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国以西的所有民族中,犹太人恐怕是最令其感到困惑的民族了。我们上一次提到以色列人的时候,这个被迫流徙至巴比伦的民族正在完善他们不同寻常的宗教。犹太国家是以耶路撒冷和耶利哥为中心的小国,夹在亚历山大大帝遗留下的两个希腊化国家之间生存。这两个国家分别是埃及的托勒密王朝和叙利亚的塞琉古王朝。大约在公元前200年,犹太国家被塞琉古王朝的希腊人控制了,一场文化战争由此爆发。一方是拥有博大精深、崇尚快乐哲学传统的希腊人,另一方则是在大祭司领导下谨小慎微、崇尚内省的以色列人。
如今,希腊文化或希腊化文化已成为西方世界的共同财产,它提供了一整套历史故事、英雄人物、思维方式、饮食习惯及行事风格。在地中海东岸的各座城市中,雕像、绘画和建筑(包括剧院和体育场)都展现了希腊文化的无穷魅力。其吸引力堪与20世纪的美国电影、音乐和饮食相比。除非有很强的意志力才能抵御这种文化的诱惑。很多犹太人(尤其是富人)根本无法抗拒希腊文化的诱惑,他们日益变得“希腊化”。他们开始进行体育比赛,穿着希腊服饰,据说有人还试图抵制犹太人的割礼传统。塞琉古王朝的国王们希望由耶路撒冷的大祭司担任殖民地的总督,最终目的是将犹太国家完全改造成希腊社会。因此,犹太国家出现了渎职、贿赂,甚至谋杀等丑恶现象。这些丑闻削弱了祭司阶层的权威。公元前167年,塞琉古王朝的安条克四世宣布禁止许多犹太人的传统仪式,割礼、犹太节日和献祭都成了非法活动。最糟糕的是,宙斯的雕像竟然被放置在了犹太教的圣殿中。
以色列人与那些试图推行“现代化”的人们展开了斗争。他们的英雄壮举被记录在《旧约》的《马加比书》中,新教教徒对这卷经书知之甚少。在这部始于亚历山大大帝的记述中,以色列人恰如其分地展现了生存困境的根源:“(他)征服各地、各族、各王,使他们向他纳税进贡。此后,当他患病在床,自觉将要去世。”《马加比书》还列举了安条克的累累暴行,着实骇人听闻。例如,这个暴君杀死了正在为孩子行割礼的母亲,而孩子也一同被吊死。随后,犹太国家出现了一位名叫玛塔提雅的祭司,他拒绝向希腊人卑躬屈膝。当一个希腊化的犹太人按照安条克的命令向一尊异教的偶像献祭时,玛塔提雅亲手将这个犹太人和国王的使者杀死,然后逃入深山。
抵抗军队逐渐发展壮大。起初,由于宗教狂热压倒了军事常识,犹太人有1000人命丧黄泉,因为他们拒绝在安息日作战。安息日停战的禁忌很快被废止。在老玛塔提雅以146岁高龄去世后,他的儿子犹大·马加比成为军事统帅。在这卷经书(写于事件发生后不久)的余下部分,作者记述了犹太人对希腊军队发动的游击战争。希腊军队配备了战象,看上去十分强大。犹太战士抓到了许多孩子,强行对他们施行了割礼,异教的神坛也被捣毁。最终,犹太人的起义军队夺回了耶路撒冷。相较于《圣经》的许多内容,这卷经书的内容着实激动人心。
玛塔提雅另两个儿子约拿单和西门成了新王朝——哈斯摩尼王朝(又译为马加比王朝)——的国王。他们为犹太国家开疆拓土,摧毁了周边的弱小邻国,并结交了一个强大而又危险的盟友——罗马。尽管对罗马知之甚少,但他们还是与这个正在崛起的城邦结成了同盟关系。对犹太人来说,马加比王朝的独立战争是件新鲜事,也是重大的政治胜利。然而,独立的代价也很可怕——战争导致大量死亡。大约在这一时期,犹太神学似乎开始吸收有关来世的观念。在此之前,犹太教很少探讨来世观念。人们可能感觉到,那些殉难者一定有自己的理想。 大约在这一时期成书的《但以理书》说,“睡在尘埃中的,必有多人复醒,其中有得永生的,有受羞辱、永远被憎恶的”。这一新观念为具有2000年历史的基督教教义打上了深刻的烙印,而它的出现似乎是源于一场游击战。
