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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联盟军既被打回弗吉尼亚,便都归到拉皮丹河上的冬令营来了。他们自从葛的斯堡吃了那么一个大败仗,元气业已大亏,并且疲倦得不能不休息了。因此将近圣诞节的时候,希礼便也请假回来。思嘉跟他一别两年多,现在重新见面,感情激动得非常厉害,连她自己也觉得吃惊。当初她站在十二根橡树的客厅里,眼看着他跟媚兰结了婚,总以为自己以后即使还爱他,也决不会跟那一刻的情感那么强烈。现在她方才明白,自己那天晚上所经验的情感,实在还不过是一个纵容惯了的孩子得不到玩具时的情感罢了。现在经过了这两年多的离别,她的情绪因对他的长久的梦想而越发尖锐化了,因一直闷在肚里不能说出口而越发高涨了。

希礼回家时,身上穿着褪色补缀的军服,头发已被烈日灼晒成了漂过的麻屑一般,跟战前她所痴恋的那个潇洒风流的男子完全不同了。从前他是风度翩翩的,现在他变成红铜色了,瘦了。两撇金黄的长髭须挂在口角,竟是一个道地的兵大爷了。

他穿着那件破军服笔挺地站着,破枪袋里装着手枪,破指挥刀在长帮鞋边荡着,上锈的马刺早已失去了光芒——这就是现任联盟军陆军少校的卫希礼。他现在已经养成了命令人的习惯了,颇有一种自信自尊的威严气度,嘴角边上也渐渐长出狰狞的纹路了。他的肩膀本来是方的,他的眼光本来是清澈的,现在都觉有些异样了。从前他一直是那么懒洋洋,不振作,现在他机警得像一头野猫,仿佛他的神经一直都像小提琴的弦线那么紧张着。他眼睛里含着忧烦憔悴的神情,他的面皮紧紧绷在两个配置停匀的颊骨上——她所朝思暮想的希礼而今依旧是个美男子,然而与前大不相同了。

思嘉本来计划回陶乐去过圣诞节,但是一经接到希礼的电报,大地之上就没有一种力量能够把她从亚特兰大拖开去了,就是自己的母亲也不能奈何她了。倘使希礼是回十二根橡树去过节的,那么她一定照原来的计划回到陶乐去,因为陶乐离开十二根橡树比较近。但是希礼已经写信给他家里人,叫他们都到亚特兰大来会面,而且卫先生、蜜儿、英弟都已到亚特兰大了,那么她怎么还能回去呢?怎么能把这两年来久别重逢的机会白白错过呢?决不,决不!哪怕全世界的母亲叫她去,她也不去了!

希礼是圣诞节的前四天到家的,同伴有好几个同区的青年,也是请例假回来的。他们那一帮青年本来很不少,却在葛的斯堡一役丧失大半了。此番同来的有高恺悌,现在瘦得不成人样了,而且不住咳嗽着;有孟家的两弟兄,还是跟一八六一年初去时一般兴奋;有方家的乐西和东义,他们是没有一刻儿不喝得烂醉的,也没有一刻儿不吵架。他们要换火车回家去,得在亚特兰大等两个钟头。在这期间,要是那方家的难兄难弟在车站上战斗起来,那团体中的清醒分子就要一点儿没有办法,因此希礼把他们大家一齐带到白蝶姑妈家里去。

到了家,他们两个便抢着要跟白蝶姑妈先亲嘴,彼此都不肯相让,又跟两只斗鸡一般耸起毛来了。高恺悌在旁看见这情景,便恨恨地说道:“你当他们在弗吉尼亚打够了吗?嗨,一点也没有。我们从里士满动身以后,他们就一直醉到现在,也一直打到现在。后来惹得宪兵也来干涉了,要不亏得希礼的一张巧嘴,他们是要在监牢里过节了。”

