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的福尔摩斯先生正吃早餐,他时常彻夜不眠,早上也总是起得很晚。我拿着昨晚那位客人落下的手杖,站在壁炉前。这根手杖由沉重而精致的槟榔木制成,顶端有个疙瘩。这种木料是槟榔屿的特产。紧挨顶端的下面是一圈宽约1英寸的银箍,上面刻着“送给皇家外科医学院学士詹姆斯·莫迪默。C.C.H.的朋友们赠,1884年”。这是一根旧式手杖,看起来很庄重而又结实耐用,是私人医生所常用的。
“啊,华生,对于这根手杖你有什么看法?”
福尔摩斯此时是背对着我坐的,我还以为他并没有看到我在摆弄这根手杖呢。
“呵呵,你一定是后脑勺长了眼睛了吧,你怎么知道我在干什么呢?”
“是我眼前这把被擦得很亮的镀银咖啡壶告诉我的。”他说,“可是,华生,告诉我,你怎么看待咱们这位客人的手杖?很遗憾他来的时候咱们没有碰到,也不知道他此行的目的。因此,这件意外的纪念品就成了唯一的线索。你仔细地观察之后不妨试着形容一下这个人。”
我尽量用这位仁兄的推理方法说:“从人们会送给他这根用来表示敬意的手杖来看,莫迪默医生是一位德高望重、受人尊敬、学术地位很高,而且年纪较大的医学界人士。”
“不错!”福尔摩斯说,“说得很好!”
“而且我认为,他很可能是一位经常来往于乡间、习惯步行出诊的医生。”
“为什么?”
“这根手杖原来是很漂亮的,但现在已经磕碰得很厉害了。手杖下端所装的厚铁包头也出现了很大程度的磨损,显然他曾用它走过很多的路,而一位经常在城里行医的医生是不可能拿着这样一根手杖的。”
“非常正确!”福尔摩斯说。
“还有,那上面刻着‘C.C.H.的朋友们’,据我猜想,这应该是一个猎人会所的缩写 。他或许曾经治疗过不少这个猎人会的会员,所以他们才送了这条结实的手杖作为礼物表示感谢。”
“哦,华生,你的进步真是太快了,”福尔摩斯说着,把椅子向后推了推,并点了支纸烟,“我必须要说的是,在你写的所有那些记录我微小的成就的小说里面,你已经习惯将自己的能力和作用放得很低了。或许你本身并不能发光,但光却凭借着你来传导。有些人虽然本身并不是天才,但却有着善于激发别人身上天才因素的力量。所以我承认,亲爱的华生,我非常感激你。”
说真的,他的这些话让我听着很受用,以前他从来没有说过这样的话。因为过去我对他的钦佩和我将他的推理方法公之于众所作的努力,他都是以漠然和无所谓的态度回应的,这对我的自尊也是一种伤害。而现在我也能运用他的推论方法,进行实际的运用了,并且还得到了他的认可,这倒是值得我高兴的。我把手杖递给了他,他审视了几分钟,貌似很感兴趣,然后放下了烟卷,拿着手杖用放大镜走到窗前仔细察看起来。
“很简单,但挺有趣,”他说着又重新坐到了一个长椅的一端,“手杖上确实有一两处线索可以作为我们说明问题的推论根据。”
“有什么东西是被我漏掉的吗?”我有些自负地问道,“我相信我没有忽略掉重大的地方。”
“亲爱的华生,或许你的结论并不是非常正确。老实说吧,我说你总能激发我的时候,意思是,我在纠正你的错误时也常会将我引向真理。但你这次确实有些方面说得没错,那个人确实是一位在乡村行医的医生,而且常常步行。”
“也就是说,我并没有猜错喽。”
“也就在这一点上能说是没错而已。”
“但这就是全部事实了。”
“不,不,亲爱的华生,这并不是全部的信息。与其说这件礼物是猎人们送的,我倒更愿意说是一家医院送的。由于两个简写的字母‘C.C.’是放在‘H’之前的,很自然能使人想起‘CharingCross’这两个字来,而这样联系起来我想‘H’更有可能代表‘医院’一词。”
“或许吧。”
“这是很有可能的。如果这一点假设是有效的话,那么我们就可以根据这个线索继续往下推演,来描述这位没能见面的客人。”
“好吧!假设这一点成立,‘C.C.H.’是代表查林十字医院,那么我们下一步又会得出怎样的结论呢?”
“难道就没有其他能够使问题更加明显的地方了吗?你既然知道了我的推理方法,就继续啊。”
“我能想出的只有一个比较明显的问题,那个人是在城市里做过一段医生之后才下乡的。”
“我想咱们可以往远处想一想,为什么他的朋友们要送他纪念性的礼物,也就是说在怎样的环境下才会有这样集体赠与的行动呢?显然是在莫迪默离开医院想要去乡间行医的时候。既然咱们都确定确实有过一次赠送礼物的事,那么咱们下结论,说这礼物是在从城市到乡间转换的时候送的,也不算过分吧。”
“当然有这种可能。”
“现在,我们就可以看出,他并不是一个德高望重的重要医师,因为在伦敦拥有这样名望的一个人是不会被迁往乡村去的。那么,他会是做什么的呢?如果说他在医院里并不是重要的医师,那么他很有可能是这家医院中一位普通的内科或外科医生,地位也就比医学院的高年级学生高一些;而根据手杖上所标明的日期,他是在5年以前离开的,因此你的那位德高望重、年纪稍大的医学界名人就不见了,而变成一位不到30岁的年轻人,他和蔼可亲、安贫乐道、生性散漫,他还有一只心爱的狗,我推测会比狸犬大,比獒犬小。”
我笑了起来,觉得他说的这些确实有些不着边际。福尔摩斯靠在长椅上,不住地向着天花板吐着烟圈。
“至于后一部分,我无法检查你是否正确,”我说,“但要想找出几个跟他经历和年龄特点相似的人来,还是不怎么困难的。”我从我的书架上取下一本医药手册,翻到人名栏的地方。在里面看到好几个姓莫迪默的,但可能是我们客人的只有一位。我高声地念出了书中对他的介绍:
“詹姆斯·莫迪默,1882年毕业于皇家外科医学院,达文郡达克泽迪哥林本人,瑞典病理学协会通讯会员,1882~1884年任查林十字医院住院外科医生。因著有《疾病是否隔代遗传》而获得杰克逊比较病理学奖金。曾著有《几种隔代遗传的畸形症》《我们在前进吗》。曾任格林本、索斯利和高冢村等教区的医务官。”
“华生,里面并没有提到那里有一个猎人会啊?”福尔摩斯带着嘲弄微笑说,“正如同你的结论一样,他确实是个乡村医生。而我的结论同样正确,我在形容他时用到了‘生性散漫、和蔼可亲、安贫乐道’。根据我的经验,只有对人和蔼亲切的人才会收到集体赠送的纪念品;而只有不贪求名利的人才会放弃伦敦的优裕生活跑到乡村去;也只有那些生性散漫的人才会在你的屋里等了1小时连自己的名片都没留下,却落下了一根手杖。”
“那你说的那只狗呢?”
“它应该是叼着这根手杖走在主人的后面。由于这根手杖比较重,所以狗不得不紧紧地咬着它的中央,长此以往就会留下清晰的牙印。从这些牙印间的空隙来看,我推断这只狗的下颌骨比要比狸犬宽,又比獒犬的窄。它可能是……对了,它一定是一只卷毛的长耳猎犬。”
他在说这些话时已经站了起来,边说边往窗台走。充满自信的语调让我不由得抬起头惊异地看着他。
“亲爱的福尔摩斯,你为什么对这点这么肯定呢?”
“原因很简单,我已经看到那只狗蹲在咱们大门口的台阶上了,而这时它主人按门铃的声音也传了上来。哦,华生,我恳求你,不要回避。你跟他可是同行,你在这里会对我有很大帮助。华生,你听到楼梯上的脚步声了吧,现在真是命运之中最富戏剧性的时刻了,他正在走进我们的生活,但我们竟不知道是祸是福。这位医学界的医生要向犯罪问题界的专家歇洛克·福尔摩斯请教些什么呢?请进!”
这位客人的外表,有些出乎我的意料,因为我以为他应该是一个典型的乡村医生。但进来的这个人却又高又瘦,长着鸟嘴一样的鼻子和一双敏锐的棕色眼睛。可能是脸型的原因,两眼距离看起来很近,在一副金丝眼镜的后面炯炯有神。他穿着一身私人医生通常都会穿的衣服,但因为外衣已经脏了,裤子也已磨损,因而显得非常落魄。他虽然看起来还年轻,可是脊背已经有些驼了,进门时人没进来,脑袋已经先进屋了,但确实是看起来非常和蔼,有一种贵族的风度。他一进来,就马上看到了福尔摩斯手中的手杖,他欢呼一声就快步走了过去。“啊,我真是太高兴了!”他说道,“我自己都不能肯定到底是把它忘在哪儿了,是这间屋子里还是在轮船公司的某个地方。就算我失去一切,也不愿失去这根手杖。”
“我想它对你是件非常重要的礼物吧?”福尔摩斯说。
“是的,先生。”
“是查林十字医院送的吗?”
“是的,在我结婚时,那里的两个朋友送我的。”
“哦!天哪,糟糕透了!”福尔摩斯摇着头说。
莫迪默医生透过眼镜稍显惊异地眨了眨眼,问道:“什么糟糕透了?”
“没什么,只是你的话打乱了我们几个小小的推论。你说这是朋友送你的结婚礼物,是吗?”
“是的,先生。我一结婚就离开了医院,同时也放弃了成为一名顾问医生 的所有机会。可是,为了能建立一个属于自己的家庭,什么都是值得的。”
“啊哈!我们总算还没错得太离谱。”福尔摩斯说道,“嗯,詹姆斯·莫迪默医生……”
“称呼我先生就好,我只是个卑微的皇家外科医学院的学生。”
“而且还是个思维缜密的人。”我说道。
“我只是一个对科学略知一二的人,福尔摩斯先生,一个在无尽未知的海岸边捡贝壳的人。我想我是在对歇洛克·福尔摩斯先生讲话,而不是……”
“不,这是我的朋友,华生医生。”
“很高兴能见到你,先生。我经常能同时听到你和你朋友的名字。我对你真的很感兴趣,福尔摩斯先生。真想不到你会有这样长的头颅和如此深陷的眼窝。如果你不反对的话,我能用手指沿着你的头顶骨缝摸一摸吗?在没有得到你这具头骨的实物以前,如果能按照你的头骨做一个模型,那么无论放到哪个人类学博物馆里都会是一件出色的标本。不好意思请原谅,我并不想惹人厌烦,但我承认,我真是羡慕你的头骨。”
歇洛克·福尔摩斯用手势请我们的陌生客人在椅子上坐下。“哦哦,先生,请你坐下。我可以看出,你和我一样,都是对本行十分痴迷的人。我从你的食指上能看出来你是自己卷烟抽的,不用客气,想抽的话就请点一支吧。”
那位医生拿出了烟纸和烟草,在手中很快地卷成了一支,手法熟练到让人惊叹。他那长长的手指像虫子的触须一样抖动着。
福尔摩斯显得非常平静,但从他的眼神里可以看出,他已对我们这位奇怪的客人极为感兴趣。
福尔摩斯说:“先生,我想你昨晚莅临寒舍,今天又登门拜访,应该不仅仅只是为了研究我的头骨吧?”
“哦,不是的,先生,虽然如果有机会这么做的话我会很高兴。我之所以来拜访你,是因为我知道自己并没有太多的实际经验,但现在我却遇到了一个极为严重而又非常特别的问题。我知道你是欧洲第二高明的专家……”
“咳,”我的朋友打断了他的话,有些刻薄地问道,“那么,先生!请问那位有幸排在我前面的是谁呢?”
“对于拥有精确的科学头脑的人来说,贝迪隆先生办案的手法是极为具有吸引力的。”
“那你为什么不直接去找他呢?那样不是更好吗?”
“先生,我是说,对于那些具有精确的科学头脑的人而言。但就对事物的实际经验说来,你是独一无二的,这也是所有人都清楚的。我相信,先生,我并没有在无意之中……”
“还是有那么一点,”福尔摩斯说道,“我想,莫迪默医生,你最好马上将你需要我帮助的事情明白地告诉我。”
“我口袋里有一篇手稿。”詹姆斯·莫迪默医生说道。
“你刚进屋的时候我就看到了。”福尔摩斯说。
“这是以前的一张手稿。”
“时间应该在18世纪初期,不然就是伪造的了。”
“先生,你怎么知道的?”
“你的手稿在口袋里露出了一两英寸,在你说话的时候,我看得很清楚。如果一位探案的专家看不出一份文件的时期,并且误差在10年以上的话,那这位专家可真够差劲的。我曾写过一篇关于这问题的小论,或许你已经读过了。依我看,这篇手稿是在1730年左右写成的。”
莫迪默医生从胸前的口袋里把它掏了出来,说:“准确来说是1742年。这是一份查尔斯·巴斯克维尔爵士交托给我的祖传家书,在3个月前他忽遭惨死,他的死在德文郡引起了很大的恐慌。我是他的医生,同时也是他的朋友。他这个人意志非常坚强,而且有着丰富的人生经验,对所有事物都非常敏锐,并和我一样讲求确实的依据。他非常在意这份文件,而且也早就做好了接受这种结局的准备。没想到,他竟真的得到了这样的结果。”
福尔摩斯将手稿拿了过来,把它铺在腿上。
“华生,你注意看,大写S和小写s的换用。我之所以能确定它的年代,这个特点就是原因之一。”
我凑在他旁边,看着那张发黄的纸,字迹的颜色都有些消退了。纸的顶端写着“巴斯克维尔庄园”,再下面就是潦草的数字“1742”。
“看来这好像是记载着一件什么事情。”
“是的,这是一个在巴斯克维尔家族一直流传的传说。”那位医生说道。
“不过你之所以来找我应该是为了眼下的一些事?”
“就是一件眼前的事,一件最为现实和紧迫的事,而且我们只有24小时的时间来做出决定。不过这份简短的手稿与这件事有着紧密的联系。我可以把它读给你听一下。”
福尔摩斯在椅背上靠着,闭上眼睛,手指交叉在一起,显出一副怡然自得的神情。莫迪默拿着手稿走到光线充足的地方,用清晰而响亮的声音读出了下面古老而奇特的故事:
“过去有很多关于巴斯克维尔猎犬的说法,而我所写的这个故事我确信其发生过。我是休格·巴斯克维尔的直系后代,这件事也是我们世代相传的一个故事。孩子们,我希望你们相信,上帝是公正的,他会给那些有罪的人当受的惩罚,但是只要他们真心地悔过祷告,即便犯下了重大的罪过,神也会宽恕他们。当你们知道了这件事之后,不用因为先人们所犯下的罪行而感到恐惧,只要你们自己以后谨慎处事,严于律己就好了,以免我们家族过去所得到的沉重苦难重新落在咱们这些败落的后人身上。
“据说是在大叛乱时期 (我真心地向你们推荐,应该读一读博学的克莱伦顿男爵所写的历史),这所巴斯克维尔大厦本来是休格·巴斯克维尔所拥有的,可以说他是一个最粗俗卑劣的人了,眼中丝毫没有上帝的约束。但是,这个地区的人信奉上帝的并不多,所以如果只是这一点问题的话,这里的人们还是可以原谅他的。他天性残暴狂妄,在西部尽人皆知。偶然的一次,这位休格先生爱上了(如果他那卑鄙的情欲还能用这样纯洁的字眼形容的话)在巴斯克维尔庄园附近一个庄稼人的女儿。这位少女一向知书达理,在乡里有着很好的名声。她十分惧怕他的恶名,当然是想方设法地躲着他了。后来,在米迦勒节 那天,这位休格先生知道她的父亲和哥哥都不在家,就带着几个流氓朋友一起偷偷地把这个姑娘强行抢了回来。那个姑娘被他们抓进庄园之后,他们将她关进了楼上的一间小屋,休格就和朋友们像他们平时一样,在夜里围在一起滥饮狂欢起来。这时,楼上的那位可怜的姑娘听到了他们狂吼乱叫和粗俗不堪的脏字,已经吓得不知所措了。人们都说,休格·巴斯克维尔喝醉时说的那些话,不管从谁的嘴里再重说一遍都可能会遭到上帝的惩罚。最后,她在恐惧之极的情况之下做出了一件令人意想不到事情———她从窗口,拽着墙上的蔓藤爬了下来,然后一路往相隔9英里的家跑去。
“过了一会儿,休格带着食物和酒离开了客人,上楼去找那个被他掳来的姑娘,但他发现屋子里已经空无一人了———她逃走了。他像被魔鬼附身了一样狂怒地冲了下来,跳上餐桌。只要是他所看到的东西,不管是酒瓶还是餐具都被他踢飞了。他在那些狐朋狗友面前大嚷大闹着说,只要他那晚抓住那个丫头,他愿把肉体和灵魂都出卖给恶魔。当时,连那些纵酒狂饮的痞子都被他的暴怒吓得目瞪口呆了。这里面有一个比别人喝得更醉,而且更为凶恶的家伙大叫着说,把所有的猎狗都放出去,一定能追到她。休格听到后,立刻跑了出去,大叫着让马夫备马并放出了犬舍里所有的猎狗。它们嗅了嗅少女丢下的头巾后就蜂拥而出,休格跟着这些狂吠的狗,往月光照耀着的旷野上狂奔而去。
“这些游手好闲的人个个呆若木鸡地站着,匆忙之间发生的这一切让他们搞不清楚究竟是怎么回事。过了一会儿他们才弄明白了为什么要去旷野,接着又都吆五喝六地忙活起来,有人喊着要带手枪,有人在找自己的马,还有的居然还想着再带一瓶酒。最后,他们那些因酒精而疯狂的脑袋终于恢复了一点理智,十三个人全都上马追了过去。天上明亮的月光静静地看着地上发生的一切,他们马头交错,往那少女回家的必经之路疾驰而去。
“在他们跑了一二英里路的时候,在旷野遇到了一个牧人,他们大喊着问他有没有看到过那个少女。据说那牧人当时被吓得话都说不出来了,后来,他终于说他确实看到了那个被一群猎狗追赶的可怜少女。‘我还不止看到了这些呢,’他说道,‘我还看到休格·巴斯克维尔骑着他那匹黑马从这里过去了,还有一只像魔鬼一样的大猎狗悄悄地跟在他的后面。上帝啊,可千万不要让我的后面跟着那样的狗!’那些醉鬼把那个牧人骂了一顿之后,就又骑着马追了下去。但不久他们就听到旷野里传来了飞奔的马蹄声,随后就看到休格的那匹黑马嘴里流着白沫跑了过去,马上没有人,缰绳拖在地上。他们突然觉得浑身发冷,这群人就都挤到了一起,因为他们此时感到万分恐惧。不过毕竟有这么多的人在一起,于是他们向旷野走了过去。如果他们只是一个人的话,肯定早就转马逃走了。他们就这样骑着马谨慎地慢慢前进,最后终于赶上了那群猎狗。这些都是品种优良、极为凶狠的猎狗,可是这时竟也挤在旷野里的一条深沟前,夹着尾巴,哀鸣起来,有的已经吓得逃走了,有的竖着身上的毛,两眼直直地望着前面那条窄窄的小沟。
“这群人都止住了马,很明显,他们已经因为惊恐变得极为清醒了。大多数人已经没有再往前走的想法了,可是偏偏有三个胆子最大的———或许是酒喝得太多了吧———仍然策马向山沟走了过去。出现在他们眼前的是一片宽阔的平地,中间立着两根巨大的石柱。到现在我们仍能看到那些石柱,没有人知道是什么时候立下的,只知道是在很久以前。那片空地在月光的照耀下显得特别明亮,而那因为惊恐和疲惫而死的少女就躺在空地的中央,而她的旁边竟然还躺着休格·巴斯克维尔的尸体。但让这三个大胆的醉汉毛骨悚然的不是这两具尸身,而是在休格身旁撕扯着他的喉咙的可怕东西,看着好像是一只又大又黑的猎狗,但谁也没见过这么大的猎狗。正当他们看着那畜生在撕咬休格·巴斯克维尔的喉咙的时候,它那口涎直流的大嘴突然向他们转了过来,闪亮的眼睛直直地盯着他们。三个人一看立刻大叫着,赶紧奋力地挥着马鞭逃命去了,直到他们穿过那片旷野时还惊魂未定。据说其中的一个因为惊吓,当晚就死了,另外两个也变得一辈子精神失常。
“我的孩子们啊,那只猎狗的传说就是从此而来的。据说从那时起,那只狗就一直以可怕的方式骚扰着我们的家族。我觉得,传说的东西和猜测的东西要比实实在在知道的东西更令人恐惧,这也就是我为什么要将它写下来的原因。而且事实上,咱们家族的很多人最后都不得善终,死得突然、凄惨又神秘。但愿能得上帝无限慈爱的宽恕,不致降罪于我们三代以至四代都将《圣经》作为真理的人们。我的孩子们啊,我现在借上帝之名命令你们,并且劝你们要谨言慎行,千万不要在黑夜或者罪恶势力横行的时候走过那片旷野。
“这是休格·巴斯克维尔 留给两个儿子罗杰和约翰的家书,并叮嘱二人千万不要将这件事告诉你们的妹妹伊丽莎白。”
莫迪默医生读完了这篇怪异的手稿,把眼镜推上了前额,直直地望着歇洛克·福尔摩斯。而福尔摩斯则打了个呵欠,把烟头扔进了炉火。
“嗯?”他说,“你不觉得很有趣吗?”
“对于一个喜欢听神鬼故事的人来说,或许很有趣吧。”
莫迪默医生又掏出了一张折着的报纸。
“福尔摩斯先生,我现在要告诉你的是一件近期发生的事。这是一张今年5月14日的《德文郡纪事报》。上面简短地报道了几天前查尔斯·巴斯克维尔爵士死亡的事情。”
福尔摩斯稍微向前倾身,神色也变得专注起来。
莫迪默医生重新戴好了眼镜,开始读了起来:
“近日来,查尔斯·巴斯克维尔爵士的突然死亡使本郡人不胜哀悼。据悉,他极有可能成为下届中部德文郡自由党的候选人。虽然查尔斯爵士只在巴斯克维尔庄园住了很短的时间,但那里的群众都对他的厚道与慷慨深为敬爱。在暴发户充斥着这个社会的时期,像查尔斯这样的名门之后,竟能衣锦还乡,重新振兴起因噩运而衰败的家声,实在是极为难得而可喜的事。人尽皆知,查尔斯爵士曾在南非投资致富,但他要比很多倒霉的人聪明,他将资产变卖之后就回到了英国。回巴斯克维尔庄园还不到两年,人们就都在谈论着他那庞大的重建和修缮计划,但现在,这个计划已经因其本人逝世而中断了。因他没有孩子,所以他曾公开表示,在他有生之年,他会将所有的资产用于造福整个乡区,因此有很多人对他的暴亡都感到悲伤。而且本报也曾经常登载查尔斯·巴斯克维尔爵士对于本地和郡慈善机构的慷慨行为。
“如今,查尔斯爵士死亡的相关情况并没有因验尸的结果弄清,至今当地仍流传着诸多迷信的谣传。没有理由怀疑他的死有任何犯罪成分,或想象死亡并非由于自然原因。查尔斯爵士没有妻子,据说他在某些方面会有些精神反常。虽然他有很多的财产,但个人生活却非常简朴。整个巴斯克维尔庄园只有百瑞莫夫妇二人照料,丈夫是庄园的总管,妻子是女管家。他们的证词已经得到了证明:查尔斯爵士经常出现健康状况不佳的现象,特别是一些心脏病的症状,例如面色不正常、呼吸困难、严重的神经衰弱等。死者的朋友兼私人医生詹姆斯·莫迪默先生也提供了同样的证明。
“案件发生的经过非常简单。查尔斯·巴斯克维尔习惯每晚休息前,沿巴斯克维尔庄园有名的水松夹道抽着雪茄散步。5月4日,查尔斯爵士曾命百瑞莫为他准备行李,说他第二天想去伦敦。当晚他照常出去散步,但再也没有回来。在当晚零点的时候,百瑞莫发现厅门还开着,便提着灯笼去寻找主人。当时外面很潮湿,所以夹道留下了爵士的足迹,小路的中间有一个栅门,是通向旷野的。各种痕迹表明查尔斯爵士曾在门前站着,然后他就沿着夹道继续走了下去,而就在夹道的尽头发现了他的尸体。有一件奇怪的事至今尚未得到解释:据百瑞莫说,查尔斯爵士在通过了那道通往旷野的栅门后,就好像是在用足尖走路了。当时旷野有一个喝得很醉的吉卜赛马贩子墨菲,正在距离事发地点不远的地方。他说他曾听到过不知从哪个地方传来的呼喊声。查尔斯爵士身上没有任何遭受暴力袭击的迹象,根据詹姆斯·莫迪默医生的证明,死者的面部变形得极为厉害,据解释说,这样的现象在因呼吸困难和心脏衰竭而死的人身上经常可以看到。解剖验尸的法医提供的证明也说明死者有着长时期的心脏病。这种解释是较为妥善的,因为查尔斯爵士的后代仍将在庄园居住,并将查尔斯先生未完成的善行继续下去,所以死因的调查结果就显得极为重要。如果验尸官的结论不能遏制乡里流传的有关此事的荒诞谣言,那么恐怕就没有人再敢居住在巴斯克维尔庄园了。据了解,爵士唯一在世的亲人是他弟弟的儿子亨利·巴斯克维尔先生。据说这位年轻人曾在美洲,现已进行调查,以便通知他来继承这笔巨额的财产。”
莫迪默把报纸叠好,放回了口袋。
“福尔摩斯先生,这些有关查尔斯·巴斯克维尔爵士的死亡事实已经是众所周知的了。”
歇洛克·福尔摩斯说:“非常感谢你,你引起了我对这件有趣案件的注意。关于这个我当时曾读过一些报道,但那段时间我正专心于梵蒂冈宝石的案子,每天都受着教皇急迫的嘱托,致使我竟忽略了在英伦发生的一些案件。这段新闻里讲到的就是全部公开的事实吗?”
“是的。”
“那么就请告诉我一些并没有公开的事实吧!”他在椅背上靠下,两手指尖相对,表情极为冷静而正式。
“既然这样,”莫迪默医生激动地说,“这些事我连验尸官都没有对他提起过,更没有告诉过别人。我是一个从事科学工作的人,这件事说出来会让公众认为我似乎是相信了一种流传的迷信。另外,就像报纸上所说的那样,我不想让它那本已经可怕的名声再进一步恶化,否则巴斯克维尔庄园就真的没人敢住了。出于这些考虑,我想隐瞒部分的事情还是正确的,因为那样对整个事件并没有什么坏处,但是对你,我愿意将全部所知道的说出来。
“旷野上的人们彼此都住得很远,所以相对住得较近的人们之间关系就会显得比较密切,我和查尔斯·巴斯克维尔爵士就是这样。我们见面的机会很多,方圆数十英里之内除了莱福特庄园的富兰克林先生和生物学家斯泰普顿先生以外,就没有文化教育水平较高的人了。查尔斯爵士喜欢一个人隐居,因为他身体的病情我们便有了联系,而且我们对科学也有着共同的兴趣,因此我们两人的关系也紧密起来。他从南非带回来很多科学资料,我们常常将许多美丽的傍晚用在对布史人的讨论和豪腾脱人的比较解剖学上。
“在他出事前的几个月里,我能清楚地看出查尔斯爵士的神经已经紧张到了极点。他对那个传说深信不疑,到了晚上,无论什么情况他都不肯到旷野上去。福尔摩斯先生,在你看来那是极为荒谬的,但他竟深信噩运已经降临他的家族。当然,上辈人告诉他这个故事确实会让人很不快。他的心里充满了不祥的事情即将发生的想法,他曾好几次问我,在夜间出诊的途中是否见过什么奇怪的东西,或是听到一只猎狗的叫声。关于猎狗叫声的问题他曾问过我好多次,而且声音中总是带着惊恐与颤抖。
“有一天傍晚,大约是在他出事前的三个星期,我驾着马车到他家去。当时他刚好就在门前站着。我从马车上下来,走过去站在他的面前。忽然我看到他充满极端恐惧的表情,死死地盯视着我的背后。我猛然转身,刚好看到一个如牛犊的黑东西飞快地闪了过去。他是那样惊慌和恐惧,我走到那动物曾经出现过的地方四处寻找了一会儿,但它已经跑了。这件奇异的事对他心理的影响极为恶劣,我不得不在那里陪他待了一整晚。也就在那天晚上,他为了对惊恐紧张的情绪做出解释,就把那篇记载着那个传说的纸稿托我保存了。当时,我确实认为那件事是微不足道的,他完全没有必要如此惊恐,但这件事在随后发生的悲剧中或许有着非常重要的价值。
“是我劝他到伦敦去换一个环境的。我知道,他一直处于焦虑之中,心脏已经受到了很大影响,严重地威胁了他的健康,而其中的缘由就是那些虚无的幻想。我觉得,应该让他换一个轻松的环境,在伦敦过上几个月随性的生活就能让他焕然一新。斯泰普顿先生跟我们都是很好的朋友,他非常关心他的健康状况,也非常同意我的意见。
“但没想到,这可怕的悲剧还是在临行前的最后一刻发生了。
“那天晚上,总管百瑞莫发现查尔斯爵士以后,就立刻派马夫帕金森骑着马来找我。因为平时睡得很晚,所以在事发一小时之内我就赶到了巴斯克维尔庄园。验尸报告中提到的事实我都加以验证了。我在水松夹道观察了他的脚印,也到过对着旷野的那扇栅门,从种种迹象来看,他好像曾在那儿等过人,我注意到了通过那扇门之后的足迹形状变化。而且,除了百瑞莫在软土地上留下的那些足迹之外,再没有其他足迹。最后我又对他的尸体进行了仔细检查,在我到达以前并没有谁碰过他。查尔斯爵士是趴在地上的,他的身上确实没有任何伤痕,只是两臂伸出,手指插在泥土里;他的面部肌肉因为某种情绪而剧烈地收缩扭曲,甚至连我都快不能辨认了。但我很快发现百瑞莫提供了一个虚假的证明。他说没有在尸体周围看到任何的痕迹,但我却在不远的地方看到了一些非常清晰的印记,而且是留下不久的。”
“足迹?”
“是男人的还是女人的?”
莫迪默奇怪地望了我们一会儿,声音压得极低地说:“是个非常大的猎狗的爪印!福尔摩斯先生。”
说真的,听到这些话后,我也有些紧张了,那位医生的声调也在颤抖,显然那件事对他的触动也很深。福尔摩斯惊异地向前探着身,两眼显得非常专注而有神,说明他已经对这件事产生了极大的兴趣。
“你亲眼看到的吗?”福尔摩斯问道。
“就像我现在看见你一样清楚。”
“你没有告诉其他人吗?”
“说了也没什么用,只会加剧当地人的恐慌!”
“那为什么只有你看到了,而别人却没有看到呢?”
“爪印距尸体约有20码,如果不是因为我知道那个传说,恐怕连我也不会发现这个。”
福尔摩斯又问道:“旷野里的牧羊犬多吗?”
“牧羊犬倒是很多,但是这只肯定不是看羊的狗。”
“你是说它很大吗?”
“非常大。”
“它有没有到尸体边来过?”
“没有。”
“那天晚上环境怎么样?有没有下雨?”
“那晚寒冷又潮湿,但并没有下雨。”
“你们走过的是一条怎样的夹道?”
“那条小路大约有8英尺宽,两旁都密集地种着高12英尺的水松老树篱,人很难从树中间穿过。”
“小路和树篱之间还有什么吗?”
“小路两边各有一条宽约6英尺的草地。”
“树篱的一处应该是被栅门分开的吧?”
“是,就是通往旷野的那个栅门。”
“除此之外还有其他的出入口吗?”
“没有了。”
“也就是说只有从宅邸或是从通往旷野的栅门处,才能进入水松夹道里来?”
“在另一头的凉亭处还有一个出口。”
“查尔斯爵士有没有去过那里?”
“没有,他所躺的地方距离那里还有50多码呢。”
福尔摩斯郑重其事地说道:“现在,莫迪默医生,有一点非常重要的事情需要你告诉我,那些脚印是留在小路上而不是在草地上吧?”
“我没在草地上看到任何痕迹。”
“这真是一件有意思的事。还有一点,栅门平常是关着的还是开着的?”
“平时都是关着的,而且还上了锁。”
“那扇门大概多高?”
“4英尺左右。”
“也就是说随便什么人都能爬过来了?”
“是的。”
“那你有没有在栅门上看到什么痕迹?”
“我亲自检查过,没有什么特别的痕迹。”
“难道你什么都没有发现吗?”
“简直都要把我搞糊涂了,我认为查尔斯爵士曾在那里站过5~10分钟。”
“为什么?”
“因为他的雪茄曾两次掉下烟灰来。”
“太妙了,华生,这位先生真可以说是咱们的同行了,思路和咱们一样。那脚印呢?”
“那里是一片沙砾的地面,除了他的脚印外我没有看到别人的脚印。”
歇洛克·福尔摩斯用手指敲着膝盖略带遗憾地说道:“当时如果我也在现场该多好啊!这显然是一件非常有意思的案件,它将为犯罪学专家提供非常广泛的研究机会。我本来能在那片沙砾地面上看出不少线索来的,但现在那里应该早就被雨水和爱看热闹的农民给弄得面目全非了。唉!莫迪默医生啊,你真应该当时就让我过去!说实在的,你应该对这件事负责。”
“福尔摩斯先生,如果我把你请去了,那事情的真相必然暴露于世,而且我也已经把不愿公开这些事情的原因向你说明了。同时、同时……”
“你还有什么可犹豫的呢?”
“有一个问题,就算是经验最丰富的侦探也很难解释。”
“你的意思是,这是一个超自然的事情吗?”
“这个我也不敢肯定。”
“你是没有肯定,但显然你已经这样想了。”
“福尔摩斯先生,在那个事件发生之后,我曾听到过一些传闻,而这些传闻是很难用自然科学来解释的。”
“比方说呢?”
“在这件事发生之前,当地有些人就曾经在那里见到过跟巴斯克维尔怪物形状相同的动物,而且绝不是我们已知的动物。他们的描述非常一致,都说是一只非常大的动物,发着光,面目狰狞,就像传说中的魔鬼。我曾亲自询问过那些人,其中有一个非常精明的马蹄铁匠,还有一个住在旷野里的农户,他们关于那个可怕幽灵的描述极为相同,完全与那张纸上所写的猎狗相符。你可以想象,整个地区都已经被恐惧所笼罩了,即便是再大胆的人恐怕也不敢再在夜晚走过旷野了。”
“先生,你是一个有着科学素养的人啊,也会相信这些神魔鬼怪的事吗?”
