一定会感觉到。”白瑞德也在那里懒洋洋地躺在黑影中,将两条套着雪亮长靴的长腿儿没精打采地交叉着,他那黝黑的面孔是一张毫无表情的空白。小卫德安适地睡在他怀里,他的小手里拿着一片剔得干干净净的如意骨。每次白瑞德来的时候,思嘉总要让卫德睡得很晚,因为那羞怯的孩子偏偏喜欢他,而瑞德也怪得很,好像也喜欢卫德的。平常思嘉有那孩子在面前,心里总觉得烦恼,但是他一经瑞德抱在怀里,就十分乖觉了。至于白蝶姑妈,她是正在不住地打噎,因为他们那天晚饭吃的一只雄鸡是老得很的了。

原来白蝶家里本来养着公鸡母鸡各一只,母鸡早宰了吃了,公鸡也大有龙钟老态。这几天来,它在那空鸡场上一直地垂头丧气,连啼也没有精神了,因而那天早晨起来,白蝶姑妈就决计把它宰了。直至彼得伯伯将鸡绞杀了,白蝶姑妈忽然受到一阵良心的刺激,想起自己的多数朋友都好几个礼拜没有尝到鸡味了,她家不应该关起门来单独享受,这才提议请几个客来同吃。媚兰听见这提议,心里大不以为然,因为她身上已有五个月,已经好几个礼拜没有出门没有见客了。但是白蝶姑妈这回非常地坚决。她说关门独吃到底太那个,又说媚兰若是把腰圈儿扎得高些,人家就不大会看出来,而且她的胸口本来是平的。

“哦,不过姑妈,我实在不愿见客呢,现在希礼是——”

“希礼现在又没有——又没有去世,”白蝶说,说时她的声音颤抖着,因为她心里以为希礼一定是死了,“他现在是跟你一样活在那里,而且你见见客人也是好的。我并且要把艾芬妮也请来。艾太太曾经托过我,叫我设个法儿安慰安慰她,劝她见见客——”

“哦,不过姑妈,这事太残酷了,可怜的大郎死了才几天,不能就这么强迫她的。”

“哦,媚兰,你再要跟我辩下去,我就要恼哭了。我是你姑妈,什么事情都知道的。我要请客呢。”

于是白蝶姑妈居然请客了,谁知到了最后一分钟,忽来了一个不速之客。此客便是白瑞德,他刚刚作了一次神秘的旅行回来,正当烤鸡之香弥漫满屋的时候,他在敲门了。开了门,便见他腋下夹着一大箱糖果,满口甜言蜜语地恭维着走了进来。那么好,还有什么法子呢?只得留下他了。虽然明知米医生夫妇跟艾芬妮都要大大不高兴,也只得留下他了。但在街上走的时候,这米、艾两家的人大约都不会跟他说话,但在人家家里却又不同,不能不对他客气些。而且他现在得到媚兰的保护,地位也稳固些了。因为自从他替媚兰探得希礼的消息以后,媚兰就公然地对人宣布,说她一天活在世界上,她家一天不会拒绝他,无论别人怎样说他的坏话。

白蝶姑妈看见当时白瑞德的脾气特别好,便放心了。瑞德一心在对付芬妮,对她用尽同情的敬意,弄得芬妮居然笑了一笑,所以那顿饭吃得非常圆满。而且那晚的筵席也是一等的。阿凯利带了一点茶叶来,那是他到安得孙维尔去的路上从一个北方俘虏的烟荷包里搜出来的,每个客人都吃到一杯,可惜略带点儿烟味儿。那只雄鸡虽然老,大家总算都分到一块在嘴里嚼嚼,作料是玉米粉跟洋葱,此外是一碗干豆,很多的饭,还有一碗卤,不过那卤跟水一般稀,因为没有面粉,调它不稠的。点心是山薯饺子,继之以瑞德带来的糖果,最后瑞德拿出真正哈瓦那的雪茄来,给男客们配着黑葡萄酒吃,大家就以为不亚于留客乐 府里的筵席了。

直至男客们也加入前廊上的女客里面去,谈话就转到战争上去了。因为现在这些日子,人们的谈话转来转去就要转到战争上去的,或是拿战争开端,或是拿战争结束,有时谈得很悲伤,但常常谈得很高兴,总之九九不离娘,没有谁能离开战争这题目。有的谈战争艳事,有的谈战争结婚,或是医院里战场上谁人死亡,或是战斗和行军时的种种逸事,直至于谁人豪勇,谁人懦怯,种种幽默,种种悲凄,种种苦楚,种种希望。而始终不竭的便是希望——坚决的希望,不因去年夏天屡次失败而动摇的希望。

后来阿队长告诉大家,说他曾经去请愿,要从亚特兰大调到道尔屯去,而且得到允许了,那些女客们便都拿眼光去亲他残疾的臂膀,并且说他是不能去的,因为他若去了,这里亚特兰大的女人就没有人照顾了。

阿队长听见这话,心里不由得飘飘然,因为这样的话从这么些高等女人的嘴里说出来,的确是使他受宠若惊的,但是他只希望思嘉的话能够心口如一。

这时米医生也开口了,他一面将臂膀搂着凯利的肩膀,一面对那些女人刚才说的话似乎觉得不满意:“怎么,他是马上就要回来的呢!只消一个小小的接触,那些北佬儿就都滚回田纳西去了。而且他们到那里的时候,福勒斯将军一定把他们招呼得好好的。你们女人用不着害怕,北佬打不到我们这边来的,因为钟斯通将军的军队驻守在山上,简直是铜墙铁壁一般的。是的,铜墙铁壁一般的。”他觉得这句成语很有趣,因而又重复一遍,“谢尔门无论如何打不过来的。他无论如何打不退我们老约将军的。”

女人们都微笑着表示赞成,因为米医生这种轻飘飘的话,是被她们当做无可置辩的真理的。她们以为男人的见识总比女人的高,所以如果米医生说钟斯通将军是铜墙铁壁,那么钟斯通将军是铜墙铁壁定了的。这时只有瑞德一个人开口说话。但是从散席以后一直沉默到现在,他只把那睡眠的孩子抱在怀中,静听着他们战争长战争短地说着。