但是这一番话思嘉一个字都没有听见,因为她居然能跟希礼同坐在一间客厅里,早已乐得什么都顾不到了。她只看见希礼坐在对面一张沙发上,媚兰跟英弟一边一个坐在他旁边,蜜儿站在背后伏在他的肩膀上,她恨不得也去加入那团体,也去跟希礼亲昵亲昵。她又恨不得也去摸一摸他的袖口,也去紧紧握住他的手,借以证明此番相见并非在梦中。但是这些举动只有媚兰有权利可做,可媚兰也真个老实不客气地一套套做了出来,因为她快乐极了,顾不得害臊了。她一直挂在希礼臂膀上,一直仰着头看他的眼睛,一直地又笑又哭。思嘉也快乐极了,所以看见这情景,也不觉得恨了,也不觉得妒忌了。

不时,思嘉要举起手来摸摸自己的面颊,因为那里是希礼刚才亲过的,她觉得他的嘴唇给她的一阵刺激到现在还未消失。当然,刚才希礼并不是第一个跟她亲吻的。最先是媚兰投到他怀里去,一面气喘吁吁地哭着,一面紧紧搂着他,仿佛一辈子也不肯再放松似的。随即英弟和蜜儿也上去攀住他,几乎把他跟媚兰攀脱。然后他亲他的父亲,用的是一种庄严的拥抱,适足以显出父子天性的爱来。然后是白蝶姑妈,她已兴奋得一双小脚在那里不住奔忙了。最后才轮到思嘉,他口里喊着:“哦,思嘉!”便在她面颊上亲了一下。

她经这一吻,便把一肚子预备来欢迎他的话都飞到九霄云外了。直至几小时之后,她方才记起他并没有亲她的嘴唇。于是她又发痴地想,以为这是希礼看见人多怕难为情的缘故,倘使旁边没有人看见,他一定要捧住她的面颊,让她踮起脚尖儿,正对着她的嘴唇亲个不歇的。这痴想使她觉得很适意,她便信以为真了。但是不必忙,他有整整一个礼拜的耽搁,将来的机会还多,有什么事做不成功呢!她一定要施展一点战略,使他跟她作一次密谈,这才慢慢地问他:“你还记得我们从前到那些秘密小路上骑马的时候吗?”“你还记得那天夜里在陶乐的走廊上,你念着那首诗的时候月亮照得多么有趣吗?”(可是我的天!那首诗叫什么的呢?)“你还记得那天晚快边我跌碎了脚踝子,是你抱着我回家的吗?”

哦,像这样可以拿“你还记得”几个字做帽子的事情多着呢。这种种亲切的回忆,都可以使他的心境回复到当初他们在区里无忧无虑一同漫游的时节,回复到韩媚兰还没有闯进他俩之间来的时节,那就不由他不回心转意了。而在他回心转意的当儿,她一定可以从他的眼光里明白看出,看出他虽然不能不顾到他跟媚兰的夫妻情分,实底里却是对她思嘉未能忘情的。但是即使希礼明白说出他确是未能忘情于她,那她打算怎么办呢?这一层她始终没有想起过。她仿佛只要他不忘情于自己就够了。……不错的,她是不妨等着的,不妨让媚兰去跟希礼肉麻一阵子的。等她跟他肉麻够了,那就轮到她自己身上了。总之,像媚兰那么一个小女孩子,她懂得什么爱呢?

“哦,亲爱的,你简直像个叫花子了,”媚兰等第一阵激动过去之后对希礼说,“你的军服是谁给你补的?为什么要用蓝布补呢?”

“我还以为着实出色呢,”希礼看了看自己身上说,“就拿那边那几个破布团子比一比吧,你就觉得我实在不错了。我的缝补生活都是勤务兵木士做的,我觉得他很不错,打仗以前他是连针也没有拿过的。讲到蓝布,那是很简单的,因为我们只有两条路可走:一条是让身上开着口子不去补;一条是把俘虏身上的蓝军服剥下来补,那么我们要走哪一条路,也就不用说了。再说我像叫花子,你倒得谢谢上帝,你的丈夫总算还没有光脚回家。我那旧鞋子上个礼拜就连骨头都没有了,幸亏敌军里面有两个斥候队自己来凑死,内中有一个的鞋子跟我完全配尺寸,否则我就得把背囊裹在脚上回家了。”