“我现在也不知道到底该相信什么了。”
福尔摩斯耸了耸肩,好似无可奈何地说:“到目前为止,我的工作范围还仅限于人世间的事,我可以同那些微小的罪恶斗争。但如果这件事涉及万恶的神魔,我就无能为力了。”
“但是无论怎么说,脚印是实实在在的,这样一只怪异的猎狗足以轻松撕碎人的喉咙了,可是它确实又太像一个魔鬼了。”
“我看你已经快成为一个超自然论的信奉者了。但莫迪默医生,请你告诉我,既然你是这样的想法,那为什么还要请我来协助调查呢?你也曾经亲口对我说,对查尔斯爵士的死进行调查是毫无用处的。”
“我并没有说过希望你去调查啊。”
“那你想让我做什么?”
“亨利·巴斯克维尔爵士就要抵达滑铁卢车站了,我是希望你能告诉我,我该怎么应对。”莫迪默医生看了看表说,“再有1小时15分钟左右他就要到了。”
“他就是你提到的那个继承人吗?”
“是的,查尔斯爵士去世后,我们对这个年轻人进行了调查,发现他一直在加拿大务农。根据我们各方面的调查,他是个很不错的人。我现在不是作为一个医生,而是作为查尔斯爵士遗嘱的受托人和执行人说话的。”
“除了他之外,没有其他申请继承的人了吧?”
“是的。在他的亲属之中,我们唯一能够追溯到的另一个人就是三兄弟中最小的罗杰·巴斯克维尔。查尔斯爵士是最年长的一个,亨利这孩子的父亲就是很年轻时就死了的次子。老三罗杰是家里最为败坏的,他倒确实是继承了祖辈老巴斯克维尔的秉性。据他们说,罗杰长得和家中老休格的画像非常相像。他把自己弄得在英格兰站不住脚了,就逃到美洲中部去了,1876年在那里死于黄热病。亨利是巴斯克维尔家族仅存的子嗣了。我在1小时15分钟之后,就要到滑铁卢车站去见他。他在电报上说,他已于今天早上抵达南安普敦。福尔摩斯先生,你说我应该怎么办呢?”
“为什么不让他到他祖辈所留下的庄园里去呢?”
“照理说是应该这样,但考虑到每个巴斯克维尔家的人,只要住到那里就会遭到可怕的命运。我想,如果查尔斯爵士在临死前会对我说什么的话,一定会嘱咐我不要把这古老家族最后的一个子嗣和他遗产的继承者带到这个可怕的地方来。但无法逃避的是,那个贫困、荒凉乡区的繁荣和幸福都系在这位继承者身上。如果庄园里没有个主人,查尔斯爵士生前所做的计划和所有的善行也就都成泡影了。由于我个人受到这件事的影响非常大,担心我个人的看法会产生坏的影响,所以才前来征询你的意见。”
福尔摩斯考虑了一会儿,说:“简单来讲,你的意见是说,有一种魔鬼般的力量,只要是巴斯克维尔家族的人居住在达克旷野,就会使那里变成不安之所,是吗?”
“至少从那些迹象来看是这样的。”
“好的。那我们就假设你对于鬼怪的说法是正确的,那么那个年轻人不论是住在伦敦还是住在德文郡结果都是一样的。一个魔鬼难道会像教区礼拜堂一样,只在本地施展权威吗?这是难以想象的。”
“福尔摩斯先生,如果你亲身经历了这些事,也许你就不会说得这么轻率了。你的意思是说这位继承者住在德文郡会和住在伦敦一样安全。他还有50分钟就要到了,你说我该怎么办呢?”
“先生,我建议你现在马上坐上一辆马车,带上你那只一直在抓挠我家大门的长耳猎犬,去滑铁卢接亨利·巴斯克维尔爵士。”
“然后呢?”
“然后,在我还没有对这件事做出决定之前,还不要将情况告诉他。”
“那你做出决定需要多久?”
“24小时。莫迪默医生,如果你能在明天10点的时候到这儿来找我,我就太感谢你了。而且如果你能带着亨利·巴斯克维尔爵士一同前来的话,那将对我做出未来的计划非常有帮助。”
“我一定会这样做的。”他把约定的时间用铅笔写在袖口上,然后便十分匆忙地走了。当他走到楼梯口时,福尔摩斯又把他叫住了。
“莫迪默医生,在查尔斯·巴斯克维尔爵士死前,有几个人在旷野看见过这个魔鬼?”
“三个人。”
“在他去世后呢,有人看见过吗?”
“我还没有听说过。”
“谢谢你,早安。”
福尔摩斯带着极为满足的神情回到他的椅子上,这表明这个案子非常符合他的口味。
“你要出去吗,华生?”
“是的,不过如果你需要什么帮助的话,我就不出去了。”
“不,我亲爱的华生,有事你就先忙吧,只有在采取行动的时候,我才会求助于你。真有意思,从某些方面来讲,这件案子确实非常特别。在你路过布兰德雷商店的时候,能让他们送1磅浓烈的板烟来吗?非常感谢。如果对你方便的话,请你不要在黄昏之前回来,我非常希望能在这段时间里将刚才获得的有关这个案件的种种迹象比较一下。”
这个我非常理解,我的朋友需要在精神高度集中的状态下,对所得到的信息做出各种假设,然后将它们进行对比,权衡它们的可能性,最后排除哪些是不正确的,哪些是正确的。一天安静的独处是非常必要的。于是,我就在俱乐部里消磨掉了所有的时间,直到将近晚上9点的时候,我才回到住处。
我一开门,第一个感觉就是屋子里是不是着火了,因为满屋都是浓烟,连台灯的灯光都看着模糊了。浓烈的粗板烟气呛得我难受地咳了起来。勉强进去之后,我才放下心来。透过烟雾,我模模糊糊地看到福尔摩斯穿着睡衣躺在安乐椅中,口里还叼着那个黑色的烟斗,周围放着一卷一卷的纸。
“你是着凉了吗,华生?”他还故作关切地问道。
“没有,都是这满屋的毒气害的。”
“啊,是啊,我想烟气确实有些浓了。”
“浓得都让我无法忍受了。”
“那么,赶紧把窗子打开吧!我看得出来,你在俱乐部里待了一整天吧?”
“你是怎么知道的?”
“看来我说对了。”
“是的,只是你怎么……”
他看到我那莫名其妙的神情便笑着说:“因为你回来时带着一身轻松愉快的神情,使我很想耍耍小把戏逗你开开心。一位绅士在泥泞的雨天出了门,晚上回来的时候,衣服鞋帽依然整洁干净,没有半点泥水,那他一定是一整天待在室内。而且他在这里并没有什么亲近的朋友,那么他还会去哪儿呢?这不是显而易见吗?”
“是啊,非常明显。”
“世界上有太多明显,但却有人看不出来的事。你觉得我今天在什么地方待过?”
“不是一直待在屋里没动吗?”
“正相反,我去了德文郡。”
“呵呵,是你的‘魂灵’去了吧?”
“没错。但遗憾的是,我的‘魂灵’已经远远地飞走了,而在此期间我的肉体却一直是坐在这只安乐椅里喝掉了两大壶咖啡,抽掉了多得让人难以置信的烟草。你走了以后,我让人去斯坦福警局取来了一张绘有旷野这个地区的地图,我的‘魂灵’就在这张地图上旅游了一天。对于那个地区所有的道路我相信我已经烂熟于心了。”
“那应该是一张非常详尽的地图了?”
“非常详尽。”他打开地图的一部分放在腿上,“这个区域就是与这个案子联系紧密的地方,巴斯克维尔庄园就在这儿的中心位置。”
“这里周围都被树林围绕着。”
“是的。虽然没有标注,但我想那条水松夹道,一定是沿着这条线伸展下去的,而且从图上我们可以看到,那个旷野就在它的右侧。这一小堆房子就是咱们的朋友莫迪默医生所住的格林本村。在半径5里之内,只有少数几家极为分散的房屋。这里就是我们的朋友提到过的莱福特庄园。这所有注明的房屋,应该就是那位姓斯泰普顿的生物学家的住宅了。这里是两家在旷野中的农舍,高特和弗美尔。王子镇的大监狱就在14英里以外的地方。这些零散的点就分布在这广袤而荒凉的旷野上。这里就是那出悲剧上演的舞台,也许有了我们的参与,在这舞台上能上演更多的好戏。”
“看来这里一定是非常荒凉的地方。”
“啊,最近的情况可真是太好了,如果魔鬼真想干预人间的话……”
“这么说,你也开始倾向于神魔的说法了?”
“魔鬼的代理人也可能是有血有肉的人类啊。现在咱们要求证的有两个问题:第一,那里到底有没有发生过犯罪;第二,如果有,那么这个犯罪的性质是什么,这罪行又是如何进行的。当然,如果真像莫迪默医生所疑虑的,我们要和超乎自然法则的势力打交道,那么咱们的调查工作也就结束了。但是,我们必须在推翻所有的假设之后才能往这条路上来探索。如果你没有意见的话,我想咱们可以把窗户关上了。很奇怪,我总觉得浓厚的空气能让我的思想更加集中,如果再继续发展下去的话,我就只能钻到箱子里去思考问题了。你对这个案子有什么思考吗?”
“是的,我也一整天都在想这个问题。”
“那说说你的看法吧。”
“这里面有太多令人无法理解的东西。”
“这案件确有几处特别的地方,比如说那足迹的变化,你有什么看法?”
“莫迪默说过,死者曾在那一段夹道上用足尖走路。”
“他只是重复了一个白痴在验尸时说过的话。一个人怎么会沿着夹道用脚尖走路呢?”
“那么,合理的解释是什么呢?”
“他在飞快地跑,华生。他拼命地跑着,或者说他在逃命,一直跑到心脏破裂倒地而死为止。”
“那是什么让他如此恐惧呢?”
“这就是问题所在。种种迹象都说明,这人在死之前已经吓得快要发疯了。”
“哪些迹象?”
“根据我的推测正是旷野里的什么东西令他如此惊恐的。如果真是这样的话,只有一个被吓得神智错乱的人才会不向着房子反而往相反的方向跑。如果那吉卜赛人说的是真的,那么他就是在边跑边呼救命,但他所跑的方向却根本不可能得到帮助。还有就是,为什么他要在水松夹道上等人,而不在自己的屋子里?”
“你也认为他是在等人吗?”
“莫迪默医生的确有值得我大大赞赏的地方,根据掉落的雪茄烟灰,说明他确实在那里站了5~10分钟。那人年纪已经稍长了,而且身体也很虚弱,每天傍晚散散步这我们可以理解,但他为什么要在潮湿而又阴冷的夜里站那么久呢?这并不合乎常理。”
“可他每天晚上都会去啊!”
“不,虽然他每天晚上都会出去,但他一定不会每天晚上都去那个通向旷野的门前。相反的,我们知道,他对那个旷野一直是躲避的,而且在等候的那天晚上正是他要离开那里的前一晚。这样看来,事情就已经略具端倪了。华生,现在情节已经前后相符了,请把我的小提琴拿给我,剩下的事等明天莫迪默医生与亨利·巴斯克维尔爵士来了之后再进一步考虑吧。”
第二天早上,我们早早地用过了餐,并将餐桌收拾干净,福尔摩斯穿着睡衣等候着我们的客人。莫迪默医生非常守时,钟刚敲响10点,他就带着那位年轻的准男爵进来了。那人约有30岁,人很结实,看起来非常干练,有一副显得坚强而喜欢冒险的面孔,浓重的眉毛下生着一双有神的黑色眼睛。他穿着苏格兰服装,从他的外表来看是个久经风霜、经常在外面活动的人,但他那沉稳的眼神和自信平静的态度,却有一番绅士风度。
“这位就是亨利·巴斯克维尔爵士。”莫迪默医生介绍说。
“噢,是的,”亨利爵士说道,“不过歇洛克·福尔摩斯先生,即使莫迪默先生今天没有带我来找你,我也会自己过来的。我知道你在这些问题上很有研究。今天早上,我就遇到了一件令我百思不得其解的事。”
“亨利爵士,请坐。你是说你刚到伦敦就已经遇到了什么奇怪的事吗?”
“倒不是什么重要的事,福尔摩斯先生,这很可能只是一个玩笑吧。这就是我今早收到的一封信,如果它算是一封信的话。”
他把信放在桌上,外面包着的只是一张质地很平常的灰色信封。收信地址处用潦草的字迹写着“莫桑波兰旅馆”,邮戳是“查林十字街”,发信时间是昨天傍晚。
“都有谁知道你会住在莫桑波兰旅馆呢?”福尔摩斯用锐敏的目光望着我们的来客问道。
“不会有人知道啊,我和莫迪默医生相遇以后,才临时决定的。”
“但是,莫迪默医生应该事先有所安排吧?”
“不,我之前一直和一个朋友在一起住,”莫迪默医生说,“在昨天之前我们并没有想过会住到那家旅馆。”
“嗯,好像有人对你们的行踪十分关心啊。”信封里装着半张13×17英寸的信纸。他把信展开铺在桌上,信的中间有一行用剪下来的铅印字贴成的句子:
“如果你还算理性并重视你的生命的话,就远离旷野。”
只有“旷野”这个词是用墨水写成的。
亨利·巴斯克维尔爵士说:“那么现在,福尔摩斯先生,你是否能告诉我,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又是什么人对我的事这么感兴趣呢?”
“莫迪默医生,这件事你怎么看?不管怎么说,你总得相信不是什么鬼怪写了这封信吧?”
“当然,先生。但是,寄信的人或许对这个传说深信不疑。”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亨利爵士急促地问道,“你们二位似乎对我的事比我自己知道的都多。”
“我保证,在你离开这里之前,我们会将我们所知道的一切告诉你。”福尔摩斯说道,“目前还是请你允许我们只谈这封有趣的信吧,它一定是昨天傍晚凑成并寄出的。华生,有昨天的《泰晤士报》吗?”
“在那边放着呢。”
“能劳烦你拿给我吗?翻开那专登评论的一版。”他迅速地整个看了一遍,“这篇评论主要谈论的是自由贸易,让我给你们读一读其中的一段吧。
“如果你还会重视那些花言巧语,保护税就会对你的买卖或是工业具有鼓励的作用。但从长远、理性的角度来看,这样的立法注定会让国家远离富足,进口的总价值也会减少,并降低此岛国一般民众的生活水平。”
“华生,对于这件事你有什么想法?”福尔摩斯莫名其妙地说道,他很满意地搓着手,“这是一种很让人钦佩的情感,不是吗?”
莫迪默医生用职业的眼光望着福尔摩斯,而亨利·巴斯克维尔爵士则一脸茫然地盯着我。
“对于税收这些事情我并不大懂”,亨利爵士说道,“但是在我看来,这似乎跟那封信没有任何关系。”
“不,恰恰相反,这正是我们要找的正题,亨利爵士。华生非常了解我所采用的方法,但恐怕就连他也不一定就能看出这句话的重要性吧。”
“是啊,我承认我确实没有看出它们两者之间有什么联系。”
“可是,我亲爱的朋友,它们确实有着紧密的联系,那封信中的各个单字都是从这句话中抽出来的。例如:‘如果’‘理性’‘生活’ ‘价值’‘远离’等这些词,你现在应该可以看出来了吧?”
“天哪!太对了!你真聪明!”亨利爵士喊了起来。
“如果对这个观点还有什么怀疑的话,那么‘远离’和‘价值’这几个字是在同一处剪下来的,这个事实就足以消除怀疑了。”
“嗯,现在……确实!”
“福尔摩斯先生,这是我完全料想不到的事,”莫迪默医生惊异地盯着我的朋友说,“如果有人说这些字是从报纸上剪下来的,我也会相信,但你竟能指出是哪份报纸、哪段评论的哪一句话,我从没见过这么了不起的事。你是怎么做到的呢?”
“我想,医生,黑人和爱斯基摩人的头骨你肯定能区分得清吧?”
“那当然。”
“那你怎么区分呢?”
“因为那是我的特殊嗜好,它们之间有明显的区别。眉骨隆起的高度,面部的斜度,还有颚骨线条的弧度,等等。”
“同样的,这也是我的癖好啊,就像你能看出黑人头骨和爱斯基摩人头骨的区别一样。在我看来,《泰晤士报》里所用的规范的小五号铅字和那些小报所用的字体和拙劣的铅字之间也有着明显的区别。甄别报纸所用的铅字,对犯罪学专家说来,也是基本技能的一部分。不过,坦白地说,在很早之前我也曾有一次把《李兹水银报》和《西方晨报》搞混了。但是《泰晤士报》评论栏采用的字的形状是很特别的,所以不会和其他报纸搞混。因为这封信是昨天贴成的,所以很可能就是利用昨天报纸里的一些文字。”
“我明白了,福尔摩斯先生,”亨利·巴斯克维尔爵士说道,“要剪成这样一封短信的那个人是用一把剪刀……”
“确切地说是一把指甲刀,”福尔摩斯说,“你仔细看一下,那把剪子的刃很短,因为那人在剪下‘远离’这个比较长的词时剪了两下。之后便用胶水粘成了那封信。”
“确实是这样,但为什么‘旷野’这个词却是自己写的呢?”
“因为‘旷野’这个词并不常用,而其他字都是在报纸上随处可见的。”
“啊,没错,你已经解释得很清楚了。那福尔摩斯先生,你还能从这封短信中看出别的什么东西吗?”
“确实还有一两处可以研究的迹象。不得不说,他为了消除所有的线索真是煞费苦心啊。你看这住址,看起来像是一个没什么文化、字迹很潦草的人写的。但我们也知道,《泰晤士报》是一份除了受过较高教育的人之外,其他很少有人看的报纸。所以,我们可以推想,写这封信或者说做这封信的人受过不错的教育,只是他却装成自己没什么文化。
“那么他为什么要想方设法掩饰自己的笔迹呢,唯一可能的目的无非是不想让收信的人认出他的笔迹。还有,你看这些字,它们并没有被贴成直线,而是有些高低不一。比如‘生命’这个词,贴得就有些别扭。这一点可能说明做这封信的人比较粗心,也有可能是因为激动或是慌张。通过种种迹象,我比较倾向于后一种想法,很显然,这是一件非常重要的事,而且能想到这样一封信的人应该也不会是一个粗心大意的人。那么,如果他是慌张的话,他又在慌张些什么呢?清早寄出的任何信件,在他离开旅馆以前是一定会送到亨利爵士手里的。也许写信的人是怕被人碰到,那么他又怕碰到谁呢?”
“先生,我感觉我们现在完全是在胡乱地猜想。”莫迪默医生说道。
“嗯,说是猜想不如说是在将各种可能性进行比较,并从中找出最符合实际的一条,这就是科学地运用想象力。我进行思考的出发点永远是以可靠的物质为根据的。而且我还可以得出一点结论,你也许仍然会认为它只是胡乱猜测,可是我却可以肯定地告诉你,这封信是在一家旅馆里写成的。”
“你说这话的根据又是什么呢?”
“如果你仔细地观察这地址上的几个字就会看出,用来写这些字的笔尖和墨水都让这个人费了不少事。只写了一个字,笔尖就在纸面挂住了两次,还滴出了墨水。虽然这个地址很短,但在写的时候墨水就干了三次,这说明墨水瓶里的墨汁已经快用完了。你可以设想一下,如果使用私人的钢笔和墨水瓶应该是很少会出现这些情况的,但现在这两种情况竟然同时出现在这里,这自然是非常少有的。但是如果我们把写信的环境放到一个旅馆中,那么就会顺理成章,因为那里提供的钢笔和墨水很难不搞成这样。而且,我可以肯定地说,如果咱们能在查林十字街附近的某个旅馆的纸篓里,找到那份评论被剪破的《泰晤士报》,我们马上就能找到那个写信的人了。嗯?这是什么?”
他把贴那句话的纸放到眼睛前仔细地看着,简直可以说是放到眼睛上了。
“你又发现了什么?”
“哦,没有什么,”福尔摩斯把那封信扔到了桌上,“这半张信纸完全是空白的,甚至连一道水印都没有。我想再也没有什么新的信息可以从这封奇怪的信上找出来了。啊,亨利爵士,除了这封信之外,你还遇到了什么其他比较奇怪的事情吗?”
“我想没有了,福尔摩斯先生。”
“你还没有发觉一直有人在盯着你的行踪吗?”
“我怎么觉得自己好像是走进了一本奇异的小说呢?”那个叫亨利的准爵士疑惑地说道,“真是见鬼,我有什么可盯的?”
“如果你确实没有什么可告诉我们的了,那么我们来跟你谈谈这个问题。”
“噢,这要看你们认为值得讲的事情是哪些事情了。”
“只要是和平常的生活不太一样的任何事情都是值得讲的。”
亨利爵士微笑着说:“我生活中的大部分时间都是在美国或者加拿大度过的,对于英国人的日常生活还真的不了解。只是不知道这里日常的生活包不包括丢失一只皮鞋?”
“你是说你丢了一只皮鞋吗?”福尔摩斯问道。
“亲爱的亨利爵士,”莫迪默医生叫道,“那只是因为你放错了地方。你用不了多久就可以在旅馆找到。这样不值一提的小事怎么好提出来麻烦福尔摩斯先生呢?”
“但是,是他问我是否发生了除了日常生活之外的事情。”
“非常正确,”福尔摩斯说,“只要是日常生活之外的,不管听起来有多么的荒谬。你是说你丢了一只皮鞋,对吗?”
“唉,可能真的是放错地方了吧。我昨天晚上明明把两只高筒皮鞋都放在了门外,但今天早上一开门就剩一只了。我问了那个擦这双皮鞋的人,也没问出个什么结果。最糟糕的是,那双鞋是我昨晚买的,连穿都没穿过啊。”
“既然你还没有穿过,干吗要把它放在门外去擦呢?”
“那是一双棕色的高筒皮鞋,因为刚买回来还没有上过油,所以我才把它放在外边了。”
“也就是说,你昨天一到伦敦就去买了一双皮鞋,对吗?”
“昨天莫迪默医生陪着我跑了很多地方,买了很多东西。你知道,我生活在美国的西部,那里的风气让我显得有些放荡不羁。现在我将要去一个地方做乡绅,那么我的衣着服饰也应该符合当地的样式。那双棕色高筒皮鞋是我昨天所买的东西中的一件,花了6磅呢,没想到还没有穿上脚呢,一只就被偷了。”
“偷鞋的人只偷了一只也配不成双啊,根本就是偷了个没有价值的东西,”福尔摩斯说道,“我倒和莫迪默医生持相同的看法,丢失的那只皮鞋用不了多久就能找到了。”
“好了,先生们,”这位叫亨利的年轻人带着坚决的口气说,“我已经将我所知道的一切都毫无保留地告诉你们了。现在,也请你们兑现你们的诺言,把你们知道的关于我的那些事情详详细细地说出来吧。”
“这是当然,”福尔摩斯回答道,“莫迪默医生,我想最好还是由你再详细地叙述一遍吧,就像你昨天告诉我们的那样。”
听到福尔摩斯这样说,我们这位尊重科学事业的医生朋友便又从口袋里拿出了昨天的那份手稿,并将昨天早上告诉我们的情况又完整地叙述了一遍。亨利·巴斯克维尔爵士听得非常入迷,不时发出惊叹和疑惑的声音。
当亨利爵士听完这个漫长而又离奇的故事之后,他说:“嗯,看来我将要继承的这份遗产是带有诅咒的。说实话,那个关于猎狗的故事是我们家经常会讲的,在我很小的时候就听到过了,但我向来都认为它只是一个故事。现在听到关于我伯父的去世……啊,现在这件事让我非常不安,并且到现在为止我都还是一头雾水。现在看来,似乎你们也没有十分确定这件事到底是该交给政府的警察,还是上帝的牧师。”
“确实是这样。”这位医生倒是很直白。
“而早上我又收到了这封奇怪的信,我想它八成也跟这件事有关。”
“通过那封信我们似乎可以感觉到,关于那个旷野上所发生的事,有人比我们知道得更多。”莫迪默医生说。
“还有一点,”福尔摩斯说道,“那个人并没有想要对你不利的意思,因为他还好意地向你提出了警告。”
“但也可能是出于他们的个人目的,不想让我们进入那个庄园。”
“这个可能也是有的。莫迪默医生,我真的要好好感谢你,你向我介绍的这个问题竟然能提出这么多有趣的可能性。不过,亨利爵士,目前我们需要对一个很现实的问题做出决定,你到底应不应该去巴斯克维尔庄园呢?”
“我干吗不去呢?”
“住在那儿或许会对你不利。”
“你所说的不利,是来自那个魔鬼呢,还是来自某个人呢?”
“呃,现在我们要弄清楚的事就是这个。”
“福尔摩斯先生,我的答案已经肯定了,你可以把这句话当作我最后的答复:不论是地狱里的魔鬼,还是世界上的什么人,不管是什么,都不可能阻挡我回到我的家乡。”显然,这位巴斯克维尔家族唯一的传人继承了一些祖辈们的暴躁脾气,在他说这话的时候,脸色发红,浓浓的眉毛也都拧到了一起。“而且,”他又说道,“你们一下子告诉了我太多的令人费解的事情,我还没有时间认真地考虑。这件事事关重大,仅凭这一次简单的商谈谁都没有把握能对此做出合理的解释,并做出最终的决定。我希望我能独自冷静地对这件事做出思考,然后再决定何去何从。福尔摩斯先生,我需要先回我的旅馆去了。现在是11点半,如果两点钟左右你和华生医生能一起与我们共进午餐的话,那时,我将能更清楚地告诉你们这件事对我有多大的触动。”
“华生,你方便吗?”
“当然。”
“好吧,届时我们一定到。需要我为你叫辆马车吗?”
“不,谢谢,这件事让我的心情非常激动,我倒希望能在街上走走。”
“我很乐意陪你散散步。”莫迪默医生说。
“那么,咱们就下午两点钟见吧。再见!”
“再见。”随后,我们的两位客人便下楼了。
福尔摩斯向来是一个非常懒散的人,这会儿突然变得雷厉风行了。
“华生,快!穿好衣服,咱们时间紧迫!”他穿着睡衣往屋里跑去,一会儿的工夫就穿戴整齐地出来了。我们急急忙忙跑出了门,来到了街上。在去往牛津街的那个方向,我们还能看到莫迪默医生和巴斯克维尔爵士,他们在我们前面,大约200码的地方。
“要不要我叫他们一声?”
“拜托!我亲爱的华生。你能陪着我,就帮了我很大的忙了,如果你愿意继续跟我在一块的话,就千万别惊动他们。我们确实有两位明智的朋友,这的确是一个适合散步的早晨。”
我们加快脚步跟了过去,但仍保着100码的距离。他们穿过了牛津街,之后转到了摄政街。有一次我们的两位朋友似乎看到了橱窗里的什么东西,就站住了,于是福尔摩斯也站住向橱窗里张望。过了一会儿,他似乎高兴地发现了什么,顺着他所看的地方,我看到了一辆原本停在街对面的双轮马车又慢慢地前进了,而里面坐着一个男人。
“就是那个人在跟踪他们。华生,快来!就算不能抓到他,至少也要看清他长什么样。”
突然间,我看到了一张胡须浓密、目光逼人的面孔从马车一侧的窗户中转向我们。然后他忽然滑开了车顶的窗户,朝马车夫喊了一声,那辆马车便在摄政街上飞奔起来。福尔摩斯显得非常焦急,急忙往四下张望,希望能找到一辆空车,但是没找到。于是,他只好向着那辆马车冲了过去,在人流和车流中拼命地追赶,但那辆马车实在太快了,一会儿便不见了踪影。
“唉,”福尔摩斯无奈地走了过来,面色苍白地喘着粗气,他生气地说道,“咱们什么时候碰到过这么坏的运气,干过这么糟糕的事吗?华生,你应该诚实地把这事也记下来,向人们说明,我并不是在任何时候都能把事情做得很出色。”
“你知道那人是谁吗?”
“还不知道。”
“是在盯亨利的行踪吧?”
“嗯,根据刚才他们告诉咱们的情况判断,明显是亨利刚一进城就被人紧紧地盯上了,不然他住在莫桑波兰旅馆的事就不会那么快被人知道了。既然那人第一天会盯着,那么以后的几天自然也会继续盯着。你应该能看出来吧,在莫迪默医生谈论那个故事的时候,我有两次走到了窗前。”
“这个我记得。”
“我以为像这样盯梢的人都会假装在街上闲逛,但我并没有看到这样的一个人。华生,看来这些人非常精明啊。虽然我还无法断定这些人是出于善意的还是恶意的,但这件事却非常微妙,而且我能感觉到,这是一个有智谋和能力的人。在亨利爵士出门之后,我就马上跟了出来,就是想看看暗中盯着他们的是什么人。但他想的可真够周全的,他明白走路不一定可靠,就为自己准备了一辆马车,这样他既可以跟在他们后面,又可以冲到他们前面,而不会引起他们的怀疑。这样做还有一个好处,如果亨利他们中途坐上了马车,他也能很轻松地跟上他们。不过这种方法也有一个弊端。”
“这样他的行动会受到马车夫的限制。”
“就是这样。”
“但可惜的是咱们没有记下车号。”
“我亲爱的华生,虽然刚才我显得非常笨拙,但你不会真的以为我会笨到连车号都忘了记下来吧?他们的车号是NO.2704,不过现在咱们还用不到这个车号。”
“除了追上去我也想不出那种情况下你还能怎么办。”
“当发现那辆马车的时候,我不应该盯着看,而应该马上转身往回走,然后若无其事地坐上另一辆马车,悄悄地跟在那辆马车的后面,或者可以直接赶到莫桑波兰旅馆守株待兔。当那个人跟着巴斯克维尔回到旅馆的时候,我们也能像他跟踪别人一样跟着他,看他会回到什么地方。但当时我太过急切而疏忽了,致使咱们的行动暴露,才使得他产生了警觉,失去了目标。”
我们一边谈着一边继续在摄政街上走着,而莫迪默医生和亨利爵士早就走得不见踪影了。
“现在盯着他们的人已经走了,咱们再跟着他们也没什么价值了,”福尔摩斯说道,“现在咱们需要考虑的是,我们还能进行哪些行动,然后就要马上实施了。车里的那个人你认清了吗?”
“我只能认清他的胡须。”
“那个我也看到了,不过我觉得那胡须一定是假的。盯梢可是个细致的工作,他又是一个聪明人,那么明显的胡子除了遮掩他的相貌外,不可能还有别的什么用处了。”
他走进了一家介绍所,经理非常热情地迎接了他,这是这个区域负责介绍佣工的地方。
“快进来吧,华生。”福尔摩斯招呼了我一声,又转向那个经理说:“啊,威尔森,你应该还没忘记我以前曾有幸给你帮过一个小忙吧?”
“当然,先生,我怎么能忘记呢。你不仅挽救了我的名誉,还救了我的命啊。”
“亲爱的威尔森先生,你言重了。那个叫卡特雷的孩子还在这儿吧?在上次的调查中他帮了很大的忙。”
“是的,先生,他还在这里。”
“你能让他出来一下吗?谢谢你!还希望你能帮我换5镑的零钱。”
威尔森经理叫了一声,那个叫卡特雷的孩子便出来了。这是一个14岁的孩子,而且看起来很是精神,长得非常机灵。他站在那里,用特别尊敬的眼光注视着我的朋友。
“给我一本伦敦的旅馆指南,”福尔摩斯说道,“谢谢!啊,卡特雷,在查林十字街附近有23家旅馆,这些是它们的名称,你看到了吗?”
“是的,先生。”
“这些旅馆我希望你每家都要去一趟,这里有23个先令,给每一家的看门人一个。”
“好的,先生。”
“我需要你找一份被剪出一些小洞的《泰晤士报》,就是这一篇。但你要告诉他们,你是在找一份昨天被送错了的重要电报,所以希望能看一下昨天的废纸。明白了吗?”
“明白了,先生。”
“我再给你23个先令。因为这样的情况,让门口的看门人都问一下客厅的服务员,另外的这些先令就是给他们的。在这23家旅馆中,可能大多数昨天的废报纸都已经被处理掉了,只有几家可能会留存有一堆的废报纸,你就在那些废纸堆里找这张《泰晤士报》,不过什么都找不到的可能非常大。我再给你10先令作为备用。在傍晚以前你给我发一封电报,告诉我结果。”
“放心吧,先生。”
“好了,华生,咱们剩下的就只需要打封电报去查清那个车号为No.2704的马车夫了。在咱们去旅馆吃午饭前就到证券街的一家美术馆去消磨等待的时间吧。”
歇洛克·福尔摩斯是一个意志力很强的人,他能很好地控制住个人的感情。在两小时之内,他就将那些纠缠不清的怪事都抛到脑后了,现在正全神贯注地欣赏近代比利时艺术大师们的作品。尽管他对艺术的见解非常粗浅,但在我们离开美术馆到莫桑波兰旅馆为止的这段时间,他却滔滔不绝地只谈论艺术。
我们走进了旅馆,楼下的账房说道:“亨利·巴斯克维尔爵士让我等你们一到就马上领你们上去,他正在楼上等着你们呢。”
“如果你不反对的话,我想看一看你们的旅客登记簿。”福尔摩斯说。
“当然可以。”
我们从登记簿上看到,在亨利爵士住进来之后又来了两批客人,分别是来自新堡的夏菲勒斯·约翰逊一家和来自澳顿州赫罗基镇的欧莫太太及女用人。
“哦,我认识这个约翰逊,”福尔摩斯说道,“他是一个头发花白的律师,不是吗?而且走起路来还有些不利索。”
“先生,他不是你说的那位约翰逊,这位先生是一个煤矿主,或许年纪跟你差不多,是一位健朗的绅士。”
“你确定他是个煤矿主而不是一个律师?”
“当然,先生!他在我们这儿已经住过很多年了,这里的人都很了解他。”
“哦,是这样啊。这位欧莫太太我听起来也似曾相识,你能跟我说说吗?在拜访一个朋友时遇到另一个朋友也是常有的事啊。”
“先生,这位太太的丈夫曾做过格洛斯特市的市长。她每次进城都会住到我们这里。她已经久病缠身,身体虚弱极了。”
“谢谢你,或许是我认错人了。”
“华生,我们现在已经得到了一个很重要的事实,”我们一边上楼他一边继续低声说,“看来那些对亨利爵士特别注意的人,并没有和他住在同一个旅馆里。这就说明,就如我们所料想的那样,虽然他们对我们的朋友非常关注,但同时也非常担心会被他看到。这便很有力地说明了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
“这就是说……哦,上帝啊,亲爱的朋友,你这是怎么的了?”
