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世界都记住了这样的画面,久久难忘:成千上万的贝都因战士骑在骆驼背上,从阿拉伯荒芜颓败的沙漠中突然冲杀出来。他们举着闪闪发亮的弯刀,侵袭毫无戒备的富庶城镇。这些城镇都曾在罗马帝国晚期和波斯帝国时期繁盛一时。伟大的城市——如开罗、亚历山大港、耶路撒冷、泰西封和阿卡——纷纷倾覆,胜利者吹响了号角,如同雷声,直升云霄。倘若不是伊斯兰军队于717年进攻固若金汤的君士坦丁堡时受到挫折的话,整个欧洲或许将遍布清真寺和尖塔,而不是教堂和钟楼。如果这样的话,伊斯兰势力不仅可以瓦解波斯帝国,还可以改变中国。倘若切断西方基督教与亚洲更具神秘传统的基督教之间的联系,西方社会也会变得面目全非。所有这些都与一个生活在沙漠边缘的中年商人密不可分。他在山洞中获得神启,这确实有点不可思议。
然而,这个故事的大部分情节都不甚准确。首先,伊斯兰教崛起的古代阿拉伯地区并非不毛之地。在史前时代,也就是在大约公元前8000年到大约公元前4000年之间,这里是郁郁葱葱的肥沃之地。人们在那里发现了许多动物的残骸,如犀牛、长颈鹿、野猪和鳄鱼等。这说明那里曾是某些非洲部落的狩猎佳地,他们在那里留下了一些岩壁艺术。干旱期使北方出现了大片沙漠,这片“空旷之地”一直延伸到叙利亚。但在沿海地区,尤其是南方的沿海地区,土地仍很肥沃。在伊斯兰时代到来之前,一系列复杂的文明社会已经在这片沃土上繁衍生息了很长时间。在东部地区,也就是我们今天所说的海湾国家和阿曼,有一个叫迪尔穆恩的国家。其优良的港口将美索不达米亚、印度河谷文明与地中海地区联结在一起,各地之间的贸易商品包括羊毛、铜和谷物。
在古代世界,人们都知道阿拉伯福地是片繁荣富庶的地区。后来,在亚述、巴比伦和波斯帝国的统治下,这一地区逐渐衰落。亚历山大大帝非常渴望占领阿拉伯土地。这片财富充盈的土地极具吸引力,那里出产没药、乳香和肉桂等珍贵物产。然而,亚历山大突然去世,尚未从这片土地获利。在广袤的阿拉伯半岛南部曾出现一系列强大的王国,其中一些王国可以溯源至挪亚的儿子闪。在这些王国之中,最有名的是塞巴王国,特别是在示巴女王统治时期。多亏了《圣经》的记载,我们才能对这个国家略知一二。后来,塞巴王国被希米叶尔王国征服。如果以地中海为中心看待历史的话,这些王国都处于文明的边缘。但事实上,这些国家不但富庶,而且延续了很长时间。塞巴王国存在了大约1000年,奥古斯都派遣的罗马军队都曾铩羽而归。塞巴王国修建了复杂的水利系统,其中包括庞大的地下排水设施,有一些设施至今仍在发挥作用。除此之外,他们还修建了一座大坝——即马利卜大坝。这座水坝不但能储蓄季风带来的降水,还能灌溉农田。
塞巴王国国富民安达数世纪之久。大约公元前570年,在希米叶尔王国的侵袭下,塞巴王国土崩瓦解。这引发了大规模的移民潮,人们纷纷从阿拉伯半岛南部迁徙到北部。在此之前,塞巴人以经营香料和油类贸易闻名于世,他们的农业也被描述为“花园天堂”。《圣经》记载了有关示巴女王的传说(在伊斯兰教出现之前,这一地区有女主统治的传统)。据说,她曾率领一只庞大的骆驼商队,携带大量黄金、香料和宝石拜访了所罗门王。这个故事可能是有关这一富庶国度的民间记忆。《圣经》中示巴女王的统治时间大约在公元前950年,但确切的信息也许并不重要。然而,确实有一座宏大的“月神庙”存在,位于今天也门的玛胡姆别尔基斯。这里是“别尔基斯的神圣辖区”,而“别尔基斯”是示巴女王的别名。这座神庙占地约1.2万平方码。尽管只发掘了部分区域,但人们已经发现一幅撩人心弦的壁画碎片、一个光洁雪白的女性头像和一些美丽的石灰石雕像,以及巨大的柱子和精美的石雕。直到公元7世纪,朝圣者仍然络绎不绝。