说着,他把一双长腿子伸了出来,让大家欣赏那双满是瘢痕的鞋子。

“还有那一个可跟我不配。”恺悌说,“他比我小两个码子。现在紧得我要命了。可是我也总算没有光脚板回家。”

“这该怪这猪猡太小气,不肯给咱们俩穿呀,”东义说,“咱们这种方家贵族的小脚,穿起来刚刚可以配脚的。你瞧,咱们现在穿着这东西,真不好意思回去见母亲呢。没有打仗的时候,这种东西她是连黑奴都不让穿的。”

“你不要愁,”乐西看了看恺悌的鞋子说,“等会儿上火车,咱们把他那双剥下来。我倒不是不好意思见母亲,可是我——我不愿意孟提 看见我的脚指头儿戳出呢。”

“怎么,这鞋子是我的呀。这是我先想要的。”东义说着,又狠声狠气起来了。媚兰生怕那著名的方家吵架又要开演,急忙插身进去,将他们劝和了。

“我本来是有一脸的大胡子要带回来让你们大家看看的,”希礼笑嘻嘻地捋着他的面颊说,那里有好几条剃刀划破的瘢痕还没有褪掉,“而且是一脸很美的胡子,照我自己看起来,连福勒斯将军的大胡子也不过如此,可是我们到了里士满的时候,这两个流氓”——指着方家两兄弟——“自己决意要剃胡子了,叫我也非剃不可。说着,他们便不由分说,将我揿住了,替我剃起来,居然还没有把我连头带胡子一齐剃掉,实在要算是奇迹,现在我还保全了这点髭须,那是亏得亿万和恺悌的干涉。”

“鬼话,卫太太!你倒该谢谢我呢。要不然你就不认识他了,不肯让他进门了,”乐西说,“我们所以这么巴结他,原是为他曾替我们跟那宪兵说过几句话,免得我们坐监牢,算我们报答他的。他现在说这种话,那我们连这几根髭须也不让他留了。来吧,现在就来。”

“哦,得了,谢谢你!”媚兰吓得急忙捧住希礼说,因为看那难兄难弟的神气,好像真个又要动手了,“我想这样已经很好看了。”

“这就叫做爱呢。”难兄难弟一本正经地互相点了点头说。

一会儿之后,希礼就拿白蝶姑妈的马车亲自送那几个朋友到车站去了。他刚出了门,媚兰就一把抓住了思嘉的臂膀。

“你看他那件军服不怕吓煞人吗?等会儿我把那件新的拿出来,他真要高兴得跳起来呢!只可惜没有料子做裤了!”

这件所谓新军服,是思嘉颇觉痛心的一桩事,因为思嘉早就打算做件军服送给希礼做圣诞节的礼物。但这时候,做军服的灰色布匹简直比宝石还要贵,就是本色土布也不容易买到。但是媚兰碰着一个好运道,被她得到了一匹灰色阔幅布,正够做一件军服,虽则短一点,但是到底做成了。原来媚兰在医院里看护到一个查尔斯顿的伤兵,后来那伤兵要死了,剪下一绺头发来托她寄给他母亲,又托她写了一封信,说他临死时并无苦痛的话,去安慰他的母亲。从此那伤兵的母亲就跟媚兰通起信来,直到知道媚兰的丈夫也在前线,她便把那一匹灰布和一副铜扣子寄来给媚兰。这是她预备给自己的儿子做的,现在儿子死了,她就用不着了。这匹布的质地非常好,又厚紧,又暖和,颜色也光彩,分明是封锁线里进来的货色,价钱也一定很贵的。现在交给裁缝去做了,媚兰正在催他圣诞日的早晨一定要做好。思嘉总想找点东西出来凑成一套完全的军服,可是亚特兰大简直找不出材料来了。