“我听见外边谣传说,谢尔门的援军到了,他现在有十万多人了呢。”

米医生的答话很简单。因为他一看见白瑞德进来要跟他同席,心里早已老大不舒服,只为顾着白蝶姑妈的面子,又因自己也是在她家做客,才把肚里的感情硬压着不露出来。

“嗯,先生?”他满不高兴地回答。

“我听见刚才阿队长说的,钟斯通将军部下只有四万人,还连回来的逃兵都算在内,据说这些逃兵是因上次打了一个胜仗才回来的呢。”

“先生,”米太太愤然地说,“联盟军里面是没有逃兵的。”

“哦,对不起,”瑞德谦恭之中带着讥讽的语气说,“我说的是那些请了例假回来一时忘记归队的,以及那些医治好了六个月还留在家里做着平常的业务或是耕着春田的。”

说着,他眼睛里闪出光来,直气得米太太把自己的嘴唇皮拼命咬着。思嘉见这情状,几乎禁不住吃吃笑起来,因为瑞德一箭射中米太太的要害了。当时确有好几百这样的逃兵躲在烂泥地里跟深山里,被宪兵查着了,怎样拖他们也拖不回去。他们口口声声都在说,这是“富人们的战争,穷人们的送死”,现在他们打够了,不要再打了。但是还有比这数目更多的人,虽然也列名在逃兵册上,却是实在没有一去不复返的意思。这些人大都是等了三年也等不到一次例假的,而在等待的期间,家里已经接二连三地来了诉苦信,写的总不外是“我们饥饿啊”,“今年田里没人耕,收成一颗也没有,我们快要饿死了”,或是“委员们把小猪也捉了去了,你好久不寄钱回来了,我们在吃干豆呢”之类的话。

但是军队里伤亡愈甚,请例假的机会也愈来愈少,于是那些家里有父母妻儿喊着饥饿的士兵,虽请不到例假也走了。他们管自回到家里去耕田、种稻、修屋、筑墙去了。那些上级军官虽明了这种情形,却无法加以禁止,及至前方吃紧起来,需人更多的时候,只得以前事一概免究为条件,叫他们重新回去。而这种士兵回家料理了一番,看看家里又有三四个月可以支撑的时候,照例是肯回去的。这样渐渐地成了习惯,所谓“耕作例假”已经不作逃亡一例,但事实上同样削弱军队的战斗力。

米医生急忙来填补这个不舒适的停顿了,他的声音是冷的:“白船长,你得知道两边人数的相差向来是无关重要的。一个联盟州的士兵可以抵得过一打北佬。”

女人们都点点头。这是人人知道的。

“这话在战争开始的时候是正确的,”瑞德说,“或许到现在也仍旧可以正确,如果联盟州的士兵枪里有子弹,脚上有鞋子,胃里有食物的话。你想是不是的,阿队长?”

他的声音仍旧很温和,而充满着一种虚伪的客气。阿凯利的神气很像不高兴,因为他也明明是极不喜欢瑞德的。他很愿意帮医生那边说句话,但是他不能说谎。他此次所以不顾残疾的臂膀,自愿调到前线去,理由也就在他知道局面严重了,这是一般市民都还没有明白的。除他之外,还有别的许多人,有的镶着木腿,有的瞎了一只眼睛,有的炸去了指头,有的剩一条臂膀,都悄悄地脱离了各种委员会,或是丢开医院里的任务,乃至邮局和铁路的职务,而回到他们原先所属的部队去了。他们知道老约将军需要每个人回去。

当时阿凯利没有开口,米医生却已发了脾气大吼起来了:“我们的人向来是赤脚打的,空肚打的,却已打了许多胜仗了。以后他们还是这么打,还是要打胜;我告诉你,钟斯通是打他不退的。那边的山峡自古以来就非常险要,敌人决然攻打不破的。你就想一想——想一想德摩比利 吧!”

“德摩比利”?思嘉想了半天也想不出这个名词的意义来。

“但是当初德摩比利不是打到最后一人都死光的吗,医生?”瑞德问时嘴上勉强忍住一个笑。

“你是不是要侮辱人,青年人?”

“医生,请你原谅!你误解我的意思了,我不过是请教请教你。我对于古史的记忆实在很差。”

“如果是必要的话,我们的军队也一定要死到最后一个人才会让敌人深入佐治亚州来的,”医生回驳道,“但是决没有这个必要。我们只消有一个接触,就可以把他们赶出佐治亚州去了。”

白蝶姑妈怕他们越闹越厉害,急忙站了起来,要思嘉给大家弹一阕钢琴,唱一只歌。她早已知道请白瑞德来吃饭是要闹事的,以前一向都如此,至于瑞德到底怎样会惹起事来,她却也不甚明白。她心里总觉得奇怪,思嘉是把他看成怎么一个人了呢?为什么连亲爱的媚兰也要袒护他呢?

思嘉依着白蝶姑妈的话,走进客厅里去了,走廊上落下一个静默,一个搏动着对于瑞德愤恨的静默。为什么钟斯通将军和他部下的不可征服性还能有人不相信呢?在这时候,信念便是一种神圣的义务。谁要没有爱国心,竟至于没有信念,那他至少也得闭着口不说。

思嘉先弹了几段,随即她的声音从客厅里飘出来了,其声凄婉动人,唱的是一只时行的歌曲:

在那白粉墙的病房里,

躺着些已死的和将死的——

都被刺刀子弹伤残了躯体——

有一天抬进一个人儿的知己。

一个人儿的知己!凭年轻,凭勇气!

不久就要在一堆土里深埋瘗,

看他脸色凄惶白如纸,

那儿时风韵,兀自迟留来忍弃。

此后思嘉正用颤抖的哀音唱出下节的“他那黄金鬈发上光辉摇曳”一句来,白蝶姑妈就急忙抬起半个身子,用一种虚弱的声音阻止道:“你唱一个别的吧!”