这些盛极而衰的文明对穆罕默德生长于斯的阿拉伯地区非常重要。因缺水而迁徙的移民创建了许多人口稠密的绿洲城镇,沿海地区则形成了商业城镇和渔业城镇。穆罕默德将会在这些地方生活,宣讲他的信仰。居住在沿海城市和南部城市、从事商业和农业的阿拉伯人与生活在沙漠地区的部落民众差异很大。沙漠部落以放牧骆驼、山羊和绵羊为生,不断向北方发展。他们利用骆驼(阿拉伯人的骆驼由一种小型的骆驼科动物进化而来。在史前时代,这种骆驼科动物从美洲迁徙到亚洲)在各个绿洲之间穿行,这是其他人无法效仿的。在东罗马帝国时期,罗马人和波斯人发现,他们不得不利用缓冲国来遏制阿拉伯人的突袭。这些缓冲国由信仰基督教的阿拉伯人组成,他们维护了地区之间的和平。真正生活在沙漠中的贝都因人以其紧密的部落联系闻名于世。对生存而言,部落之间的紧密联系至关重要。他们有关战争的诗歌与荷马史诗的部分篇章有异曲同工之妙。
我们几乎没有有关穆罕默德的生平的直接记载。汤姆·霍兰德曾在近期指出,原因可能是许多相关内容都已经被人为删除。在大约两个世纪中,人们一直在搜集穆罕默德的故事和言语,汇编成《圣训集》。但实际上,7世纪初期一系列伟大的历史事件发生时的文献资料都已经遗失。霍兰德说:
我们所掌握的公元800年前的文字证据要么是一些毫无价值的碎片,要么是一些朦胧幻象的节录……阿拉伯战士肢解了古代波斯帝国和罗马帝国,但他们的声音、他们儿子的声音和他们孙子的声音最终都消失在历史中,更不用说他们的女儿和孙女的声音了。无论是书信、演讲,还是日记都已经不存在了……
大约从先知时代开始,基督教徒的著作中就有一些关于这位阿拉伯领袖的零散记载,几乎没有人怀疑过他的存在,但我们仍必须认真对待这一问题。
就目前所知,公元622年,穆罕默德与本部族古莱什部族的长老们在麦加发生决裂。穆罕默德声称,他从唯一真神那里获得了新启示,但这一说法遭到长老们的反对。之后,穆罕默德带领他的追随者一路向北,艰苦跋涉到达一个更友好的绿洲城市叶斯里卜。后来,这座城市更名为麦地那。在那里,穆罕默德继续将真主的教导传达给其他人。起初,穆罕默德曾独自在山洞中祈祷,接受了真主的教诲。他将真主的话记录下来,这些来自阿拉的教诲后来成了《古兰经》。毫无疑问,在麦地那,穆罕默德也会传达真主定下的准则,他的追随者会按照这些准则去生活。这些准则包括女性的社会角色、贸易中的诚信问题(穆罕默德是商人)和正确的战争观等许多内容。他似乎保留了很多阿拉伯部落的传统习俗,这也是为了赢得更多信徒。倘若如此,正是“灵活性”塑造了穆斯林的家庭规范和着装规范。在今天,这些规范一直饱受争议。在麦地那,穆罕默德开始在阿拉伯世界商队往来道路上扩大自己的影响力。在这一时期,他对犹太教徒和基督教徒——即其他的“圣书子民”——仍很友善。