在我们快要走到楼上的时候,正看到亨利·巴斯克维尔爵士气得满脸通红,手里提着一只沾满尘土的旧高筒皮鞋迎面走来。显然他气得不轻,连话都说不出来了。等他冷静下来后,声音要比早上那会儿高亢了许多,并带有很重的西部口音。
“这真是太过分了!这些旅馆的人好像以为我很好欺负似的,”他喊道,“真是岂有此理!如果他找不到我丢了的鞋,他们就有大麻烦了。我是最不怕开玩笑的,但是福尔摩斯先生,他们这次未免有点太过分了。”
“你还在找那只皮鞋吗?”
“是啊,先生,我一定要找到不可。”
“但你说过,你丢的并不是一只旧皮鞋啊?”
“是啊,先生。可是现在这双旧的黑皮鞋又丢了一只。”
“什么,你该不会是说……”
“没错,我一共有三双鞋———那双棕色的新皮鞋,这双黑色的旧皮鞋,还有我现在穿着的这双皮鞋。昨晚他们拿走了我那只棕色的,今天早上又偷了我一只黑的。”
这时,来了一个惊慌不安的德国籍侍者。
“喂!你找到了没有?说呀,别光站在这儿干瞪眼啊!”
“没有,先生。整个旅馆里我都打听遍了,什么都没找到。”
“好吧,你们最好在日落前把鞋给我找回来,不然我就告诉你们的老板,然后马上离开这里。”
“一定能找到的,先生,请你别那么生气,我保证一定能够找到。”
“最好这样,我可不想再在这个贼窝里丢东西了———咳,福尔摩斯先生,请原谅这件小事烦扰到你了……”
“没有,我倒觉得这是一件非常值得我们注意的事。”
“啊,你有些太过认真了吧。”
“你对这件事怎么看呢?”
“我根本不想再对这件事多说什么了。在我所经历过的事情里,这件事是最奇怪、最令人气恼的了。”
“这件事确实很奇怪……”福尔摩斯意味深长地说道。
“你是不是对这件事有什么看法?”
“啊,我还不能说我已经了解了。如果把这件事与你伯父的死一联系,看来你的这件案子真的很复杂啊。亨利爵士,我所经手的重要案子不下500件,但还没有一件能像这样曲折离奇。不过,现在已经掌握了一些线索,想必其中的一条一定能让我们找到真相。我们或许会走一些弯路,浪费一些时间,但是正确的线索早晚会被我们找到的。”
这顿饭我们吃得很愉快,其间我们并没有谈起这件案子。午饭之后,福尔摩斯在客厅问亨利有什么打算。
“我决定去巴斯克维尔庄园。”
“什么时候去?”
“这周末。”
“权衡利弊,”福尔摩斯说道,“我非常赞同你这个明智的决定。现在我已经可以确定,你在这儿已经被盯上了,伦敦这座城市里的人成千上万,要想搞清楚他们是什么人,有什么目的是非常困难的。如果他们真的对你有什么恶意的话,你在这里就很不安全了,即便是我们也很难阻止会发生什么不幸。莫迪默医生,你可能还不知道,今天早上你们刚一出我家的门就被人盯上了。”
莫迪默医生吃惊地说道:“被盯上了!被谁?”
“很不幸,我现在还不清楚。莫迪默医生,在你在旷野的邻居或者熟人之中,有留着浓密黑色胡子的人吗?”
“嗯……让我想想……啊,对了,查尔斯爵士的总管百瑞莫是留有连腮黑胡子的。”
“啊!百瑞莫在哪儿?”
“他应该还在那座庄园。”
“我们最好证实一下,看他是否已经在伦敦了。”
“你要怎么证实呢?”
福尔摩斯找到一张电报纸。
“我们可以给巴斯克维尔庄园的百瑞莫先生发一封电报:‘是否已为亨利爵士备好了一切?’这样就行了。离庄园最近的电报局应该在格林本。很好,咱们再发一封电报给格林本的邮政局长:‘发百瑞莫先生的电报务必交给本人。如不在,请速回电通知莫桑波兰旅馆的亨利·巴斯克维尔爵士。’这样一来,在天黑之前咱们就能知道百瑞莫是否还在庄园了。”
“这确实是个好法子,”巴斯克维尔说道,“不过,莫迪默医生,百瑞莫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啊?”
“他是已故老管家的儿子,他们祖孙四代都负责照看这所庄园,他父亲死后他就接任了管家的职务。据我所知,那里的人对他和他的妻子都非常尊敬。”
“但同时,”亨利爵士说道,“只要我们家的人不住在那里,那么那座庄园就可以说是属于他们的了。”
“倒也可以这么说。”
“百瑞莫有没有从查尔斯爵士的遗嘱得到什么好处?”福尔摩斯问道。
“查尔斯爵士留给了他和他的妻子每人500镑。”
“啊!在此之前他们是否知道将来会有这么一笔钱呢?”
“知道,那封遗嘱是查尔斯爵士早就写好的,而且他经常会谈论遗嘱的内容。”
“这就有意思了。”
莫迪默医生说道,“我希望你不要仅凭能从查尔斯爵士的遗嘱里得到好处就对人产生怀疑,因为他也留给了我1000镑呢。”
“是吗?那除了你们,还有谁得到了呢?”
“有很多人都分到了一些小额的款项,他还把大批的钱用作公共慈善事业的捐款。剩下的全归亨利爵士。”
“那还剩下多少?”
“74万镑。”
福尔摩斯扬起了眉毛惊奇地说道:“居然有这么多,我倒真没有想到。”
“查尔斯爵士的富有远近闻名,但我们也是在检查了他的证券之后,才真正清楚了他究竟有多么富有。他的全部资产总值竟然约有100万镑。”
福尔摩斯也不禁惊讶地说道:“天啊!这么大的一笔财富,当然值得有人为它拼命。不过我还想问一个问题,莫迪默医生,如果亨利爵士发生了什么意外的话———请你原谅我做了一个不太恰当的假设———下一个法定的继承人会是谁?”
“因为查尔斯爵士只有唯一的一个弟弟罗杰·巴斯克维尔,但他还没有结过婚就死了,所以他的远房表兄弟戴斯曼家里的人将会继承这笔财产。詹姆斯·戴斯曼是威斯摩兰地方的一位年长的牧师。”
“谢谢你,这是一个非常有价值的细节。你见过詹姆斯·戴斯曼先生吗?”
“见过,我曾见他拜访过查尔斯爵士一次。他是个庄重可敬的人,活得非常的圣洁。我还记得,虽然查尔斯爵士曾极力要他接受一份遗产,但他却严肃地拒绝了从查尔斯爵士那里接受任何产业。”
“看来这个人并没有什么癖好,也无意这笔遗产,但却要成为查尔斯爵士庞大家财的继承人吗?”
“按照法律的规定来说是这样的。除非现在的所有者再另立一份遗嘱———而且他有权利将这笔遗产任意处置。”
“亨利爵士,你有立过遗嘱吗?”
“没有,福尔摩斯先生。我是昨天才知道这件事的,哪有时间去考虑这些啊。可是,不管怎么样,我总觉得钱财、爵位和产业是不能分开处理的。这也正是我那可怜的伯父的遗志。如果产业的主人没有足够的钱使它维持下去的话,他怎么能恢复巴斯克维尔家的威望呢?产业与钱财绝不能分开。”
“确实是这样。啊,亨利爵士,我非常赞同你决定去德文郡的意见。但有一个条件,你一定不能单独行动。”
“莫迪默医生和我一起回去。”
“可是,莫迪默医生会经常出诊啊,而且你们两家住得并不算近,如果真的有什么事情恐怕也很难及时赶到。亨利爵士,你必须另找一个可以随时留在你身边且值得信赖的人一起去。”
“你会去吗,福尔摩斯先生?”
“如果事情真的发展到了极为危急的程度,我一定会亲自跟你过去,但你是知道的,经常会有来自各个方面的咨询和雇主前来找我,我不可能长时间离开伦敦。而且目前就有一件非我不可的工作在等着我,一位在英格兰极具威望的人物,正在受人威胁和污蔑。你应该看得出来,我现在根本不可能分身去达克旷野。”
“那么,你说我该找谁去呢?”
福尔摩斯用手拍着我的背说道:“我的朋友华生医生将是最合适的人选,他可以在你处于危急的情况之下,很好地站出来陪伴你和保护你。再也没有比他更好的人选了,这一点我极为有信心。”
他突然提出这样一个建议,真的让我有些手足无措。我还没来得及回答,亨利爵士已热情地抓住了我的手。“啊,华生医生,你的大义真的让我无以言表,”他说,“你了解我现在的处境,如果你能陪我一起去巴斯克维尔庄园,我对你的感激将永世不渝。”
冒险对我是永远具有吸引力的,而且福尔摩斯还大大地恭维我一番,准男爵将我当作可以依靠的人来看待的真挚之情也很让我感动。
“放心吧,我很愿意跟你一起去,”我说道,“将我的时间用在这上是非常值得的。”
“你需要很仔细地向我报告,”福尔摩斯说道,“当危机到来的时候,我将告诉你该如何行动。本周六应该就可以出发了吧?”
“这样对华生医生方便吗?”
“没什么不方便。”
“那么,如果没有特别情况我们就在星期六到车站会面,坐由伯灵顿开来的10点30分的那趟车。”
当我们站起来正要离开的时候,巴斯克维尔突然欢呼了一声,一下子往屋角跑过去,从橱柜下面拖出一只棕色的长筒皮鞋。
“这就是我那只丢了的皮鞋。”他高兴地说道。
“但愿咱们一切的疑团都能像这件事一样得到解决!”福尔摩斯说道。
“这真奇怪,”莫迪默医生说道,“在咱们吃午饭之前,我并没有看到那里有只鞋啊。”
“是啊,我也把屋子到处都搜过了啊!”巴斯克维尔说,“那时,屋里肯定没有长筒皮鞋。”
“那可能是在我们在吃午饭的时候,侍者给放在那里的吧。”
我们将那个德国侍者叫了过来,但他说对这件事并不知情。神秘事件一件接一件地发生,而且都是目的不明,现在又多了一件。除了查尔斯爵士暴死的整个可怕的故事之外,在两天之内又发生了那封拼凑成的信、神秘的跟踪者、相继都只丢失一只的皮鞋,和现在被神秘送还的这只皮鞋,这些事都很难让人理解。在我们坐车回贝克街的时候,福尔摩斯一直眉头紧锁,面容严峻,沉默不语,我明白,现在他的心里正和我一样,正在努力找到这些神秘而又看似没有丝毫关系的种种事件的内在联系。从我们下午回来直到深夜,他都这样在烟草的浓烟和深深的沉思中呆坐着。
在快吃晚饭的时候我们收到了两封电报。
第一封是:
“百瑞莫确在庄园。亨利·巴斯克维尔。”
第二封是:
“按照指示走访了23家旅馆,并没有找到需要的《泰晤士报》。非常抱歉。卡特雷。”
“华生,我们这两条线索算是断了。再也没有比这件各个方面都不顺利的案子更让人恼火的了。现在咱们必须寻找其他的线索了。”
“还有那个早上为跟踪者赶车的车夫啊。”
“没错。我已经向执照管理科发了电报,要求查清车夫的姓名和地址。如果现在来的就是我问题的答案的话,我并不感到奇怪。”
事实证明,门铃声带来的结果比我们预想得更令人满意。进来的是一个举止粗鲁的家伙,显然他正是我们要找的那位车夫。
“总局通知我,说这里有一位先生要找NO.2704车的车夫!”他说道,“我已经赶了7年马车了,每位乘客都没对我的工作说过一句不满意的话。接到通知后,我直接就从车场过来了,我想找你当面问清,你对我有什么不满意的地方吗?”
“伙计,我并没有对你不满,”福尔摩斯说,“而且,如果你能回答我的问题,那这半镑钱就是你的了。”
车夫听了咧开嘴笑着说:“啊,今天是我的幸运日。先生,有什么你尽管问。”
“首先,为了以后在需要的时候能找到你,请告诉我你的姓名和地址。”
“我叫约翰·克莱顿,住在镇上特皮街3号;我的车是由滑铁卢车站附近的锡伯利车场租来的。”
歇洛克·福尔摩斯将这些记了下来。
“克莱顿,今天早上曾有人乘你的车来监视这所房子,然后又在摄政街尾随了两位绅士。现在请你将那个乘客的情况告诉我。”
那个人似乎非常吃惊,而且一时有点不知所措了。
“呃,似乎这件事并不需要我再跟你说什么了,因为我所知道的也就你刚才说的那么多了。”他说,“事实是这样的,那位绅士曾经和我说,他是个侦探,并且说不许对任何人讲关于他的事。”
“兄弟,这件事关系重大,如果你对我有丝毫的隐瞒,你就要倒大霉了。你说那个人说自己是个侦探吗?”
“是的,他是这样说的。”
“他什么时候告诉你的?”
“在他下车的时候。”
“他还有没有跟你说过别的什么?”
“他告诉了我他的姓名。”
福尔摩斯极为兴奋地瞟了我一眼,一脸胜利的表情。“噢,他提到了自己的姓名,是吗?真是一个失误啊。他说他叫什么?”
车夫说:“他叫歇洛克·福尔摩斯,先生。”
我朋友听到马车夫的话之后大大地吃了一惊,然后惊愕地坐在那里一言不发,我还从来没有看到过他那样的状态。忽然间,他又放声大笑起来。
“哈哈哈哈,妙啊,华生,这真是太妙了!”他说,“这家伙跟我一样聪明和机警,上次他已经把我搞得够狼狈的了。他是叫歇洛克·福尔摩斯,是吗?”
“是的,先生,他就是这么说的。”
“很好!告诉我,他在什么地方上了你的车,上车之后又发生了什么?”
“他是在9点半左右,在特莱福格广场叫了我的车。他说他是个侦探,并说如果我一天能完全服从他的指示并且不多问一句的话,我就能得到两镑。我很高兴地同意了。我们先去了莫桑波兰旅馆,当那两位绅士走出来并坐上马车之后,我们就跟着他们的马车到了这里,并将马车停在了附近。”
“就是这个大门吗?”福尔摩斯说道。
“啊,这个我确定不了。但可以肯定我的乘客什么都知道。我们在街上等了1小时30分钟。后来那两位先生从我们旁边走了过去,我们就顺着贝克街跟踪,并沿着……”
福尔摩斯插话道:“这些我知道了。”
“当我们快要走出摄政街的时候,我的乘客突然打开了车顶滑窗,让我尽快把他送到滑铁卢车站。于是我就快马加鞭,不到10分钟就到了。之后他真的给了我两镑,然后就进车站去了。但在他刚要离开的时候,他又转过身来说道:‘如果你有兴趣知道,你的乘客就是歇洛克·福尔摩斯。’因此我才知道了他的姓名。”
“是这样啊。之后你还见过他吗?”
“从那次以后就再也没见到过了。”
“你会怎样来形容那位歇洛克·福尔摩斯先生呢?”
马车夫挠了挠头说道:“啊,要形容他还真不容易。他看起来有40多岁的样子,中等身材,比你矮一些,面色很白,蓄着整齐的黑胡子,像个绅士。我也就能想到这么多了。”
“他的眼珠是什么颜色的?”
“这个我没留意。”
“你还能记起别的什么吗?”
“嗯……先生,真的记不得了。”
“好吧,给你这半镑钱。如果往后你能回忆到更多内容,就来告诉我,你可以再拿半镑。晚安!”
“谢谢你,晚安,先生。”
约翰·克莱顿欢快地笑着出去了。福尔摩斯向我转过头来,耸了耸肩,带着失望的微笑。
“现在第三条线索也断了。”
他说道:“这个狡猾的家伙!他知道咱们是谁,知道亨利·巴斯克维尔爵士曾经找过我,在摄政街察觉到我发现了他,考虑到我会记下车号去找马车夫,因此他就留下了这个戏谑的口信。华生,我跟你说,这次咱们真碰上能和咱们好好较量一场的对手了。我已经在伦敦受挫了,但愿你在德文郡运气能比我好点,我真有点不放心啊。”
“不放心什么?”
“对派你去的这件事不放心。华生,这事非常棘手,而且可能还伴随着危险,这件事让我越来越厌烦了。是啊,亲爱的华生,你或许会笑我,但我要告诉你,只要你能平平安安地再回到贝克街来,我就再高兴不过了。”
在约定的周六,亨利·巴斯克维尔爵士和莫迪默医生都准备好了。歇洛克·福尔摩斯和我一道坐车到车站去,路上对我做了些临别的指示和建议。我们就按照预先的安排出发去德文郡。
福尔摩斯说道:“华生,我并不想做出太多的设想和怀疑去影响你的情绪,我只希望你把遇到的、看到的事实都详详细细地告诉我,并不需要进行归纳总结。”
“哪些事实呢?”我问道。
“看来可能与这案件有关的任何事实,尤其是年轻的亨利爵士和他的邻居们的关系,或是与查尔斯爵士的意外死亡有关的任何新的问题。前些天,我就亲自进行过一些查访,但是结果对于案情没有丝毫帮助。下一位法定的继承人詹姆斯·戴斯曼先生是一位年事已高、受人尊重的绅士,而且为人圣洁,品行善良,因此可以排除他的嫌疑。咱们已经将所有可能的人剔除了,剩下也就只有旷野里在亨利·巴斯克维尔周围的乡邻们了。”
“要不要先将百瑞莫这对夫妇辞掉?”
“如果你不想犯下大错的话就千万别这么做。倘若他们是无辜的话,这样就对他们太不公正了;假如他们真的有罪,这样一来,就不能责罚他们本来应该承受的罪过了。咱们只能先把旷野那些人列入嫌疑人的名单。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有一个通知消息的马夫,还有两个旷野的农民。虽然对于咱们的朋友莫迪默医生我是完全相信的,但咱们并不了解他的太太。生物学家斯泰普顿,还有他年轻动人的妹妹。另外,莱福特庄园的富兰克林先生,对于这个人我们还没搞清楚他的情况,还有其他一两个邻居,这些都是你需要加以留心的对象。”
“我会尽力而为的。”
“你带上武器了吧?”
“带了,我也觉得带着比较好。”
“当然,到那儿之后,你那把左轮枪应该时时刻刻不离身,更要随时保持谨慎。”
亨利爵士和莫迪默医生正在月台上等着我们呢。他们已经订下了头等车厢的座位。
“这几天你们有没有什么新的消息?”
“没有,我们什么消息都没有,”莫迪默回答说,“不过有一件事可以肯定,这两天我们出去时并没有被人跟踪。我们每次出去都会留心观察,谁也不可能逃出我们的眼睛。”
“你们一直在一起吧?”
“除了昨天下午。我每次进城总要花一天时间去消遣一下,因此我昨天整个下午都在外科医学院的陈列馆里。”
“我也到公园看热闹去了,但我们并没有遇到什么麻烦,也没什么奇怪的事。”巴斯克维尔说。
“无论如何,你们这样做还是太大意了,”福尔摩斯一脸严肃地摇着头说,“亨利爵士,我请求你在任何时候都不要单独行动,不然你会有大麻烦的。顺便问一句,你找到了另一只皮鞋了吗?”
“没有,先生,估计再也找不着了。”
“这真是一件有趣的事。好吧,再见!”当火车缓缓启动的时候,他说,“亨利爵士,在莫迪默医生给我们读的那个怪异而古老的传说中,有一句话应该是你务必要牢记的———不要在黑夜、罪恶势力嚣张的时候走过旷野。”
当我们已经离月台很远的时候,我回头望去,看到福尔摩斯仍一动不动地注视着我们。
这趟旅行既迅速而又愉快,在此期间,我和我两位朋友的关系更加亲密了,莫迪默医生的长耳猎犬也给我们带来不少乐趣。随着列车不断行进,棕色的大地逐渐变成红色,整齐的砖房也变成了石头建筑,红棕色的牛群在牧场里悠闲地吃着草,这里的气候湿润经常会获得丰收,草地青葱,菜园也非常密集。年轻的巴斯克维尔热切地向窗外眺望着,当他看到德文郡熟悉的风景时,不禁高兴地叫了起来。
“华生医生,自从离开家乡以后,我到过世界上很多地方,”他说道,“但从没有什么地方能和这里相比。”
“我所见到的每一个德文郡人都对他的家乡有无限的赞美。”我说道。
“不仅是这里的地理风光,连本地的人也都非同一般。”莫迪默医生说道,“你看我们这位年轻的朋友,就有着圆圆的典型卡尔特人的头颅,里面充满着卡尔特人强烈的感情。而可怜的查尔斯爵士的头颅则是一种非常稀有的典型,他的头骨一半像盖尔人,一半像爱弗人。在你离开巴斯克维尔庄园的时候,你还很小吧?”
“那时我的父亲住在南面海边的一所小房子里,所以我从来没有看到过这所庄园。我父亲去世时,只有十几岁的我就直接到美洲的一个朋友那儿去了。也就是说,对于这庄园,我也是第一次见到,而且我非常渴望看一看旷野。”
“是吗?那么你的愿望马上就能实现了,因为我们就要看到旷野了。”莫迪默医生一边说着一边将手指向了车窗外。
绿色的田园被分割成无数的方格,树顶随着地势连成低矮的曲线,在树林的另一边,一座灰暗苍郁的小山远远升起,山顶上的缺口形状奇特、参差不齐,从这里望去一片朦胧,如同虚幻。亨利静静地坐着,两眼一直盯住那里。他脸上的表情是那样的热切,是啊,这个地方与他有着多么大的关系啊。这块怪异的土地,多少年来一直由他的家族掌管着,处处都留有人们对这个家族的回忆,如今第一次踏上这片土地,他的心情怎能不激动呢?他穿着苏格兰式的衣服,说着带有美洲口音的英语,坐在一节普普通通的火车车厢里,但我越看他就越觉得他具有一个悠久而高贵家族中一家之主的气质了。在他身上的每一个地方都愈加显示出自尊、豪迈和力量。如果这次旷野之行真的会出现什么可怕和危险的事,他至少会是一个敢于担当、勇于面对的朋友。
几小时之后,我们便到站了。走下火车,一辆由两匹小马拉着的四轮马车在低矮的白色栏杆外面等着。我们的到来对于这个地方似乎是一件大事,连站长和脚夫都上来帮我们搬行李。在出口的地方,有两个穿着黑制服的、看样子像是军人一样的人倚着来复枪站在那里,两眼紧盯着我们走过去。在这个恬静、美丽而又淳朴的地方,见到这样的两个人不由得使我感到诧异。马车夫是个身材矮小、相貌粗野的人,他向亨利·巴斯克维尔行了个礼。我们上车后就沿着宽阔的大道飞驰而去了。大道的两侧是起伏不平的牧草地,穿过一片浓密的树荫,就看到了一些房顶呈人字形的老屋。在这古老而宁静的小村后面,便是一望无际的阴暗旷野了,几座参差不齐、形状险恶的小山零散地分布在里面。
我们的马车转入旁边一条岔路向上行驶,这里的路面可以用千沟万壑来形容,道路两旁的石壁上覆盖着潮湿的苔藓和枝叶肥厚的蕨类。夕阳的余晖照在色彩斑驳的黑莓上,发出点点闪光。我们穿过一座窄窄的石桥,沿着一条水流湍急的河流继续前行。我们走的这条道路位于密生着矮小的橡树和枞树的峡谷之中,沿着蜿蜒迂回的小河逆流而上。每过一个转折,年轻的亨利都会兴奋地往四周张望,并高兴地问我们各样的问题。在他看来,这里是新鲜而美丽的,但在我看来,这里却带着一些凄凉的味道和深秋的景象。小路被枯黄的落叶铺得满满的,就在我们行进的时候还有一些树叶从我们的头顶随风缓缓地飘落下来,车轮声也消失在这厚厚的落叶之中。这里的一切在我眼里似乎都是上帝撒在这位年轻的巴斯克维尔家族后裔回家路上的不祥礼物。
“啊!”莫迪默医生叫了起来,“那是什么?”
前面是一个陡斜的坡地,布满了石楠一类的灌木,这块地方处于旷野的边缘。在那斜坡的最高处,一个皮肤黝黑、面容严峻的士兵骑在马上,从我们这里看,像是一尊安放在高高碑座上的骑士雕像。他的马枪搭在向前屈伸的左臂上,注视着我们,好像已经做好了随时开枪的准备。
“那是干什么的啊,帕金森?”莫迪默医生向车夫问道。
车夫扭过身来说道:“先生,王子镇3天前逃走了一个犯人,狱卒们正在监视每一条道路上的每个车辆。但到现在不仅没有任何结果,反而让附近的村民都很不安。”
“啊,我知道,如果谁有他的消息并去通报的话,还能拿到5镑的赏金呢。”
“虽然是这么说,但老爷,跟可能会被人割断脖子的危险比起来,这5镑的赏金就太不值当了。你要知道,这可是一个极为凶狠的罪犯啊。”
“那他到底是谁呀?”
“他叫赛尔顿,就是那个堖厅山杀人案的凶手。”
对于那件案子我的印象非常深刻,整个暗杀的过程也极为残忍,因此这个案子也引起了福尔摩斯的兴趣。但后来也是由于他的行为残忍得让人难以置信,所以人们怀疑他的精神状态是否健全,最后免除了他的死刑。我们的马车爬上了斜坡,眼前便是那广袤的旷野,上面点缀着很多色彩丰富、光怪陆离的锥形石冢和奇形怪状的岩岗。一股从旷野上吹来的冷风袭在我们身上,使我们都不由得打了个寒战。在那个了无人烟的旷野上,这个凶恶的人,很可能像野兽一样,就隐藏在哪一条沟壑之中,他的内心早就被对那些摈弃他的那些人的憎恨充满了。毫无生气的荒野,冰冷入肤的寒风,阴沉压抑的天空,还有这个凶残冷血的逃犯,使这里愈发恐怖。即便是刚才还兴高采烈的亨利也沉默了,不禁把大衣裹得更紧了些。
那个丰饶的村庄被我们甩到了后面,我们向后望去,河流在夕阳斜照下如同流动的金色丝绸,红色的初耕土地和宽广的密林都在黄昏的余晖中闪烁着光亮。前方红褐色和墨绿色的倾斜道路上随意竖立着巨大的石头,周围的景色也显得愈加萧瑟和荒凉了。旷野里的一处小石房子掠过我们的视线,石头砌成的墙壁上没有任何的遮掩。我们向下俯望,忽然看到了弧度圆滑的凹地,那里分散长着几片弯曲的橡树和枞树林,因经年累月被狂风吹打而稀落矮小。两个又细又高的塔尖从树林的顶上伸出。车夫用鞭子指了指说道:“那就是巴斯克维尔庄园了。”
亨利·巴斯克维尔从车上站了起来,目光炯炯、神情激动地望着,很快我们便来到了庄园的门口。由铁条构成的复杂而奇异的花纹编织成了一个大门,门的两边各有一根因布满苔藓而显得肮脏的柱子,长久的风吹雨淋让它们锈迹斑斑,一个石刻的野猪头被装在柱顶,这是巴斯克维尔家特有的风格。黑色花岗岩构成的门房已经坍塌,一根根光秃的椽木露在外面。可是它的对面却是一座刚建成一半的新建筑,那是查尔斯爵士在不久之前计划修建的。
大门内有一条同样铺着厚厚落叶的小径,车轮继续悄无声息地行进在上面,两旁老树的枝干在我们的头顶上相互交错,搭建成了一条自然而阴暗的拱顶通道。穿过这条长长的车道,我们便看到了尽头一座如同幽灵一般的房屋在暮色中闪光,巴斯克维尔又不由得打了一下寒战。
“我的伯父就是在这里去世的吗?”他低声问道。
“不,是在水松夹道那边。”
这位年轻的庄园主人眺望着四周,脸色异常抑郁、阴沉。
“住在如此阴森压抑的地方,怪不得我伯父总会觉得要发生不幸了。”他说道,“这样的环境任何人到这儿都会感到恐惧吧?我决定在6个月内将这里装上1000盏各式闪亮的电灯,让它焕然一新,到时恐怕你就认不得这个地方了。”
这所房子现在就在我们面前了。这里光线暗淡,但我还是能看出中央的这一幢楼房非常的坚实,一条走廊突出在前面。房子的前面,除了窗户和盾牌形的标志徽章外,整个墙壁都被满满的常春藤覆盖着,看上去像是在墨绿色的帷幔上打了一个个补丁。这座中央建筑的顶上有两座古老的塔楼,许多的瞭望口和枪眼分布在上面。两座样式较为新颖的黑色花岗岩翼楼分别建在塔楼的左右两侧。窗棂坚实的窗口照射着暗淡的光线,一条黑色的烟柱从陡峭而倾斜的屋顶烟囱里喷出。
“欢迎!欢迎!亨利爵士,欢迎你到巴斯克维尔庄园来!”
一个个子高高的男人走了出来,为我们打开了车门。同时从厅房的淡黄色灯光中又走出一个女人,她帮着那个男人一同卸下了我们的行李。
“亨利爵士,我的太太在家着急地着我呢,如果我现在马上回家你不会介意吧?”莫迪默医生说道。
“还是等会儿吃过晚饭再走吧。”
“不,我得马上回去了,家里还有很多的事在等着我做呢。本来我应该留下来陪你看一看房子,但现在有百瑞莫,他是这里最好的向导了。再见吧,不管是白天还是深夜,只要我能帮上忙,你可以随时去叫我。”
亨利爵士和我走进大厅时已经听不到马车的车轮声了,随后是一声沉重的关门声。这个房子确实高大而华美,巨大的椽木密密地排着,因年代久远已经变成了黑色。木柴在巨大的壁炉里燃烧着,发出噼啪的声响,而壁炉的前面则是一座高高的铁狗雕像。由于长时间的乘车和那几股凉风所致,我和亨利爵士浑身都有些麻木了,便伸手到壁炉旁烤火。我们向四周看了一下,看到狭长的窗户上装着古老的彩色玻璃,鹿头的标本和墙上挂着的盾形徽章,整间屋子在中央大吊灯柔和的光线中,都显得有些阴沉和压抑。
“就像我之前想象的那样,”亨利爵士说道,“一个古老的家庭应有的景象这里都有了。我的家族世世代代在这个大厅里生活了500年,一想到这些就不免让我感到心情沉重。”
我看到,他有一次环顾四周的时候,脸上又重新燃起了热情。灯光把他长长的身影投在墙壁上,黑黝黝的天花板同它连在了一起,如同在他的头顶上张开了一座天棚。百瑞莫把行李送进我们的房间之后,便过来找我们了。他是个气质出色、面貌俊朗的人,身材挺拔,黑色的胡须也修剪得非常整齐。他是受过良好训练的仆役,用他特有的服从态度站在我们的面前。
“爵爷,你希望马上用晚餐吗?”
“已经准备好了吗?”
“很快就能准备好,只需要几分钟。热水在你们的屋里已经准备好了。亨利爵士,在你做出新的安排以前,我和我的妻子非常愿意在这儿侍候你,但你一定明白,在这种新的情况下,或许这所房子里需要更多用人。”
“什么新的情况?”
“你是知道的,查尔斯爵爷之前一直过着非常隐遁简约的生活,所以只需我们两个人就可以照顾他了,但你当然希望能有更多的人和你一起住在这里,所以你要对家事情况做出新的调整。”
“你的意思是你们想要辞职吗?”
“爵爷,自然是在你的生活非常安定之后才行。”
“但是你们一家不是已经和我家的人共同生活了好几代吗?如果我刚住进这里就将这份由来已久的家庭联系割断了,那我真要感到遗憾了。”
这位管家白皙的面孔上显出情感激动的神色。
“我和我的妻子也很不舍得。说实话,爵爷,对于查尔斯爵士,我们两人都是非常敬爱,他的死既让我们悲伤也使我们非常震惊,这里的一切都让我们感到心中十分痛苦。我想如果继续留在巴斯克维尔庄园,我们的内心就再也得不到安宁了。”
“那你的打算呢?”
“爵爷,如果我们做点儿生意,我相信我们一定可以成功的。查尔斯爵爷的慷慨给了我们可以这样做的可能。不过现在,爵爷,我最好还是先领你去看看房间吧。”
一段双叠楼梯通向在这古老厅堂上部的装有栏杆的方形游廊。整个建筑由中央厅堂伸出的两条长长的甬道贯通着,所有的房间都在这两条甬道上相对而开。
我和巴斯克维尔的房间在同一侧,而且是相邻的。这些房间的样式要比大楼中部的那些房间新很多,墙上贴着颜色鲜明的墙纸和很多点亮的蜡烛,这些多少将我们初到这里时那种阴郁的感觉消除了一些。
但当走进餐厅时,我们发现这间长形的屋子又是一个阴暗所在。这间屋子分成高低两块区域,家里的主人和客人们在较高的部分用餐,较低部分则是用人们吃饭的地方。我们的头顶是乌黑的梁木,和被熏黑了的天花板,在餐厅另一端的高处还有一个演奏廊。可以想象,在一排一排盛燃的火炬光亮中和一曲婉转而古老的宴乐下,这里将会是一片其乐融融的景象。可是现在呢?墙壁上是一排身穿各式服装的祖先画像,从伊丽莎白女皇时代的骑士,一直到乔治四世皇太子摄政时代的纨绔公子,他们都用深沉的目光注视着我们,而我们这两位穿着黑色衣服的绅士,坐在灯罩投下的不大的光环里,说话的声音都变得很低、谨慎,感觉很是压抑。我们几乎没有说话,很庆幸的是这顿饭总算是吃完了,我们可以到一间风格新颖的房间去抽支烟。
“说实话,我一点都不觉得这是一个令人很愉快的地方,”亨利爵士说道,“我原以为我能逐渐习惯这里的生活,但现在我总觉得这里的一切都让我感到很不舒服。我的伯父一个人住在这样的房子里,难怪要心神不宁了。如果你愿意的话,咱们今晚还是早点睡吧,或许清晨能让咱们感觉轻松愉快一些。”
于是我们便回到各自的房间。
今晚的风似乎要越刮越大了,我拉开了窗帘向外眺望。窗外便是厅前的草地,再远是一些在风中晃动呻吟的树丛。半圆的月亮在飞快穿行的云层中时隐时现。借着惨淡的月光,我看到了树林后面那被风雨侵蚀的、参差不齐的山冈和阴森无际的旷野。我拉上了窗帘,觉得我那时对此地的印象和在没到这里之前的印象非常一致。
但这并不是我对这里最后的印象。虽然我十分疲倦,但却辗转反侧怎么也睡不着。这座古老的房屋死一般的沉寂,时间一点一点地过着。突然间,有一个声音透过这死寂的黑暗清晰而明确地传进了我的耳朵。啊,是一个女人抽泣的声音,像是被极大的悲痛折磨着,但又强忍着不想发出哭声的哽噎和喘息。我立刻从床上起来,闭上眼睛专注地听着声音的来源。不是在别处,可以肯定地说,就在这所房子里。我紧绷着每一根神经等了半小时,但之后除了时钟的嘀嗒声和夜风吹过墙外常春藤的沙沙声之外,再也没有别的声音了。
第二天清晨的景色清新而美丽,这也让我们抑郁的情绪得到了缓解。当巴斯克维尔爵士和我一起在餐厅用早餐时,阳光从高高的窗棂中散射进来,透过盾徽形的彩色玻璃投射出一片片和煦的阳光,深色的护墙板也在金色的阳光下发出青铜色的光辉。这与昨晚那间在我们的心灵上留下阴郁暗影的屋子有天壤之别。
“我想这不是房子的错,只能怪咱们自己,”亨利说道,“昨天咱们长途劳顿,黄昏的空气也让我们感到寒冷,所以才会对这地方产生不好的印象。现在咱们得到很好的放松,心情也焕然一新,所以就感到这里的环境令人愉快了。”
“但我觉得这不仅仅只是心情的问题,”我说道,“昨天夜里,你有没有听到一个女人的哭泣声?”