于是钢琴声戛然中止。思嘉心里不胜其吃惊而羞愧。随即她又唱起《灰短褐》的开头一段来,但她突然记起这个调儿也是非常凄惨的,才唱了几句便又乱掉了。于是钢琴声又归沉默,因为她一时想不起什么来唱了。她所能记起的歌儿都是有关死亡、离别和伤感的。

瑞德急忙站了起来,将怀中的卫德交给芬妮,自己走进客厅里去。

“请你弹一曲《肯塔基的老家》吧。”他提议道。思嘉便欣然弹唱起来,瑞德也把他自己的低音和了进去。直至唱到第二节,那个走廊上的听众才觉得呼吸得比较舒适,而其实呢,这个歌儿也并不见得怎样令人兴奋。

再有几天,这沉沉重担便可以卸肩!然而这担儿的分量依然不减!

再有几天,我们就可上路返家园!回到肯塔基的老家去高枕安眠!

直到目前为止,米医生的预言总算是对的。离开百英里路外道尔屯以北的山顶,钟斯通将军确实驻守得如铜墙铁壁一般。他立脚得非常牢固,抵抗得非常猛烈,终至北军不能不退回去另作商量了。他们看看不能直接冲破那条灰色的战线,便趁着夜色的掩护,想迂回穿过山峡,去袭击钟斯通的后方,在道尔屯以南十五英里的累萨卡地方截断铁路。

联盟军一闻铁路有截断之虞,当即跳出了壕沟,星夜赶赴累萨卡去抢救。所以当北军从山头冲下的时候,南军早已严阵以待了,障碍物也做好了,炮也架好了,刺刀也上起来了,跟在道尔屯的阵线一般巩固了。

道尔屯的伤兵运到亚特兰大,报告了老约将军退到累萨卡的消息,亚特兰大人便不免有点惊慌失措。就像夏天久晴之后,西北角上忽然浮起了一朵乌云,不久就要有狂风暴雨似的。这位将军在想什么了,怎么让北佬儿深入佐治亚州十八英里来呢?那几块山本来是天然的堡垒,正如米医生所说的,老约将军为什么不在那里扼守呢?

钟斯通在累萨卡拼命抵抗,又把北军击退了,但是谢尔门用着同样的包抄运动,将他的大队列成一个迂回渡过乌斯坦瑙拉河,再向南军后方的铁路袭击。于是那灰色的阵线又奉命连夜退却,直退到累萨卡以南六英里的一个小市镇高儿荒,先掘下壕沟等待。直至北军打到,经过一番猛烈的接触,居然又给打了回去。这时南军经过两度连夜的退却,没有睡眠,没有饮食,已经疲乏不堪,都倚在枪杆上祈祷休息。然而他们终不得休息,谢尔门仍旧将军队列成一大曲线步步地逼进,致使南军为保持后方的铁路起见,不得不再做一度的退却。

现在南军是在睡梦里行军了,已经疲倦到不能思想了。即使偶尔有思想,也是完全信任老约将军的思想。他们知道自己是在退却了,但是他们相信自己并没有被打败。他们只晓得自己人不够,不能击破北军的包抄运动。如果北军来跟他们作正面冲突,他们一定能够击败他们的,因为从前没有一次不如此。至于这退却的终点在哪里,他们并不知道。他们相信老约将军是有计划的,那就用不着他们自己费心了。而且这接连的两次退却他都调度得非常得法,自己丧失的人并不多,敌方被斩获的数量却可观得很,他们只失了一辆兵车、四支枪。他们也没有丧失背后的铁路。谢尔门虽然用尽了正面攻击、骑兵冲击、两翼包抄种种的方法,终于不曾碰着一下铁路线。

铁路仍旧在他们手里,那细细的两条铁轨仍旧安然无恙地从那阳光照耀的山谷一直迤逦到亚特兰大。人们躺下来睡了,睡的地方可以隐约看见铁轨在星光下闪耀。人们躺下来死了,临死的最后一眼也看见那亮晶晶的铁轨反映着酷烈的阳光。

当他们退下山谷来的时候,他们的前头有一大队难民先跑着。那里面有农民,有山民,有富的,有穷的,有黑人、白人的妇孺,有年老的,有濒死的,有残疾的,有受伤的,有临产的,或乘火车,或步行,或骑马,或以马车、货车满载着箱笼什物,塞满了到亚特兰大来的那条大路。这些难民在退却的军队前头约莫五英里路,到累萨卡停一停,到高儿荒停一停,到金氏屯停一停,一路巴望着听见北军被击退的消息,便可以中途折回去。然而那条路上再也没有折回的踪迹。所以那灰色军队所过之处,大厦都是空的,庄园都没有人的,矮屋的门都是直开的,偶尔可以看见一两个孤单的妇人,同着几个吃惊的奴隶,他们看见军队开过去,都到路旁来欢迎,将一桶桶的井水拿给他们喝,替他们中受伤的裹伤,将死了的埋葬在自家坟地里。但是一路上这样的遭遇非常难得,大部分地方都是一片荒凉,不见人迹,只见被人废弃的田禾让骄阳在那里煎炙。

高儿荒既又受包抄,钟斯通只得退到阿达尔斯尾,在那里经过一度猛烈的接触,然后退到凯斯尾,然后退到卡脱尔斯尾之南,于是敌人已从道尔屯深入五十五英里了。直至过卡脱尔斯尾再十五英里的新希望教堂,南军就掘起了壕沟,决计在那里作坚决的抵抗。随即那蓝色的阵线猛扑上来了,其势犹如一条狠毒的长蛇,盘曲起劲儿猛然一击,时或受了伤突然缩回去,但第二下包管还是要击来。当时在新希望教堂一连打了十一日,北军的每次猛扑都被血淋淋地打了回去,然后钟斯通又被包抄了,这时阵线已渐形零落,便不得不再作数英里的退却。