穆罕默德将生活在沿海地区较为富裕的阿拉伯人与生活在沙漠地区的贝都因人团结在一起,这在当地尚属首次。这种团结正是伊斯兰教迅速崛起的秘诀之一。大约在同一时代,发生过一次人口大爆炸。一旦这些以劫掠为生、相互敌对的沙漠部落接受了穆罕默德的权威,他们就会将信仰传递给那些尚未皈依的人。伊斯兰教在中亚地区的传播速度简直令人难以置信,阿拉伯军队挺进了许多人烟稀少的地区。对于他们而言,伊斯兰教的传播恰逢其时。除扩张外,其他任何进程都可能使阿拉伯半岛陷入崩溃和内战。 或许有人会认为,阿拉伯人是完全边缘化的游牧民族。他们突然发生转型,进入了文明社会。这是一个误解。在伊斯兰教产生很久之前,阿拉伯人就认为自己不但文明开化,而且举足轻重。
第二个误解是认为阿拉伯人攻击了一个和平而团结的基督教世界。他们的第一波攻击仅仅是想在阿拉伯世界传播伊斯兰教。在早期,最引人注目的受害者是波斯的萨珊王朝。萨珊人曾与罗马人共存了400年之久,他们的帝国尊崇琐罗亚斯德教,以及基督教和犹太教的各种教派,并与中国和印度保持着密切联系。萨珊王朝代表了波斯文化的一个黄金时代。然而,他们与拜占庭人旷日持久的战争耗尽了国力。当阿拉伯人于632年发起进攻时,他们正处在一个年幼国王的昏庸统治之下,经济严重衰退。在当时,叙利亚和“圣地”才刚刚从瘟疫和战争中恢复过来。那里曾遭遇了一场灾难性的大疫病,导致城镇村庄人口减少,田地荒芜。此前不久,拜占庭皇帝赫拉克利乌斯终于赢得了对萨珊人的重大胜利,将他们逐出占据了20年之久的巴勒斯坦和叙利亚,并将萨珊人归还的“真十字架”带回耶路撒冷。之后,他试图将拜占庭的基督教正统教义强加给这一地区。但是,这一地区的敌对势力非常强大。
因而,当伊斯兰军队到来之时,他们攻击的是正从疫病和战乱中恢复元气的土地。几十年前,这一地区还能体现罗马基督教世界的自信或是波斯世界的自信。但现在,这些自信已经荡然无存。尽管先知的军队使用了骆驼,但是在战斗中马似乎更重要。在交战时,他们使用了从印度引进的传统直刀,而不是用弯刀。
这可以解释早期伊斯兰教取得重大军事胜利的原因吗?答案是否定的。上述内容只是对最简化的历史事实做了一些有益的修正。尽管如此,伊斯兰教的胜利仍是一个惊世骇俗的故事。在穆罕默德去世后,阿拉伯人仅用了一代人的时间就摧毁了萨珊帝国。占领了包括古代埃及文明在内的整个北非海岸,占领了巴勒斯坦、叙利亚和现在的土耳其,几乎兵临君士坦丁堡城下。或许,日期比言辞更能说明问题:公元637年,叙利亚沦陷;638年,耶路撒冷失守;639年,攻占美索不达米亚;642年,占领埃及。同时,塞浦路斯和迦太基也遭受了大规模的进攻。在东方,阿拉伯人于664年占领了喀布尔,在大约710年占领了印度北部地区。那时,他们已经闯入西班牙,结束了西哥特王国在那里的统治。732年,他们的扩张达到极限,伊斯兰军队进入了法兰西中部地区。在那里,他们受到了顽强抵抗,不得不铩羽而归。自此之后,地中海地区、中东和欧洲再也无法像罗马人曾期盼的那样统一如初了。它再也不可能成为“西方的中华帝国”,因为宗教已经将其撕扯得四分五裂。