“好像有,我迷迷糊糊地听到过哭声,但过了一会儿就再没有听到了,所以我一直认为那是在做梦。”
“当时我并没有睡,听得非常清楚,确实是一个女人的哭声。”
“咱们得把这件事搞清楚。”他摇了摇铃,把百瑞莫叫了过来,问他是否知道昨晚的哭声是怎么回事。我看出百瑞莫在听到这个问题之后,脸色变得很是苍白。
他回答道:“亨利爵爷,这所房子里只有两个女人,一个是睡在对面厢房里的女仆,另一个就是我的妻子了。但我可以保证,我的妻子昨晚并没有发出过哭声。”
早饭之后,我碰巧在长廊上遇到了百瑞莫太太,她是个体格高大、身材有些丰满、神色冷淡的女人,阳光照着她的脸,嘴角显出严肃的表情。她望了我一眼,我可以很明显地看出她的两眼都是红肿的,昨晚就是她在哭泣,也就是说她的丈夫撒了谎。但他为什么要冒着可能被主人发现的危险故意隐瞒呢?还有,是什么让她哭得那样伤心?在这仪表不凡、面容俊朗、留着黑色胡须的管家周围,似乎有着神秘而凄惨的气氛。他是第一个发现了查尔斯爵士尸体的人,而且几乎所有关于那位老人如何一步步走向死亡的介绍都是从他那里得知的。可能吗?在那辆马车里跟踪亨利爵士的那个人是百瑞莫?胡须很可能是相同的。
但马车夫明明说那个人身材并不算高啊,难道是车夫的印象有错?要想弄清楚这一点,首先就需要去找格林本的邮政局长,弄清那封电报是否确实是当面交给百瑞莫的。不管得到怎样的答案,至少我有了一些能向福尔摩斯报告的事。
早餐之后,利用亨利爵士不得不查看众多文件的时间,我便出去了。能出来散散步真的令人非常愉快,沿着旷野的边缘走了4英里之后便来到了一个荒凉偏僻的小村子,村子里有两座相对高大的房子,后来得知一个是旅店,另一个就是莫迪默医生的房子了。那位邮政局长先生同时兼任着这个村子的食品杂货店老板,他对那封电报记得很清楚。
他说道:“我敢肯定,先生。我是完全按照来电的指示派人将那封电报交给百瑞莫先生的。”
“谁送去的?”
“是我的孩子詹姆斯。嗨,詹姆斯,上星期是你把那封电报送给百瑞莫先生的吧?”
“是的,父亲。”
“是他亲自收的吗?”我问道。
“啊,百瑞莫太太说他正在楼上,所以我没能亲自交到他手里,但我把它交给了他的太太,她也说马上会送给百瑞莫先生。”
“这么说你并没有见到百瑞莫先生?”
“是的,先生,我不是说了吗,他在楼上。”
“既然你没有看到他,你怎么确定他就在楼上呢?”
邮政局长有些生气地说道:“噢,他的妻子当然知道他在什么地方啊!就算是那封电报没交到他的手里或者发生了任何差错,也应该是百瑞莫先生自己来质问啊。”
看来想继续从这里得到什么有价值的东西是没希望了,但至少有一点很清楚,就是我们现在还不能证明百瑞莫当时没去过伦敦。如果他就是最后看到查尔斯爵士还活着的人,如果他就是那个跟踪亨利爵士的神秘人,那又怎么样呢?他是出于个人阴谋还是受人指使的呢?谋害巴斯克维尔家的人对他有什么好处?那封贴成的警告信是他做的呢,还是某个想要阻止他阴谋的人做的呢?
亨利爵士所说的那种情况倒是一种可能的动机:如果这个庄园一直没有主人的话,那么他们夫妇就能得到一个永久而舒适的居所了。但就这样一种动机又和如此深谋远虑、复杂而细致的阴谋计划很不相称。福尔摩斯也曾说过,这是他遇到过的最为复杂神秘的案子。我独自沿着灰白的道路往回走,心里默默地祷告着,希望福尔摩斯能尽快处理好手头的工作,到这儿来卸下我肩头这份沉重的责任。
忽然身后传来一阵跑步声,而且有人喊着我的名字,我想一定是莫迪默医生吧。我转过身去,惊奇地发现向我追过来的竟是一个陌生人。这人身材矮小,体型较瘦,长着淡黄色的头发,面貌端正,胡子刮得很干净,有三四十岁的样子。他穿着一身灰色衣服,戴着草帽,一只薄薄的植物标本匣挂在肩上,手里还拿着一把绿色的捕虫网。
“华生医生,希望你原谅我的失礼冒昧,”他喘着气跑到我面前说道,“在这片旷野里,大家的关系都非常亲密,彼此相见,也不用等到正式的介绍。我想咱们的朋友莫迪默医生应该跟你提到过我的姓名,我就是住在梅林比的斯泰普顿。”
“从你的标本匣和捕虫网上我就明白了,”我说道,“因为我早就知道斯泰普顿先生是一位生物学家。但你是怎么会认识我呢?”
“你刚才从莫迪默医生家窗外走过时,我正在他那里,他就把你指给我看了。因为咱们回去时同路,所以就赶上来跟你正式认识一下。亨利爵士来了之后一切都还好吧?”
“谢谢你的关心,他很好。”
“在查尔斯爵士去世之后,我们都很担心亨利爵士不愿继续住在这里。毕竟让一位有钱的人住在这样一个偏远落后的地方,确实不太合适。但是,用不着我多说,他能否继续留下来对我们这个鄙陋的小地方来说确实有着重大的关系。我想,亨利爵士应该不会相信一些什么迷信的谣传吧?”
“我想大概不会吧。”
“你一定也听说过那个关于巴斯克维尔魔鬼似的猎狗传说了吧?”
“是的。”
“在这样一个文化落后的地方,村民们都太容易轻信迷信之类的传闻了!他们每个人都发誓说,确实见过这片旷野里的那只生物。”虽然他说这话似乎是在说笑,但我仍能看出来他对这件事情的态度是非常认真的。
“这个传言在查尔斯爵士的心理上产生了很大的阴影。我相信,他就是因为这件事才发生那样的不幸的。”
“为什么这么说?”
“那段时间他的神经已经紧张到极致了,甚至到了一看见狗就会对他那脆弱的心脏产生致命影响的程度。我估计当晚在水松夹道,他就是突然看到了什么类似的东西。我很敬爱那位老人,我也知道他的心脏很弱,所以过去我常担心会发生什么意外,唉。”
“这一点你是怎么知道的?”
“是莫迪默告诉我的。”
“那么,你认为当时是一只狗在追着查尔斯爵士,使他产生了恐怖的幻觉,结果他就被吓死了吗?”
“除此以外你还有什么更好的解释吗?”
“我并不能做出什么结论。”
“那福尔摩斯先生呢?”
听到这句话一下子让我有些紧张起来,但是从斯泰普顿先生沉稳而温和的脸上,我知道他并不是故意要让我惊讶。
“我们不可能假装不认识你们,华生医生,”他说道,“你写的那些关于案件侦探的文章我们早就看过了,而且你们两个人联系密切,你不可能做到只称赞你的朋友,却不经常提到你自己。当莫迪默对我谈起你的时候,他也无法否认你的重要性。现在既然你已经出现在这里,那么显然是福尔摩斯先生也已经对这件事发生了兴趣。而我呢,当然也就很希望知道他对这件事又有怎样的看法了。”
“这个问题恐怕我还回答不了。”
“请原谅我冒昧地问一下,他能否亲自来这儿呢?”
“他现在还在城里忙着另一个案子,恐怕还不能过来。”
“那真是太遗憾了!如果他在这儿的话或许能对这件事做出一些合理的解释。华生医生,如果有什么能对你的调查有帮助,请你尽管差遣好了,我非常乐意效劳。如果你告诉我你的什么疑问或是你的调查方法,或许我能马上给你一个有价值的建议或有利的协助呢。”
“请你相信,我只是来这里拜访我的朋友亨利爵士的,而且我也不需要任何协助。”
斯泰普顿说道:“啊,你能保持这样的小心谨慎我非常理解。你说得很对,我真是有些多管闲事了。我向你保证,今后不会再提这件事了。”
我们从大道上转向了一条狭窄的小路,迂回曲折地穿过旷野。右侧是早已成为花岗岩采石场的小山,这里山石陡峭,乱石密布,向着我们的一面石缝中长着蕨类和荆棘的暗色崖壁,一片灰色的烟雾在远处的山坡上飘荡着。
“顺着这条小路再走一会儿,就能到梅林比了,”他说道,“也许你能抽出1小时到我家坐坐,我很愿意向你介绍一下我的妹妹。”
我首先想到的是我应该去陪着亨利爵士了,但想到出门时那堆了满满一桌子的文件和证券,在这些事上显然我帮不到他什么忙,而且福尔摩斯临走前还特意嘱咐过,要留心考察旷野上的邻居们,所以我就欣然接受了斯泰普顿的邀请,随他一起向梅林比走去。
“不可否认,这片旷野确实是个奇妙的地方,”他一边说着,一边环顾着周围的景色,“在这里有着绿色海浪般绵延起伏的丘陵和像是被海风吹起的浪花般参差不齐的花岗岩山巅。住在这里你永远都不会感到厌倦,旷野里那些隐秘之处非常奇妙,你简直就无法想象那里的宽广和神秘。”
“这么说,你对这片旷野非常了解喽?”
“我才在这里住了两年,这里的乡民还叫我新来的呢。我们来的时候,查尔斯爵士也刚住下没有多久。我的专业和兴趣促使我对这里的一切都很乐意做细心的观察,所以我想虽然我来的时间并不长,但应该没有多少人能比我对这里更加了解了。”
“要想把这里弄清楚很难吗?”
“是的。就说这个北面的大平原吧,中间有几座形状怪异的小山。你能看出它们有什么特别的吗?”
“如果想要纵马驰骋的话,这里会是一个极佳的好地方。”
“你能想到这些非常正常,但已经不知道有多少怀着这种想法的人在那里送命了。你看见那片水草丰茂的草地了吗?”
“看到了,那里好像是最为肥沃的地方。”
斯泰普顿大笑着说道:“那就是大格林本沼泽。在那里只要一步不小心,无论人还是牲畜都会被沼泽吞没。昨天我还看到一匹小马陷到了中间的泥潭里,再也没有出来。就算是在干旱少雨的季节,要想穿过那里也是很危险的,如果是在雨水丰沛的时候就更加可怕了。不过我却能通过那片沼泽中心的道路,并且安全地回来。天哪!又是一匹倒霉的小马陷进去了。”
这时,我看到有个棕色东西在那片油绿的草丛中上下翻滚着,脖子挣扎着向上伸着,随后发出一阵绝望痛苦的长鸣,可怕的吼声在旷野里回荡着。吓得我不禁浑身的毛孔都紧缩起来,但斯泰普顿似乎要比我镇定许多。
他说道:“没希望了,它已经被淤泥吞没了。两天时间就有两匹马葬送在这里,今后还不知道要有多少牲畜会陷进去呢。因为在干旱的季节里它们经常在那里奔跑,但它们并不知道雨后的那里是多么的危险。大格林本沼泽真是个糟糕的地方。”
“但是你可以穿得过去,对吗?”
“是啊,我在那里找到一条小路,不过只有动作灵敏的人才能走得过去。”
“既然那个地方那么危险,你为什么还要进去呢?”
“你看到那边的小山了吗?它常年被那可怕的、一般人无法通过的沼泽所包围,就如同一个与世隔绝的海上孤岛。如果能到那里的话,就会找到许多稀有的植物和蝴蝶呢。”
“啊,哪天我也去碰一碰运气。”
他突然带着惊讶的表情望着我说:“求你千万打消这个念头,我敢说你很难能活着从那里回来的,如此就等于是我杀了你啊。那里有许多错综复杂的地标,我是靠记住它们才能到那里去的。”
“天哪!”我喊了起来,“这是什么声音?”
一声低沉、悠长、凄惨而难以用语言来形容的呻吟声在整个旷野回荡起来,可是无法判断是从什么位置发出来的。那模糊的呻吟声逐渐明显,最后如同深沉的怒吼,再后来是有规律的哼声,而且似乎还带着一丝哀伤。斯泰普顿面带好奇的表情望着我。
“旷野真是个奇怪的地方!”他说道。
“你知道那是什么吗?”
“当地的农民们说那是巴斯克维尔的猎狗在寻找它的猎物。我曾经听到过一两次,不过这么大的声音还是第一次听到。”
我心里不由得不安起来,向着这片广阔的原野又环顾了一遍,除了有一对硕大的乌鸦在我们背后的岩岗上大叫之外,再没有别的动静了。
“你是个受过高等教育的人,应该不会相信这些荒谬的言论吧?”
我说:“你觉得这种奇怪的声音是从何而来的呢?”
“泥潭也会发出奇怪的声音来。比如进入了大量的空气,或是淤泥向下挤压,抑或是别的什么原因。”
“不,那声音是一种动物发出来的。”
“啊,也许吧。你听过鹭鸶叫吗?”
“没有,从来没有听过。”
“在英国有一种近乎绝种的稀有鸟类,不过在旷野里还存在着。是的,如果刚才我们听到的就是绝无仅有的鹭鸶的叫声,也是极有可能的。”
“我从来没有听到过这样可怕、奇怪的声音。”
“是啊,这个地方确实可怕而又神秘。你看小山那边,你说那是些什么东西?”
在那个陡峭的山坡上到处都是用灰色石头围成的圆圈。
“那会是什么,羊圈吗?”
“不,不,那可是咱们敬爱的祖先生活过的地方。在史前时期,有很多人都住在这片旷野里,因为在那时之后再没有人在那里住过,所以那里还保持着当时的面貌。你看到的圆圈是缺了房顶的小屋子,如果你能进去看看,还能看到他们的生活器具呢。”
“这么说来它的规模还真不小呢。人们什么时期在那里住过?”
“大约在新石器时代,确切的年代无法考证。”
“他们那时干些什么呢?”
“他们过着放牧的生活,当石斧被青铜的刀代替的时候,他们就学会了开掘锡矿。对面山上的壕沟,就是那时遗留下来的痕迹。华生医生,你会发现这片旷野确实有很多很特别的地方。噢,对不起,请稍等!一定是赛德罗拜德大飞蛾。”
一只不知是什么种类的东西从路中间翩翩地飞了过去,一瞬之间斯泰普顿便扑了上去。我真没想到他那消瘦的身体会有那样的力量和速度。使我更为吃惊的是,那只飞蛾竟一直向大沼泽飞了过去,而这位生物学家却一步不停地挥舞着网子在一丛丛小树中间跳跃着追了过去。他穿着灰色的衣服,加上不断上下左右跳跃前进的动作,让他本身就像是一只灰色的大飞蛾。我既非常佩服他敏捷的身手,也非常担心他会在那复杂危险的沼泽中有什么意外,我就这样怀着复杂而忧虑的心情站在那里看着那跳跃的身影。这时一阵脚步声传来,我转过身去,看到离我不远的路边有一个从梅林比所在方向过来的女人,因为那个方向地势较低,所以直到她走得很近时我才看到。
我相信这就是那位斯泰普顿小姐了,因为在这片旷野里并没有很多可以称得上是太太或小姐的人,而且我还记得福尔摩斯曾说过她是个极为美丽的女人,现在看来她确实不是一般的美丽。他们兄妹之间的相貌有着明显的不同:斯泰普顿的肤色适中,长着淡色的头发和灰色的眼睛;而她的肤色却比任何英国女人的都要深一些。她身材修长而完美,衣着高贵,仪态万千,天生一副美丽而冷艳的面孔,感性的双唇和动人的黑色双眸又为她增添了一份温柔和热情。这样一位美丽的女人突然出现在一条寂静的旷野小路上,估计会被人误认为是一个奇异的精灵吧。
在我转过身来的时候,她一边看着她已经跑出去的哥哥,一边快步地向我走了过来。我摘下帽子正要做一下介绍,她那脱口而出的话却令我不免惊异。
“快回去!”她说道,“马上回伦敦去。”
我不解地站在那里盯着她。她看着我,眼睛里有着火焰似的光芒。
“你为什么要让我回去呢?”我问道。
“这个我不能告诉你。”她的声音很低但极为恳切,“但看在上帝的分上,请你赶快回去吧,再也不要来这片旷野了。”
“但我才刚来到这里啊!”
“真是的,你这个人怎么这样啊!”她叫了起来,“你难道听不出我说的这些是为你好吗?快回伦敦去!今晚就走!不管怎样都要离开这个地方!嘘,我哥哥来了!我跟你说过的话,千万不要跟他提起。你能把那边的兰花摘给我吗?在这片旷野上有很多兰花,如果你能来得再早一些,就能看到它们的美丽了。”
斯泰普顿已经放弃了去追那只飞蛾了,他气喘吁吁地走了过来,由于剧烈运动,脸色都通红了。
“啊哈,是贝莉尔啊!”他说道。
虽然看起来他很亲切,但在我听来似乎他的语调并不热诚。
“啊,杰克,你一定很热了吧?”
“是啊,我刚才去追一只赛德罗拜德大飞蛾了,这是晚秋季节极为少见的一种,不过可惜的是我竟没能捉到。”他说话时漫不经心,眼睛在我和贝莉尔的脸上来回看着。
“我想你们已经相互介绍过了吧?”
“是啊,我正和亨利爵士说,他来得太晚了,错过了旷野上美丽的兰花。”
“啊?你以为这位是谁呀?”
“这不是亨利·巴斯克维尔爵士吗?”
“哦,不是的,”我说道,“我只是爵士的一个朋友,我叫华生,是一名医生。”
她那美丽的脸庞不由得因为懊恼而泛起了红晕。“我竟然把他当成了另一个人还跟他聊起天来,唉。”她说道。
“呵呵,没关系,你们也并没有说多长时间啊。”斯泰普顿说话时仍用怀疑的眼光看着我们。
他的妹妹说道:“我并没有把华生医生当成外人,而是把他当作本地住户一样跟他说话的,兰花倒是没有多大关系。但既然来了,你不想看一看我们在梅林比的房子吗?”
我们走了没多久就到了一所房子前,在这个广袤的旷野上显得有些孤独。在这片地方还很繁荣的时候,这里是一所牧人的农舍,现在经过了修整,成了一幢新式的住宅了。房子的四周围绕着果园,但那些果树也像旷野里的那些一样长得稀落而矮小,这地方同样显出一种阴郁的色彩。一个衣着陈旧褪色的老仆人把我们引了进去,这位老先生看起来怪异、干瘦,倒和这所房子非常搭配。屋子很大,室内整洁高雅的装饰也显示出这里主人的气质。我不禁感到奇怪,是什么原因使这位拥有高深文化的绅士和这位美丽的女士到这样一个绵延无尽的荒凉地方来住的呢?
“我们会住在这个荒芜奇怪的地方让你很不解吧?”他似乎看出了我心中所想的问题,“但我们却在这里生活得很快乐,不是吗,贝莉尔?”
“是的,很快活。”她说道。
但我可以听出来,她的语调显得很勉强。
斯泰普顿说道:“我曾在北方办过一所学校。虽然那种工作对我这种性格的人来说,会有些枯燥乏味,但能和年轻的学生们生活在一起,帮助他们、培养他们,并让他们拥有良好的品行和心灵,这对我来说是很可贵的。但没想到我们时运不济,在一次学校发生的严重传染病中,有三个男孩去世了。经过这次打击,我的资金大部分都赔了进去,学校再也没有恢复起来。对于那些资金我本来并不在意,只是失去了跟孩子们一起生活的乐趣让我有些郁郁不欢。我对动物学和植物学有着强烈的爱好,我在这个地方发现了很多可以供我进行研究的材料,而且我妹妹对自然和研究有着深切的热爱。华生医生,我看得出来,所有这一切在你看到我们窗外的旷野时,你就已经明白了。”
“我确曾想到,这里的生活对你可能是充满趣味的,但对你妹妹可能有些枯燥。”
“不,不,我一点都不感到枯燥,”她赶快辩解道,“这里有很多的书和值得我们研究的工作,而且我们还有着有趣的邻居。比如莫迪默医生,他就是这一带最有学问的人了!还有可怜的查尔斯爵士,他也曾经是我们可亲的同伴。我们对他都非常的敬爱,现在更是对他有着无以言表的怀念。华生医生,你觉得我今天下午是否应该冒昧地去拜访一下亨利爵士呢?”
“当然,我想他见到你一定会很高兴的。”
“那么,就请你顺便跟他提一下我妹妹的意思吧。也许我们能给他提供一些帮助,让他更快地适应这里的生活环境。华生医生,你愿意到楼上去看一下我收集的鳞翅类昆虫吗?那可是英国西南部最完整的一套了。等你看完的时候,应该就可以吃午饭了。”
可是,这时我一心只想回去陪着亨利爵士。阴郁的旷野、丧命小马和传说中巴斯克维尔猎狗可怕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叫声,所有的这一切都让我深感忧伤和不安。同时还有斯泰普顿小姐那清楚、肯定的警告。她当时说话的态度是那样的急切和诚恳,想必这警告之后必然有着极为重大的理由。我委婉地推脱了午饭的邀请,立刻顺着来时的小路返回巴斯克维尔庄园。
看来对道路比较熟悉的人确实能找到捷径,在我还没有走上大路的时候,我就吃惊地看到了斯泰普顿小姐已经坐在小路旁边的一块石头上等着我了。她两手叉着腰,呼吸还没有平复,脸上也泛出了红晕,显然是一路跑到这里来的。
“华生医生,为了能追上你,我甚至连帽子都没有来得及戴就一口气跑来了。我不能出来太久,不然我哥哥就要因为找不到我而担心了。对我犯下的愚蠢错误,我向你深表歉意,我竟把你当成了亨利爵士。我说的那些话跟你没有丝毫关系,请你把它忘掉吧。”
“但我怎么可能忘掉呢,斯泰普顿小姐?”我说道,“亨利爵士是我的朋友,对于他的安危我是非常关心的。请你告诉我吧,为什么那么急切地要让亨利爵士离开这里?”
“那些只不过是一个女人一时的想法而已,华生医生。如果你是一个了解我的人的话就会知道,我并不是一个能对我所有的言行都做出合理解释的人。”
“不、不对,斯泰普顿小姐。我清楚地记得你那颤抖的语调和急切的眼神。哦,请你坦白地告诉我吧,自从我一踏进这里,就好像身处于那个大格林本沼泽一样了,到处都是树丛、谜团和看不到的陷阱,如果没有人指出一条出路的话我就会深陷其中的。告诉我你真实的意图吧,我发誓一定会代你转告给亨利爵士的。”
她的脸上出现一种犹豫不决的表情,但很快又目光坚决地对我说:“华生医生,你想多了,我哥哥和我听到了查尔斯爵士不幸的消息之后,都极为震惊。因为他最喜欢穿过旷野到我们这里来散步,所以我们和这位老人相交甚厚。那个噩运的传说对他心理的影响很大,在这悲剧发生之后,我也很自然地觉得那个传说似乎并非空穴来风。现在当又有这个家族的人住到这里的时候,我就非常担心,恐怕那个噩运又降到这个无辜的人身上,所以才糊涂而又冒失地拦住了你,说了那些荒唐的话。”
“但你所说的危险又是什么?”
“你是知道那个猎狗传说的吧?”
“我知道,但我认为那件事完全不可信。”
“但我相信啊。如果你真能影响到亨利爵士的话,就请你把他从这个对他们家族极为危险的地方带走吧。世界那么大,干吗非要住在这个危险的地方呢?”
“但这就是亨利爵士的性格,正因为知道这是个危险的地方,他才要到这里来的。除非你能为我提供一些比较具体的材料,不然我恐怕很难让他离开这里。”
“我无法说出什么具体的东西,因为这本身就是一个无法用具体东西来证明的事。”
“那我再问你一个问题,斯泰普顿小姐。如果说当初你对我说那些话的目的不过如此的话,为什么你却不想让哥哥听到呢?这里面不存在值得他反对的地方啊。”
“因为他认为有人住在那个庄园的话,会对旷野上的穷人很有帮助,所以我哥哥不希望他离开。如果他知道我在劝亨利爵士离开这里的话,可能会非常生气的。现在该说的我都说了,我得回去了,不然出来太久他就会猜到我又跑来找你了。再见吧!”
说完她就马上转身离开了,没过一会儿身影就消失在乱石之中,而我则怀着莫名的恐慌急忙地往巴斯克维尔庄园赶。
从那之后,我就开始按照事情发生的前后,给福尔摩斯写信说明这里的情况,并抄录了一份。虽然丢失了其中一篇,但我保证,现在所写的内容是完全可信的。如今,我仍很清楚地记得那些可悲的事件,从这些信上,就能看出我当时心中的不安与怀疑。
亲爱的福尔摩斯:
想必你已经通过我之前发的信和电报了解了这里所发生的一切。一个人在这里待得越久,他的心神就越会受到这广袤而充满可怕与神秘的旷野的影响。而旷野的中心完全是一片原始的状态,根本找不到一丝现代文明的痕迹。在你散步的时候,四周都是古老居民所遗留的房屋,和那些古老的坟墓,以及用来标明庙宇之所在的巨大石柱。当你走进那些古老简陋的石屋时,你将忘记你所处的年代。如果你看到一位身穿兽皮、毛发浓密的原始人手中拿着绑有石头箭头的弓箭,从低矮的洞穴里爬出来时,你会觉得他的出现是如此自然,而你本身倒是不合时宜的。虽然这里的土地是如此的贫瘠,但居住得却是那样稠密。虽然我不是个考古学家,但我可以猜想,他们是不喜欢争斗而被其他种族蹂躏,被迫接受了这块本来荒无人烟的地方。
显然,我所说的这些都与你要我来的目的毫无关系,而且像你这样最讲求实际的人,一定会觉得这是那么的乏味。我还记得有一次咱们谈论地心说与日心说时,你的那种漠不关心的态度。那我还是向你汇报一些关于亨利·巴斯克维尔爵士的事情吧。
我之所以前些天没有给你发任何的报告,是因为还没有发生什么值得报告的重要情况。但是近几天却发生了一件很惊人的事情,现在我就将事情的详细情况报告给你。首先,我必须让你了解一些与整个情况有所关联的事情。
其中之一就是关于旷野里的那个逃犯。他从这里逃跑已经两个星期了,在这期间没有人看见过他,也没有听到过关于他的消息。他应该已经走远了,这对本来彼此相距很远的本地居民来说是一个好消息。因为很难想象,他能在这个荒芜凄冷的旷野里待上这么长时间。当然,如果只考虑躲藏这个问题,那么对他来说却是非常容易的,这里遗留下的任何一所石头小房都能为他提供很好的藏身之处。但除非他靠捕杀旷野里的羊生存,否则他在这里没有任何可以吃的东西。因此,我们认为他已经走远了,而这些曾因他的逃窜而惶恐不安的农民也可以稍微喘口气了。
我们四个健壮的男人生活在一起,相互照应,所以还是很安全的。但我不得不说的是,一想起斯泰普顿那一家,我的心里就非常不安。他们住的地方方圆几英里都没有任何人,家里只有他们兄妹二人和一个女仆及一个老男仆,而且斯泰普顿先生也是一个瘦弱的人。万一那个堖厅山的逃犯闯进他们那里的话,在那样一个亡命之徒的手里,他们的处境就危险了。我和亨利爵士都很关心他们的情况,而且我们向他们建议让马夫帕金森去陪他们,但斯泰普顿却好像很不在乎地婉拒了。
事实上,咱们的朋友亨利男爵已经对斯泰普顿先生的妹妹流露出很大的兴趣。这是能够理解的事,他本来就是一个年轻而充满活力的年轻人,现在却来到这样一个偏远孤寂的地方实在无聊,刚好她又是一位美丽动人的女人。与她那个看似冷淡而喜怒不显于外的哥哥相比,她更有一种来自热带的异国风情。但是,我也感觉到,在斯泰普顿先生冷淡的外表下,内心潜藏着一种如火般热烈的情感。而且他肯定能够左右妹妹的言行,因为我可以明显地看出,斯泰普顿小姐在说话时总要不断地看他一下,好像在看他是否觉得自己说的话是该说的。虽然我相信他待她很好,但从他那犀利的眼神和薄而坚定的嘴唇上我可以感觉到,他是一个独断并且有着暴躁性格的人。我想你一定会对这个人很感兴趣。
在我们到达这里的第一天,他就来拜访了亨利爵士。第二天早上,他又带着我们两人去了传说中那个残暴放荡的休格出事的地方。那个地方非常的偏远、荒凉和凄惨,我们在旷野里走了好几英里才到。当时我就想,是不是人们触景生情,才会编出那个与这里的环境同样凄惨神秘的故事。我们顺着两座乱石岗中间的一段短短的山沟走过去,在它的尽头我们看到了一块到处都长着白棉草的开阔空地。有两根巨大的石柱耸立在空地中央,由于经年的风化,顶端已经成了尖形,如同两颗被磨损了的什么庞大野兽的獠牙。这里的一切确实和那个传说中悲剧发生地的情景十分相符。但亨利爵士似乎并没有感到什么不安,反而表现出特别的兴趣,不止一次地问斯泰普顿,是否真的有魔鬼,并且会干预人间的事。他虽然在说那些话的时候漫不经心,但还是可以看出,他在心里其实是非常认真的。斯泰普顿回答得也非常小心,为了照顾到准男爵的情绪,他总是尽量少说话,不愿表露自己全部的意见。他只是说曾听说这里的一些居民也遭受过那个恶魔的骚扰,让我们觉得他对这件事的看法也和一般人一样。
在从那里回去的路上,我们在梅林比吃了午饭,亨利爵士和斯泰普顿小姐就是在那个时候正式见面并认识的。亨利爵士对她可以说是一见倾心,而且可以看出,这种爱慕之情是他们双方彼此都有的。在我们回家的路上,他还总是不断地提到她。从那天起,我们几乎每天都会见到他们兄妹。今天晚上他们还在这里吃饭,并且在席间还谈到了我们下个周末去他们家的事。或许你可能会觉得,如果他们俩走到一起,斯泰普顿先生一定会非常高兴,但我却不止一次地看到,每当亨利爵士注视着他妹妹的时候,斯泰普顿的脸上就露出极为反感的神色。很明显,他非常舍不得这个妹妹,没有了她,他的生活将非常孤寂,但如果仅仅出于这个原因就阻碍他们俩在一起的话,那未免就显得太过自私了。我非常肯定,他不希望他们之间存在爱情之类的情感,而且还总是想尽方法不让他俩有独处的机会。在我来到这里之前,你曾特别提醒过我,千万不要让亨利爵士单独外出,可是如果在其他种种因素之外加上爱情的问题,这就很不好办了。如果我真的将这条指示坚决执行到底的话,那我就可能成为一个让人讨厌的不速之客了。
周四的一天,莫迪默在一处山冈挖掘了一座古坟,弄到了一个史前人的颅骨,于是他非常欣喜并请我们一起吃了饭。像他那样一心一意的热心人还真是少见!后来斯泰普顿兄妹也来了,亨利爵士请求这位热心的医生领我们到水松夹道去,他向我们讲述了在查尔斯爵士遭遇不幸的那天晚上,事情发生的全部经过。那真是一次漫长而又沉闷的散步,在两行高高的整齐的树篱中间便是那条水松夹道。小路两旁各有一条狭长的草地,在夹道的尽头有一座破旧的凉亭。就在那位老爵士留下雪茄烟灰的那扇白色木门的外面就是广阔的旷野。我还记得你对这件事的看法,我当时站在门前,设想惨剧发生时的情形,大概是当老爵士站在那里的时候,看见有什么像是猎狗的东西从旷野向他跑了过来,于是就被那东西吓得惊慌失措地奔跑起来,一直跑到因为惊恐与心力衰竭而死为止。
但他看到的到底是什么?是旷野上的一只牧羊犬吗?还是一只像魔鬼一样的黑色大猎狗呢?或者是有人在其中捣鬼?抑或是那个警觉的百瑞莫对我们隐瞒了什么?所有这些都显得扑朔迷离,但我总觉得有一个罪恶的阴影在幕后操纵着这一切。
在给你发完上一封信以后,我又遇到了莱福特庄园的富兰克林先生,他住在我们南面约4英里的地方。他是一位面色红润、满头银白、有些急脾气的长者。这也是一个有着古怪癖好的人,他对英国的法律非常痴迷,并且不断与人争讼。他之所以这样,只是为了获得争讼的快感。至于说站在问题的哪一面,在他看来毫无区别,他也因此破费了不少,难怪他会觉得这真是个费钱的嗜好了。非常离谱的是,有时他为了能获取反驳原告对他提出侵害诉讼的机会,他竟隔断一条路,并对教区让他开放的命令置若罔闻;有时又亲手将别人的大门给拆毁,并强词夺理地说在很久之前这就该是一条通路了。他对公共权法极为精通,有时他会用他的知识维护这里居民的利益,但有时又会用这些来反对他们。因此,他在这里的情形也就可以想象了,他有时被人感激兴奋地抬起来走遍村中的大街,有时人们又扎一个草人当作是他来烧掉。据说目前他身上还拖着7宗没有了结的诉讼案,说不定他会因此赔光仅剩的财产。或许到了那时他才能真正地安分守己一些。不过,如果抛开他对法律的嗜好不谈,他倒是个和蔼可亲的人。我只是顺便提一提他罢了,因为你叮嘱过,要我仔细留心这些旷野的邻居,并将他们的情况告诉你。除此之外,富兰克林还是个业余天文学家,有一架绝佳的望远镜,但他却莫名其妙地一天到晚伏在自己的屋顶上,用它去找那个旷野上的逃犯。如果他能把所有的时间都用在这件事上,那么这里的一切就太平无事了,但据说,他现在考虑着以在未得死者近亲的同意下而私掘坟墓的罪名起诉莫迪默医生。这位富兰克林先生确实能为我们单调的生活增添一些小波浪,并在实在无聊的时候为我们带来一些小乐趣。
现在,关于那个逃犯、斯泰普顿、莫迪默医生和莱福特庄园的富兰克林都已经向你详细地汇报过了。最后我想告诉你一些关于百瑞莫的事情,而且我认为这是极为重要的事情,其中尤以那天的那个惊人发现值得关注。
关于你那封发给百瑞莫的试探性的电报,我从邮政局长那里得知它并没有直接到达百瑞莫的手里,而且他无法确定当时百瑞莫是否真的在家,也就是说,咱们什么也没能证明。我将这件事告诉了亨利爵士,他马上就把百瑞莫叫了来,直接问他是否亲自收到了那封电报。百瑞莫说是的。
亨利爵士又问道:“那孩子亲自交给你的吗?”