这一战役联盟军死伤无算。伤兵都从铁路上运到亚特兰大,致使亚特兰大人吃惊不小。自从启卡摩卡一役以来,亚特兰大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多的伤兵。医院里是塞满了,连各店家的地板上、栈房里的棉花堆上,都挤满伤兵了。乃至每一个旅馆、每一个公寓、每一家私人住宅,也都分配到了。白蝶姑妈家里也派到几个,她便竭力抗议,说媚兰快要做产,受了惊吓怕要闹起小产来的。但她的抗议一点没有效果,伤兵终于侵入了。媚兰没奈何,只得把腰围儿再束得高些,借以掩饰她那日见膨胀的肚子。自从伤兵来后,家里便不断地要做吃,要搬动,要替他们洗涤、换绷带,夜里又要被他们的呻吟声闹得睡不着。末了,这个城市实在挤无可挤了,这才不得不将后来的伤兵送到梅肯和奥加斯大的医院里去。

这些伤兵带来了互相矛盾的消息,同时那些难民又势如潮涌而来,于是亚特兰大就沸腾起来了。那地平线上的一朵小云已经很快扩大成一大片阴沉的雨云,并且从那雨云之中似乎有一阵冷飕飕的寒风吹出。

这时人们对于整个军队不可征服的信念,虽还没有人发生动摇,但是至少市民里面对于钟斯通将军已经失掉信仰。新希望教堂离开亚特兰大只有三十五英里了!不过三个礼拜工夫,这位将军竟让北佬儿打退六十五英里呢!他为什么只管退却,不把北佬儿抵挡住呢?他简直是个傻子了,比傻子还不如了。同时那些安坐在亚特兰大的后方自卫队跟本州警备队里的人员,也觉得愤愤不平起来,他们都说这样的局面并不怎么难应付,就是叫他们应付起来也决不至于如此的,并且在桌布上画出地图来证明自己的话。但是钟斯通将军仍在逐步地退却,阵线也愈来愈见零落,终于不得不向白狼州长来请求,要请这班不平家出去显一显身手。他们听见了这个消息,倒并不怎么着慌,因为当初戴维斯总统来跟白狼州长商量,他尚且拒绝了,何况是钟斯通将军,怎么倒肯答应呢?

于是退了又打,打了又退!一共是七十英里的路程,二十五天的日子,联盟军几乎没有一天不在打。新希望教堂现在已被灰色军队撇在背后了,他们只带去了一些模糊印象的记忆——酷热、灰尘、饥饿、疲倦,红泥路上的蹒跚,红泥地里的颠簸,不住地循环退却、掘壕、战斗,掘壕、战斗、退却。新希望教堂已经成了一场梦魇了。其次就是大珊堤,因为在这里,他们也曾像鬼怪一般掉转头来跟北佬打过一仗。北佬虽被打得遍野都是蓝色的尸体,但是补充仍旧源源而来,所以那条险恶的蓝色曲线始终不断,始终在联盟军的背后向东南追逼而来,一步步逼近铁路线,一步步逼近亚特兰大。

直至大珊堤又站不住脚,这个疲倦的队伍只得退到美立塔镇附近的垦泥曹山来。在这里,他们展开了一条绵延十英里的弧形阵线。他们在壁立的山麓掘起了壕沟,高峻的山巅架起了大炮。这些大炮不能用骡子拖运,只得用人力拽上山头。这消息被邮差们跟伤兵们以及亚特兰大人证实了,亚特兰大人便又松过一口气来。他们以为垦泥曹山上有了这样的防御设备,敌军是无论如何攻不下了。同时附近的松山和失山,也都有同样的防御设备。因而钟斯通将军又可以站稳了,就是敌军的包抄运动也可以不怕了,因为山头顶架起了炮,是四面八方几英里路外都打得到的。于是亚特兰大人又可以高枕无忧了,但是——

但是垦泥曹山离开亚特兰大只有二十二英里了呢!

垦泥曹山第一批伤兵来到亚特兰大的那一日,梅太太一早七点钟就坐了马车到白蝶家来,当即由她家的黑人六味伯伯传话到楼上,叫思嘉立刻穿起衣裳到医院里去。艾芬妮跟彭家的几个女孩子也是刚刚从睡梦里被叫起来的,现在坐在马车肚里打呵欠,芬妮的嬷嬷在前面赶车的座位上不住地咕哝,她膝头上放着一盒子新近浆洗的绷带。思嘉只得匆匆地爬了起来,心里老大不愿意,因为头一天晚上她在警备队的宴会上跳舞跳了一通宵,现在两腿还酸呢。当百利子替她穿着衣服的时候,她暗暗诅咒着那个不怕辛苦的梅太太,诅咒着伤兵,甚至诅咒着整个联盟州,然后匆匆咽下几口焦米粥、一点代咖啡的干甜薯,便也上马车去了。

她对于这样的看护真是厌倦极了。她想今天一定要去告诉梅太太,说她母亲写信来要她回去一趟。这把戏她曾经试验过几次,觉得很有点效验,因为梅太太听见她这么说,就会将她看了看,回答她道:“你不要跟我说这种傻话吧,郝思嘉,你母亲那里我今天就写信去,说我们这里需要你,她一定会谅解,不叫你回去的。不要多说了,穿起围裙到米医生那里去吧。他要人帮他扎绷带呢。”

但是她对于医院确实是厌倦极了,那种臭气,那种虱子,那种肮脏的身体!如果说做看护这件事也可以有点新鲜的意味,有点罗曼史,那是一年以前就已失去的了。而且现在这些退却下来的伤兵,都没有从前的伤兵那么漂亮。他们对于她一点儿也不感兴趣,并且一直没有别的话可说,只会问:“现在打得怎么样了?老约将军现在做什么?唉,老约将军真是厉害呢。”但是思嘉并不觉得老约将军有什么厉害。他已让北佬儿打进佐治亚州八十八英里了。总之,现在医院里的伤兵是一点没有意味的了。

那一天的天气很热,成群结队的苍蝇从窗口里飞进来,将那些伤兵骚扰得叫苦连天。一阵阵的臭气,一阵阵的呻吟,四面向她不住地猛扑。她手里托着一只盆子,跟着米医生奔到这里、赶到那里,弄得身上一件刚刚浆得贴平的衣服都给汗水浸透了。