毫无疑问,这一事实会让穆罕默德感到失望。因为,他相信他的启示是为所有民族和所有有信仰的人准备的。鲜有思想观念能有如此巨大的有形冲击力。让所有人都信奉唯一真主,让所有人都听从先知穆罕默德的教导,这是一个简洁明了的信条。但是,正是这个信条推动了那些令人惊讶的征服。这与更高明的军事技术或战术无关,也与拥有特殊财富和人才无关。与古典时代晚期的军队相比,伊斯兰征服者们的“部落”武装在规模上并不大。他们的一神教剥离了犹太教的排他性和基督教的谦卑性,而且从一开始就利用武装反对异教徒。伊斯兰教给入侵和扩张赋予了宗教含义。这一次,帝国是由信徒自愿组成的,而不是由某位皇帝强加的。这是一次群众运动,而不是由宗教领袖和军事将领指挥的区域运动,其推动力是一种新的归属感。
尽管历史学家对穆罕默德知之甚少,但他肯定是一位伟大的领袖。与大多数宗教先驱一样,我们现在很难想象当初人们如何看待穆罕默德。但是,他确实是一个很好的榜样,可用来说明个人贡献的差异。穆罕默德改变了世界,他的影响力超越了亚历山大和恺撒。到目前为止,鲜有人能与他相提并论,可能只有嬴政和圣保罗。但作为一个宗教人物,耶稣赢得了更多的信徒——今天,世界上大约有三分之一的人是基督教徒,有大约五分之一到四分之一的人是穆斯林。当亚洲人和北非人改信伊斯兰教的时候,基督教传教士正在向北进发,进入今天的德国、法国和英国。但正如我们看到的那样,基督教是很多领袖合力的成果。当初,耶稣也只是在向犹太人布道,而不是在罗马和西方地区传教。
就像基督教一样,伊斯兰教也会发生分裂,也会被权力和政治这样的世俗问题搞得焦头烂额。当然,在不同的占领区,伊斯兰教的形态也不尽相同。与基督教相似,伊斯兰教既有过思想活跃的进步期,也有过浑浑噩噩的衰退期。起初,伊斯兰教自豪地宣称,自己是一个向所有人平等开放的宗教。而且,第一个呼吁穆斯林去祈祷的人名叫比拉勒,他以前曾是黑奴。然而,伊斯兰社会很快就变成了一个拥有奴隶和进行奴隶贸易的社会。最初,穆斯林声称自己单纯而团结,但围绕谁应该继承领导权的问题他们分裂成两个剑拔弩张的派系。大部分逊尼派穆斯林支持阿布·伯克尔,此人是穆罕默德最亲密的追随者之一,也是他的岳父;而什叶派穆斯林则支持阿里,即穆罕默德的堂弟和女婿。正如我们所知道的那样,即便到了今天,这两个伊斯兰教派仍然互生嫌隙。
伊斯兰教为世界带来的改变为本章提供了一个很好的结论。自罗马帝国兴起和中国统一以来,最大的难题就是世俗政权和新兴的大众宗教该如何共存。与以往任何时代相比,这些帝国的组织性都更强,疆域都更大。但是,除武力和安全外,它们没能提供更多东西。上层统治危机、气候变化、经济衰退和战争失败都曾重创这些帝国。任何一位领导人——甚至是恺撒和奥古斯都——都不能将自己变成一场成功的宗教运动的核心。对大多数民众来说,忠诚和归附是一个实际的问题,而不是情感问题。
相反,能满足人们需求的伦理观念和思想观念都来自社会边缘人群。例如,身处帝国边陲、喜欢争吵的犹太人;印度北方的理想主义者,他们是佛陀的追随者;生活在罗马帝国边缘的基督徒;以及南部沙漠中的阿拉伯人。一些统治者只想简单镇压那些棘手的宗教运动。正如我们已经看到的那样,这已司空见惯。但其他人,如君士坦丁,则试图对其进行全面控制。
但最终,只有伊斯兰教认为世俗权力和宗教信仰应该成为一件事。剑是强大的,这是一个旧观念;道是强大的,这是一个新观念。然而,在历经一个世纪急剧的崩溃和变革之后,事实最终证明,那个用剑武装起来的道才是无往不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