聂赫留多夫来看两位姑妈,因为姑妈的庄园恰好位于他追赶部队的途中,两位姑妈也盛情邀请他,但他如今更主要的原因是想见见卡秋莎。或许,他的内心深处已藏有针对卡秋莎的歹念,如今已肆无忌惮的那个动物性的人在向他暗示这种歹念,可他并未意识到这一点,而仅想在他从前感觉惬意的地方待一待,看看两位有些可笑但善良可爱的姑妈,她俩始终默默地用他觉察不到的宠爱和赞许罩着他,他还想来看看可爱的卡秋莎,她给他留下了十分愉快的回忆。
他到来时是三月底,是耶稣受难节那天,他沿着泥泞的道路,冒着倾盆大雨,到达时浑身湿透,冻得发僵,却情绪很好,十分亢奋,他在这段时期始终如此。“她还在她们这里吗?”乘雪橇驶进姑妈家的院子时,他这样想道。这座熟悉的老式地主院落用低矮的砖墙圈起,院子里堆满从屋顶滑落的积雪。他期待着,她一听见他雪橇上的马铃声就会跑到台阶上来,可女仆房间门口的台阶上却只见两位赤脚女人,她俩提着水桶,把裙摆掖在腰间,显然是在擦地板。前厅前的台阶上也不见她的身影,走出门来的只是仆人吉洪,他系着围裙,看来也在打扫卫生。身着绸裙、头戴睡帽的索菲娅·伊万诺夫娜来到前厅。
“你到家了,太好啦!”索菲娅·伊万诺夫娜说着,吻了他,“玛丽娅姑妈有点不舒服,去教堂走累了。我们受了圣餐礼。”
“恭喜圣餐,索菲娅姑妈,”聂赫留多夫说道,吻了索菲娅·伊万诺夫娜的手,“抱歉,把您弄湿了。”
“去你自己的房间吧,你湿透了,瞧你这小胡子……卡秋莎!卡秋莎!快给他端杯咖啡来。”
“马上来!”走廊里传来那个熟悉的好听嗓音。
聂赫留多夫的心于是欢乐地跳动起来。“她还在这里!”就像太阳又穿透了乌云。聂赫留多夫兴高采烈地与吉洪一起走进他从前的房间,去换衣服。
聂赫留多夫想向吉洪打听一些卡秋莎的情况:她怎么样?过得好吗?出嫁了吗?可吉洪毕恭毕敬,还一脸严肃,坚持要用水罐倒水让聂赫留多夫洗手,这使得聂赫留多夫不便再向他多问卡秋莎,而只问了问他几个孙子的情况,问了问那匹老伙计公马以及那条看家狗波尔坎。孙子们和公马都活得好好的,只有波尔坎去年疯了。
聂赫留多夫脱下一身湿衣服,正开始换装,却听见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之后是敲门声。聂赫留多夫听出这脚步声和敲门声的主人。只有她才这么走路,这样敲门。
他赶紧披上潮湿的军大衣,走到门边。
“请进!”
果然是她,卡秋莎。她一点没变,只是比从前更可爱了。她那双天真的、笑吟吟的、有点斜视的黑眼睛仍旧那样自下而上地看着他。她像从前一样仍旧系着洁白的围裙。她从两位姑妈那里拿来一块刚揭开包装纸的香皂和两条毛巾,一条俄式大浴巾,一条长绒毛巾。香皂上镌刻的字母尚未被触动,崭新的毛巾,还有她本人,全都纯净新鲜,未被触动,令人愉悦。她可爱的、鲜红的双唇轮廓鲜明,仍旧紧紧抿着,她像先前一样,一看到他就掩饰不住内心的喜悦。
“欢迎您,德米特里·伊万诺维奇!”她费了很大的劲才开口说道,脸涨得通红。
“你好……您好!”他不知该对她称“你”还是“您”,脸也涨得和她一样红,“您过得还好吧?”
“谢天谢地……这是姑妈给您拿来的香皂,您爱用的玫瑰皂。”她说着,把香皂放在桌上,把毛巾搭在椅子扶手上。
“他们都用自己的。”吉洪说道,他在捍卫客人的独立性,他得意地指着聂赫留多夫那只打开的银盖大梳妆盒,里面摆着许多瓶瓶罐罐、刷子、发蜡、香水和各种梳妆用具。
“您替我谢谢姑妈。我来到这里很高兴。”聂赫留多夫说道,感觉心中又明朗温情起来,与先前一样。
她笑了笑,作为回答,然后走出门去。
一直宠爱聂赫留多夫的两位姑妈,此番见到他更为高兴。德米特里是去上战场的,在战场上可能负伤,可能阵亡。这让两位姑妈十分动情。
聂赫留多夫本想在姑妈家只住一夜,可见到卡秋莎后,他同意在姑妈家迎接两天后到来的复活节。他拍电报给自己的战友申鲍克,请他也来姑妈这里,他俩原打算在敖德萨会合。
从见到卡秋莎的第一天起,聂赫留多夫便感受到了他先前对她的感情。像先前一样,如今他一见到卡秋莎白色的围裙便心情激动,一听见她的脚步声、她的嗓音和笑声便满心欢喜,一看到她那双像黑加仑一样鲜亮的黑眼睛便心生柔情,尤其在她笑的时候,更要紧的是,一见到她与他相遇时脸涨得通红,他便也面带羞怯。他感觉他在恋爱,但与先前不同,当时爱情于他而言是个秘密,他不愿承认自己在恋爱,他曾认为爱情只能出现一次。如今他又恋爱了,他知道他在恋爱并因此而高兴,他尽管在自我欺骗,却隐约知道这爱情是怎么回事,会有什么结果。
聂赫留多夫像其他所有人一样,身上存在着两个人。一个是精神的人,在同时为自己和他人追寻幸福;一个是动物性的人,在追寻仅属于自我的幸福,为自己的幸福不惜牺牲整个世界的幸福。这一时期,由彼得堡生活和军旅生活在他心中唤起的利己主义正处于疯狂状态,动物性的人在他身上占据上风,完全压制了精神的人。但在见到卡秋莎之后,在再次感受到他当年对她萌生的感情后,精神的人抬起头来,开始表达其权利。就这样,在复活节前的两天里,一场未被聂赫留多夫意识到的内心斗争正在他身上不间断地进行。
他在内心深处知道,他该走了,如今毫无必要留在姑妈这里,他也知道留在这里不会有什么好结果,可是待在这里如此欢乐愉悦,他也就不管不顾地留了下来。
周六傍晚,复活节前夜,一位神父带着助祭和诵经士赶来做晨祷。据他们说,他们赶着雪橇过水塘走土路,好不容易才走完从教堂到姑妈家的六七里路。
聂赫留多夫与两位姑妈和一位女仆站在一起做晨祷,他一直在看站在门边、手提香炉的卡秋莎。与神父和两位姑妈互吻之后,他已打算去睡觉,却听见玛丽娅·伊万诺夫娜的老女佣玛特廖娜·帕夫洛夫娜和卡秋莎在走廊里说要去教堂,把面包和蛋糕送去接受祝圣。“我也去!”他想道。
去教堂的路无论乘马车还是坐雪橇都很难行,在姑妈家就像在自己家里一样能当家作主的聂赫留多夫,因此吩咐套上那匹被称作“伙计”的公马,他没有躺下睡觉,反而穿上漂亮的军服和紧身马裤,披上军大衣,骑上那匹膘肥体壮、嘶鸣不止的老公马,蹚过水洼,踏着积雪,在夜色中向教堂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