哦,真是受罪呢,你得眼睁睁看着那医生将明晃晃的刀割进烂肉,却要极力熬住呕吐!哦,手术室里在割臂膀割腿儿了,你得咬着牙齿听着那种凄惨的呼号!有些人在这里眼巴巴等着医生的降临,那一副紧张惨白的面容实在叫你不忍看,但却又不能不看。好容易盼到医生来了,却并不能给他多大的安慰,只是对他说:“啊,没有办法了,我的孩子,你的手得去掉了。是的是的,我知道,不过你看这许多红丝!那是非去掉不可了。”

现在哥罗仿是极少极少了,还有一点儿留下来的,只预备给那种极大的手术用了。鸦片已经成为珍品了,只预备送死之用,不能作救生之用了。金鸡纳和碘酒早已绝迹了。在这种情况之下,思嘉真是痛苦到极点了。她很羡慕媚兰,可以拿临产的理由请假,因为现在一般做看护的要请假,就唯有这个理由可以请准的。

一会儿中午到了,思嘉看见梅太太正替一个不识字的伤兵在写信,便乘机脱下了围裙,一溜溜出医院去。她觉得这里再也待不下去了。等到午车到时,一定又有一批伤兵拥进来,那便又要使她一直忙到晚,连饭都没有得吃了。

出了医院,她在桃树街上跑过两条横马路,一面跑,一面将那干净的空气拼命地吸着。直跑到一个交叉路口,她就不知道到哪里去才好了,因为她不好意思回家去,怕白蝶姑妈问起来无话可答,却又决意不回医院去。正在踌躇,忽见白瑞德赶着马车打那里经过。

“你像一个拾破布的女孩子了呢。”瑞德一面在评论,一面将她浑身上下打量一番,只见她身上一件修补过的纱布衣裳已经给汗浸透了,并且淋漓着许多污水的印痕。思嘉听见这句话,立刻羞愤得几乎发起狂来。她想这个人为什么专注意女人的衣服,并且又这样公然评论呢?

“你的话我一句都不要听。你赶快下车来扶我上车,将我赶到一个没有人看见的地方去吧。这医院里是绞杀我也不回去的了!真的天晓得,这个仗又不是我要打的,为什么要把我累得要死呢,而且——”

“好啊,你出卖了我们光荣的主义了!”

“得了,盆儿莫说罐儿黑吧。赶快让我上车,不管你赶到哪里去,给我去兜兜风。”

瑞德听说,便唬地跳下马车来,思嘉看见那姿势,心里忽然起了一种非非之想。因为她刚才在医院里看见那么许多人,都是残缺不全的,或是少了眼睛,或是少了手足,或是因疼痛而面色发白,或是因疟疾而浑身焦黄,现在看见这么一个完完全全的人,而且保养得很好,身体很健全,便觉得他极可宝贵了。而且他身上又穿得很好。他的褂子、裤子都是同样的材料,穿起来十分配身,而且都是簇新的,不像医院里那些人那么破零零,以至于东一块西一块地露出稀脏的烂肉,或是露出腿上漆黑的长毛。就是他那种无忧无虑的神气,也是近日以来难得见到的。他那褐色的面孔满脸是殷勤,他那血红的嘴唇充满着肉感,而当他将她搀上马车的时候,他那微微一笑是来得那么随随便便的!

当他把她拉在自己身边坐下的当儿,她感觉到他那一身丰富的肌肉隔着一层恰好合身的衣服抖弹起来,不由得仿佛受到一种触心的冲击。她特别注意到他那强力的肩膀隔着一层薄布鼓出来,便又不觉心里动了一动,并且吃了一点儿惊吓。她觉得他的身体是坚韧而强壮的,同他那敏锐的思想一样。他像具有一种潜藏不露的伟力,静时如一头猛豹懒洋洋睡在日光中,动时也像一头猛豹突然跳起来向你冲击。

“你真会骗人呢,”他一面放马前行一面说,“你跟士兵们整夜地跳舞,拿花儿带儿送给他们,说你怎样怎样愿意为主义而死。现在要你替几个伤兵扎几条绷带,捉几颗虱子,你就临阵脱逃了!”

“你可不可以讲点别的事情,并且赶得快些呢?这也是我活该倒霉,偏偏碰到那个梅家老公公。他从店里走出来,看见我了,就要去告诉那个老太婆——那个梅太太去了。”

他将那雌马抽了一鞭,它就跑起快步来,一时跑过五尖头,越过那条穿城的铁路。这时载伤兵的列车已经开到了,许多抬担架的人正在烈日下奔忙着,将伤兵运上病人车和张着篷子的载货车。思嘉看见这情形,良心上丝毫没有受到刺激,只想到自己亏得逃得早,因而感觉到大大的舒适了。

“这医院里的事我实在厌倦极了,”她一面整理着坐下的衣裙,又把颈梗上的帽带子扣得紧些,一面说,“而且伤兵是一天多似一天了。这都是钟斯通将军不好,他如果在道尔屯抵挡住北佬,那么——”

“他何尝不在那里抵挡呢?你这真是小孩子说话了!不过他再要在那里抵挡下去,谢尔门就要从两面包抄上来,冲破他的两翼。那么他就要失掉背后的铁路了,你要知道他正是为着铁路打的呢。”

“嗯,那么,”思嘉说,因为她听到这些战术上的话,便如坠入五里雾中了,“那么也还是他的过失,他总得想个法儿才好呀。他为什么不硬打下去,尽管这么退呢?”

“你这话是一般人都在说的,但这是一相情愿的话。当初在道尔屯,钟斯通将军是耶稣救主,现在到垦泥曹山,他就做了卖国犹大了,这中间的转变就只有六个礼拜。可是,他如果能够重新把北佬赶退二十英里去,他就马上又做耶稣了。可是我的孩子,谢尔门的人比钟斯通多了一倍,他舍得拿起两个来拼你一个。至于钟斯通,他是一个人都牺牲不起的。他现在十分需要援军,可是能够得到什么呢?白狼州长的那些心肝肉儿,你想他们有什么用处?”