百瑞莫好像很惊讶,他稍稍地考虑了一会儿才回答道:“不是,当时我正在楼上小屋里面,是我妻子送上来的。”
“电报是你亲自回的吗?”
“不是,我将要说的话告诉了妻子,她就下楼去写了。”
当晚,百瑞莫又重新提起了这个问题。
“亨利爵士,我不大明白今天早上你为什么会提出那个问题,”他说道,“我想,是不是因为我做了什么事使你对我失去了信任吧?”
亨利爵士这时也只能向他保证说并不是这个意思,并且给了他自己大部分的旧衣服,以使他安心。因为在伦敦新置办的东西现在已经全部运来了。
百瑞莫太太引起了我的注意,她虽然生得胖,但身体却很结实。她行事很拘谨,是个极为可敬的人,她的严峻可以和清教徒相提并论,在我看来没有比她更难动情感的人了。但我跟你说过,就在我到这里来的当晚,就曾听到她非常伤心地抽泣,而且从那以后,我还多次看到她脸上带有泪痕,显然在她心里有着深重的悲哀。有时我想,她心里是否存在着什么委屈或深深的内疚;或者,我怀疑百瑞莫在家庭生活中也是个性情暴躁的人。我总觉得他的身上有着许多可疑之处,但是昨晚偶然发生的一件事却让我的怀疑变成了肯定。
你知道,我睡觉向来都不实,而且因为住在这里需要时刻保持警醒,所以我在这儿睡得比平常还不踏实。就在今天凌晨两点时,屋外偷偷走过的脚步声把我惊醒了。我坐起来,打开房门,偷偷地往外看,有一个人手里拿着蜡烛,轻轻地沿着走廊走着,长长的黑色影子投在地上。他光着双脚,穿着衬衫和长裤,虽然只是背影,但我从他的身材可以看得出来,这人就是百瑞莫。他极为谨慎地慢慢走着,看他这种情形好像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我跟你说过,有一个阳台将那个环绕大厅的走廊分割开了,在阳台的另一侧走廊又继续下去。我一直等到他的身影转过阳台看不到时才悄悄跟了上去。当我走近阳台的时候,他已走到了走廊的尽头。我看到在一扇开着的门里有亮光,知道他已走进了那个房间。但我知道,那间房子平时并没有人住,而且里面空空如也,所以这么晚他还鬼鬼祟祟地来到这里就越发有问题了。他似乎是在一动不动地站着,因为亮光没有摆动和闪烁。我也蹑手蹑脚、尽量不发出任何声响沿着走廊走去,并从门边向屋里偷看。
我看到他正拿着蜡烛,在窗前弯着腰,凑近窗玻璃,注视着外面漆黑的旷野,表情显得焦急而严肃。他就这样在那里一直站了好几分钟,然后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好像很不耐烦地掐灭了蜡烛。于是,我马上赶回了房间,没有多久就传来了他离开的脚步声。过了很久以后,在我刚要入睡的时候又听到什么地方有拧锁头的声音,但当时我并不能判断声音是从什么地方传来的。虽然我不知道这是在做什么,但我猜想一定是一件隐秘的事正在这阴森森的房子里悄悄地进行着。关于这件事我们迟早会搞清楚,现在我不想用我的看法去打搅你,因为你只要求我提供事实,不必做出总结。今天早上我和亨利爵士谈了很久,根据我昨晚看到的一切,我们已做出了一个行动计划。对此我还不打算在这里提起,但我保证,在我下次的报告中告诉你的时候,你一定会读得很有兴趣。
寄自巴斯克维尔庄园10月13日
我亲爱的福尔摩斯:
在我初到这里的几天,由于实际情况的限制,我确实没有太多的情况可向你提供,但现在,我正设法弥补已经损失的时间。在这段时间,越来越多复杂的事在我们身边发生。在我上次的报告中,我以百瑞莫在那晚发生的事情作为结束,如果我没有估计错的话,我现在所掌握的材料足以使你吃惊。现在事情的变化已经出乎我意料了。在过去48小时里,事情看起来似乎已经变得逐渐清晰,但从另一些方面来看,却好像又变得更为复杂了。我现在就告诉你全部情况,你自己判断吧。
就在我发现那桩怪事的第二天,一大早我就又穿过走廊,去察看了昨晚百瑞莫去过的那间屋子。我站在他晚上所站的同样的位置,我发现这扇窗户有一个特别之处。这扇窗户是面向旷野开的,而且这里是所有窗户中离旷野最近的地方,从这里可以不受那两排树的遮掩俯瞰整个旷野,而由其他窗口则只能远远地看到一点。以此看来,他昨晚像是在旷野上找什么东西或是什么人,因为只有出于这个目的,这扇窗户才是最合适的。但凌晨两点的夜里极为黑暗,因此是很难看到什么人或东西的。我曾突然想到,这个人会不会在搞什么暧昧的关系,这样猜想或许符合他这种偷偷摸摸的行动和他妻子心中惶惶不安的情形。说实话,他确实可以算是一表人才了,一个乡村女子是很容易对他倾心的,所以这种猜想还是有些根据的。至于我回房后所听到的开门声,就可能是他出去赴约了。这是我早上自己细加推敲的,虽然这些猜想并没有丝毫的证据,但我还是把所怀疑的各点都告诉你吧。因为不管对百瑞莫的行为到底该怎么解释才是正确的,在我心里,如果在我能解释清楚之前,不把这件事说出来将是一个很重的心理负担。早饭后,我便去书房找了我们的朋友,告诉他我所见到的事,但他听了并没有显出我想象中的吃惊。
他说:“我早知道百瑞莫会在夜里经常走动,我也跟他说过这件事。我有两三次在晚上听到他在走廊里的脚步声,而且时间也都和你所说的差不多。”
“那就是说他几乎每晚都要到那窗前去一趟?”我问。
“或许是吧,那么咱们不如跟踪他一下,看他究竟在干什么。真不知道福尔摩斯先生遇到这样的情况时会怎么办。”
我说道:“我相信他一定会采取和你一样的行动,跟踪百瑞莫,查清楚他在干些什么。”
“那么咱们就一块干吧。”
“但咱们一起的话动静会不会太大?”
“这个人听力不是很好,而且咱们无论如何都不能放过这个机会。今晚咱们就一起在我屋里等着他走过去。”亨利爵士高兴地搓着双手,看来这里枯燥的生活让他对这次的冒险行动极为感兴趣。
亨利男爵来到这里之后,就联系了当初为查尔斯爵士拟订修筑计划的建筑师,以及来自伦敦的营造商,来自普利茅斯的装饰匠和家具商。因此,或许过不了多久,这里就会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显然,我们的朋友亨利爵士心中怀着一个宏伟的理想,他要不辞辛苦、不惜代价地让这个古老家族的威望重新得到恢复。现在,这所经过重新休整、刷新和布置之后的房子就差一位女主人了。但我们很容易看出,这一点并不难实现,因为我很少见有哪个男人会像他对斯泰普顿小姐那样痴情。但是,这份感情并不像人们所期望的那样顺利,今天发生的一件事就对这份感情的实现增加了一丝危机,让我们亨利爵士很是烦恼与不安。
在我们做好了关于百瑞莫的计划之后,亨利爵士就戴上帽子准备出去了,当然我也要跟他一起出去。
“怎么,华生医生,你也要去吗?”他奇怪地看着我问道。
“那就要看你是不是要去旷野了。”我说。
“是的,我正准备去那里。”
“啊,你是知道我这次来的任务的,如果我对你有什么妨碍,我只能表示抱歉。而且福尔摩斯也非常严肃地说过我不能离开你,尤其不能让你单独到旷野去。”
亨利爵士笑着用手搭着我的肩膀说道:“我亲爱的华生,虽然我非常肯定福尔摩斯的决策,可是他不能预见我到旷野以来所发生的一些事情。你应该明白我的意思,而且我相信你不会想做一个对别人有妨碍的人。这次我必须得单独出去。”
这事让我左右为难。就在我还没有下定决心怎样办的时候,他已拿起手杖走了。
在我认真考虑了这件事之后,我就对自己的想法非常惭愧,因为我竟只顾自己在别人眼中的形象而让他离开我单独行动。我想象得出,一旦因为我不在他的身边而发生什么不幸的事,我真的要一辈子忏悔了。也许现在去追他还不算太晚,因此我马上朝着梅林比宅邸的方向跑去。
我以最快的速度沿着那条路赶去,一直走到旷野的一条岔路。因为怕走错路,我就爬上了那里的一座小山,从山上我可以看到周围的一切。
确实,我很快就看到他了。他正在旷野的小路上走着,离我还不到半英里,身边走着斯泰普顿小姐。显然他俩之间是约好的,而且已经有了默契,他们肩并着肩缓缓而行。我看见她在说话时双手做着急促的手势,显然是在说一些认真而急切的事,而他也专心地听着,中间又有一两次好像很不同意似的摇了摇头。我就在那里站着望着他们,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显然跟上他们或打断他们的交谈是极为荒谬的,而我也绝不能让他们离开我的视线。说实话,我讨厌这样跟踪窥察一个朋友。但除了从山上看着他,事后再向他坦白以求心安外,我确实没有更好的办法了。你也应该会想到,如果这时他们真的出现什么危险,我显然是离得有些远了。可是我相信,你也能够理解,我当时的处境非常为难,而且我再也没有什么别的好办法了。
咱们的朋友亨利爵士和斯泰普顿小姐停住了脚步,开始站在那里非常正式而专心地说着。我突然发现,并不是我一个人在观察他们,因为我一眼看到了一个绿色的东西在空中浮动着,再一看才知道原来那正是斯泰普顿拿着的捕虫网。他离他们的距离要比我近得多,而且正在向他们走去。正在那时,亨利爵士突然将斯泰普顿小姐抱住了,而她似乎努力地想要挣脱。他低头向她,她就将脸躲向一边。随后她举起一只手来,接着我看到他们好像吓了一跳似的一下子就分开了,原来是斯泰普顿的搅扰。他飞快地朝他俩跑去,那只捕虫网还在他身后摆动着。他在那对爱侣面前愤怒地摆臂顿足,但我想象不出他究竟是什么意思。看样子他似乎是在责骂亨利爵士,而亨利正在努力地进行解释,但斯泰普顿不但拒绝接受,而且变得更加暴怒了,那位女士只能沉默地在旁边站着。最后,斯泰普顿转过身去生气地向他妹妹招了招手,她犹豫不决地看了亨利爵士一眼之后,也只能跟着哥哥走了。从那生物学家的表情和手势来看,他对妹妹的行为同样感到非常不快。亨利爵士站在那儿,对着他们的背影望了一会儿,然后就低着头,一副失意的样子慢慢往回走。
我当时并不知道那是怎么回事,我只是因为自己在咱们的朋友不知情的情况下,偷看了他们这样亲密的情景而深感羞愧。我沿着山坡跑了下去,正好和他在山脚下相遇。他的脸色通红,双眉紧皱。“天哪!华生,你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吗?”他吃惊地说道,“难道说你竟也来跟踪我吗?”
我把从在家里的想法到刚才看到的一切都解释给他听了。他怒火中烧地看了我一会儿,但我的坦白还是冲淡了他的怒气,他随之发出了失望的自我嘲讽的笑声。
他说道:“我还想着在这个平原的中心是不会被人发现的,可是上帝啊!就好像整个旷野的人都跑来看我这场糟糕透顶的求婚似的!你找的座位在什么地方啊?”
“就在那座小山上。”
“原来你的座位离得这么远啊,但是她哥哥却跑到最前排来了。你看到他向我们跑过去了吗?”
“我看到了。”
“你见过他刚才发疯似的样子吗?”
“从没见过。”
“但我敢说,他并没有疯,我相信他是一个头脑清醒的人。但是,请你相信我的话,我和他之间总会有一个人像疯子一样被人捆起来。可是,我到底做错了什么?华生,你和我相处也有几个星期了,请你坦白地跟我说吧!我有没有做了什么不对的事,致使我不能成为我深爱的女人的好丈夫呢?”
“在我看来,没有。”
“他反对我的原因总不会因为我是个什么爵士吧?我一定是本身有什么让他无法接受的缺点。他是在反对我的什么地方呢?在我认识的这么多人里,我从来没有得罪过谁。可他竟然连指尖都不准我碰她一下。”
“是他这样说的吗?”
“类似这样的话吗?太多了。我告诉你吧,华生,虽然我和她相识只有几个星期,但从我第一眼看到她,就强烈地感觉她就是上帝为我造的另一半,而她也有同样的感觉。我敢发誓,她觉得和我在一起的时候是很开心的,因为女人的眼神是骗不了人的。可是他从不允许我们单独相处,直到今天我才第一次找到了一个能和她单独说几句话的机会。她见到我之后很高兴,但在我们见面以后,她又不愿谈我们之间感情的事。如果她有阻止我的能力,她甚至不许我谈到‘爱情’这个词。她只是在不断地重复,说这里是个危险的地方,只有我离开了这里,她才会感到一丝的快乐。
“我告诉她说,自从我见到她以后就再也不想离开这里了,如果她执意要我走的话,除非她能和我一起走。我还说了很多,并希望能和她结婚,但还没等她回答,她那位哥哥就像疯子一样向我们跑来了。他气得脸色苍白,连他那浅色的眼里也如同燃着烈火一样泛着红光。我对那女士做了什么吗?我怎么敢做使她不高兴的事啊?我也不可能自认为是一个什么准男爵就对她为所欲为啊?如果不是因为他是她的哥哥的话,对付他并不是什么问题。当时我只对他说,我不觉得爱上他妹妹是一件羞耻的事,而且我还希望她能屈尊做我的妻子。但这样的话没有起到什么好的效果,他反而更加暴怒,因此后来我也发了脾气。或许我在回答他的时候有些过分了,因为她还站在旁边啊。
“结局你是看到了,他把她一起带走了。而我呢,简直是被弄得完全莫名其妙和不知所措了。华生,如果你能告诉我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一定对你的大恩感激一辈子。”
虽然我当时试着做了一两种解释,但说实话,我自己也不明白其中的所以然。就咱们朋友的社会地位、财富产业、相貌人品和年龄来说,绝对算是非常优秀的了,除了传说中一直困扰着他家的噩运之外,我再也找不到任何对他不利的地方了。而且更使人不解的是,斯泰普顿居然根本不询问妹妹是否同意,就直接对她的追求者给予粗暴的回绝,而且斯泰普顿小姐在那种情况下,也没有丝毫的怨言和抗议。不过就在当天下午,斯泰普顿又来拜访,并打消了我们心中的种种猜测。他对上午那种粗鲁的言行表示道歉,并和亨利爵士在书房里谈了很久。看来谈话是比较愉快的,因为他们之间的冲突已经彻底抚平了,斯泰普顿还请我们下星期到梅林比去吃饭。亨利爵士同样很高兴地答应了。
“我们现在这种状态并不是说我不认为他是个疯子了,”亨利爵士说道,“今天早上他向我们冲过来时的那种眼神,我永远都忘不了。但我也不得不承认,恐怕没有人的道歉能像他这样合理而又令人欣然了。”
“他如何解释早上的那种行为?”
“他说妹妹可以说是他生活的全部。这个我能理解,而且他能如此重视贝莉尔,我也高兴。他们从小到大一直生活在一起,而且正像他所说的那样,除了妹妹的陪伴之外,他是个非常孤独的人,因此,当他一想到将要失去她的时候,那是多么难以接受啊!
“他说本来认为我并不是真的爱上了她,但当他不得不承认这个事实,而且感觉到我将从他手中把妹妹夺走的时候,便使他完全不知所措了,以至于他在恐慌与极度希望争取的情感下说出那些让他事后自责的话。他对上午发生过的事深感抱歉,并且在静下心来重新考虑的时候也明白,自己妄想因为个人的私心就那样破坏妹妹一辈子的幸福,是多么自私和愚蠢的行径啊。如果贝莉尔真的有一天要离开他的话,他也情愿让她嫁给像我这样的邻居。但不管怎么说,这毕竟对他都是一个极大的变动,因此他希望我和贝莉尔能给他一些时间,来对这件即将来临的事做好心理准备。如果我答应在今后两个月之内先把婚姻的事放一放,他就不再反对了。而且我们在此期间可以像正常朋友一样继续相互了解,加深感情,只要不跟她谈论关于爱情的话就好。我答应了这条件,于是这件事就算平息了。”
不管如何吧,我们总算搞清楚了众多谜团中的一个。就好像当我们在泥沼之中挣扎的时候,踩到了一个可以落脚的地方。现在我们知道了为什么斯泰普顿那样强烈地反对妹妹与亨利爵士在一起,即便亨利爵士是一个如此合适的人。好了,现在我得回到另一个从一团乱麻中找出的线头上去,就是百瑞莫太太总是满面泪痕和百瑞莫晚上总要去那间空屋的秘密。祝贺我吧,亲爱的福尔摩斯,你应该非常庆幸当时派我过来调查这里的情况,我并没有辜负你的重托,而且经过我们一夜的努力,已经将这件事彻底弄清了。
准确地说,我们是付出了两夜的努力,因为头一夜我和亨利爵士一直在他房间里熬到半夜3点,但除了楼梯上大钟报时的声音以外,我们没有听到任何动静。那真是一次漫长而痛苦的熬夜,最后我们都倒在椅子上睡着了。值得庆幸的是,我们并没有因此而放弃,并且决定再试一试。于是,在第二天夜里,我们将灯光调到最暗,就坐在那里悄无声息地抽着烟。等待的时间总是过得超乎寻常得慢,可是我们时刻提醒自己要保持耐心和兴趣,就如同猎人在监视自己设的陷阱,并等着猎物随时闯进去一样。钟表敲响了两点钟,仍没有任何动静,就当我们在绝望中准备再次放弃的时候,我们两个都突然从椅子里站了起来。所有的倦怠一扫而光,所有的感觉一下子都变得警觉而敏锐,因为我们终于又听到走廊里那小心翼翼的脚步声。
脚步很轻,似乎生怕别人听到。我们直到声音从走廊消失才轻轻地推开门,开始跟踪。那人已经走过了阳台,走廊里一片漆黑。我们悄悄跟着,并走到了走廊的另一侧,刚好能看到他那高高的身影。他弯着腰,用脚尖轻轻地走过了过道,然后就转进了上次进去过的那个房间,门口长方形的轮廓在黑暗中被烛光映成了黄色。我们小心翼翼地走了过去,每走一步都要先用脚尖试探一下。为了小心起见,我们甚至连鞋都没穿,尽管如此,陈旧的地板还是会发出咯吱的声音。有时在我们看来他不可能听不到我们走路的声音,所幸那个人听力不太好,而且他将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到了他所做的事上。
最后,我们终于走到了门口,并看到他正拿着蜡烛站在窗前,弯着腰,专注地望着窗户外面,和我那天晚上看到的情形一样。
我们预先并没有安排好下一步的行动,但准男爵向来认为最直接的办法永远是最好的办法。于是他径直走进屋去,百瑞莫随即一下子从窗口跳开,转身看到我们时,猛地吸了一口气,面色灰白,浑身颤抖地站在那里。他看看亨利爵士又看看我,在他那苍白的脸上,黑色的眼睛里满是惊恐的神色。
“这么晚了,你在这里干什么?”
“没干什么,爵爷。”强烈的惊恐让他大脑一片空白,影子也因为手中蜡烛的颤抖而不停地跳动着,“爵爷,我是夜里到处看看,检查一下窗户是否都关严了。”
“只检查二楼的吗?”
“不,是所有的窗户,爵爷。”
亨利爵士突然严厉地说道:“我告诉你,你不说实话我们是不会轻易放你离开的,所以你还是尽早坦白,免得我麻烦。现在,告诉我们,你晚上来窗前干什么?”
管家无可奈何地望着我们,陷于极度疑惧、痛苦之中,两手紧紧地扭在一起。
“我这样做又没有什么害处,爵爷,我只不过是把蜡烛拿近了窗户而已啊!”
“但你为什么要把蜡烛拿近窗口呢?”
“请你不要问我了,亨利爵士!不要问我了!这不是我个人的秘密,我也不能说出来,如果它只是涉及我自己的话,我会坦白地告诉你的。”
我突然想到,这个蜡烛应该是一个信号,于是便一下子从管家抖动着的手里把蜡烛拿了过来。
我说道:“这肯定是某种信号,咱们试试看是否会有回应。”我也像他一样拿着蜡烛,站在窗前,向外面注视着。因为月亮被云遮住了,所以我看得非常模糊。后来,我高声地喊起来,在旷野对着这个窗户中央的远方,忽然出现了一个极小的黄色光点,由于天色黑暗,所以即使这一点亮光也显得格外明显。
“看,在那儿!”我喊道。
“不,不,爵爷,我向你保证,那什么也不是……什么也不是!”管家急忙插嘴道。
“好的华生,现在你把灯光从窗口移开!”准男爵喊了起来,“看哪,那个灯光也移开了!哼,你这狡诈的家伙,还敢说那不是信号吗?说出来吧!你的同伙是谁,你们正在进行着什么不可告人的阴谋?”
没想到那人的面孔和语气竟变得“大义凛然”起来。
“这是我个人的私事,跟你无关,我是不会说的。”
“那么你就马上滚出这个庄园吧。”
“这好极了,爵爷,如果我一定要走的话。”
“你因为这种事情离开是多么不体面啊。上帝啊!你真应该以这件事为羞耻!你家族的人和我家族的人一起在这所房子里朝夕相处了100年之久啊,没想到你现在竟会处心积虑要来谋害我。”
一个女人的声音突然传了进来:“不,不,爵爷,我们绝没有害你的意思啊!”
我们向门口看去,百瑞莫太太在那儿站着,神色比她的丈夫更加苍白和惶恐不安。如果不是当时的注意力都集中到了她脸上那惊恐的表情,看着她那穿着裙子、披着披肩的庞大身躯或许会觉得有些滑稽呢。
“伊莉莎白,看来咱们必须得离开了。我们在这里的事情已经到了头了。去把咱们的东西收拾一下吧。”管家说道。
“喔,约翰啊,约翰!没想到我竟把你连累到这种地步!亨利爵士,这都是我干的,都是因为我,是因为我的万般恳求他才为了我那样做的。”
“既然这样,那就告诉我们,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我那不幸的弟弟正在旷野里挨饿呢,我们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他在我们的门口饿死。这灯光是告诉他食物已准备好了,而他那边的灯光位置就是送饭地点的。”
“难道说,你的弟弟就是……”
“是的,就是那个逃犯赛尔顿,爵爷。”
“这是真的,爵爷。”百瑞莫说道,“我跟你说过,这件事不只是关于我个人的,而且我也不能告诉你。但既然你已经知道了,你也会明白,虽然这是一个阴谋,但我们绝对不会害你的。”
这就是整个谜团的解释了。亨利爵士和我都不敢相信地盯着那个女人。这会是真的吗?这位勤劳可敬的女人竟会是那全国名声最狼藉的罪犯的姐姐?
“是的,爵爷,我姓赛尔顿,他就是我的弟弟。都怪我们在他小的时候,把他纵容坏了,不管他想做什么事情都由着他的意思,所以搞得他认为全世界都要随着他的意思,他可以高兴怎么做就怎么做。长大以后,他误交了品行败坏的朋友,于是他也变得恶劣了,这使我们家的名声日益败坏,我的母亲也为此操碎了心。后来他在犯罪的泥潭里越陷越深,最后终于弄到将自己送上断头台的地步。如果不是上帝的仁慈,他现在早就不在这个世上了。但对我说来,爵爷,他永远都是我那个曾经照顾过的、从小在一起嬉闹的那个一头卷发的弟弟啊。他知道我们就住在这里,所以才敢逃出监狱的。他明白我们不可能不去帮助他。有一天夜里,他拖着疲倦而饥饿的身体敲响了我们的门,狱卒可能就在后面追赶着,我们还能怎么办?我们只能把他带进屋里,让他住在这儿。后来,你回来了。我弟弟认为,他只有躲在旷野里才是最安全的,因此他就躲到了那里。每隔一天晚上,我们拿着蜡烛到窗前,看他是不是还在那里。如果有信号回应,我的丈夫就给他送去一些食物。我们也希望他能赶快离开这里,可是只要他还在这儿一天,我们就不能对他不管不顾。事实就是这样的,你知道的,我是一个虔诚的基督徒,如果这样做是一种罪过的话,请不要怪罪我的丈夫,都是我的错,他是因为我的关系才做这些事的。”
那女人说得非常诚恳,我们相信她说的是真的。
“百瑞莫,是这样吗?”
“是的,亨利爵士,这就是全部的事实了。”
“好吧,既然你是帮你太太的忙,我不怪你,把我刚才的话都忘掉吧。你们现在可以回去休息了,这件事,咱们明早再谈吧。”
他们走了以后,我们又向窗外望去。
亨利爵士打开了窗户,夜间的风吹到我们脸上,很凉。在旷野的漆黑之处,那小小亮光依然在闪着。
“我真不敢相信他怎么敢这么做呢?”亨利爵士说道。
“看来那个逃犯发出的信号只有在这个窗口才能看到。”
“应该是的。你看他离我们有多远?”
“应该不到一二英里。”
“嗯,如果百瑞莫要送饭的话也不可能走得太远,而那个逃犯现在也一定还在那里等着呢。哈,华生,真是个不错的冒险,咱们去把他抓住吧。”
那时我也有同样的想法,百瑞莫夫妇并不信任我们,他们是在被迫的情况下才说出这个秘密的。而且那个人对整个社会来说都是极度危险的,对他这样的人不应该心慈手软。如果我们这次能把他送到他该去的地方,那么就能避免他继续对其他无辜的人造成伤害,而我们也只不过是做了我们该做的罢了。说不定哪天深夜,他突然闯进斯泰普顿一家那里,后果将是不可想象的。或许正是想到了这一点,亨利爵士才会冒这样的险。
“那么,我也去。”我说道。
“很好,你可以带上你的左轮手枪,穿上高筒皮鞋。咱们得马上出发了,不然那个家伙可能将蜡烛熄灭,离开那里。”
于是,我们很快准备停当,再一次开始冒险的行动。当我们走进黑暗的灌木丛时,寂静的夜里只有秋夜寒风的低吟和随风落叶的沙沙声,我们急速通过那里。潮湿和腐叶的气味充斥着整个夜晚的空气,流动的云层中不时探出月亮的身影。我们刚刚走到旷野,天上竟然下起了细雨,不过那烛光仍然非常稳定。
“你带武器了吗?”我问道。
“我带了一条猎鞭。”
“那是一个亡命之徒,咱们必须出其不意地向他冲过去,在他还没有机会反抗的时候就将他制伏。”
“我说,华生,”准男爵说道,“如果福尔摩斯知道我们这么做会是什么态度?在这样一个黑暗、罪恶嚣张的夜里来到了旷野。”
他话音刚落,就听到广袤的旷野里发出一阵阴森的吼声,就是我在大格林本沼泽边缘听到过的声音,就如同是在回答亨利的问题一样。声音随着夜风回荡在整个旷野,时而低沉,时而愤怒,时而哀怨,后来竟又渐渐消失了。咱们的朋友抓住了我的袖子,脸色苍白。
“上帝啊,华生,这是什么声音?”
“我不知道。这是我第二次听到了。”
准男爵惊恐地说道:“华生,这、这是猎狗的叫声。”
我当时只觉得浑身的血液都停止了流动,而亨利爵士已经产生了恐惧。
“他们说过这是什么声音吗?”他问道。
“他们是?”
“那些本地人啊!”
“啊,他们都是一些迷信而没什么文化的人,他们说什么根本是不可信的!”
“告诉我,华生,他们到底是怎么说的?”
看来我是回避不掉这个问题了,我犹豫了一下回答道:“他们说那就是巴斯克维尔猎犬的叫声。”
他听到后似乎自言自语地低声嘟哝了几句,然后又沉默了一会儿。
“是的,是一只猎狗,”他终于又说话了,“但不过声音似乎离这里很远,我感觉应该是从那边传来的。”
“声音来自哪里真的很难说。”我说道。
“但我可以听出来,那声音是随着风飘过来的。就是那个方向,华生,那边不就是大格林本了吗?”
“是的。”
“喂,华生,你是不是也认为那是猎狗的叫声?放心,我不会害怕的,你尽管说实话吧。”
“我上次和斯泰普顿也曾听到这样的声音,他说这应该是一种怪鸟的叫声。”
“不不,那是猎狗,是猎狗!上帝呀!难道那个故事会是真的吗?你不会相信那些传说吧,华生?”
“当然,自始至终我都从未相信过。”
“这件事在伦敦或许听起来像是个玩笑,但是在这里,在这个漆黑阴冷的旷野里,就完全是另外一回事了。在我伯父倒下的地方也有猎狗的足迹,现在这些都相互印证了。我并不认为自己是一个没有胆量的人,但华生,你摸摸我的手!听到那种声音我的血液几乎都要冻结了。”
确实,他的手如同冰块一样。
“我想你明天就会好了。”我安慰道。
“但那种叫声已经深深地印在我的脑子里了,想忘都忘不掉。你觉得现在咱们应该怎么办?”
“不如还是回去吧。”
“不,决不!咱们可是来捉人的,一定不能半途而废。咱们在搜寻罪犯,但搞不好那只魔鬼似的猎狗也在追踪咱们。管他呢!就算是世界上所有的魔鬼都聚集到了旷野又怎样,咱们一定要继续下去。”
我们在黑暗的细雨中艰难地缓缓前进着,周围是参差不齐的黑色山影,那一点点黄色亮光仍稳稳地在那里。在漆黑的夜晚,那点蜡烛的光亮就如同海市蜃楼一般,时而好像在遥远的地平线上,时而又好像离我们只有几码远。当我们确确实实看出它是放在什么地方的时候,我们才相信真的离得很近了。我们看到一支蜡烛被插在一条石头缝里,蜡身和石头上已经流满了蜡油,两面都有岩石的遮挡,这样除了巴斯克维尔庄园以外,其他的方向都是看不到的,而且这样还可以很好地避免风将蜡烛吹灭。我们躲在一块巨大的花岗石后面,探出头望着那作为信号的烛光。在周围一片死寂的旷野中央,却在乱石中闪烁着一支蜡烛,这确实是一件奇怪的事。
“咱们现在怎么办呢?”亨利爵士悄悄地说道。
“咱们就在这里等着,他一定也在蜡烛的附近等着管家来送吃的。咱们应该可以看得到他。”
果然,我的话刚说完,我们就看到从在蜡烛旁边的一块岩石后面探出来一张可怕的面孔。那是一张发黄的,野兽一般的面孔,肮脏不堪,满脸横肉,长着杂乱的长须。一双狡猾的小眼睛在蜡烛的映照下闪着光,乱蓬蓬的头发盖在脑袋上,如同一个原始的洞穴人。他似乎是感觉到了什么可疑的东西,开始在黑暗中四处张望着。
难道是他和百瑞莫之间还有什么我们不知道的暗号?有可能是其他的什么因素让他对周围的环境产生了警惕,因为他那凶恶的脸上表现出了恐惧的神色。我担心他一旦警觉起来就会马上逃离,消失在黑暗的旷野,所以我就给了亨利爵士一个暗示,我们一起突然跳向前去。
这时,那罪犯愤恨地痛骂了我们一句,然后拾起一块石头就向我们砸来。那石头撞上我们藏身的巨石,被击得粉碎。正当他要转身逃跑的时候,月亮恰好从云层里照了下来,一个矮胖而强壮的身形出现在我们眼前。我们跟着他冲过小山头时,那人已经从山坡那面飞奔下去。他一路在乱石之间像羚羊一样左跑右跳地前进。如果我开枪远射,说不定就能把他的腿打伤,不过我这把枪从来都是用来自卫的,而不会对一个没有武器的人使用。
我们两个都是速度很快的人,而且也有过良好的训练,可是没追多久,我们就发现自己是不可能追上他了。凭着月光,我们仍能远远地看到他在一座小山的乱石之间奔跑的背影,直到他变成了一个迅速移动着的小点。我们不停地追赶,一直跑到精疲力竭,但我们非但没能追上,我们之间的距离反而越拉越大。最后,我们不得不在两块大石上坐了下来,大口地喘着气,眼睁睁地看着他消失在我们视野里。
而当我们绝望地放弃追捕,从石头上站起来准备原路返回的时候,在月亮的右下侧,有一座高高的花岗岩石岗,高度遮住了圆月的右侧一部分。在月光的照耀下,一个男人的身影出现在那个绝顶之上。或许你会认为那是一种幻觉,但是,福尔摩斯,我敢肯定地说,我看得非常清楚。站在那儿的是一个双臂交叉在胸前,低着头似乎在思考着什么的高瘦男人。如果被这里的村民看到,一定会认为他是这里的精灵了。从他的身形来看,他绝不是那个远遁的逃犯。我不禁吃了一惊,我想将那个人指给准男爵看,然而就在我转身的时候,那人已经消失了。
我本想到那个岩岗搜索一下,但距离实在太远了。从听到那个可怕的叫声起,亨利爵士的神经就一直紧绷着,在这个逃犯溜走的时候他也没有心力再冒险了。而且岩顶上的那个人他并没有看到,所以他无法体会突然出现的怪异和那种居高临下的神气带给我的一阵不寒而栗的感觉。
“那可能是个狱卒吧?”他说道,“应该不会错的,自从那家伙越狱之后,旷野里到处都是来往巡查的狱卒。”
或许吧,但在没有得到证实之前,我还是很难相信。我们准备天亮之后就给王子镇的警署发封电报,告诉他们应当到哪个方向去追捕逃犯。说起来也挺尴尬,那么近的距离我们竟没能成功地追上他,并把他带回来。
这就是我们昨晚整个冒险的经过。但你必须承认,我亲爱的福尔摩斯,从我为你做的这个报告来讲,我就已经将你托付给我的任务完成得很好了。虽然我所告诉你的一些事情是脱离主题的,但我仍然坚持这些事应该让你知道。我只是将这里发生的一切都向你描述清楚,至于哪些有用,哪些没用,你就自己从中筛选吧。当然,我们已经取得了一些进展,比如说关于那个百瑞莫,我们已经清楚了他神秘行为的动机。可是这个神秘的旷野和那些奇特的邻居身上依然有很多令人疑惑的地方,或许我能在下一份报告中将这一点也稍加澄清,不过你最好还是亲自过来一趟。下一封信我会在几天之内寄出。
寄自巴斯克维尔庄园10月15日
我以上两篇都是直接引用寄给福尔摩斯的报告。但现在,我必须放弃这种方法,依靠我的回忆和日记中的记载来说明。因为日记中的那些文字能让我想到更多更为详尽的情景。好了,现在继续接着上次说过的来讲,就是我们追捕逃犯失败之后的那个早上。
10月16日,小雨。早上的雾气很重,滚滚而来的浓雾将整座房子团团地围了起来,但浓雾也在缓缓地上升,露出了荒芜崎岖的旷野,远处突出的岩石上布满了因雾气留下的水珠,在初升阳光的照耀下闪着亮光,一股如同银线一般的水流从山坡上缓缓而下,整个世界似乎沉浸在这阴郁的气氛之中。昨夜的劳累和惊恐对亨利爵士的身体造成了极大的影响。我的心情很沉重,总感觉有一种危险的情形正在一步步迫近,但我却无法形容,也正因如此,这种感觉愈显可怕。
而我产生这样的感觉绝不是毫无理由的,只要能仔细地回想一下从始至终所发生的一连串意外就能明白,所有的一切联系起来只能说明,有一个邪恶的计划正在我们周围编织着。那位老爵士在这个庄园的离奇死亡,似乎确实印证了那个关于巴斯克维尔家族受到魔犬纠缠的传说,这里的乡民也一再声称曾经亲眼见到过那只传说中的怪兽,而且我也曾两次亲耳听到如同一只猎狗一般但又可怕凄惨的号叫。难道这世上真的存在超自然的东西吗?这是不可能的。
一只魔犬,在死者身旁留下了爪印,还会发出号叫,这怎么可能呢?斯泰普顿和莫迪默可能会相信这些离谱的传说,但是至少我还是一个极为理性的尊重科学的人,无论如何我都不会相信的。如果我真的试图相信这些荒谬的言论,那无疑就是将自己贬低到了同这些住得偏远、迷信、缺少教育的庄稼汉一样的水平了。他们不仅将那只狗说成了魔鬼的化身,甚至说它的眼睛和嘴里都喷吐着地狱的火焰,这简直太可笑了。福尔摩斯决不会相信这些无稽之谈的,而我作为他的代理人也同样不会相信,尽管我确实在旷野里两次听到过那样的叫声。不过,如果真的有一只体型较大的猎狗跑到旷野,那一切都顺理成章了。但它是从何而来呢?又会藏到什么地方呢?它又如何能获得食物呢?为什么白天就没人见过它呢?不管这些解释是否符合自然法则,都同样存在许多很难说通的地方。现在即便是抛开旷野里的一切不提,那个在伦敦马车里跟踪亨利爵士的那个人,还有那个警告亨利爵士不要到旷野来的神秘信件,总是真的啊。做这些事的人可能是朋友,也可能是敌人。那么,那个朋友或敌人又究竟是谁,又在哪里藏身呢?他是在伦敦或是已经来到这里了呢?那晚在岩岗上看到的那个陌生人会不会就是那个神秘的人呢?