令人奇怪的是,起义的胜利并未消除希腊文化的影响。在哈斯摩尼王朝时期,希腊语同希伯来文、亚兰语一起成为人们广泛使用的语言。犹太人开始从事贸易活动,并扩散到整个希腊世界。据说,仅在亚历山大港一地就生活着大约100万犹太人。这个数字肯定是被夸大了,但它从一个侧面反映出犹太社群的规模。大马士革成为犹太人聚集的另一个中心。大多数大型港口都有犹太人居住,他们在那里兴建了用于聚会的场所,即希腊语中的“会堂”。犹太人在会堂中整理、编纂圣书,并用其教导民众。这些典籍陆续被翻译成希腊文,因为许多信徒似乎都不讲希伯来语和亚兰语。拥护犹太会堂、信奉犹太教的非犹太人有一个特别的称谓,即“敬畏神者”。
公元前63年,短命的犹太王国走到了尽头,终结这个独立国家的人物是伟人格涅乌斯·庞培(Gnaeus Pompeius Magnus,“Magnus”一词是向亚历山大大帝致敬)。庞培是一位有着公牛般面庞的著名将领,他的辉煌战绩使罗马共和国后期的各位将军黯然失色。正如我们所知,庞培是一位富有魅力的职业军人,性格粗暴、孔武有力。但他也是情感细腻的人,尤其是面对尤莉娅——尤利乌斯·恺撒的女儿——之时。不过,庞培并不是个专情的人,他有5个妻子和1个情妇。这个情妇曾向人炫耀,庞培喜欢在做爱的时候咬她的身体以留下记号。在很年轻的时候,庞培就在北非赢得了第一场大捷。随后,他先是镇压了西班牙的叛乱,而后又击败了地中海的海盗。在最后一场战役中,他横扫了本都和小亚细亚,兵锋几乎抵达里海。在此之后,庞培开始进攻叙利亚,消灭了安条克十三世统治的王国。这位国王的先祖正是激起马加比起义的统治者。
很不幸,犹太国家的两位国王激战正酣。他们都是王后莎乐美的儿子,各自获得了一个主要党派的支持。这两个党派分别是撒都该派与法利赛派。兄弟中的一人名叫阿里斯托布鲁斯,他正被围困在耶路撒冷的圣殿(这里已成为巨大的堡垒)。阿里斯托布鲁斯贿赂了罗马人,希望后者能施以援手。庞培将军因此来到耶路撒冷,收获了大量黄金和白银。但就在此时,庞培开始对新盟友心生猜忌。在抵达耶路撒冷后,他转而支持兄弟中的另一人许尔堪,将圣殿团团围住。庞培的军队使用投石车、攻城塔和攻城槌攻破了这座堡垒。罗马军队闯入至圣所,将其洗劫一空,而至圣所是位于圣殿中心的圣地,只有大祭司才有权进入。负责守卫圣殿的犹太人深感震惊,他们以自杀的方式谢罪。庞培把许多犹太俘虏作为战利品掳掠到罗马。在罗马,一些犹太人重获自由,并在那里定居下来。他们的居所就位于今天的圣彼得大教堂附近。
犹太国家已经完全沦为罗马的领地,罗马人迅速扶植了一个名叫希律的傀儡国王。令人惊奇的是,犹太民族对其他民族的影响力在不断增长。失国的犹太人被迫离开狭小的国度,散布到整个地中海地区。离开故土后,有多少犹太人改变了信仰?这个问题引发了犹太历史学家的激烈争论。传统观点认为,犹太人并没有向其他民族传教。如若事实如此,那我们该如何解释犹太教这一时期的剧烈扩张呢?伟大的犹太历史学家萨罗·巴隆指出,在公元前5世纪,犹太人只是一个人口数量约为15万的小民族。但到了公元1世纪时,犹太人已占到罗马帝国人口总数的10%左右。诺曼·康托尔是另一位研究犹太史的美国历史学家。根据他的推算:“在拿撒勒人耶稣生活的年代,也就是希律的圣殿被毁的时代,约有600多万犹太人生活在罗马帝国……其中三分之二是以离散群体的形式生活在各个地区。” 由于这一比例太大了,我们根本无法用出生率或人口迁移进行解释。