“自卫队真要给叫去了吗?还有警备队?我从来没有听见说过。你是怎么知道的?”

“现在有这种谣言。这谣言是从米拉吉尾尔来的火车上带来的。据说自卫队跟警备队都要开出去援助钟斯通将军了。白狼州长的宝贝弟兄们大概终于免不了要去闻闻火药味儿了。我想他们听见这消息,一定都要大大地吃惊。他们再想不到这项差使会派到他们身上来,白狼州长差不多曾经答应过他们不去的,这简直是跟他们开玩笑了。他们都自以为保过险,当初戴维斯要他们到弗吉尼亚去,白狼州长还坚决地拒绝,说他们要留着为本州自卫之用。谁想得到这仗会打到他们后院子里来,使得他们不得不出马自卫呢?”

“哦,你还笑得出来呢,你这狠心鬼!你想一想自卫队里那些老头儿跟小孩子吧!这么一来,连米家的小斐尔、梅家的老公公跟韩亨利伯伯都得去了呢!”

“我并不是说那些小孩子,也并不是说那些参加过墨西哥战争的老兵。我只是说像金卫理那样的勇敢青年,他们喜欢穿着漂亮的军服,舞着指挥刀——”

“那么你自己呢?”

“亲爱的,我自己是一点儿不要紧的!我不穿军服,也不舞指挥刀,联盟州的命运跟我一点儿不相干。而且我即使去加入自卫队,或是任何军队,我也不怕,因为我在西尖学得的军事知识,已够我这一辈子用的了……好吧,我是但愿老约将军成功的。现在李将军不能给他任何援军,因为北佬把他牵制在佛金泥,已使他无兵可拨。所以钟斯通所能得到的援军,就唯有佐治亚州的自卫队了。而且他是比较值得调用这支军队的,为的他是一个伟大的战略家,他往往能够比敌军先抢到一个据点。可是他为要保护铁路,实在是不能不退的。现在你要记得我的话,如果他再被敌军逼出了山区,退到附近这里的平原上来作战,那么他就要任人屠杀了。”

“附近这里?”思嘉喊道,“你总应该知道,北佬决不会跑得这么远的!”

“垦泥曹山离开这里不过二十二英里呢,而且我可以跟你赌咒——”

“瑞德,你看,那边那一大群人并不是士兵,是什么人呢?啊呀,是一群黑人呢!”

正说时,只见迎面掀起了一阵红尘,红尘里面传来了许多脚步踩踏的声音,以及一百多黑人乱七八糟唱着赞美诗的声音。瑞德将马车带到墙基石旁边煞住,思嘉便看见一群汗流浃背的黑人走近来了,人人都掮着铁锹铁铲,旁边率领的只有一个军官和一小队带着工程队肩章的士兵。

“到底怎么一回事?”她又问道。

然后她看见前列里面有一个口里唱着歌的黑大汉,身材足有六英尺半,浑身黑得像乌木,跑起路来活泼得像一头猛兽,露出一口白生生的牙齿,正领导着大家唱着一支《走啊摩西》。她心里想,除了她自己家里的工头大老三,世界上的黑人决没有这么高的身材、这么大的声音的。但大老三这么老远地跑到这里来做什么?况且家里现在又没有监工,父亲全靠他做帮手的。

她为要看得仔细些,正从马车上抬起半个身子来,那黑大汉已经看见她,认出了,立刻咧开了一张黑笑脸。当即他站住了,丢了手里的铁锹,向她马车这边跑过来,一面对他身边的几个黑人叫道:“我的天!这是思嘉小姐呢!来吧,阿利、使徒、先知,咱们的思嘉小姐呢!”

一时行列里起了混乱。大家都不知道怎么一回事,都一齐站住了咧起嘴来。另外三个黑大汉也跟着大老三一同跑来。这一来,弄得那军官也莫名其妙,急忙大喊着追了上来。

“归队,归队!赶快归队,不然我就要——怎么,这是韩太太啊。早安,太太。早安,这位先生。你们二位是在这里做什么的,为什么要煽动队伍叛变?真是天晓得,这一个早晨我已经被他们麻烦够了呢!”

“哦,蓝队长,请你不要骂他们!他们是我自己家里人。这是大老三,我们的工头,这三个是阿利、使徒、先知,都是我们陶乐的。当然,他们得跟我说句话的。你们都好啊,孩子?”

她跟四个黑人一一握过手,那四个黑人能有这么一位漂亮的小姐给他们的同伴看,都觉得非常得意。

“你们这么老远从陶乐跑到这里来做什么?我猜你们一定是逃出来的。难道你们不怕巡逻队逮住你们吗?”

四个黑人以为小姐是跟他们开玩笑,都乐得大吼起来。

“逃走吗?”大老三答道,“不是的,小姐,俺不是逃走的。他们挑了俺四个来,为的俺四个个儿顶大,顶有气力。”说着,他的白牙齿得意地露了出来,“他们特别挑了俺,为的俺会唱。他们是甘扶澜老爷带来挑选的,小姐。”

“可是来做什么呢,大老三?”

“啊呀,思嘉小姐,您还没有听见说吗?俺来开沟的,开了沟,等北佬打到,咱们甘先生就有地方好躲了。”

思嘉听见他把壕沟当做躲人的地方,不觉哧的一声笑起来,连蓝队长跟白瑞德也几乎忍不住笑了。

“当然,俺老爷听说要把俺拿去,他差不多要晕倒了,他说没有俺,他那地方是弄不下去的。可是俺太太说啦:‘带他走吧,甘先生。联盟州要用大老三,比这儿的事情要紧。’后来太太给俺一块钱,叫俺要听甘先生的吩咐,俺就来了。”

“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蓝队长?”