虽然我只看了他一眼,但却可以确定几点。
在这里的一段时间,我已经见过了所有邻居,看他的身形,他绝不是这里的人。如此说来,他一定是一直跟着我们过去的,就像是那个在伦敦跟踪亨利爵士的人一样,他一直跟着我们来到了旷野。或者,如果我们能抓住那个人,那么所有困扰我们的问题都能清晰地解开了,所以我必须想方设法办到这件事。
我可以将计划告诉亨利爵士一起完成,我也可以一个人独自实施。但经过昨晚的经历之后,我更倾向于第二种选择。因为在那个凄冷黑暗的晚上听到那个恐怖的叫声之后,他已经变得沉默寡言、茫然无措了。显然那旷野的声音已经刺激了他的神经,我不想再让他劳神了。于是,最终我决定独自采取行动。
早餐之后,又出现了一段小插曲。百瑞莫和亨利爵士两人在书房里单独谈了很久。我就在外面坐着,听到他们不时提高声音,所以我很清楚他们在说些什么。过了一会儿,亨利爵士打开房门也将我叫了进去。
“百瑞莫认为,在他们告诉了我们那个秘密之后,我们就去追捕他的内弟是非常不公平的。”
管家先生还在我们面前站着,面色虽然依旧苍白,但此时却很镇定。
管家说道:“爵爷,或许我说的话有些过火,如果真是这样,希望你能原谅。但当我今天早上听到你们谈论昨晚是如何一起去追捕赛尔顿的时候,我心里真的非常不好受。这个可怜的家伙,看来又要吃一阵苦头了。”
“真的是你自愿告诉我们的吗?如果是这样,可能事情还不会到这种地步。”准男爵说道,“你的太太是在被迫不得不说的情况下,才告诉我们的。”
“但我真的没想到你竟会利用这一点去……亨利爵士,我真没想到。”
“这个人是一个危险分子,在这个旷野里,邻里之间相距很远,而他又总是那么肆意妄为,就像你们告诉我的那样,如果他真的闯进了某一个家庭,那么后果就不堪设想了。就比如说斯泰普顿先生的家吧,那里只有他一个消瘦的男人。如果赛尔顿不被赶进监狱,恐怕谁也得不到安宁。”
“不会的,他是不会闯进任何人家的,这一点我可以向你保证,爵爷。至少在那几天里他就没有骚扰过任何人,这里的警察已经放弃了对他的追捕,而且过不了几天他就可以离开这里去南美了。看在上帝的分上,爵爷,我恳求你不要将他还在旷野的事情告诉警察。他会一直安静地藏到准备好船为止。你若告发了他,那我和我的妻子就一定会有麻烦的。我求你了,爵爷……”
“华生,你的意见呢?”
我耸了耸肩说道:“如果他真的能安安稳稳地离开这个国家,那倒也为纳税人减轻了一些开支呢。”
“但他会不会在临走再危害到哪一家呢?”
“爵爷,请你放心,无论怎样他都不会再做出这样的傻事,否则他一旦暴露行踪就再难逃脱,况且他需要的东西我们都已经为给他准备好了。”
“这话倒有些道理,”亨利爵士说道,“好吧,百瑞莫……”
“啊,愿上帝祝福你,爵爷,我对你的感激无以言表!如果他再次被捕的话,我那可怜的妻子恐怕就要活不下去了。”
“华生,我感觉咱们是在纵容一次重大的越狱。但在听了他那些话之后,我真的感觉咱们似乎不应该再揭发那个人了。唉,不想那么多了!好吧,百瑞莫,我答应你,你可以走了。”
管家一边不断地说着千恩万谢的话,一边转身准备出去。但他似乎犹豫了一会儿,又转了回来。
“爵爷,你能如此体谅我们,对我们这么好,我愿意尽我所能地来报答你。或许这件事我早就该告诉你了,但这也是在验尸之后很久我才发现的。这件事跟查尔斯爵士的死有关,我从来没有告诉过任何人。”
亨利爵士和我一下子都站了起来。
“你知道我伯父的死因吗?”
“不,爵爷,我不知道这个。”
“那你说的是什么事?”
“当时老爷之所以站在那里,是为了见一个女人。”
“去见一个女人?伯父?!”
“是的,爵爷。”
“那个女人是谁?”
“爵爷,这个我还没法告诉你,我可以告诉你她姓名的头字母是L.L.。”
“百瑞莫,既然你不知道她是谁,又怎么会知道这些?”
“亨利爵士,是这样的,老爷出事的早上曾收到一封信。因为他是个心地善良的知名人士,所以经常会有人在遇到困难时向他求助,所以他经常收到很多信件。但偏偏那天早上,就只有那一封信,所以引起了我的注意。我从信封上看到寄信的地址是库莫德雷西,而且字迹是一个女人的。”
“嗯?”
“啊,爵爷,如果不是因为我的太太,恐怕我永远也不会想起这件事来的。老爵士去世之后,我们就没有整理过他的书房,而就在几个礼拜前,在她清理查尔斯爵士书房的时候,在炉格后面发现了一些灰烬,是一封被烧过的信残留下的。信的大部分已经被烧焦,散落成了碎片,但信的末尾还有一小条比较完整。字迹在被烧成黑色的焦纸上呈现明显的灰白色,写的是:‘你是一位君子,请你看完之后就将此信烧掉,并在晚上10点的时候到栅门那里见面。’下面的署名就是L.L.这两个字母。”
“那字条你还保存着吗?”
“没有,爵爷,我们一动,它就变成粉末了。”
亨利爵士又接着问道:“在我伯父的信件里你有没有见过与之笔迹相同的?”
“噢,爵爷,我平时并不会特别留意老爷的信件。只是因为那封信在那个特殊的日子单独寄来,所以我才会有些印象。”
“你也不知道L.L.代表着谁吗?”
“是的,爵爷,在这个问题上我并不比你知道得多。可是我想,如果咱们能够找到那个写信的女人的话,对查清查尔斯爵士的死因一定大有帮助。”
“我真是搞不懂,百瑞莫,这么重要的情况你竟然一直秘而不宣?”
“是这样的,爵爷,那个时候也刚好是我们那个胞弟来的时候,我们正为那件事烦心呢。还有就是,我们夫妻俩都很敬爱查尔斯爵士,我们必须考虑到公开这件事后对老爷的影响。我们认为它的公开对那位已经去世的老主人并没有什么好处,还会牵连到一位女士,所以就更加小心保密了。”
“你是觉得这件事会有损他的名誉吗?”
“是的,我想这应该不是什么好事。可是你现在对我们这样好,我觉得如果不把自己所知道的一切都告诉你,就太对不住你了。”
“你做得很好,百瑞莫,你先下去休息吧。”
当管家先生走了以后,亨利爵士又向我问道:“喂,华生,关于这个新情况你有什么看法?”
“这似乎又为我们增加了一个难题,让本来复杂的事变得愈加难以理解了。”
“我也是这样想的,但话又说回来,现在只要咱们能够查明L.L.这个人是谁,或许就能搞清楚整个问题了。咱们掌握的线索并不多,现在知道有人清楚事情的真相,那么我们要做的就是找到她了。你觉得下一步咱们该怎么办呢?”
“我们应该马上将这里发生的事告诉福尔摩斯,这是他一直在苦苦寻找的线索,如果得到这个消息他还不亲自跑一趟,那才是不可思议呢。”
我马上回到房间,将今天早上的谈话写成信件发给他。我知道他最近很忙,因为他很少能从贝克街寄来信。即便好不容易有一封,内容也很短,对于我提供的消息,他并没有任何的回应,因为他现在的精力已全部放在那封匿名恐吓信的案件上面了。但现在,案情有了这种新的进展,我想一定能重新引起他对这件案子的兴趣。真希望他现在就在这里啊。
10月17日,大雨。今天的大雨下了一整天,墙上的常春藤被冲得沙沙作响。我看着从屋檐上留下的淅淅沥沥的水滴,竟然同情起那个身处荒凉寒冷的旷野中无处遮掩的逃犯。唉,想想他的处境倒也可怜,不管他犯了什么错,现在所吃的苦头,也应该能赎他的罪了。
我还想起了另一个人,那个在伦敦的马车里、在旷野的岩岗上监视我们的神秘人,他是否也置身于这倾盆大雨之中呢?傍晚时分,我带上雨具,穿上雨鞋,在湿软的旷野里一直走了很远。雨点随着寒风重重地拍打在我的脸上,我心里充满着可怕的想象。
恳求上帝帮助那些不慎走入那片大沼泽里的人吧,现在就连原本坚实的地面都变得泥泞不堪了。终于,我来到了那晚看到的那个黑色岩岗,那个人就是在这个岩岗的顶端监视我们的。我在这个绝顶之处,整个阴惨的高地一览无余。狂乱的雨滴伴着大风肆意地冲刷着褐色的地面,天上的乌云低低地压在这片土地上,还有几块浓重的灰色残云静静地停留在参差不齐的山顶。在我左侧可以远远地望见巴斯克维尔庄园的两座细长的塔楼,隔着雨幕,朦朦胧胧地矗立在树林高处。那是我在附近除了那些史前居民留下的遗迹外,唯一发现的拥有人类生活气息的建筑了,但我始终没有看到那个在月夜下监视我们的孤独身影。
当我正要往回走的时候,莫迪默医生驾着他那辆双轮马车从一条通向福楼麦尔农舍的崎岖小路上赶了过来。他一直都特别关心我们,几乎每天都要到我们那里拜访一趟,看我们是否过得安好。于是刚好,我搭他的车回家了。在车上,我得知他最近正在为他那只心爱的小长耳猎犬的失踪而烦恼。有一次,那小狗跑到旷野以后,就再也没有回来。我尽可能地安慰了他,但我一想到亲眼看到的那匹被沼泽吞没的小马,也就不再幻想他的小狗能再回来了。
那条路崎岖颠簸,我在车上问道:“我说,莫迪默,我想在这片旷野里应该没有一个你不认识的人了吧?”
“我想也没有。”
“那么,你能不能想起来有哪个女人的姓名首字母是L.L.呢?”
他想了几分钟。
“还真想不起来了,”他说道,“这里有几个吉卜赛人和做苦工的人,我不知道他们的名字,而本地农民或是乡绅之中没有谁的名字开头是这两个字母。哦,对了,”他停了一下之后又说,“如果是女人的话倒有一个叫劳拉·莱纳斯的人,不过她住在库莫德雷西啊。”
“她是什么人?”我问道。
“就是富兰克林的女儿啊。”
“什么!那个老疯子富兰克林吗?”
“呃,是的。她本来是和一个到旷野来写生的画家结了婚,那个人就姓莱纳斯。可是,没想到那家伙竟是一个下流的混蛋,最终他将劳拉抛弃了。但据我了解,并不是那个男人一个人的错。富兰克林不想管女儿的任何事,因为她没有得到他的同意就擅自和那个男人结婚了,也许还有别的什么原因。由于那个整天疯癫的老家伙和女儿之间关系不融洽,所以劳拉的生活非常窘困。”
“那她靠什么生活呢?”
“我想老富兰克林多少会给她一些资助吧,但不可能太多,因为他自己搞出的那些乱子就已经把他拖累得够呛了。但无论她是怎样自作自受的,村里的人还是不忍心看她为了生活而趋于堕落啊。所以,这里有些人就设法帮助她,让她能有一个正当的营生。斯泰普顿和查尔斯都曾帮过很大的忙,我也资助过她一些钱,一起帮她做起了打字的生意。”
他想知道我为什么会问这个问题,但对他我只能暂时说抱歉,并没有告诉他许多,因为我在这里还不能随便地相信任何人。明天早上我就会去库莫德雷西,如果我能见到那位劳拉·莱纳斯太太的话,或许将对这个谜团重重的案子有很大的帮助。我想我已经变得相当狡猾了,当莫迪默追问到一个实在很不便回答的问题时,我就问他富兰克林的头骨属于哪种类型。唉,这下子,整整一路我除了能听到与头骨相关的研究之外,再也听不到其他的话题了。跟歇洛克·福尔摩斯相处这么久,总算没白待。
在这个暴雨连绵的日子里,唯一值得一提的就是我和百瑞莫之间的谈话了。他为我提供了一个可以在适当的时候亮明的有力证据。
我们留莫迪默吃了晚饭,饭后他和亨利爵士一起玩起牌来。
管家这时到书房给我送了一杯咖啡,我借此机会单独问了他几个问题。
我说道:“你夫人的那位弟弟现在有没有离开旷野啊?”
“先生,这个我也不知道。我也希望他已经走了,因为他在这里只能给大家添麻烦。自从我三天前给他最后一次送去食物之后,就再没有听过他的任何消息了。”
“上一次你见到他了吗?”
“没有,先生,不过当我再过去的时候,面包和肉都已经不见了。”
“也就是说他还在那儿?”
“除非是被另外一个人拿去了,否则他可能还在那儿吧。”
听到他这么说我便一阵兴奋,盯住他问道:“另外一个人,你是说还有另外一个人?”
“是的,先生,旷野里确实还有另外一个人。”
“你见过他吗?”
“没有。”
“那你是怎么知道的?”
“是赛尔顿在一个星期前告诉我的。那个人也在躲藏,但我觉得那人应该不是逃犯。老实说,华生医生那件事真的让我很伤脑筋。”他说这句话时感情突然变得真挚起来。
“听着,百瑞莫!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的主人,否则这些事对我来说根本毫无关系。我之所以来到这里,唯一的目的是帮助他。所以请你坦白地告诉我,是什么事让你如此伤脑筋呢?”
百瑞莫犹豫了一会儿,似乎在考虑要如何表述出自己的那种感觉。
“就是在这里接连不断发生的事啊,先生,”他终于抑制不住自己压抑已久的话,他指着窗外还在被雨水敲打着的旷野喊道,“我敢肯定在那里正在酝酿着一个可怕阴险的暗杀计划!先生,我真希望你能马上带亨利爵士离开这里!”
“可是,你如此惊恐不安,总该有一些依据吧?”
“你看查尔斯爵士的死!验尸官所说的那些话,就已经够糟糕的了。你应该也听到过晚上旷野里的怪声。入夜之后,你就是拿出多少钱来也没有人敢独自走过旷野。还有藏在那里的另一个人,他是在那里等待什么时机?他等待谁呢?又有什么用意呢?这一切的一切,我唯一能想到的关联就是巴斯克维尔家族,而且这绝不是什么好兆头。在你们来到这里的第一天我就表示过,当亨利爵士的新仆人能够接管这座庄园之后,我会非常乐意离开这里的一切。”
我说道:“关于那个旷野里的陌生人,赛尔顿都跟你说过些什么?他知道那人的藏身之所或是发现他有什么目的了吗?”
“没有,赛尔顿只看到过他一两次,但却可以肯定,那人是一个极为狡猾的家伙,无论什么情况下都不会暴露自己的身份和目的。刚开始他认为那人是冲着他去的警察,但很快他就发现那人另有目的。据他观察,那个人应该是一个上层社会的人,但想要做什么他就不清楚了。”
“他知道那人住在哪儿吗?”
“就在山坡上那些远古人遗留下的石房子里。”
“那他靠什么维持生存呢?”
“赛尔顿发现会有一个小孩给他送去食物和需要的东西,而且我可以肯定,那个小孩是从库莫德雷西的方向弄来的东西。”
“非常好,百瑞莫。这个问题过些日子咱们再深入探讨一下。”管家走了以后,我透过被雨水敲打得叮当作响的窗玻璃,望着天空稠密而复杂的积雨云,和那被狂风拉扯得摇摆不定的漆黑树丛。在如此的夜晚里,我真的想象不到躲在旷野的一栋石屋里会是怎样的一种情形。到底是多么强烈的意念才能让一个人能忍受那样的艰险!到底是怎样沉重和急切的目的才使得他如此不辞辛劳!如果这份意念和忍耐的目的是仇恨,那又是多么的可怕啊!如今,所有问题的中心就在旷野的那所房子里,我发誓明天一定要尽一切可能查明问题的核心所在。
上一篇我是用摘录以往日记的方式写成的,时间已经叙述到了10月18日。那个时间正是所有的怪异开始迅速发展,并即将接近那个可怕结局的时候。接下来几天所发生的事已经不需要再借助任何资料帮我记忆了,因为那些事已经清晰地刻在我的脑海中,恐怕再难忘记了。我就从大雨之后的那天说起吧。在暴雨的那天夜里,我知道了两个重要的情况:一是关于那位住在库莫德雷西的劳拉·莱纳斯太太,她曾在查尔斯·巴斯克维尔爵士去世的当天写过信,并约他在出事的那个时间和地点会面;另一个就是那个在月夜监视我们的人,就住在山坡上的石房子里。现在我已经掌握了这两个情况,如果我还不能让这个充满悬疑的案件稍显明朗,那我一定就是个笨蛋或者胆小鬼了。
因为莫迪默医生与亨利爵士玩牌一直玩到很晚,所以直到今天早餐的时候我才将我所了解到的新情况告诉了准男爵,并问他是否愿意陪我到库莫德雷西去。刚开始他一听到这个消息就急不可待地要一起去,但经过深思熟虑之后,还是觉得我单独去比两个人一起去要好。因为访问这种事情,形式越正式严肃,就越难打听到自己想要的信息。于是亨利爵士留在了家里,虽然心中难免稍感不安,但我还是乘车向库莫德雷西出发了。
到了库莫德雷西以后,我叫帕金森把马匹安置好后就去打听那位女士的住处了。她住的地方很好找,位置处于这个村落的中部,装饰也很不错。一个女仆将我引进了客厅,莱纳斯太太立刻从打字机前站了起来,满面笑容地向我表示欢迎。但当她看到我是个外来的陌生人的时候,脸上的笑容也消失了,她重新坐了下来,问我此次为什么来找她。
必须承认,莱纳斯太太是一位极为漂亮的女士。她有着深棕色的头发和眼睛,虽然双颊有一些雀斑,但对她那样有着棕色皮肤的人来说,倒像是微黄的玫瑰花瓣上点缀着隐现的粉红色花蕊一样。在此我需要重申的是,我说的是第一印象。而随后我就发现了一些非常别扭的地方,她的表情有些粗犷,生硬的眼神和松弛的嘴唇破坏了这美丽的面孔。当然了,这些是我后来的想法,而在当时,我脑海中唯一的想法就是这位女士真是太漂亮了,直到她在问我来意时我才突然回过神来。我马上想到了此次来的目的是多么重要。
“我有幸认识你的父亲。”我说道,但我很快就感觉到这样的自我介绍是多么的愚蠢。
她说道:“我和我父亲之间已经没有任何关系了,至于他的朋友就和我更没有什么关联了。我父亲根本没有将我的死活放在心上,如果不是已故的查尔斯·巴斯克维尔爵士和一些别的好心人的帮助的话,我早就饿死了。”
“我来这里就是为了了解一些关于那位不幸离世的查尔斯·巴斯克维尔爵士的事。”
她的情绪似乎一下子变得紧张起来,脸色也因为惊吓而变得苍白。
她的手指机械地摆弄着打字机上的按键,很不自然地问道:“我又能告诉你关于他的什么事呢?”
“你是认识他的,对吗?”
“我不是已经说过了吗,我是因为他的帮助与怜悯才能活到现在的。”
“你给他写过信吗?”
那位女士急忙抬起头来,愤怒的神色在那双棕色的眼睛里闪动着。
“你问这个问题是什么意思?”她生气地问道。
“我的意思就是不想让那件事传播出去。如果是那样,倒还不如我在这里问个清楚,不是吗?”
她沉默了一会儿,脸色依然苍白。最后她似乎下定了决心,眼神坚定地把头抬了起来。
“好吧,你想从我这里知道什么?”她说道。
“你是否和查尔斯爵士通过信?”
“为了感谢他的怜悯和慷慨,我确实给他写过一两次类似的信。”
“你还记得发信的日期吗?”
“不记得了。”
“你和他见过面吗?”
“在他到库莫德雷西来的时候曾经见过一两次面。他是个喜欢深居简出的人,给予别人帮助时,从不喜欢大张旗鼓。”
“但是像你说的,你们并不经常见面,你也很少会给他写信,那么他又是如何知道关于你的那么多事,而主动对你伸出援手的呢?”
这个问题她回答得同样干脆。
“有几位可敬的绅士知道我不幸的经历,其中查尔斯爵士的好朋友斯泰普顿先生就知道这些。他是一位心地非常善良的先生,也是他将我的事情告诉查尔斯爵士的,他们都给了我不小的帮助。”
这位女士的话应该是真的,因为我确实知道查尔斯·巴斯克维尔爵士有好几次都让斯泰普顿代他向需要帮助的人分发救济金。
“你曾经写过信约查尔斯爵士与你会面吗?”我继续问道。
莱纳斯太太又气得满脸通红:“先生,你不觉得这个问题有些过分吗?”
“如果真是那样,太太,我很抱歉,但却不得不提出来。”
“那么我就告诉你,没有!”
“即便是在查尔斯爵士去世的那天也没有吗?”
听到这话,她那张通红的脸马上变得死灰。
她那焦枯松弛无力的嘴依然颤颤巍巍地说出了那个“没有”。与其说我听到了,不如说我是从她嘴唇的动作上看到的。
我说道:“我想你一定被混乱的记忆愚弄了。我甚至还能够背出你那封信中的一些原话:‘你是一位君子,请你看完之后就将此信烧掉,并在晚上10点的时候到栅门那里见面。’”
当时,看她的神色几乎都要昏过去了。她尽力保持镇静,呼吸急促地说道:“难道这个世上真的就没有一个真正的君子了吗?”
“不,你错怪了查尔斯爵士。那封信他确实已经烧掉了,但仍然能从灰烬上看出一些内容。现在你应该承认写过那封信了吧!”
终于她再也不想压抑自己了,将自己一肚子心事都滔滔不绝地说了出来:“是的,是我写的。我为什么要否认呢?我并不需要因此而感到可耻,我只是希望能得到他的帮助,而且我相信,如果我能亲自见到他的话,他就可以更好地帮助我,所以我才请求他能和我见面的。”
“但为什么偏偏约了那样的一个时间呢?”
“因为那时我才知道他第二天就要离开那里,并要在伦敦待上好一阵子。由于其他原因我又不可能太早地赶到那里。”
“那你为什么不直接到他的家里去拜访,而要将他约到花园里呢?”
“这个你应该可以理解,我一个单身的女人怎么好深夜单独到一个单身汉的家里去呢?”
“那你见到老爵士之后又发生了什么事?”
“我没有到那儿去。”
“莱纳斯太太!”
“我说的是真的,愿意拿我最在乎、最神圣的一切向你发誓。我是因为一件意外的事才没能去的。”
“什么事?”
“那是一件私事,我不能说。”
“也就是说你承认曾约查尔斯爵士到他当晚离奇身亡的时间和地点见面,但你没有前去赴约,是吗?”
“正是这样。”
我仍继续询问,但再也问不出什么更有价值的东西了。最后,我决定结束这场漫长而毫无意义的访问:“莱纳斯太太,因为你并不想配合我说出你所有知道的事,所以以后你将要负起严重的责任,而且你已经将自己推到了一个非常危险的境地。如果这时我请警方出面协助调查的话,你就会知道你对于老爵士的死有着多么大的嫌疑了。如果你确实与这件事毫无关系的话,那为什么最开始却不肯承认曾给查尔斯爵士写过那封信呢?”
“正是因为我怕那件事会牵连出我的什么嫌疑,所以才不敢直接承认的,而且我还可能被编织出一件丑闻。”
“那你为什么要让查尔斯爵士在看完信后就将它烧掉呢?”
“那封信你已经看过了,你应该知道啊。”
“我从没说过我读过信的全部。”
“但你却能说出其中的一部分。”
“我也只能说出那部分罢了。我说过,那封信已被烧掉了,而且根本不可能辨认信的内容。现在请你回答我,为什么你会迫切地要求查尔斯爵士把那封信销毁掉?”
“这完全是一件个人私事。”
“或许更重要的原因是你想逃避对此事公开的调查吧?”
“好吧,我就告诉你,如果你曾知道我以前那些不幸的遭遇的话,你就能理解我为什么草率地结过婚,事后又为什么因此悔恨。”
“我听到过一些。”
“婚后,我便认识了丈夫的真面目,我对他厌恶透了,而且每天都要受到他的迫害。他仗着法律的保护,我只能每天被迫与他生活在一起。我听说如果我能支付一笔钱的话,就能重获自由了,于是我就给查尔斯爵士写了这封信。能够安静地、幸福地、拥有自尊地生活是我全部的希望。我知道查尔斯爵士是一位善良而慷慨的人,而且我想,如果我能亲口告诉他这些事的话,他一定会给予我帮助的。”
“既然这样,你又为什么爽约了呢?”
“因为在我寄出那封信之后,我又从其他地方得到了帮助。”
“那么,你为什么不写信向查尔斯爵士解释这件事呢?”
“因为我第二天早上就在报上看到他不幸的消息,再解释什么也没有意义了。”
这位女士的回答并没有什么破绽,前后也不矛盾。现在我要想求证的话,只能调查一下她是否在悲剧发生的相关时间内,真的通过法律程序向她丈夫提出过离婚。
而且她也不会明明去过巴斯克维尔庄园而不承认,因为她必须坐马车才能到那里去,这样的话,她只有到第二天早上才能回到库莫德雷西,这样的行为发生在那种特殊的时期很难不引起怀疑。由此可以确定,她说的事情应该是真实的,至少大部分是真实的。这次访问并没有什么实质的收获。我失落地回来了,好像在我想找到真相的每一条路上都修了一堵墙壁似的。但我越是回想当时那位女士不自然的神情,就越觉得她还有些东西瞒着我,而且是很重要的问题。她的脸色在整个问询过程中都非常的苍白,而且每次都是在万不得已的情况下才会承认。在悲剧发生的时候,为什么她还能那样的平静呢?显然,对于这些问题绝不像她解释得那样简单。但是现在,在这条线索上我已经无法再继续下去了,只好转到旷野里去探寻那位神秘的监视者。
但在我回去的时候,我突然觉得,即便是这条线索,成功的概率也是非常渺茫的。一座座的山上,到处都是远古先民留下的石房子。百瑞莫所提到的那个人只是躲藏在其中的一个里。不过,还好我曾看见过那位监视者站在黑岩岗的绝顶上,我可以以那个位置为中心来寻找。我要从那里开始,一个一个地查看石屋,直到我找到那个人为止。如果发现那个人还躲在石屋里的话,即便是用枪逼着他,也要他说出他是谁,为什么要跟踪我们这么长时间。在伦敦密集的人流车流中,他或许能够轻松溜走,但在这个荒芜的一览无余的旷野,恐怕就算他再狡诈也得束手无策。但是,如果我只找到了他的藏身之处,他却不在那里的话,不管要在那里等多久,经历什么风吹雨淋我都非要把他逮到不可。在伦敦,他在福尔摩斯手里溜掉了,如果我能在这儿把他捉到的话,这在我的伙伴面前就是一个很大的胜利。
在这个案件的调查过程中,幸运女神从来没有光顾过我们。但现在好像要出现转机了,而给我带来好运的正是那位富兰克林先生。他的园门口正对着我要走过的大道,当时他正站在那里,胡须花白,红光满面。
“你好啊,华生医生,”他兴致勃勃地喊道,“你真应该让你的马休息一下了。进来喝一杯酒吧,来向我祝贺吧。”
在知道他对女儿的态度后,我着实对他没什么好感,但我正好想让帕金森将马车先行赶回去,我好独自前去调查,这是一个不错的借口。于是我趁机下了车,让帕金森带给亨利爵士一张便条,就说自己会在晚饭的时候散散步走回去。然后我就跟着富兰克林先生去了他的餐厅。
“这对我说来可真是特殊的一天,华生先生,或许我这一生都不会再遇到像今天这样一个值得欢庆的日子了,”他一边说着,一边还不停地笑着,“我已了结两件案子了。我一定要让这里的人都好好地清楚一下,法律就是法律。然而,这里竟然有一个无视法律的人。我已证实了,老米特顿的花园中心正好坐落在一条公路上,离他的前门不到100码。这个问题你怎么看?咱们真应该好好教训一下这些任意蹂躏平民权利的大人物了,真是群混蛋!费恩沃西家的人常去一片树林里野餐,而且还总是在那里扔下很多的垃圾,于是我就把那片林子封闭了。这些人根本就没有将产权法放在眼里。华生医生,这两件官司我都打赢了。这是我从告发约翰·莫兰爵士在自己的畜养场里放枪以来,我最值得高兴和自豪的一天了。”
“那你到底是通过什么控告他的呢?”
“请你看看这个案件的记录吧,先生。富兰克林对莫兰,受理的是高等法院,这场官司耗费了我200镑呢,不过我胜诉了。”
“即便是赢了,你又能得到什么好处呢?”
“先生,我什么好处都没有得到。不过也正是做这些事的时候,丝毫没有考虑到个人利益的感觉让我感到自豪。这完全是一种社会责任感来促使我做这些事的。当然,我敢说,费恩沃西家的人今晚一定要把我扎成草人烧掉了,上回他们就是那样做的。于是我就向警察报告,他们本应该制止这些可耻的行为,但那些警察真丢人,他们竟没有保护我的合法利益。富兰克林对女王政府的诉讼案,不久之后一定会引起整个英国社会的关注。而我要让他们明白,他们对我实行不公正的待遇是要后悔的,我的话果然应验了。”
“你是如何做到的呢?”我问道。
老头摆出一副很是得意的表情来。
“因为知道一件他们想要知道的事情。本来我还想着告诉他们呢,但现在,无论如何,我都不会帮助混蛋的。”
在此之前,我一直想找个什么借口离开这里,因为我实在不想听这个神经不正常的老人在这儿闲扯了。不过现在,我倒很有兴趣听一下这是一件什么事。我很清楚这个老荒唐鬼那怪异的脾气,他越是感觉你对这件事有兴趣,就越会对你产生怀疑而绝口不提了。
于是,我装作毫不在乎的样子说:“你说的不会是那件偷猎的案子吧?”
“啊哈,老兄,那件事可比你说的要重要得多啊!是关于那个旷野里的犯人。”
我听后非常吃惊。
“你是说你知道他在哪儿吗?”我问道。
“虽然我不知道他确切的位置,但我有把握能帮助警察把他抓住。难道你没有想过这个人是怎样弄到食物的吗?知道这个之后就可以根据这条线索去找到他了。”
他的话确实离这个案情很近了。“这是自然,”我说道,“但你怎么能确定他还在旷野里呢?”
“我当然确定,因为我亲眼看到有人给他送饭。”
现在,我倒不免要为百瑞莫担起心来,被这样一个神神道道、爱没事找事的老头子发现可不是什么值得高兴的事。但他接下来的话又让我长长地舒了口气。
“如果我告诉你给他送食物的竟然是一个小孩子,你一定会大吃一惊吧。我每天都从望远镜里看到那个孩子在同一时间走着同样的路线,如果不是找那个罪犯,还会有别的什么人吗?”
这真是幸运啊!我将自己对这件事的兴趣抑制下去,不使它表现出来。啊,一个孩子!百瑞莫曾经说过,那个神秘的监视者就是由一个小孩给他送东西的。富兰克林所发现的不是那个逃犯的踪迹,而是那个神秘人的线索。如果我能从他口中套出那人的位置,就能省下不少逐一查找的时间了。可是,我现在还必须保持对这件事的怀疑和漠不关心。
“我想那个孩子的父亲可能是一个旷野牧人,他只不过是每天给父亲送饭而已。”
我那种怀疑与漠视的态度显然是把这位老先生给逼急了,他两眼冒火地望着我,胡子好像都要气得竖起来了。
“什么,先生!”他指着外面的旷野说道,“你看到那个黑色的岩岗了吗?你看到那些满是荆棘的矮山了吗?整个旷野就数那里乱石最多了。有什么样的牧人会选择在那种地方落脚?先生,你的想法简直荒谬之极!”