思嘉也有一件圣诞节礼物送给希礼,可是比起那件灰色军服来总不免要黯然失色。那是一个“针线包”,用法兰绒做成的,里面包含着瑞德从纳索买来给她的一排宝贵的缝衣针,她自己的三条麻纱手帕,也是瑞德给她的,还有两绞线,一把小剪刀。但是她想给他一点比较亲切的东西,就是妻子可以送给丈夫的那种东西,如汗衫、衬裤、帽子之类。哦,是的,起码得一顶帽子。现在希礼戴的那顶平顶鸭嘴帽,简直是笑煞人了。这样的帽子是思嘉向来觉得可恨的。但是亚特兰大现在就只有极粗的羊毛帽,而且比兵大爷的平顶鸭嘴帽还要硬些。

她一想起了帽子,就又想到白瑞德身上去了。他的帽子是很多的,夏天有阔檐的巴拿马帽,大宴会有高礼帽,又有猎帽,褐色、黑色、蓝色的软帽。他要这许多帽子做什么呢?她的希礼戴着那样的帽子,下雨天骑起马来就该让雨淋他的后颈!

“我要叫瑞德把他那顶黑色的新毡帽给了我,”她决计道,“我要在边边上镶着一条灰色的带子,再把希礼的花圈钉上去,那就好看得很了。”

但是她用什么理由去问瑞德要那帽子呢?这倒有些为难了。她当然不能对瑞德明说是替希礼要的。他一听见希礼的名字,一定又要那么讨厌地竖起眉毛来,而且十中有九不见得肯给。那么她要编出一段伤心故事来,说医院里有一个伤兵要这帽子,那是瑞德再也查不出来的。

那天一个下午,她都在运用战略,想把希礼引开去跟自己密谈,哪怕几分钟也是好的。但是媚兰一直不离他左右,英弟和蜜儿也闪着她们那种没有睫毛的灰色眼睛,和他寸步不离。就连卫约翰老头子,也没有得到跟儿子静静一谈的机会。

吃晚饭的时候也是一样,大家都不住地拿战争的事情问他。战争!谁来管他妈的什么战争呢?思嘉觉得希礼自己对于这个问题也像没有多大兴味的。他一直都不曾住口,又常常大笑起来,席上的谈话差不多被他独个人占去了,但是他并没有说出多少正经事来。他只跟他们讲笑话,讲朋友的趣事,讲种种应急的妙计,讲挨饿,讲雨里行军,都讲得活灵活现,尤其把李将军从葛的斯堡退下来的情形描写得特别详细,说他当时骑着马打他们旁边经过,曾经对他们问道:“你们是佐治亚州的队伍吗?好吧,我们没有你们佐治亚州人就什么都干不下去了。”

照思嘉看起来,他仿佛是故意拿这套话来搪塞他们的,免得他们问出他所不愿回答的问题来。有时他父亲把一种愁恼的眼光盯在他身上,他就不由得把眼睛眨了眨低垂下去。思嘉看见这情景,不知希礼的内心究竟有什么难言之隐,便不觉感到一点焦灼和惶惑。但是她这种心境一会儿就过去了,因为现在她心里容不得别的任何情绪,就只有一种兴奋的快乐,只有一种殷切的欲愿,要跟希礼作一度的密谈。

她这兴致一直维持着,直至那集团里人人打起呵欠来,而卫先生也带着两个女孩子动身回旅馆去了。然后,彼得伯伯前面照着灯,她跟希礼、媚兰、白蝶四个上楼去——到这时候,她才突然打起一个寒噤来。在希礼没有走进楼上穿堂之先,她一直觉得他是她的,她独个人的,虽则他到家以后从没有对她讲过一句体己话。现在她刚说了声晚安,便见媚兰脸上突然涨得绯红,并且有些儿发抖。她又看见她的眼睛一直看在地毯上,仿佛觉得非常难为情,又仿佛非常快乐。直至希礼推开了房门,她也没有抬起头,便刷地一下钻进房里去了。希礼匆匆说了声晚安,也没有对思嘉正视一眼,随即房门关上了,把思嘉独个人关在外边,她大大地张着嘴,突然感到了一阵凄凉。现在希礼不是她的了。他是媚兰的了。只要媚兰活在世界上,她就可以跟希礼一同进房去,关上房门——关断其余的世界。