“哦,这是极简单的。我们要多筑几英里路的壕沟,使得亚特兰大的防御更加巩固些。可是钟斯通将军那边分不出人来,因此我们不得不到各乡去挑一些精壮的黑人来干了。”

“可是——”

一阵寒冷的恐惧开始在思嘉胸口里搏动起来。多筑几英里壕沟!为什么要多筑几英里壕沟呢?去年一年之中,亚特兰大四周离开市中心约莫一英里的所在,已经筑起了一匝装置防御物的大土堆了。这些土堆都跟壕沟相通的,一英里又一英里,已经把整个城市完全围绕着。现在又要多筑壕沟了!

“可是——我们现在已经有了防御的东西,为什么还要多筑呢?我们现有的已经用不着了。当然,老约将军不会——”

“我们现在的防御线离开市中心不过一英里,”蓝队长简捷地说,“这太近了,使得我们感到不舒服——不安全。现在筑的要离开远些。你要知道,我们的人再要退却,就得退进亚特兰大来了。”

他这话刚说出口,看见思嘉吓得眼睛大大地张着,便立刻觉得懊悔了。

“可是,退却是当然不会再有的了,”他急忙补充道,“现在垦泥曹山四面的阵线是攻不破的。我们的炮台在山头顶,各路都可以打着,北佬是没有前进可能的。”

但是思嘉看见瑞德懒洋洋地向他瞪了一眼,他就把眼睛低垂下去了,因而她又大大地吃了一惊。他记得瑞德刚说过:“如果他再被敌军逼出了山区,退到附近这里的平原上来作战,那么他就要任人屠杀了。”

“哦,队长,你以为——”

“怎么,当然不会的!你一点儿都不要着急,老约将军处处都会当心的。我们现在要多掘几条壕沟,也就为他太当心的缘故。……可是我得走了。刚才是幸运得很。……你们跟小姐告别一声吧,孩子们,咱们要走了。”

“再见吧,孩子们。你们到那边去,倘使有病,或是受伤,或是有什么苦痛,就通知我一声吧。我就住在那边桃树街尽头,差不多是最末了的那所房子。再等一会儿,”她摸了摸她的口袋,“哦,我身边一个钱都没有。瑞德,借点钱给我。喂,大老三,这你们拿去买点烟抽抽吧,你们要好好儿的,听蓝队长吩咐。”

乱了的行列重新整好了,随即又掀起了一阵红尘,大老三高声唱着歌儿走了。

“瑞德,刚才蓝队长是骗我的呢。他也跟旁的男人一样,怕我们女人听到真实消息要晕过去呢。哦,瑞德,假使没有什么危险,为什么他们又要新掘壕沟呢?难道军队里缺人缺到这样,竟要用到黑人吗?”

瑞德对马喀咯了一声。

“军队里人缺得很呢。要不然为什么召集自卫队呢?讲到掘壕沟,那是预备这里围城的时候用的。我看我们的将军是准备在这里作最后的抵抗了。”

“围城!哦,那么你赶快掉车,我要回去了,我要回陶乐去了。我这一刻儿就要去。”

“你发什么毛病了?”

“你不是说围城吗?我的天,围城我是听说过的!爸爸他见过围城,也许是爸爸的爸爸,爸爸对我说的……”

“是哪一次的围城?”

“是在特落吉黑达,就是克伦威尔打败爱尔兰人那一次,那时候他们什么都没有得吃,爸爸说饿死的人满街都是,后来猫跟耗子吃光了,连蟑螂都吃得干干净净了。爸爸还说竟有人吃人的事,可不晓得是真是假。又说克伦威尔把城占去的时候,城里所有女人都——啊呀!围城呢,我的天!”

“我看天底下的女人没有比你再糊涂的了。特落吉黑达的围城还是十六世纪的事,那时候郝先生离开出世还早得很呢!而且谢尔门也比不得克伦威尔。”

“不过他比克伦威尔还要坏!他们说——”

“讲到那些爱尔兰人在围城里吃的东西,照你这么说起来,其实也并不坏。依我个人说,近来我在旅馆里吃的那种东西,倒不如弄个肥肥胖胖的耗子来吃好。所以我很想回到里士满去。他们那边有好东西吃,只要你有钱。”说着,他的眼睛对她脸上的恐惧大大地讥讽一番。

思嘉被他看得难为情起来,只得替自己解嘲道:“你要去就去好了,谁叫你赖在这里不走的?我看你这人专要舒服,专讲究吃,以及诸如此类的东西。”

“是的,我觉得要过快活的日子,就只有吃,以及——嗯,以及诸如此类的东西,”他说,“你说我赖在这里不走,那也有缘故,因为我在书里读到过许多围城攻城的故事,却没有亲身见识过,所以我要等在这里见识见识。我是非战斗员,没有妨碍的,而且我正要这种经验。思嘉,凡有新的经验可以得到,你千万不要放过它,这会使你的思想丰富起来的。”

“我的思想已经够丰富了。”

“这或许你有自知之明,但是照我说呢——这话可不客气了。而且我在这里,等到围城的时候或许可以救救你。我从来不曾救过一个落难的女子。这也将是我的一种新经验。”

她知道他是跟她开玩笑,但是仔细一听他的话,却又感觉到几分认真,她就把头一翘。

“我用不着你来救我。我是自己会照管的,谢谢你吧。”

“你不要说这种话,思嘉!你心里只管不妨这么想,但是千万不要对男人说出口来。他们北佬的女孩子就犯这种毛病。她们本来都是可爱的,可惜她们老是对人说,她们自己会照管、谢谢你一类的话。大部分呢,倒都说的是实话,因而男人真个让她们去照管自己了。”

“你这话说到哪里去了!”她冷然地说,因为她觉得人家拿北佬女孩子来比她,便是一种莫大的侮辱,“我相信你说的围城也是谎话。你知道北佬决不会打到亚特兰大来的。”

“我可以跟你打赌,他们一个月里边就要打到了。我拿一盒子糖果跟你赌——”他那乌溜溜的眼睛飘到她的嘴唇上,“跟你赌亲一个嘴。”

