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审判大庭回到陪审员休息室的聂赫留多夫就处于这一心理状态。他坐在窗旁,听周围人说话,不停地抽烟。
那个神情快乐的商人显然全身心地欣赏商人斯梅尔科夫消磨时间的方式。
“瞧,老弟,他玩得真痛快,真是西伯利亚方式。口味也不错,看上这样一位姑娘。”
首席陪审员发表一些看法,认为本案取决于鉴定。彼得·格拉西莫维奇与那位犹太店员开着玩笑,两人哈哈大笑起来。聂赫留多夫对于别人的提问只用一两个字作为回答,他只希望别人让他安静待着。
当那位步态歪斜的法警再次邀请陪审员进入审判庭,聂赫留多夫感受到恐惧,似乎他不是去陪审,而是去受审。他在内心深处感觉自己是个不敢坦然直视他人眼睛的恶棍,可与此同时,他却和往常一样以自信的步态走上高台,坐在首席陪审员旁边的位置上,跷起二郎腿,摆弄着pince-nez。
被带往什么地方去的几名被告也被带了回来。
审判庭里出现几张新面孔,他们是证人。聂赫留多夫发现,玛丝洛娃多次注视一位衣着华丽、满身绸缎的胖女人,似乎盯着不放,那女人头戴高檐帽,帽上有个大大的蝴蝶结,裸露到肘部的胳膊上挎着一只精致的手提包,坐在栅栏后的第一排。他后来得知,这位女人是证人,她是玛丝洛娃所在那家妓院的老鸨。
开始问询证人,问到姓名、信仰等等问题。然后,庭长问询辩控双方想如何问询,是否需要宣誓,这之后,那个年老神父又吃力地迈动两腿,再次走来,再次整一整绸袍前胸的金十字架,带着同样的平静和认为自己在做一件十分有益的重要事情的自信,带领证人和鉴定人宣誓。宣誓完毕,所有证人均被带离,只留下一人,即妓院老鸨基塔耶娃。她被问及关于此案她知道什么。基塔耶娃面带假笑,带着德国口音详尽地、有条不紊地说了起来,每说一句,戴帽子的脑袋便缩一下。
起初,她认识的旅馆服务员西蒙来找她,说一位西伯利亚富商要找一位姑娘。她就让柳波芙去了。过了一会儿,柳波芙与那商人一同返回。
“那商人已有些神魂颠倒,”基塔耶娃微笑着说,“他在我们这里继续喝酒,款待姑娘们。可他的钱花光了,就让这位柳波芙去他酒店的房间取钱,他对她已很有意思了。”她说着,看了女被告一眼。
聂赫留多夫觉得,玛丝洛娃听到这话时笑了一下,这笑容令他反感。他心中涌起一种奇异的、模糊的厌恶感,其中也掺杂着同情。
“您怎么看玛丝洛娃呢?”一名被法庭指定为玛丝洛娃辩护人的见习法官红着脸胆怯地问道。
“一个大好人,”基塔耶娃回答,“这姑娘受过教育,很文雅。她在一个好人家长大,会读法文。她有时不少喝酒,可从不瞎来。绝对是个好姑娘。”
卡秋莎看着鸨母,可稍后她的目光突然转向陪审员,最后停在聂赫留多夫身上,她的神情变得严肃甚至严厉起来。她两只严厉的眼睛中有一只有些斜视。这两只目光显得有些奇特的眼睛久久地盯着聂赫留多夫,他尽管心生恐惧,却无法调转视线,避开这双眼白很亮、有些斜视的眼睛。他回忆起那个可怕的夜晚以及破裂的冰层和白雾,更重要的是,还有那弯残月,它在黎明前升起,映照着黑色的、可怕的一切。
“她认出我了!”他想道。于是,聂赫留多夫似乎缩成一团,在等待打击。可是,她并未认出他。她平静地舒口气,又开始看庭长。聂赫留多夫也舒了一口气。“唉,但愿快点结束。”他想道。他此时体验到的情感,类似打猎时不得不弄死一只鸟的感受,既有厌恶,也有怜惜,还有遗憾。没被一枪打死的鸟在袋子里挣扎,让人既反感又怜悯,想早点把它弄死,然后忘掉它。
此刻,听着对证人的问询,聂赫留多夫就体验着这种复杂感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