现在希礼要走了,要回弗吉尼亚去了,又要去挨饿、吃苦、拼命了。从他回来后的一个快乐热闹的礼拜,仿佛一刹那就过完了。

这个礼拜过得真像一场梦,这场梦里充满着松枝和圣诞树的香,点缀着小蜡烛和土制的装饰,这梦里的每一分钟都飞得跟脉搏一般快。但是这么快的一个礼拜里,却是每一分钟都充满着苦乐的经历,都充满着永可纪念的小事情。从此的几个月里,她在闲暇时间,尽有资料可供她细细地回味,因为那一些跳舞、唱歌、笑乐、游戏,替希礼拿这样拿那样,对希礼先意逢迎,希礼笑时她也笑,希礼说时她静听,直至于希礼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她无时无刻不留神看着,一丝一缕都深深镌在心版上了——一个礼拜过得何其快,战争何其永远无已时!

现在希礼上楼去跟媚兰话别了,思嘉坐在客厅里的长沙发上,将预备送给他的一些赠品放在膝头,在那里静静地等着,一心祈祷着他下来时只有独个人,好让她跟他讲几句最后的情话。她侧着耳朵听着楼上的声音,但是屋子里非常寂静,连她自己的呼吸都似乎很响了。白蝶姑妈是在她自己房间里捧着枕头哭,因为希礼在半点钟之前就已跟她告别过了。媚兰的房间是关着的,并没有说话的声音或是哭泣的声音从里面透出来。思嘉觉得希礼在她房里仿佛已有好几个钟头了,心里不由得愤恨起来,因为时间这么匆促,怕她自己没有机会跟他说话了。

这个礼拜里面她准备了一肚子话要想跟他说,但至今没有机会,现在这个机会要是再错过,那就永远不能说了。

大凡临别赠言都是十分无聊的,总不外是“希礼,你随处都要当心”,或是“你不要把脚弄湿了,那是极容易感冒的”,或是“你睡的时候不要忘记垫一张报纸在衬衫底下,那很可以挡风的”之类。但是现在她有比这更重要的事情要对他说,也有比这更重要的事情要听他说,或者即使他不说出口,也要从他眼睛里看出来。

但是现在时间非常短促了,而且万一媚兰跟着他下来,那么连这一点宝贵的时间也没有用了。那么这一个礼拜里面她为什么不早找一个机会跟他说说呢?无奈机会实在是没有,媚兰是一刻也离不开他的,而且亲戚、朋友、邻舍家,从早到晚川流不息地要来,不让希礼有一刻儿的空。一到夜里,他就又跟媚兰两个紧紧关起房门来了。因此在一个礼拜里面,他对思嘉总不外是一个朋友对一个朋友的态度,或是一个兄弟对一个姊妹的态度,从未说过一句体己话,也从未在眉目里传过情。现在他要走了,也许竟是永别了,她怎么可以不把他是否仍旧爱她的真情问个明白呢?如果他仍旧是爱她的,那么即使她死了,她也可以永无遗憾了。

直至等了许久许久,她才听见他的皮鞋声在楼上卧房里响起来,随后就是开房门的声音、关房门的声音。他走进客厅里的时候,他的眼睛是阴郁的。他要想笑,但是他的面孔雪白,紧绷着,仿佛一个人内脏里正在流血一般。她见他进来,便站起身,觉得他身上焕然一新,竟是一个极顶美貌的军人了。他的枪袋、他的腰带,都已擦得雪亮了,他的马刺和刺刀也亮晶晶了,原来都经过彼得伯伯一番细磨细擦了。他那新制的军服并不怎么合适,因为那裁缝过于匆促,竟有几条缝儿做歪了。而且这么一件簇新的衣裳,配着那么一条破破烂烂的本色土布裤子,那么一双疮痍满目的鞋子,实在太不相称了,但是思嘉当时心目中,即使他全身披着银子的铠甲,也无以复加他的美。

“希礼,”她突如其来地请求道,“我可以送你上火车吗?”