刹那之间,北佬打来的恐惧曾经抓住她的心,但是她一听见“亲嘴”两个字,立刻就把这恐惧忘记得无影无踪。这是她所熟稔的经验,比谈军事要有趣得多。她不由得要露出一个快乐的微笑来,好容易才把它熬住。自从瑞德送她那顶绿帽子的那一天起,他的一举一动都非常正经,从来没有露过一点可被解释为一个爱人的形迹。她虽然屡次尝试,却不能引他来作一次秘密的情谈,现在呢,她这边不曾有过一点儿挑逗,他又谈到亲嘴上去了。

“我不来跟你谈这种体己话。”她冷然地说,又故意皱起眉头来,“而且我宁可跟猪猡去亲嘴呢。”

“人的嗜好不同,倒也不必去计较,我常听说爱尔兰人对于猪猡的确特别有好感,晚上还放在床底下睡觉呢。可是,思嘉,我看你是很想要亲嘴的,这就是你的毛病。你所有的情人都太尊重你,我也不懂到底为什么,或者又过分地怕你,以至于都不能称心。结果呢,你是可怜得很。现在你正需要一个人来跟你亲嘴,而且需要那种善于亲嘴的人。”

这几句话又不符她的期望了。凡是她跟他一起谈话的时候,他没有一次能使她称心如意。他们每次谈话都像是决斗一般,结果总是她挫败。

“那么你当你自己是善于亲嘴的了,是不是?”她带着讥刺的语气说,一面勉强压住了心里的气愤。

“哦,是的,如果我肯费一点心的话,”他随随意意地说,“人家都说我亲嘴亲得很好的。”

“哦,”她觉得他要跟她亲嘴并非由自己的魅力所致,立即怒不可遏地喊嚷起来,“怎么,你……”但是她的眼睛突然垂下了。她忽然感到一种迷乱,因为她看见他虽然在笑,他那黑色眼睛的深处却有一点微光在略略闪动,跟一颗小小的火焰一般。

“自从我送帽那天跟你规规矩矩碰过一下嘴之后,我就一直没有尝试跟你再亲。当然,你心里是要疑惑——”

“不,我并没有——”

“那么你就不是一个聪明女子了,我实在遗憾得很。凡是真正聪明的女人,碰到男人不尝试跟她们亲嘴的时候,她们就一定要疑惑。她们明明并不愿意男人有这种尝试,而且男人真来尝试的时候,她们也要认为侮辱的,但是奇怪得很,若使男人一点不尝试,她们却又懊恼了。……好吧,亲爱的,你放心。过几天我一定要来跟你亲,而喜欢的。但是现在还没有到时候,所以我请求你不要太性急。”

她明明知道他是跟她开玩笑的,但是这样的玩笑照例要使她发起狂来,为的是他的戏言里面老是带着不少的真实。好吧,我认识你了!从今以后你再敢跟我来放肆一下,我就对你老实不客气了。

“请你把马掉转头好吗,白船长?我要回到医院里去了。”

“你真的要回医院里去吗,我的慈悲的天使?那么我的谈话还不如那些虱子烂肉了?好吧,你这双尊手既然要给我们的光荣主义去服务效劳,我怎么好耽搁你呢?”说着,他就掉转了马头,动身向五尖头那边去了。

“至于我不再尝试跟你亲嘴的缘故,”他又嬉皮笑脸地继续说下去,仿佛她并不会表示这番谈话已经结束了似的,“那是我要等着你再长大一点起来。你要知道,我现在跟你亲嘴,是没有多大好玩的,而我又自私自利得很,对于我自己没有乐趣的事情我就不干了。所以我从来没有想起跟小孩子去亲嘴过。”

说完他勉强忍住了笑,因为他从眼角里看见她的胸脯正带着沉默的愤怒在不住地起伏。

“同时,”他轻轻地继续道,“我也等着你对于那可敬的卫希礼的记忆减淡了些。”

她一经提起希礼的名字,心里突然通过了一阵剧痛,热泪突然从眼睑里冲出来。减淡吗?希礼的记忆是永远不能减淡的,哪怕他死了一千年也不会减淡的。她想起了希礼身上负着伤,躺在遥远的北军牢狱里,没有被头盖,没有爱他的人跟他握手,于是她对于坐在身边这个吃得饱饱的人发生憎恨了,她听出他那好整以暇的声音底下明明埋藏着嘲讽。

她气得连话都不能说了,他们默不作声地跑了一些时候。

“现在我对于你跟希礼的情形实际是什么都明白的了。”瑞德重复开言说,“自从十二根橡树看见你们演出那一出不很雅观的活剧,我一直睁着眼睛看,又看出了许多事情了。什么事情呢?哦,我看出你对于他仍旧怀着一种罗曼蒂克的女学生式的热情,他也尽他那高尚性格所能容受的程度反应着你。我又看出卫太太是什么都不知道的,你一直都对她玩着把戏儿。总之,我实际上是什么都了解的了,只有一件事还不能满足我的好奇心,究竟那个品格高尚的希礼是否也曾麻木起他那不朽的灵魂来跟你亲过嘴?”

一个坚固的沉默和一个朝开去的头,便是他所得到的答复。

“哦,好吧,那么他是亲过你的了。我猜是在他请例假回来的时候吧。那么,倘使他现在是死了,你心里也颇有可追念的了。但是这样的追念我包你是会过去的,那么到了你忘记他那一吻的时候,我就——”

她怒气冲冲地别转头来。

“你就——你就去上断头台去吧,”她咬牙切齿地说着,绿色的眼睛里冒出怒火来,“让我下车去吧,不然我就要跳下去了。从今以后我再跟你说句话,我就不是人!”

他停住了车,但是等不到他下车搀扶她,她已经自己跳下去了,她的长裙钩住了车轮,使得五尖头街上的人群都得观光一下她的小裙子和短裤子。瑞德急忙弯身下去替她解开来。她就一声不响地慌忙走了,连头也不回一回。这里瑞德轻轻笑了笑,也赶着车走自己的路去了。 tcUQ1uK8jOAF3rgfb4CQRgVVNflBJmVjfQtCTDsl2WSjmVyiWyOGXgcdDN/1La2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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