由于犹太人在后世曾受到基督教和穆斯林传教团体的冲击,他们似乎不太情愿承认这样的事实,即犹太教本身就是个传教团体。早在公元前139年,犹太人就因劝说罗马公民皈依犹太教而被逐出罗马。稍晚的时候,伟大的法学家兼政治家西塞罗曾对那些传教的犹太人颇为不满,而两位罗马皇帝提比略和克劳狄乌斯也曾以向罗马人传教的罪名将犹太人逐出罗马。 许多罗马作家,如贺拉斯、塞内卡、尤维纳尔和塔西佗都讨论过这一问题。后来,在基督教时代,皇帝狄奥多西颁布法令严惩那些皈依犹太教的人。
人们把犹太教及随后产生的基督教(罗马人起初视二者为同一种宗教)视为具有破坏性的宗教信仰。因为,它们都强调上帝面前人人平等,否定皇帝的神圣性。这两种宗教的信徒认为,在帝国日常生活的现实世界之外,还存在另一个世界。基督教逐渐在罗马世界的有教养的中产阶级中间、在远离政治的小商人和小地主中间,以及在行伍出身的犹太人(他们起初不是基督徒)中间逐渐流行。这些人代表了一股躁动不安的社会力量,而且这股力量越来越强大。犹太历史学家施罗默·桑德认为,“每种一神教都包含着潜在的宣教元素。宽容的多神教接受其他神灵的存在,而一神教只相信唯一真神的存在……鼓励信徒传播真神唯一的理念……使其他人接受对唯一真神的崇拜,就证明了神在世界各地的力量与权能”。
对西方社会而言,这个故事很重要,也很复杂。我们在此需要对其进行总结。
希伯来人首次将自己从地中海普遍存在的多神信仰中剥离出来。这个过程非常缓慢,并充满争论。在此之后,他们将注意力集中在唯一真神耶和华的身上。在当时,许多犹太人并不认同这种观念。但随着时间的推移,信奉一神教思想的先知赢得了这场争论。在第一王国被摧毁后,犹太人的领袖被掳掠到巴比伦,祭司们进一步发展了一神教思想。耶和华既是唯一的神,也是全能的神,祂的存在并不局限于某个地区。耶和华并不只是在犹太人的土地上行走,而是无处不在。神与每位信徒都有联系,祂的律法被人们记录下来。这些律法可以随身携带,易于传播。
随后,犹太国家又爆发了一场争取自由的战争,战况非常惨烈。正如我们所见,在许多犹太人殉难之后,在世的犹太人逐渐形成了一种影响深远的观念:人在死后世界的存在。随着古代世界军事政治的发展——希腊征服及随后的罗马帝国——信仰虔诚的犹太人得以在地中海地区扩散开来。这些商人有着独特的社会组织和建筑样式,自认为已掌握了终极的真理。他们要传播这个真理,让其他民族接受自己的信仰。后来,正统的犹太人不再是传播一神论信仰的主要推动者,拿撒勒人耶稣的信徒逐渐取而代之。犹太人被挤压到社会边缘,而耶稣的信徒都认为人们应皈依自己的信仰。
这是人类不断探索意义、归属与慰藉的历史。中东的地理环境、古代战争和贸易路线,以及罗马帝国令人生畏的力量共同推动了历史的发展。基督教(和后世的伊斯兰教)可能扼杀了古典世界以中国模式完成统一的任何机会。不过,没有帝国征服者、没有追求物质利益的世俗将领,一神教信仰也不会获得发展,也就不会征服那些征服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