“请你不要送吧。爸爸跟妹妹们都在那里。而且我情愿你在这里替我送别,不愿你到车站上去发抖,反使我留一个不愉快的纪念。”

她听了这话,立刻就放弃了这个计划。她想英弟跟蜜儿都对她感情不好,如果她们也在那里,她就没有跟希礼说体己话的机会了。

“那么我就不去了,”她说,“你看,希礼!我还有一样东西送你呢。”

她觉得有点难为情,把一个小包子解了开来。那是一条长长的黄腰带,拿极厚的中国缎子做的,两端镶着密密的流苏。原来几个月之前,白瑞德曾经从哈瓦那带了一条黄色的围巾给她,上面用品红、品蓝两色绣着十分艳丽的花鸟。上礼拜她花了一个礼拜工夫,把那些花鸟慢慢地拆掉,然后将那缎子对半裁开,接成了一条长腰带。

“哦,思嘉,美丽极了!这是你自己做的吗?那么我愈加觉得宝贵了。你替我结上吧,亲爱的。营里的兄弟们见我有这么漂亮的军服和腰带,都要眼热得冒出火来呢。”

思嘉便将带子结上他的纤细的腰围,就罩在皮带上面,将两头儿打上一个同心结。她想媚兰虽则送给他一件军服,这带子却是她自己亲手制成的,便要算她给他一件贴身的标记,他到前线去不时要看见,就可以想起她来了。结好了,她退后一步,瞅着眼睛对他看了一回,心里觉得非常得意。

“这美丽极了,”他摸着带子的流苏重复地说,“可是我知道你是裁了一件衣服或是一条围巾改做起来的。这是何苦来呢,思嘉!现在这种好东西很不容易得到了。”

“哦,希礼,我是——”

她本来要说“我是连我的心也可以裁开来给你穿的,只要你要的话”,但结果是改做“你的事情我什么都可以做”了。

“那么你肯不肯——”他问着,同时他脸上的阴郁就有些儿消散了,“那么有一桩事是你可以做的,思嘉,你若是肯,我到前方去就可以放心多了。”

“什么事呢?”思嘉问着,心里乐极了,她是预备着天大的事也要一口应承下来的。

“思嘉,你替我照顾照顾媚兰好吗?”

“照顾照顾媚兰?”

她突然感到一阵残酷的失望,她的心马上沉落了。她一心以为他这最后的请求一定是很惊心动魄的,谁知却是这么一件事!随即她的失望变成愤怒了。她以为这一刻儿是该她跟希礼话别的时间,是该她独占的时间,谁知媚兰虽不在面前,她的影子仍要横进他们中间来呢!而且他在他们自己话别的时间,怎么敢提起媚兰的名字来呢?他怎么可以向她要求这样的事呢?

但是希礼并没有看出她脸上的失望来。他还是跟从前一样,虽然眼睛看着她,心里却想在另外一件东西身上。

“是的,我请你照顾着她,留心着她。她是非常脆弱的,她自己却不知道。她像这样去看护、缝纫,总有一天要脱力的。而且她非常温柔、非常胆小,除了白蝶姑妈跟亨利伯伯跟你之外,再没有别的亲人了,只有柏家一家远远在梅肯,又是很远很远的亲戚。至于白蝶姑妈——思嘉,你是知道的,她简直还是个小孩子。亨利伯伯又老了。媚兰是极爱你的,并不单单因为你是察理的妻子,却是因为——嗯,就因为你这个人,她已把你当做姊妹看待了。思嘉,我在前方常常做噩梦,倘使我死了怎么办呢,叫她去依靠谁呢?思嘉,我这请求你能答应吗?”

思嘉对于他最后一句请求连听也没有听见,因为他那不吉利的“倘使我死了”几个字,早已把她吓昏过去了。

原来她每天都在查看前线的死伤名单,看时没有不提心吊胆的,心想假如希礼倘有个不测,那就整个世界都算完结了。但是她又一直都像很放心,仿佛即使联盟军全军都覆没,希礼也仍旧可以保全似的。谁知现在他竟亲口说出这种话来了!霎时之间,她浑身都起了鸡皮疙瘩,只觉得一阵恐惧通过了她,不是理性所能压服的。她是爱尔兰的种,极相信事情的预兆,尤其是死的预兆。她当时看见他那灰色的眼睛里含着一种非常悲惨的神情,就以为他已觉到死的冰冷的手在那里抓他了。

“哦,这种话是说不得的!连这种思想也是不能有的。死呀死地叫着,要触霉头的呢!哦,赶快祷告一下吧!”