“哦,因为我并不了解整件事的始末,所以才会做出那样荒谬的猜测。”
听到我服输认错,他非常高兴,于是又说出了更多的细节。
“先生,你可以相信,我只有在证据充分的时候才会下一个肯定的结论。我总能看到那孩子拿着一卷东西,每天一次甚至两次从那里……等一等,华生医生。快看,不是我眼花了吧,还是在那山坡上真的有什么东西在动?”
我顺着他的目光望去,距这里几里远的地方,在旷野灰绿色的背景下,我能明显看到一个小黑点正在移动。
“快上来,先生,快呀!”富兰克林一边喊着,一边已经冲上楼去,“你现在可以先亲眼看看,然后就能证明我的判断了。”
那确实是一架非常不错的望远镜,装在一个三脚架上。富兰克林把眼睛凑了上去,发出了兴奋的呼声。
“快呀,华生医生,等他翻过山了你就看不到了!”
确实,当那个扛着一小卷东西的孩子,费力地爬到那座矮山山顶的时候,我一下子就看清楚了他。他鬼鬼祟祟地向四周望着,好像是在看是否有人跟踪,然后就消失在山的背面了。
“哈,我说得没错吧?”
“你说的确实很对,那个小孩似乎有着什么秘密使命似的。”
“那个使命就算是一个普通小县城里的警察都能猜得出来,但我偏偏就一个字都不告诉他们,而且我要求你也不能向他们泄露这个秘密。华生医生,你明白吗?”
“放心,我会保守这个秘密的。”
“他们那样对待我真是太不像话了。我敢说,等富兰克林对女王政府的讼案的内情公之于众时,整个英国的公民都要为之愤怒了。无论如何,我都不会帮那些警察的。他们应该对我负责,而不是对那些将别人扎成草人的流氓负责。喂,你不要走啊!你至少也要陪我喝干这瓶吧!”
我谢绝了他这一恳求之后,他还要陪我一起散步回家,我也只能婉言拒绝了。直到我确定他不可能再看见我时,我才从回家方向的大路转向了旷野,朝那个孩子去过的矮山上走去。这件事对我说来是非常顺利的,我发誓,我绝不会放过幸运女神送到眼前的这次机会。
在我抵达山顶的时候,已经接近黄昏了,山坡向阳的一面被残阳照成金绿色,而山的另一面则完全是一片阴影。在远远的天际,一抹苍茫的暮色笼罩着整个大地,而在暮色中突出来的就是形状怪异的贝利弗和维克逊岩岗了。天地之间是如此的安静,只有一只叫不出名字的灰色大鸟翱翔在空旷的天空中,这好像就是茫茫苍宇和无边荒原之间唯一的生命了。这样荒芜孤寂的感觉和心中那个神秘而急迫的任务,让我突然感觉浑身的毛孔都紧缩起来。我没有在周围看到那个孩子,但在我看到下面的一个山沟里有一些围成圆形的石屋,而且其中只有一个是有屋顶的,可以供人遮风避雨,当时我心中立刻就有了主意,那人一定就藏匿在那个屋子里。我终于要揭开这个人的神秘面纱了。
我非常小心谨慎地慢慢向那个小屋靠近,就像是斯泰普顿在悄悄靠近一只刚刚落稳的蝴蝶一样。乱石之间隐约有一条可以勉强被称得上小路的石径,这条小路可以直接通向那座石屋破烂的门口。让我非常满意的是,这地方近期确实有人居住过。那个神秘的朋友有可能正藏在那里,也可能现在正在旷野里游荡。这种冒险的感觉让我非常兴奋,我掐灭了烟头抛在一旁,拿出我那把左轮手枪,快速地来到门边。我向屋里望了一眼,没有任何人。
但我确信,这里一定是那个人藏身的地方。因为在一块石板上有几条用防雨布包着的毛毯,在一个粗陋的石框里还有一堆近期烧过的灰烬,旁边还有一些厨具和半桶水。那堆乱七八糟的空罐头盒显示出,那人已经在这屋里住了有些日子了。当我的眼睛适应了这屋里的光线后,我又在一个角落里看到一只金属小杯和半瓶酒。一块平整的石头摆在屋子的中央,上面放着一个个小布包,这应该就是我从望远镜中看到的那卷东西了。那里面有一块面包、一听牛舌和两盒罐头。当我察看完毕后,我就把它们恢复了原样,但我目光一转,突然吃惊地发现下面有一张字条,上面用铅笔潦草地写着:“华生医生曾到过库莫德雷西。”
我拿着那张纸,在那里足足站了一分钟之久。这张字条到底有什么用意,难道说那个神秘的人并不是在跟踪亨利爵士,而是我吗?或者他并没有亲自跟踪我,而是那个孩子向此人报告了自己所发现的情况?
从我到旷野以来,可能我的每一步行动都被他掌握着。我总觉得有一张严密的网已经将我们无比巧妙地围住了,巧妙得让我们平时根本无法感知,当我们真正察觉到的时候,就已经将我们捆得很紧了。
既然有了一份报告,应该还有其他的,于是我就在屋里四下搜索起来,但既没有发现什么其他的字条,也没有发现有什么能够看出这个人特点和目的的痕迹。或许只有一点可以确定,那就是他对生活环境的舒适程度完全不在乎,似乎已经习惯了这种粗犷的生活。
看到屋顶上露着的那个很大的洞,想到那场下了整整一天的倾盆大雨,我更深切地体会到了他那种坚韧和坚定的意志力。为了达到一个目的,即便是住在这样一个艰苦的环境下他都在所不惜。他到底是我们的敌人,还是我们的盟友呢?在没有弄清这一切之前,我是绝对不会离开这个小屋的。
太阳已经快要落山了,最后火红的余晖散射在远处的大格林本沼泽的水洼中,反射出一片片红光。巴斯克维尔庄园那两座又高又尖的塔楼隐隐约约显露出来,远处有一片地方缓缓飘荡着炊烟,说明那里就是格林本村,在这两处的中间,就是斯泰普顿家位于那座小山背后的房子了。在黄昏金色夕阳的照耀下,这里的一切都显得那样安详与美好。但如今,我看到这景色却没有丝毫感受到大自然给我内心所带来的平静,反而因为这即将到来的会面而感到紧张和不安。虽然如此,但我的决心仍然是坚定的,我躲到小屋中最暗的地方,耐心地等待着房屋主人的到来。
终于,我听到了远处皮鞋走在石头上所发出来的声响,他回来了。脚步声越来越清晰,我扳好左轮手枪的扳机,在看清这个人之前还不能暴露自己。过了一会儿,脚步声停住了,停了很久,他站住了,但后来又向前走来,我看到一道黑影已经投进了石屋。
“多么美丽的黄昏啊,亲爱的华生,”一个很熟悉的声音传了进来,“我真觉得你辛苦地躲在里面会错过这样的美景呢。”
我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在平静了一两分钟之后,头脑终于清醒过来,顿时感觉心中那个极为沉重的负担终于可以卸下来了。那种尖锐和嘲讽的声音只可能从那个人的嘴里说出来。
“福尔摩斯!”我喊了起来。
“出来吧,老兄!要当心你那把手枪啊。”他说道。
我在破烂的门框下弓身出来,看到他正坐在外面的一块石头上。他看到我那吃惊的表情时,脸上显出高兴的神情。他现在变得又黑又瘦,皮肤也被太阳晒成了棕色,被风沙吹得粗糙了,但眼神仍然和以前一样精神和机警。他戴着皮帽,身穿苏格兰款式的衣服,看上去跟任何在旷野上旅行的人没什么区别。令我佩服的是,他竟然像一只猫一样还能保持清洁,他下巴刮得很干净,衣服也和在贝克街时一样整洁。
“能在这个时候见到你,真是这辈子最让我高兴的事了。”我高兴地握着他的手说道。
“或者说是最吃惊的事吧?”
“好吧,我承认。”
“其实感到吃惊的并不只是你啊。说实话,我真想不到你已经找到我的藏身之处了,更想不到你竟然已经藏在屋里了,直到我走到离门口不到20步的时候才有所察觉。”
“你是看到我的脚印了吧?”
“不,华生,虽然我对脚印很有研究,但还不可能从全世界的脚印里辨认出哪个是你的。如果你真的不想让我察觉的话,恐怕你就得换个牌子的烟来抽了,因为我一看到烟头上印着‘布兰德雷,牛津街’,我就知道你一定是在附近。它就在小路的边上,毫无疑问,应该是你准备冲进空屋时扔掉的。”
“是的。”
“我想到了这点,又了解你那让人佩服的执着个性,所以我就知道,你肯定正拿着手枪在暗处等着屋主人回来呢。你认为我就是那逃犯吧?”
“我还不知道你是谁,而这正是我要搞清楚的。”
“非常漂亮,华生!你是怎么知道我藏身的地点的?是因为在你们追捕逃犯的那天晚上,我不小心在山冈上被你看到了吧?”
“是的,那次我确实看到了你。”
“你在找到这间石屋以前,一定把所有的石屋都找遍了吧?”
“那倒没有,我看到了给你送食物的小孩,于是就顺着他的方向找到了这里。”
“准是从那位老绅士的望远镜里看到的吧?最初我看到镜头上的反光,我还不知道是什么呢。”他从石头上站了起来,朝小屋里望了一眼,“哈,卡特雷又给我送什么东西来了?这里有张纸条?啊,原来你已经去过库莫德雷西了?你是去找劳拉·莱纳斯太太吗?”
“是的。”
“太好了!看来咱们的调查方向是一致的,希望咱俩掌握的情况凑到一起能帮助咱们对这件案子有更充分的了解。”
“你能在这里我真是太高兴了,这样的重任和这么神秘的案情简直让我的神经都要支持不住了。但你怎么到这里来的?你来了之后又都做了什么?我一直以为你被那件匿名恐吓信的案子缠着呢。”
“我正希望你这样想。”
听到这样的话不禁让我又气又恼。“原来你是在利用我,这么说你对我并不信任!”我对他喊道,“我想我在你眼里应该不仅仅就是如此吧,福尔摩斯。”
“哦,我亲爱的伙伴,就像在其他很多案子里一样,你在这件案子上对我的帮助是无可估量的,如果看起来我对你耍了什么花招的话,还希望你能原谅。实际上,我之所以会来到这儿,一部分也是为了你的缘故,我明白你在这里所处的危险境地,所以才亲自到这里来探察这件事。我相信你能理解,如果我出现在你和亨利爵士身边的话,就等于向我们的对手发出警告,他们就会更加小心了。现在我完全可以自由地行动,但如果我住在庄园里的话,一切行动都无法隐秘进行了。我使自己在整件事里成为一个局外人,随时准备在关键时刻全力一击。”
“但为什么连我都要蒙在鼓里呢?”
“这件事告诉你对于咱们并没有任何的帮助,而且还可能暴露我的行踪。因为你不可避免地要来告诉我点什么,或者出于担心为我送些什么东西过来,这样咱们就要冒一些不必要的风险了。那个孩子叫卡特雷,就是在佣工介绍所的那个小家伙,你一定还记得吧?他能给我提供一些基本的需求:一块面包和干净的衣服。而且他还成为我一双勤快的腿和一对额外的眼睛,这两样对我都是有重要帮助的。”
“这么说我的那些报告都是白写了!”想起我写那些报告时的辛苦和向他汇报成果时的骄傲心情,心里真是无限失落啊。
福尔摩斯从衣袋里拿出一卷纸来。
“亲爱的华生,你的报告都在这里了,我向你保证,我都反复地读过。这些我都事先做了安排,因此它们只在途中耽搁了一天。你在处理这件极端复杂的案子时所表现的智慧和努力真的让我十分的敬佩,我必须向你致以最高的敬意。”
本来我的心里是很不舒服的,可是福尔摩斯这些赞扬的话最终驱走了我的愤怒。想想他说得很对,要想达到我们的目的,这是最好不过的法子了,我确实不应该知道他已经到达旷野的事。
他看到我脸上不再有不快的表情之后说道:“好了,华生,你从劳拉·莱纳斯太太那里获得了什么有用的线索吗?我很容易想到你到那里去为的是找她,因为据我所知,整个库莫德雷西地方,只有她能对我们的调查有所帮助。这一点你抢到了我的前面,如果你今天没去的话,明天我也要去的。”
太阳已经完全消失在地平线了,天气渐渐凉了起来,于是我们就到小屋里去取暖了。在小屋里,我将上午与那位女士的谈话告诉了福尔摩斯。他非常感兴趣,有些地方我还重复地强调了一下。
“你找到的线索非常重要,它填补了我在这件复杂的案件中所联结不起来的缺口。你已经知道这位女士和斯泰普顿先生中间有着极为亲密的关系了吧?”
“亲密的关系,这我倒还不知道!”
“这点非常明显。他们会经常会面、通信,彼此非常了解。现在,掌握了这一点,就对咱们有了很大的帮助。咱们需要利用一点来分化他的妻子……”
“他的妻子?!”
“作为你给我提供这么重要线索的酬谢,我现在也供给你一些情况。那个被人称作斯泰普顿小姐的女士,实际上就是他的妻子。”
“天哪,福尔摩斯!你在说些什么呀?如果是他的妻子,那他怎么会让亨利爵士爱上她呢?”
“亨利爵士迷上了他的妻子,除了对爵士本人有害之外,对别人没有任何影响。你也曾亲眼看到,他特别留意避免亨利爵士向她求爱。我再强调一次,贝莉尔不是他的妹妹而是他的妻子。”
“但他为什么要费尽心机搞这么一场骗局呢?”
“因为他早就明白,让她以一个未婚女子的身份出场要比以他妻子的身份示人对他有利得多。”
经我的朋友这么一说,我心中那些模糊的疑惑和怀疑突然变得具体而清晰起来,所有的一切都开始指向这个生物学家。在他戴着草帽、穿着灰色衣服、拿着捕蝶网、充满热情的朴素外表下,我好像看到了一些非常可怕的东西———无限的耐心和狡猾、一张阴险的笑脸和一副狠毒的心肠。
“也就是说,他就是咱们真正的敌人吗?也是他在伦敦跟踪亨利爵士的?”
“这是最合理的解释。”
“那封警告信也是他做的喽?”
“是的。”
一直缠绕在我心头的那模糊而可怕的猜想,现在已经在黑暗之中浮出水面了。
“福尔摩斯,你怎么肯定那女人就是他的妻子呢?”
“因为他在第一次和你见面的时候,曾不由自主地告诉了你一件他身世之中真实的一部分。我敢说,在回去之后,他一定不止一次因此而后悔。他从前确实曾在英格兰北部做过一段时间的小学校长,而要想查清楚一位小学校长的资料真是再简单不过了,我可以通过教育机关的资料档案查清楚任何一个曾在教育界里工作过的人。我之后稍微调查了一下,就弄清了确实曾有一所在极为恶劣的情况下垮台的小学,但学校主人的名字并不是他。
“后来那位校长和他的妻子就不知去向了,但他们的相貌特征都和咱们在这里看到的这两个人非常相符。而且失踪的那个人同样对昆虫学十分热衷,于是鉴别人物的工作就算是完成了。”
虽然黑幕已经逐渐被揭开,但仍有很多问题藏在隐秘之中。
“如果那个所谓的妹妹真是他的妻子的话,那么那个劳拉·莱纳斯太太又是怎么一回事呢?”我问道。
“这正是全部问题中的重要一环,而你的探察工作已经将这个问题的谜底揭示出来了。我并没有听说她和丈夫想要离婚,他们也没有提出过离婚申请。如果她确实计划离婚,而又认为斯泰普顿是一个未婚男子,那她肯定就想要嫁给他了。”
“可是,如果她看清了这是一个骗局呢?”
“啊,那样的话,这位女士就能为我们提供更大的帮助了。当然,我们还要再去找她,明天咱们就一起去。嗨,华生,你不觉得你已经离开自己的岗位太久了吗?你应该陪在亨利爵士身边啊。”
西方最后一抹亮光消失在茫茫的旷野上,几颗忽明忽暗的星星挂上了夜空。
我站起身来说道:“福尔摩斯,还有最后一个问题,现在你我之间已经不需要再保留任何秘密了,他这么做的目的到底是什么?”
福尔摩斯压低声音回答道:“谋杀,华生,这是一件处心积虑、残忍之极的蓄意谋杀。太多细节的东西现在没有时间讲,不过正如他在亨利爵士身边织成了一张网一样,我的网也正一步步地向他收紧,现在再加上你的协助,他几乎已经是在我的掌控之中了。现在我所担心的就是他有可能抢在我们采取行动之前下手。再过一天,最多两天,我就能将收网前的所有工作准备好,在那以前,你一步都不能离开亨利爵士。虽然事实证明你今天所做的事是正确的,但我还是更希望你能牢牢地守在他的身边……听!”
一声尖叫和一阵夹杂着恐惧与暴怒的叫声刺破了旷野上的宁静。那恐怖的喊声让我浑身的血液都要凝固起来了。
“上帝啊!这是什么声音?发生了什么事?”我恐慌地问道。
福尔摩斯猛然站了起来,走到门前,探出头向黑暗的旷野望去。
“嘘!”他轻声说道,“不要出声。”
看来是极为紧迫的情况,因为喊声很大,刚开始声音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的,而现在声音却越来越近,越来越急迫了。
“声音在哪边?华生,在哪边?”福尔摩斯的声音虽然很低但却同样急切,显然像他这样冷静坚强的人也深受触动。
“我想应该在那边。”我向黑暗之中指去。
“不,是那边。”
一阵痛苦的喊声,在寂静的黑夜中回荡着,越来越大,如同就在我们跟前一般。然而这喊声中又混进了一种新的声音,是一种猎狗在发起攻击前可怕的咕哝声。
“天啊!是猎狗!”福尔摩斯喊了起来,“快走,华生!快!天哪!咱们或许已经来不及了!”
他迅速地冲了出去,我紧紧地跟在后面。可是,突然间,从我们前面那片乱石堆叠、崎岖不平的地方传来一声绝望的惨叫,然后就是一声模糊而沉重的轰隆声。我们突然站住了,在这无风而死寂的深夜,这是唯一和最后的一个声音了。
福尔摩斯像是个神经错乱的人一样把手按在额上,一个劲地跺着脚。
“华生,咱们太晚了,太晚了。”
“不,不会的,一定不会的。”
“天啊,我真是个笨蛋,竟迟迟不采取行动,而你呢,华生,现在应该明白离开亨利爵士会有怎样严重的后果了吧!天哪!如果终于发生了那件不幸的事,我们就必须向他报复不可了。”
我们在黑暗之中朝着那可怕的声音传来的方向不断地奔跑,有时还会撞到乱石上。我们艰难地挤过金雀花丛,气喘吁吁地跑上了小山,又从另一面斜坡飞冲下去,每到一个较高的地方,福尔摩斯都会焦急地向四周望一望,但在这片无尽黑暗的旷野里,看不见一样活动的东西。
“你看到什么没有?”
“什么也没看到。”
“听,又是那个声音,在我们的左边!”
在那里有一处陡峭的崖壁,由那里向下,可以看到满是乱石的山坡。在那高低不平的地面上,有一堆形状不规则的黑色物体。我们迅速向那里跑去,当我们接近的时候,终于看清了那模糊的轮廓竟然是一个人在地上趴着,头已经窝在了身体下面,整个身体向里蜷成一团。他特别的样子让我不敢相信,刚才那凄惨的声音就是他临死前发出来的。我们一动不动地弯身望着那个人。福尔摩斯把他的身体翻了过来,然后划燃了一根火柴,火光照出了那个不幸的人的身体,还有那一摊由头上流出的、正在不断扩大的鲜血。当我们完全看清这个人时,我们都心痛得几乎要昏厥过去———这正是我们的朋友,亨利·巴斯克维尔爵士的尸体!
我们俩谁也无法忘记他那红色的、用苏格兰呢制成的衣服———就是我们第一次在贝克街见面时他穿的那一套。火柴闪了一会儿便熄灭了,就如同希望已经远离我们一样,我们只清楚地看了他一眼。福尔摩斯叹息着,即便是在黑暗中也能看到他苍白的脸色。
“混蛋!这个混蛋!”我紧握着拳头喊道,“福尔摩斯,我将永远无法原谅自己,我竟然会从他身边离开,以致他遭到了噩运。”
“我比你的罪过更加深重,华生。为了准备破案前的工作,我竟然连委托人的性命都不顾了。这是我所受到的最大的打击,但我怎么会想到,他竟不顾我的再三警告,孤身一人跑到这个黑暗的旷野来呢?”
“咱们听到了他的呼声———我的上帝啊,那拼命的呼喊!但咱们竟然救不了他!那只可恶的猎狗呢?说不定它还在乱石之间游荡呢。还有那个斯泰普顿,他在哪儿?他一定得为这件事付出代价。”
“这是一定的,我保证要让他付出应有的代价。老爵士和亨利爵士都被杀死了———一个被看似魔鬼的畜生吓死,另一个虽然有机会逃避也最终死在他的手里。现在咱们需要设法证明那个斯泰普顿和那头畜生之间的关系。如果不是听到了那个畜生的叫声,咱们都不会相信那畜生真的存在,因为亨利爵士显然是在被它追赶的过程中摔跤跌死的。可是,我向上帝发誓,不管他多么狡猾,在明天日落之前,我一定要抓住这家伙!”
我们痛心地站在亨利爵士已经血肉模糊的尸体旁边,我们长期以来的奔波劳碌,最后竟是这样一个悲惨的结果。这个急促而无可挽回的灾难,让我们心中都极为沉重。在月亮升起之后,我们爬上了那块岩石的最高处,我们可怜的朋友就是从这里不慎跌下的。我们站在那里,向黑暗的旷野望去,在几英里外的黑暗之中,来自斯泰普顿家的那所孤独的房子中的黄色灯光闪动着。我向它愤怒地挥舞着拳头,狠狠地咒骂了一句。
“为什么不马上抓住他?”
“因为破案的条件还不成熟,这是一个极端狡猾而细致的家伙。虽然我们已经掌握了很多的情况,但有一个关键的问题就是我们要如何证明。只要我们走错一步,那个混蛋就会从咱们的手里溜走。”
“那现在咱们需要做什么?”
“明天咱们有很多必须完成的事,而现在,只能先为咱们那位可怜的朋友办理后事了。”
我们走下陡坡,走向尸体,石头在月光下闪着银光,黑色的尸体显得极为刺眼。他的四肢因为痛苦而扭曲的样子让我心痛不已,泪水不禁模糊了我的眼眶。
“福尔摩斯!咱们两个无法把他一直抬到庄园去,必须要找个人来帮忙……”我的话还没有说完就听见他大叫一声,并看到福尔摩斯在尸体旁边兴奋地跳了起来。我见状不禁喊道:“天哪,你疯了吗?”福尔摩斯兴奋地大笑着,抓住我的手不停乱摇。这难道就是我那个一向冷静而自制能力极强的朋友吗?难道是压抑已久的情绪爆发出来了?
“胡子!哈哈!这人有胡子!”
“胡子?”
“上帝啊,这不是准男爵!这是,啊,是我的邻居,那个逃犯!”
我不敢相信地赶紧过去把尸体翻了过来,那撮还滴着血的胡须向着冰冷的月亮翘着。一看到他那突兀的前额和野兽般深陷的眼睛就不会弄错,这确实是那天我们在烛光的照耀下看到的那张从石头后露出的面孔———这是逃犯赛尔顿。
我突然明白了,有一次准男爵为了表示对百瑞莫的信任,曾将自己以前的一些衣服送给了他。一定是百瑞莫为了帮助赛尔顿乔装逃跑而将那些衣服都送给了他,衣服、靴子、帽子———全是亨利爵士的。虽然这确实是一桩惨剧,可是根据国家的法律,这个人早就应该被绞死了的。我将爵士转送衣服的事告诉了福尔摩斯,我真的对上帝充满了无限的感激,而我内心的快乐让我整个人都沸腾起来。
“看来这身衣服就是致死这个逃犯的原因了,”福尔摩斯说道,“显然那只猎狗是闻到了亨利爵士衣服上的气味之后,才进行追杀的。它很有可能是从在旅馆里被偷去的那只高筒皮鞋上记下了爵士的气味,因此这个人才被一直追到这里,直到摔死为止。但赛尔顿怎么会在黑暗之中知道狗是跟在他身后的呢?”
“是他听到声音了吧?”我说道。
“如果只是在旷野里听到一只猎狗的声音,绝不会让一个穷凶极恶的罪犯吓成这样,甚至冒着再一次被捕入狱的危险疯狂呼救。根据他喊叫的声音判断,他在发现那条猎狗之后,拼命地跑了很长的一段路才到这里的。他到底还发现了什么呢?”
“还有一件让我非常不解的事,如果咱们的猜测是正确的话,那么这只狗为什么……”
“我从来不进行猜测。”
“啊,好吧,为什么这只狗偏偏在今晚被放了出来呢?我想那只狗一定不是一直在旷野里乱跑的,除非他确实知道亨利爵士会到那里去,不然斯泰普顿是不会把狗放出来的。”
“你我的这两个问题中,我的问题是最难解的,而你的问题我们很快就会有答案。而眼前的问题是我们要怎样处理这个可怜的坏蛋的尸体?咱们总不能把他抛放在这里成为狐狸和乌鸦的食物啊!”
“在与警察取得联系之前,我想还是先把他放进一间小屋里。”
“对,咱们两个应该抬得动他。啊,华生,那是谁?嗨,真是他,这家伙真是出奇大胆!待会儿你可千万不要流露出一丝的怀疑,否则的话,我的计划就要全盘崩溃了。”
在旷野上,有一个人正抽着雪茄,迈着轻快的步子向着我们这个方向走过来。在皎洁的月光下,我和福尔摩斯清楚地看出正是那位身材消瘦的生物学家。他看见我们之后便停了一会儿,然后又继续朝着我们走过来。
“嗨,华生医生,是你吗?我实在想不到在这样的夜深会在旷野里碰到你。噢,天啊,这是怎么回事?他受伤了吗?上帝啊,千万不要告诉我这是咱们的朋友亨利爵士!”他十分慌张地从我们身边走到那具尸体旁弯下了身。我听到他十分吃惊地猛吸了一口气,手指间的雪茄也掉到了地上。
“谁,这是谁呀?”他结巴地说道。
“是赛尔顿,那个从王子镇逃出来的罪犯。”
斯泰普顿转向我们,面色苍白,他努力地克制住自己惊慌和失望的情绪,两眼盯着我和福尔摩斯。
“天哪!这是怎么回事!他是怎么死的?”
“看样子好像是不小心跌倒撞到了这些岩石上。当时我和我的朋友正在旷野里散步,听到喊声后就赶了过来。”
“我也是听到了喊声才跑了出来,我很为亨利爵士担心。”
“你为什么偏偏想到了亨利爵士呢?”我忍不住问了一句。
“因为我约了他过来,但好像他并没有来,因此当我听到那突兀的喊声时,就大为震惊,我自然非常担心他的安危了。”他的眼光从我的脸上忽然转向了福尔摩斯,“除了那声喊叫之外,你有没有听到别的什么声音?”
“没有。”福尔摩斯说道,“你呢?”
“我也没有。”
“那么,你为什么要这么问呢?”
“啊,你没听说过本地居民关于那只魔鬼一样的猎狗的传说吗?据说在深夜旷野里就会听到它的叫声。当时我就在想,会不会在今天晚上也能听到呢?”
“我们没有听到那样的声音。”我说道。
“哦,你们觉得这个逃犯是怎么死的?”
“一定是因为长期露宿在这个环境恶劣的旷野和心情一直处于极度焦躁中才把他逼疯。在此之前,他一定为了发泄在旷野里疯狂地奔跑,最后不慎在这里跌了一跤,撞到了岩石上。”
斯泰普顿叹了一口气说道:“看来这是最合理的说法了。”这表示他已放了心。
“你怎么认为呢,福尔摩斯先生?”斯泰普顿又向我的朋友问道。
福尔摩斯还了礼道:“你认人认得真快。”
“因为华生医生已经来了这么久了,而这里的人都知道你也一定会来的。不过不巧的是,你赶上了这一出悲剧。”
“是的,确实如此,我觉得华生的解释完全可以概括全部的事实。只是没想到明天就要回伦敦了,今晚却留给我一个如此不快的回忆。”
“怎么,你明天就要回去吗?”
“是的。”
“我还一直盼望着你的来访,能帮助我们解决这些让我们迷惑不解的事情呢。”
福尔摩斯耸了耸肩道:“人的意愿总是好的,但并不是总能顺利得到自己想要的结果。要调查这件案子需要的是事实而不是传说和谣言。这件案子确实办得让我自己都很不满意。”
我的朋友说的是那样的直白和漫不经心,但斯泰普顿还是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终于,他又向我转了过来。
“我本想把这可怜的家伙先弄到我的家里,但这一定会把我妹妹给吓坏的,所以还不能这么做。不如先用什么东西把他的头遮住吧,这样应该可以了,等到了明天早上咱们再想办法。”
我们接受了这个建议,但谢绝了斯泰普顿邀请我们去他家的好意。当我们看到生物学家独自走回去之后,就一同回巴斯克维尔庄园去了。我们回头看了看,他的背影还在广阔的旷野上缓慢地向梅林比的方向移动,在他的身后,月光下泛着银光的山坡上,即那个可怜的逃犯生命结束的地方,有一个明显的黑点。
“咱们马上就可以执行计划了,”当我们一起在旷野上往回走的时候,福尔摩斯说道,“这家伙的情绪控制能力真让我佩服啊!当他发现自己设下的陷阱错杀了人之后,如果是一般人必然会惊愕万分的,但他却能表现得那样镇定。我在伦敦的时候就和你说过,现在我不得不再次重申一下,咱们遇到了一个值得较量的对手。”
“让我感到遗憾是,他发现你已经到了这里。”
“我刚开始也是这样的感觉,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那么,他知道你来了旷野会对你的计划有什么影响吗?”
“他的行事必然会变得更加小心,但这或许会让他采取孤注一掷的手段。和大多数自以为是的高智商罪犯一样,他会对自己的智商过于自信,而且他现在以为把咱们骗过去了。”
“那咱们为什么不马上抓住他呢?”
“我亲爱的朋友,你天生就是个行动家,你的本能总是促使你想干脆利落地做些什么。你不妨想一想,如果今晚咱们就把他逮捕了,对咱们又有什么好处呢?我们现在还无法证明那些对他不利的事。他的犯罪手段像魔鬼一样狡猾,如果他是通过一个人来进行犯罪,那么咱们还可以找到些证据,但是现在咱们如果平白无故地牵出一条大狗来,我们又如何能将这个项圈套在它主人脖子上呢?”
“咱们当然有证据啊。”
“我们连证据的影子都没找到,现有的证据只不过是一些合理的推测而已。如果咱们拿着这样的证据上了法庭,会引起哄堂大笑的。”
“查尔斯爵士的死不就是证据吗?”
“验尸官的报告很明确,他身上没有任何的伤痕。虽然你我能确定他是被那只猎狗吓死的,但是并没有找到那只狗的踪迹啊。查尔斯爵士又是在那畜生追上他之前死的,而我们都知道,猎狗是不会咬死尸的,所以连它的牙痕我们都找不到。咱们可以相信,但怎样才能让那十二个陪审员也相信呢?我们必须有实质性的东西才能证明,而这正是咱们所缺少的。”
“那今晚的事就不能证明吗?”
“今晚的事也并不比上一个案子好多少。和上次一样,那人的死和猎狗之间并没有产生直接的关系。而且咱们也没有见到那只猎狗,虽然确实听到了它的声音,但却无法证明它当时确实跟在那人的后面,所以根本拿不出任何证据。亲爱的华生,咱们目前为止并没有对这件案子得出一个完整合理的结论,而任何能使得咱们这个结论更加完整的行动都值得冒险一试。”
“你有什么想法?”
“我想,只要把实情向劳拉·莱纳斯太太讲清楚,她就能给予咱们很大的帮助。此外,我还有自己的计划。啊,那都是明天的事了,现在不用去想,不过希望明天我们能占一次上风。”
我知道我已经不可能再从他口中问出什么来了。他一面走着,一面沉浸在冥想之中,直到我们到达巴斯克维尔庄园的大门。
“你也进去吗?”我问道。
“嗯,我现在已经没有必要再躲起来了。但我必须提醒你,华生,在谈到赛尔顿的死因时,就把你告诉斯泰普顿的那番话告诉亨利爵士,千万不要提及猎狗的事。这样他就能较坦然地迎接明天必须经受的变动了。明天就是周末了,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你曾在报告里跟我说过,你们已经约好去斯泰普顿家吃饭了。”
“是的。”
“那么,你必须要找借口谢绝了,亨利爵士必须单独前去,我才好做出安排。看来现在咱们已经错过了吃晚饭的时间,不如来点夜宵吧。”
当亨利爵士看到福尔摩斯之后既惊奇又高兴,因为他一直都盼着福尔摩斯能亲自过来。但他疑惑于我的朋友居然没带任何行李,也没有对为什么不带行李做出解释,我们只能临时给他安排一些他所需要的东西。在我们吃夜宵期间,我们把今天的遭遇中认为可以让准男爵知道的部分尽量讲给他听了。同时,这件让百瑞莫夫妇不愉快的消息也只好由我来传达了。其实对于百瑞莫来说,这倒是件让他如释重负的事情,但百瑞莫太太听了之后就不免抓着围裙痛哭起来。或许对于所有的人来说,那个罪犯都是一个凶残暴虐的魔鬼,但在她的心里,他却永远是那个任性的、抓着她的手不愿放开的小弟弟。
“自从华生早上出去之后,我已经在家里整整憋闷一天了,”准男爵说道,“你们真应该褒奖我一下,因为为了信守决不单独外出的承诺,让我失去了一个愉快的夜晚。斯泰普顿先生今天写了一封信,请我到他那里去呢。”
“我相信你如果真的去了,确实将有一个非常愉快的夜晚,”福尔摩斯冷淡地说道,“可是,我们却曾以为你已经发生了不幸而撕心裂肺了好一阵子呢,我想你不会在知道了这一点之后仍感到非常愉快吧?”
我们的朋友吃惊地问:“这是怎么回事啊?”