“等会儿你替我祷告吧,还得点起几根蜡烛来。”他听见她的声音真的十分着急,不觉笑了起来。

但是她回答不出话来了,她正在假想希礼死时的形状,仿佛看见他已经直僵僵躺在弗吉尼亚的雪堆上了。但是希礼还是在那里说话,声音愈说愈凄惨,因此她心里的恐惧也愈加强烈起来,竟把刚才感到的愤怒和失望扫荡得不留一丝痕迹。

“我之所以请求你,是有理由的,思嘉。因为我们在前线,谁知道要碰到什么呢。到了那末日的时候,即使我还活着,我也必定远远离开这里,必定照顾不到媚兰的。”

“末——末日?”

“是的,我说是战争的末日,也就是世界的末日。”

“可是,希礼,你总不相信北佬会打败我们吧?你在这个礼拜里边,一直都把李将军说得那么厉害。”

“这个礼拜里边我说的全是谎话,凡是请例假回来的人照例都是这样的。因为,你想,我为什么要吓坏媚兰跟姑妈呢?但是,思嘉,我跟你可以说实话,我确实相信北佬是要打败我们的。葛的斯堡一仗就是这场战争结束的开头了。现在一般请假回家的人都还没有看出来。他们都还没有明白我们现在处于怎样的形势。可是——思嘉,现在我们的人已经有许多是赤脚的了,而且弗吉尼亚正堆着深深的雪。我此番去,一定要看见他们那些肿胀的脚,用破布或是背囊裹着,一定会看见雪堆里面留着一脚一脚的血印,那么我自己脚上虽然有完整的鞋,我又何忍独个人穿呢?我一定要把它送掉,宁可跟大家一同光脚的。”

“哦,希礼,这——这是一定不可以的!你千万不能送掉它,你要答应我!”

“不过我看看自己这边的情形是这样,他们北佬的情形是那样,所以我感到什么东西都快到末日了。思嘉,你要知道,他们北佬是论千论万地从欧洲去雇人来打的呢!我们近来得到的俘虏,大多数是连英语都不会说的。他们也有德国人,也有波兰人,也有野蛮的爱尔兰人。至于我们这边失掉了一个,我们是无法补充的。我们的鞋子穿破了,就再没有鞋子可穿了。你要知道,思嘉,我们是被他们封锁起来了。我们是不能跟整个世界抵敌的。”

她听了这番话,她的感想就可以用几句话总结起来:就让联盟州粉碎了吧,就让世界到了末日吧,可是你决不能死!你死了,我就不能活了。

“思嘉,我希望你不要把我这些话去告诉别人。我不愿意使大家惊吓。就是你,我也不应该叫你惊吓的,不过我要说明请你照顾媚兰的理由,就不能不对你直说了。她是非常脆弱的,你却非常强壮,思嘉。倘使我有一个长短,只要知道你们两个在一起,我就可以放心了。你肯答应吗,思嘉?”

“哦,是的!”她喊道,因为她当时仿佛看见死在抓住希礼的肘膀,无论希礼要求她什么,她都可以答应的,“不过,希礼!希礼!我现在不能让你走了!我简直没有这勇气让你走了!”

“你必须鼓起勇气来,”他说时,声音稍稍有点儿改变,变得响亮了、深沉了,而且那几个字一连串迸了出来,仿佛内心有一种不得已在那里催迫,“你必得鼓起勇气来。不然的话,叫我怎么受得了呢?”

她听见最后这一句,便又有一点高兴起来,立刻拿眼睛去检查他脸上的表情,要想查明他之所谓受不了是否是指舍不得和她离别。他的面孔还是跟刚才下楼来时那么紧张,但是她从他眼睛里看不出什么来。随即他弯下身子,将她的面孔捧在手里,在她额头上轻轻地亲了一下。

“思嘉!思嘉!你是又美、又好、又强壮的。你不但是面孔美,亲爱的,实在是没有一处不美的,你的身体、你的心思、你的灵魂,没有一样不美的。”

“哦,希礼,”她低声地叫道,因为她脸上经他一吻,耳朵里又灌进这许多赞美的言辞,早已乐得飘飘荡荡了,“除了你,再没有别——”

“这倒是真的,因为我比别人深知你,而你身上深藏着的美,也只有我看得出,别人不细看是看不出来的。”

说到这里,他停住了,他的手也从她脸上放下来了,只有他的眼睛仍旧还盯住她看。她屏住气,等了一刻儿,等着他继续说下去,急巴巴望着他说出那三个奇妙的字来。但是那三个字偏偏听不见。于是她发狂似的搜索着他的面孔,然而他分明已经说完话了,分明再没有下文了。

这是她第二次遭到希望的幻灭,这是她的心再也吃当不了的,因而她直同小孩子一般喊了一声“哦”,便一顿身坐了下去,眼泪同泉水一般涌了出来。随后,她就听见窗外车道上传来了一阵马蹄嘚嘚车轮辘辘的声音,知道彼得伯伯已经拿马车来送希礼上车站了,希礼即刻就要走了,再也留他不住了。这时她觉得万箭穿心,无异于一个至亲至爱的人要被绑赴法场去受死。

希礼轻轻说了一声“再见”,便从桌子上拿起思嘉从瑞德那里骗来的那顶毡帽,走进了黑暗的穿堂。他抓住客厅门的把手,回过头去看着她,看得半天不转眼,仿佛他要把她脸上身上的一切都装在记忆里带去似的。她从她的模糊泪眼里看见他的脸,同时觉得喉咙里像绞一般地阵痛起来。她知道他是要走了,也许是从此永别了,可他竟没有说出她所渴望的那三个字!这一个礼拜的光阴过得像飞一般快,现在已经是来不及了。她突然站了起来,踉踉跄跄地追到客厅门口,一把抓住他腰上的带子。

“跟我亲个嘴,”她低声说,“跟我亲一个告别的嘴。”

他的臂膀轻轻抱着她,将头低下去凑着她的脸。他的嘴唇一经跟她的嘴唇接触着,她的臂膀便一把搂住了他的颈脖子,像一把钳子牢牢钳住一般。在长长的一个刹那里,他将她的身体紧紧地贴着自己。然后,她觉得他全身的肌肉突然都紧张起来。随即他很快地将自己头上的帽子摔到地板上,这才又伸上臂膀,将她箍在他颈脖上的两条臂膀拆开。

“不要,思嘉,不要,”他低声说着,一面狠狠地抓住她的两只交叉的手腕。

“我爱你,”她气急地说,“我一直都爱你。我从来没有爱过别人。我所以跟察理结婚,不过是要气气你的。哦,希礼,我实在爱你,我竟可以跟你一路到弗吉尼亚去的!我去替你做吃的,替你擦鞋子,替你看马——希礼,说一声你爱我吧!那我就可以一辈子没有怨恨了!”

他突然弯下身子去拾那帽子,因而她又得细认一下他的面孔。那是她从来没有见过的一张最最不快乐的面孔,一点逍遥自在的气色都不存在了。上面写着的是他对于她的爱,以及他因她爱他而感到的快乐,但是跟这两者相抵消的,便是满脸的羞惭和失望。

“再见吧。”他嗄声地说。

门响处,一阵冷风吹进屋子来,吹得窗上的帘幕一齐晃荡。思嘉眼看着他从小径上向马车走去,他的指挥刀在微弱的冬日阳光里闪烁着,他的腰带的流苏轻轻颠簸着,而她的心,也跟着它不住地颠簸着。 qVxy1xLjeYwVriFA/ENX7QD/OyHMe73FqIkbWGStkmVBcLUPzqPxQqMj+xVihOn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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