“那个可怜的逃犯所穿的全是你的衣服,这应该是你的管家送给他的吧?或许警方会因此来找他的麻烦呢。”
“应该不会吧,我的那些衣服上并没有任何特别的标记啊。”
“那算是他的运气好吧———或者说你们的运气都很好,因为从法律的层面讲,你们都已经构成犯罪了。作为一个守护法律的侦探来说,我几乎觉得我的首要责任应该是先将你们全家逮捕起来,而最有利的证据就是华生写成的报告。”
“那关于咱们那个复杂而混乱的案子,你找到了什么突破口了吗?”准男爵问道,“自从我和华生两人来到这里以来,我并不觉得我们有什么进展。”
“虽然这确实是一件复杂而棘手的案子,而且其中仍有一些我们看不明白的地方,但请相信,用不了多久我们就能把有关的情况都弄明白。”
“有一件事,我敢说,那个传说绝不是空穴来风,华生一定早就将那件事告诉你了,我们确实曾在旷野里听到过那猎狗的叫声。在美洲西部的时候,我也曾对狗有过一定的了解,我一听到那叫声就马上清楚那只狗有多么凶狠了。如果你能驯服这只狗并给它拴上项圈的话,我发誓,我会承认你是旷古绝伦的大侦探。”
“只要你肯帮忙,我就一定能给它戴上笼头,套上项圈。”
“如果你有这个把握,让我干什么都成。”
“非常好,但我还得要求你只管听从指示去做,而不要问为什么。”
“一切都听你的。”
“如果你这样做,我想咱们这个小麻烦很快就能解决了,而且我确信……”
他话说了一半突然不说了,而是专注地望着我头顶的上面。他看得极为专心,整个房间也都变得安静了。灯光照在他的脸上,让他看起来像是一座颇具古典气息的代表敏锐与希望的雕像。
“你在看什么啊?”我们两人都站了起来。
当他的视线离开那里并把眼睛垂下的时候,我看得出来,他是在控制心中一种激动的情绪。当他又看着我们时,虽然脸上的表情依然镇静自若,但我还是从他的眼睛里看到了流露出来的兴奋甚至是狂喜。
“请原谅一名鉴赏家对画作的赞赏吧。”他一边说着一边用手指着对面满墙的人物肖像,“华生从来都认为我是一个不懂得什么是艺术的人。但我知道,那只不过是他对我的嫉妒罢了,因为我们对每一件作品都有着不同的看法。啊,这些人物肖像画得真是太好了。”
“噢,能听到你这样的评价我真的很高兴,”亨利爵士用惊异的眼光看着福尔摩斯说道,“对于艺术这些东西,我向来都是个门外汉。我对一匹马或是一头牛的品评会比一张画作多得多。你在繁忙的工作之余还能研究这些,真的让我很惊讶。”
“我一眼就能看这些都出自名家之手。我敢发誓,那张穿着蓝绸衣服的女人肖像一定是内勒 的作品;而那个丰满的戴着假发的绅士肖像一定是瑞诺兹 画的。我想这些都是你家族历代族人的画像吧?”
“是的,这些都是。”
“你能叫出所有人的名字吗?”
“百瑞莫曾很详细地跟我介绍过,我想我应该记得挺熟的呢。”
“拿着望远镜的那位绅士是谁呀?”
“那是巴斯克维尔将军,他是一位海军少将,曾在西印度群岛罗德尼将军麾下任职。那手中拿着一卷文件,身穿蓝色外衣的是威廉·巴斯克维尔爵士,曾在比特任首相时期,担任下议院委员会的主席。”
“我对面这位身穿黑天鹅绒斗篷、挂着绶带的骑士是谁呢?”福尔摩斯问道。
“啊,这个人你必须要认识———他就是品质恶劣的休格,我们巴斯克维尔家族不幸的源头,那个关于猎狗的传说就是从他开始的,我们永远都忘不了他。”
听着亨利爵士的介绍,我也很感兴趣地望着那张肖像。
“天哪!”福尔摩斯说,“这位先生看样子应该是一个态度安详、性格温柔的人,我还一直把他想象成一个相貌粗暴、凶残的人呢。但我似乎能看到他安详面容下暗藏着乖戾的神气。”
“这张画像确实是依照本人画的,所以真实性可以保证,而且在画布的背面还写着姓名以及当时的年代‘1647’呢。”
福尔摩斯没再多说什么了,但在整个吃夜宵的过程中,他的眼睛从没有离开过那个不幸源头者的画像。直到亨利爵士回到自己的房间去之后,他才告诉了我他的想法。饭后,他又把我领到了宴会厅,手里高高地举着从卧室拿出来的蜡烛,照着那张因为时间过久而略显暗淡的肖像。
“你能从这张画像上看出什么来吗?”
我看到画上的那个人戴着装有羽毛的宽檐帽,额头旁边有卷曲的须发。画面的正中是一张一本正经的严肃面孔,虽说看上去并不暴戾,却也绝对算不上温柔,让人感觉冰冷而严峻,薄薄的双唇紧闭着,一双眼睛显得冷漠而倔强。
福尔摩斯继续问道:“像不像我们认识的一个人?”
“下巴有点像亨利爵士。”
“是有那么一点。稍等!”他站到一把椅子上,用左手举着蜡烛,将右臂举起向下弯曲,用胳膊挡住了宽檐帽和两边下垂的须发。
“天哪!是斯泰普顿!”我惊奇地叫了起来。
“哈哈,现在看出来了吧。我的眼睛是经过训练的,能够将所有的装饰物全部屏蔽,而看出最原始的面貌。这是作为一名优秀的侦探所必需的能力———看破伪装。”
“简直太妙了,这就像是他本人的画像。”
“是啊,这确是一个遗传学中的生动实例,而且在外表和内在精神上都很巧妙地同时继承了。如果深入地研究家族肖像,足以让人们相信东方佛教中轮回投胎的说法。显而易见,斯泰普顿是巴斯克维尔家的后人。”
“如此说来,他就有了篡夺财产继承权的动机。”
“没错,这张画像为我们提供了一个最为迫切需要的答案。这样的话咱们算是抓住他了,华生。我敢发誓,明天结束之前,他一定会落到咱们所设下的网里,就像他自己所捉的那些蝴蝶一样,在网中绝望地拍打翅膀。我们只需要一根针、一张纸板和一块软木,就能把他陈列进贝克街的标本室里去!”
当我们离开餐厅的时候,他突然大笑起来。我并不经常听到他这样的笑声,而且每次他这样笑时总有人要倒霉。
第二天早上我很早就起来了,但福尔摩斯比我起得还要早。我还在穿衣服的时候,就看到他正沿着车道从外边走回来了。
“啊,今天咱们一定得漂漂亮亮地干他一场!”他高兴地搓着手说道,“现在网已经全都布好了,就等着咱们往回收了。最终到底是咱们把那条狡猾的大梭鱼抓到,还是它会从咱们的网眼里溜掉,今天咱们就能揭晓谜底了。”
“你刚才又去旷野了?”
“我在大格林本给王子镇的警署发了一份关于赛尔顿已经死亡的报告。我敢向你承诺,你们之中谁都不会因为那件帮助逃犯的事件遇到麻烦了。我还和忠实的卡特雷联系了一下,如果他不知道我没有任何意外的话,他一定会一直守着那个小石屋直到我再次回去为止的。”
“咱们下一步需要做什么?”
“这就要跟亨利爵士商量一下。啊,他来了!”
“早安,福尔摩斯先生,”准男爵说道,“你看起来就像一位正在和参谋长商讨一次作战计划的将军。”
“如你所说,华生正在向我请示作战命令呢。”
“我也是来等候你的命令的。”
“很好,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咱们的朋友斯泰普顿已经跟你事先约好去他家吃饭了吧?”
“斯泰普顿先生和他的妹妹都非常好客,所以我希望你也能去。而且我敢保证,他们见到你一定会非常高兴的。”亨利爵士说道。
“这个我完全相信,但恐怕我和华生必须要到伦敦跑一趟了。”
“你们要去伦敦?”
“是的,我认为这个时候我们去伦敦要比待在这里更有意义。”
准男爵的脸上明显有一些疑惑和不悦的样子。
“我真的希望你能和我一起过去。你是知道的,我单独一个人住在这个庄园和这片旷野里是多么让人不安和不愉快的事啊。”
“我亲爱的朋友,请你一定要完全地相信我,并完全按照我的嘱咐去做。你要告诉他们,就说我们本来是非常乐意和你一起去的,可是有件急事让我们不得不马上返回伦敦。而且请相信,用不了多久我们还会再回来的。你是可以把这口信带给他们的,对吗?”
“如果你非要坚持不可的话。”我们的朋友无可奈何地说道。
“那咱们就这么说定了。”
准男爵以为我们是要抛弃他离开这里,所以显得非常不乐意,眉头也锁得紧紧的。
他冷淡地问道:“那你们打算什么时候走啊?”
“早餐之后就即刻动身。我们要坐车先到库莫德雷西去,为了向你保证我们还会回来,华生会把所有的行李物品都留下来。华生,出于礼貌,你应该给斯泰普顿先生写封信,对你不能赴约表示歉意才对啊。”
我们的朋友说道:“干吗要将我一个人留在这里?为什么不带我一起回伦敦啊?”
“因为留在这里就是你的责任。你昨晚还答应过我,一切都要听从我的安排,不去问为什么,现在我希望你能留在这里。”
“好吧,既然这样,我愿意留下。”
“还有,我要对你再提出一个要求,当你乘马车到达梅林比宅邸后就将马车打发回来,让主人们知道,你是打算散步回家的。”
“你是要我步行走过旷野吗?”
“就是这样。”
“但是你曾千叮万嘱地要求我不要一个人在晚上走过旷野的啊!”
“但我保证,你这次是绝对安全的。我如果不是因为对你的勇气和承受能力完全信任的话,我也不会向你提出这样的要求,但你一定要按我的指示做。”
“好吧,我会的。”
“如果你对你的生命还珍惜的话,回来时除了那条从梅林比宅邸直通大格林本的路之外,千万不要转向别的路去,那是你回家的必经之路。”
“我会按照你的安排去做的。”
“很好,我想尽早动身,这样下午就能到伦敦了。”
虽然昨晚我确实听到福尔摩斯对斯泰普顿说,今天他就要离开这里,但当他真的提出这个行程计划的时候,我还是为之惊异,而且我也没想到他会让我跟他一起回伦敦。我也无法理解,像现在这样的危急时刻,我们怎么能全都离开呢?但我相信他总有他的道理,在他没有做出合理解释前,我们也只能按照他的安排执行。就这样,在我们和那位有些不悦的朋友告别两小时之后,我们就到了库莫德雷西车站,然后马车便自己回去了。那个叫卡特雷的小男孩正在月台上等着我们。
“请你吩咐,先生。”
“卡特雷,这趟进城的车是为你安排的。你一到伦敦,就以我的名义给亨利·巴斯克维尔爵士打一封电报,告诉他,我在这里落下了一个笔记本,如果他找到了,就麻烦他用挂号信给我寄到贝克街去。”
“好的,先生。”
“现在你先到车站邮局去,我的信应该已经到了。”
过了一会儿,那孩子就拿过来一封电报,福尔摩斯看了一下,又递给了我。上面写着:
“电报已收到。即刻携空白拘票赶到。约于5点40分到达。雷斯瑞德。”
“今天早上我给他发了一封电报,这是他的回电。我认为雷斯瑞德是政府警探中最有能力的了,他可以很好地协助我们。噢,对了,华生,现在咱们最好利用这段时间再去拜访一下劳拉·莱纳斯太太。”
现在我对他的作战计划已经有了初步的认识,他是想利用准男爵让斯泰普顿夫妇相信我们已经离开这里,这样我们就可以出其不意地出现在任何可能需要我们的地方。如果亨利爵士再向斯泰普顿夫妇提起那封以福尔摩斯的名义从伦敦发来的电报的话,他们就会完全相信我们已经离开了。我似乎看到,那条狡猾的梭鱼已经开始往我们布下的网里钻了。
当我们到达劳拉·莱纳斯太太家里时,她正在忙着。福尔摩斯直截了当地说明了来意,这让她很是吃惊。
“我们是来调查查尔斯·巴斯克维尔爵士意外死亡的相关情况的,”他说道,“关于你和我这位朋友上次的谈话,他已经向我详细报告过了。同时他还告诉我,你并没有说出全部的事实。”
“我并没有隐瞒什么。”她的口气非常不忿。
“你自己亲口说过,你曾要求查尔斯爵士在晚上10点钟的时候到那个通往旷野的门去,而那正是他死去的时间和地点。这两件事之间的关联你并没有讲明白。”
“这两件事之间怎么可能会有什么关联啊!”
“如果真的像你说的那样的话,这可真是太过巧合了。但是,我们一定可以找出其中的联系来的。而且我可以明明白白地告诉你,莱纳斯太太,这是一件谋杀案。从我们现在所掌握的证据来看,你的朋友斯泰普顿先生和他的太太在这件案子中都有极大的嫌疑。”
莱纳斯太太一下子从椅子里跳了起来。
“他有太太?!”她惊呼道。
“是的,这件事已不再是秘密了。他那个所谓的妹妹其实就是他的妻子。”
莱纳斯太太又一下子坐了下去,两手紧紧地抓着扶手,由于非常用力,她那粉红色的指甲都变成白色了。
“他有太太?!”她重复说着,“他明明还没有结婚啊!”
歇洛克·福尔摩斯耸了耸肩。
“证明给我看!拿出证据来啊!如果你能拿出确实的证据的话……”她那可怕的闪烁的眼神,比什么话都更能说明问题。
“我既然来到这里,当然就已经为你准备了确实的证明,”福尔摩斯一边说着,一边从口袋里抽出几张纸来,“这是他们夫妇4年前在约克郡拍的合照,背面写的是‘范戴尔先生和夫人’,你应该很容易就能认出他来。如果你见过他的太太的话,也很容易看得出来。这里有三份关于范戴尔先生和太太的材料,提供证据的人都绝对可靠。范戴尔曾开过一所私立圣·奥路菲小学。读一读吧,在你读完之后,看你是否会怀疑就是这两个人。”
她看了看他俩的合影,然后又抬起头来望着我们,显现出一种完全绝望的冷冰神情。
“福尔摩斯先生,”她说道,“斯泰普顿曾信誓旦旦地跟我说过,只要我能和我丈夫离婚,他就会和我结婚。这个混蛋,他为了骗我,什么卑鄙的手段都使出来了,他一句实话都没有对我说过。但这是为什么……为什么呢?我一直认为他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我。现在我总算明白,我只是他手里的一个工具罢了。既然他对我从没有丝毫感情,我还有什么为他掩护的理由呢?为什么要让他逃避自己的罪行呢?有什么问题你就尽管问吧!我再也不会有任何的隐瞒了。但有一点,我可以发誓,我从来没有想过要用那封信去害那老爵士,他一向都对我非常好。”
福尔摩斯说:“太太,我完全相信你,不过要将这些事重新叙述一遍对你一定会是非常痛苦的。就让我先把整个事件说一遍,如果其中有什么重大的错误,你再指正出来,这样或许能让你好受一些。是斯泰普顿建议你写那封信的吧?”
“是的,那封信是由他口述,由我来写的。”
“我想,他之所以会让你写那样一封信,是因为他告诉你可以通过那封信获得查尔斯爵士的经济帮助,这样你就可以负担得起离婚诉讼中的费用了,是吗?”
“正是这样。”
“在你把信发出去之后,也是他劝阻你不要前往赴约的?”
“他非常诚恳地对我说,如果连这样的目的都要向别人请求经济上的援助的话,他会永远抬不起头了。他还说,虽然自己是个穷人,但即便是花尽自己最后的一个铜板,也要消除和我在一起的阻碍。”
“看起来他倒很像是个至诚至信的人呢。在你第二天从报纸上看到查尔斯爵士死亡的消息之后,你就再也没有听到过什么相关信息了吧?”
“是的。”
“他还曾叫你发誓,千万不要向别人提起你曾约查尔斯爵士见面的事吧?”
“是的,他说查尔斯爵士只是意外身亡,但如果别人知道了我们曾经相约见面的话,我就会有重大的嫌疑。他这么一说,我就吓得不敢再提这件事了。”
“确实是这样,但你自己应该也曾对他产生过怀疑吧?”
她低下头,犹豫了一下。
“他的为人我很清楚,”她说道,“但如果他能始终对我真诚的话,我也会永远忠诚于他。”
“但我还是得说,你现在能从中脱身还是非常幸运的,”福尔摩斯说道,“他知道,他已经有把柄在你的手中了,可是你现在竟然还活着而没有遭到他的毒手。你知道吗?几个月来,你一直都在生与死的悬崖边上徘徊。莱纳斯太太,现在我们必须要告辞了,但不久之后你就能再次听到我们的消息了。”
我们从那位女士的家中出来,去等候从城里开来的快车。福尔摩斯说:“现在咱们已完成破案前的准备工作,之前的困难也已经一个个都被咱们攻破了,过不了多久你就能写出一本近代最奇异惊人的犯罪小说了。研究犯罪学的学生们应该会记得1866年在小俄罗斯的戈德诺地方和北凯热兰诺州发生的安德森谋杀案,但眼前的这个案件却具有很多独特的地方。虽然咱们现在还没有完全掌握足以制服这个狡诈家伙的全部证据,但在今晚睡觉前,咱们一定就能弄清楚所有的情况。”
从伦敦来的快车很快开进了车站,一个矮小但非常结实的人从一节头等车厢里走了出来。我们三人握了手,雷斯瑞德看福尔摩斯的神情是非常恭敬的,相信自从他们开始在一起工作以后,他已经从我的朋友身上学到了很多东西。我还记得福尔摩斯是如何用推理方法的那套理论,来嘲讽刺激这位只看实际证据的人的。
“是不是又有什么好事了?”雷斯瑞德问道。
“这可以说是近几年来最重要的事了,”福尔摩斯说,“在咱们行动之前还有两小时的时间,把它用作吃晚饭应该是一个不错的建议。然后,雷斯瑞德,长期呼吸伦敦雾气的你可以尽情地享受一下夜晚旷野上清新自由的空气。你还从来没有到那里去过吧?这次初游一定会让你记忆深刻的。”
福尔摩斯其中的一个缺点就是———如果我们真的可以将它称作缺点的话———在计划实现之前,他从不愿意主动地将全部计划告诉任何人。之所以这样,一方面是因为他本来就有着自负的天性,喜欢一手安排一切并让他周围的人为此感到惊讶;另一方面则是出于从事此类工作中所必需的慎重。往往一丝的差错都会导致计划的失败,而他则是从不愿冒如此风险的人。这样做时常会让他的委托人和作为助手的人深感尴尬,就像我一样,曾不止一次有过不快的经历,但从来没有像这次在黑暗中坐在马车上进行不知去向的漫长旅途更让人无法忍受的了。我们马上就要进入极为严峻的最后阶段了,但福尔摩斯还是对他的计划只字不提,而我则只能主观地猜想他行动的方案。
当我们感觉到有寒风吹到我们脸上的时候,我看到狭窄的车道两旁黑糊糊的,四周空空如也,这时我才知道我们已经又回到旷野里来了。我知道,我所期待的一切即将发生,不禁情绪有些激动起来。好像马车每向前一步,都会让我们向冒险的顶峰更接近一步。由于马车夫是雇来的,我们并不能透露案情,一路上只是谈些无聊的琐碎小事,而实际上我们的神经早已非常紧张。我们从富兰克林的家前经过,这表明我们离那个即将出事的庄园越来越近,这时我才总算平复了紧张的状态,心情也安定下来。我们没有把车停到庄园的门口,在大门口靠近车道的地方就下了车,付过车费之后就让马车回到库莫德雷西去了。然后,我们一同向梅林比宅邸走去。
“你带着武器吗,雷斯瑞德?”福尔摩斯问道。
警探笑着说:“只要我穿着裤子,就一定有个口袋;既然有这个口袋,我总会搁点什么的。”
“很好!我和华生也都做好了应急的准备。”
“福尔摩斯,你对这件事未免瞒得太过严密了吧。咱们现在要干什么?”
“就在这儿等着。”
雷斯瑞德向四周望了望,看到那阴暗的山坡和在大格林本沼泽上面飘浮着的厚厚浓雾,不禁打了个冷战。
“我说,这里可不是什么让人高兴的地方,咱们前面的一所房子里有灯光。”
“那就是我们这次旅程的终点了———梅林比宅邸。现在我要求你们走路时不能发出任何响声,说话也只能低声细语。”
我们小心翼翼地继续沿着小路前进,估计我们是要到那所房子旁边去,但在离那里约有200码的时候,福尔摩斯让我们停下来。
“咱们就躲在这儿吧,右侧的这些山石刚好成为我们极佳的掩护。”
“咱们就等在这里吗?”
“是的,咱们要在这里打他一个伏击。雷斯瑞德,到这条沟里来吧。华生,你曾经到过那所房子,你还记得各个房间的位置吗?你看这边几个格子窗是什么房间的?”
“那个位置应该是厨房。”
“再往那边那个很亮的呢?”
“那是餐厅。”
“窗帘没有拉起来。你对这里的地形最为熟悉,现在悄悄地走过去,看看他们正在做什么。千万小心,不要暴露!”
我弯着身子,悄悄地顺着小路走了过去,在一堵周围长着糟糕果木林的矮墙后面隐藏起来。在阴影的掩护下我找到一个地方,从那里可以直接看到窗口里的情形。
只有亨利爵士和斯泰普顿两个人面对面地坐在屋里,他们中间是一张圆桌。从这里看他们是侧对着我的。两个人都在抽着雪茄,桌子上放着咖啡和葡萄酒。看样子斯泰普顿谈论得非常有兴致,但准男爵因为要一个人穿过那个令人惊悚的旷野而显得心不在焉,心事重重。
我正在观察他们的时候,斯泰普顿忽然站了起来,离开了房间。而亨利爵士则又斟满了一杯酒,向后靠在椅背上,继续抽着雪茄。我听到一声开门的声音和皮鞋踏在石子路上的声音,脚步声从我在的那堵墙的另一面走过。我稍微直起身,从墙头一望,看到那位生物学家在果木林的一角站住了,他的前面有一所低矮的小房子,他用钥匙打开了门锁,走了进去,里面竟然发出了一阵奇怪的扭打声。他在里面只待了很短一段时间,约有1分钟,然后我又听他拧上了门锁,顺原路回到屋里去了。他和亨利爵士又坐到一起,继续说着。于是,我又悄悄地回到了那个埋伏的地方,告诉了他们我所看到的情形。
“华生,你是说他的妻子并不在那儿?”在我报告完之后,福尔摩斯问道。
“是的,我没有看到她。”
“除了厨房之外,其他的房间都没有亮灯啊!那么,她会在哪儿呢?”福尔摩斯说。
“我想不出她在哪儿。”
此时,大格林本沼泽上的浓雾正向我们这个方向缓缓飘来,并不断地积聚,很快在我们旁边竖起一堵低矮但厚实的雾墙,而且界线分明。在月光之下,如同一片闪着银光的冰原,而远方一个个突起的岩岗,就像是在冰原上突出的冰岩一样。福尔摩斯看着那缓缓飘行的浓雾,显得有些不太高兴:“雾正向咱们这边移动呢,华生!”
“这对计划有什么影响吗?”
“影响非常严重,甚至会打乱我的计划。现在已经10点了,亨利爵士不会待太久了。咱们能否成功和他的生命能否安全,就取决于他是否在浓雾遮住小路之前出来了。”
今晚的月亮皎洁而美好,稀疏的几颗星星在夜空闪烁着冷色的光,整个旷野都给人一种柔和而朦胧的感觉。在明朗的月色下,那所房子和它的烟囱都在我们面前投下了清晰的黑影。
有几道金黄色的灯光从那些宽宽的窗户里射出。其中厨房的灯光忽然灭了,说明仆人们已经离开了那里,只剩餐厅的窗户还亮着灯,里面的主宾两人仍抽着雪茄闲谈,但这位客人对主人蓄意行凶的阴谋还毫不知情。
浓雾已经遮住了旷野的大半,像在旷野上铺了厚厚一层雪白的羊毛,时刻不停地向房子飘了过来。先到的一些薄雾滚动到亮着灯光的窗前。果木林后面的墙已经完全隐匿在了雾气中,只有树木的上半部分还清晰可见。而在我们等候的那段时间,浓浓的雾气已经逐渐在房子周围堆积成了一堵白茫茫的墙壁,二楼像是一条漂浮在雾海上的奇怪而可怕的幽灵船。福尔摩斯焦急地用手拍着面前的岩石。
“如果他在15分钟之内再不出来,浓雾就会将这条小路全部遮住,再过半小时,恐怕就连咱们伸出去的手都很难看见了。”
“咱们是不是应该退到一处较高的地方?”
“我想这样也好。”
于是,当浓雾向我们靠近的时候,我们就往后退一下。而现在我们离那所房子应该有200多米了,但那片雾海仍然在不断地向我们这里推进。
“不行,咱们不能再退了,”福尔摩斯说道,“如果走得太远猎狗会在咱们接近亨利爵士之前就追上他的。咱们可冒不起这个险,无论如何都必须守在这里。”他跪了下去,把耳朵贴在地面上。“感谢上帝,我想我已经听到他们出来了。”
随后,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了过来。我们蹲在乱石之间,目不转睛地盯着面前那段浓密的雾墙。脚步声越来越近,我们所期待的人终于走出了浓雾。当他从雾气里走出来的时候,在那儿不安地向四周望了望,然后又快速地顺着小路走了过来,很快他就从我们的藏身之处走了过去,并继续向我们背后漫长的山坡走去。他一边走着,一边不断地向身后和左右望着。
“嘘!”我听到福尔摩斯扳开手枪扳机的声音,“小心,它过来了!”
这时,我们听到从那茫茫的雾海中连续不断传出轻轻踩踏地面的声音。那雾墙离我们不到50码,我们三个都死死地盯着那个方向,不知道会从那里走出什么可怕的东西。我朝福尔摩斯看了一眼,他虽然面色苍白,但显露的却是狂喜的神情,两只眼睛里也闪着兴奋的光。忽然间,从雾影中向我们蹿出来一只形状可怕的东西,福尔摩斯两眼死死地盯着它,我不禁张大了嘴巴,而雷斯瑞德惊恐地叫了一声,就马上伏在地上了。我吓得跳了起来,用那已经不太灵活的手紧紧地抓着手枪。那的确是一只猎狗,一只浑身毛发黑得像煤炭一样的大猎狗,而且跟我们平常看到的那种猎狗很不一样。从它那张着的嘴里吐出的舌头像是向外喷吐的火焰,眼睛也在夜里闪出火一样的红光,整个身上的皮毛都闪闪发光。那个从浓雾中走出的黑色猎狗有着庞大的身躯,目露凶光,一脸狰狞,真的像一个魔鬼一样凶狠可怕。
这只巨大的黑家伙,顺着小路紧紧地向着我们的朋友追去。我们都被这个幽灵一样的怪物给惊呆了,直到它从我们的眼前跑过去,我们才清醒过来。我和福尔摩斯赶紧对着它的身后各开了一枪,紧接着就传来那个怪物的一声惨叫,说明至少有一枪打中了。但它竟然没有停下,仍继续向前追赶着。在小路的远处,亨利爵士应该是听到了声音,急忙回头望着。在月光之下,他已经吓得面无血色,望着那只对他穷追不舍的可怕家伙,他都要绝望了。
我们的惊恐已经随着那只猎狗痛苦的惊叫消失了,既然它怕疼,就不是什么鬼怪,我们能打伤它,也就能杀死它。
福尔摩斯飞快地向前追去,我从没见过有谁的速度能赶上那晚的福尔摩斯。我是经过训练的人,速度一向很快。虽然警探被我甩到了后面,但我却被福尔摩斯抛在了后面。在我们沿着小路向前飞奔的时候,我们听到前面亨利爵士接连的喊叫声和那猎狗发出的深沉吼声。当我们追上他的时候,正看到那条猎狗蹿起来将亨利爵士扑倒在地,向他的咽喉咬去。在这万分危急的时刻,福尔摩斯一连将左轮手枪里所剩的5颗子弹全都打进了那只野兽的侧腹。那只猎狗发出最后一声痛苦的哀嚎之后,便扑通一声翻倒在地,在疯狂地挣扎了一阵之后,便一动不动了。我喘着气弯身下去,用手枪顶着那只狗硕大而可怕的脑袋,确认这只大猎狗已经死了。
亨利爵士躺在地上,已经失去了知觉。我们赶紧把他的衣领解开,还好并没有发现伤痕,说明我们还算及时,福尔摩斯感激地祷告起来。一会儿,亨利爵士的眼皮动了一下,他想要挪动一下身体,但浑身已经没有力气了。雷斯瑞德将他随身带的小瓶白兰地酒从准男爵的牙齿中间倒了一些,他缓缓睁开两只充满惊恐的眼睛望着我们。
“上帝啊!”他有气无力地说道,“那到底是什么东西啊?”
“不管它是什么,现在都已经死了,我们已经把缠绕你们家族的魔鬼彻底消灭了。”福尔摩斯说道。
那只猎狗的尸体四肢伸展开,躺在我们旁边,但是想到那庞大的身躯和惊人的力量就已经够可怕的了。看样子它像是血狸和獒犬的混合种,体型比一只雌狮子还要大些,外貌更是凶狠而可怕。即便是它现在已经死了,那张大嘴里好像还在向外喷着蓝色的火焰,那犀利而残忍的眼睛周围也现出一圈火环。我在它那发光的嘴边摸了摸,抬起手后,我的手指同样发出光来。
“是磷。”我说。
“多么狡猾的设计啊,”福尔摩斯在猎狗的尸体上闻了闻说道,“这并不会影响它的嗅觉。亨利爵士,让你受到这样的惊吓,我们实在太抱歉了。我本来是想捉一只寻常的猎狗,竟没想到会等来这样一只。浓密的雾气让我们没能将它拦住。”
“你确实救了我的性命。”
“但却让你冒了这么大的风险。你还能站起来吗?”
“再给我喝一口白兰地,我就什么事都没有了。啊,你能扶我一下吗?下面咱们该怎么办,请你指示吧。”
“你还是留在这儿好了,再让你进一步冒险就不合适了。如果你愿意等一下的话,我们会有一个人陪着你回到庄园去的。”
他想挣扎着站起来,但他脸色还很苍白,四肢也不听使唤。我们扶着他走到一块石头旁坐下,他颤抖着的双手捂着脸。
“我们现在必须要再次离开你了,”福尔摩斯说道,“剩下的事非常重要,一分钟都不能耽搁。现在我们已经有了充足的证据,只需要把那个人抓住了。但如果想去那座房子里将他逮捕已经是不可能的了,那些枪声已经向他发出了警告———他的计划失败了。”
“咱们开枪时离他应该还有一段距离,而且这场大雾也会使枪声减弱吧?”
“我完全可以确定,他一定会一直跟着那只猎狗,好对它进行指挥。不,他现在已经离开了!不过咱们最好还是去房子里搜查、确定一下。”
屋子的前门是开着的,我们便直接冲了进去,并急忙查找每一个房间。在走廊里遇到了那个衰老的男仆,他已经是惊恐万分了。整个庄园除了餐厅之外并没有哪间房子亮着灯。我们急忙把灯弄亮,搜遍房子里的每一个角落,但并没有看到那个凶手的影子。最后在二楼我们发现有一间被锁起来的卧室。
“里面有人!”雷斯瑞德喊了起来,“我听到里面有动静。把这门打开!”
果然,里面有沙沙的声音和微弱的呻吟声。福尔摩斯用力将门踹开。我们三人马上端着枪冲了进去。
斯泰普顿并不在屋里,但一个让我们意想不到情景却出现在我们面前,以致我们又一次惊愕地站在了那里。
这间屋子像是一个昆虫标本的陈列室,墙上满是装有蝴蝶和飞蛾的玻璃小匣,这些是那个狡诈而危险的人用来消遣的。为了支持那根横在屋顶上被虫蛀了的旧梁,屋子的中间竖着一根木桩,而这根柱子上竟然捆着一个人,那人被布单捆绑得不能出声,一条手巾绕着脖子绑在背后的柱子上,另一条手巾将脸的下半部分紧紧蒙住,只露着一双充满了痛苦、害怕和怀疑的黑色眼睛,让我们一时看不出是男是女。我们立刻把那人身上所有捆着的东西都解了下来,斯泰普顿太太随即就倒在了我们面前。当她的头下垂在胸前时,我清晰地看到了她脖子上的红色鞭痕。
“这个混蛋!”福尔摩斯喊道,“快把她扶到椅子上!喂,雷斯瑞德,你的白兰地呢?她已被虐待得昏过去了。”
她一睁开眼睛就急切地问道:“他安全了吗?他逃走了吗?”
“他是不可能从我们手里逃掉的,太太。”
“不、不是,我不是指我丈夫。是亨利爵士,他安全了吗?”
“他现在很安全。”
“猎狗呢?”
“已经死了。”
她长长地舒了口气:“感谢上帝!感谢上帝!噢,这个混蛋!他竟然会这样对我!”她猛地拉起袖子露出了一条满是伤痕的手臂来,我们都吃惊地看着。
“但这些皮肉上的痛苦算不了什么!可恨的是他折磨了、污损了我的灵魂。只要我心里还存在一丝他还爱着我的希望,无论是虐待或是欺骗的生活我都能忍受,但现在我才真正明白,我也只不过是他欺骗的对象和作恶的工具而已!”她说着说着就痛心地哭了起来。
福尔摩斯说道:“太太,想来你已经对他再无好感了。那么,请告诉我们,他去了哪里?如果你以前被蒙蔽的时候帮他做过坏事的话,现在就帮助我们来赎以前的不是吧。”
那位女士说道:“他只可能逃去一个地方,就是那个沼泽中心的小岛上。那里有一座以前的锡矿,猎狗就藏在那儿,他还为了最后方便躲避做了准备。现在他一定逃去那里了。”
福尔摩斯端着灯走向窗前,看到窗外白茫茫的一片雾海:“看来今晚谁都无法找到走进大格林本沼泽的路了。”
他哈哈地大笑起来,眼睛和神情中都流露出可怕的狂喜。
“或许他能找到进去的路,但永远也别打算从那里走出来了,”她大声说道,“他今晚怎么能看得见那些木棍标记的道路呢?这些标记是我和他一起插上的,用来标明一条可以穿过沼泽的小路。啊,如果我今天可以把那些标记全都拔掉就好了,那样他就随你处置了!”
在雾气消散之前,我们的追踪显然是不可能有任何结果的。于是,我们让雷斯瑞德留下看守这座房子,而福尔摩斯和我就将准男爵一起送回巴斯克维尔庄园。是时候该告诉他关于斯泰普顿一家人的实情了。当他得知他所钟爱的女人的真实情况后,竟然勇敢地承受了这个打击。可是那天晚上的那场冒险已经让他的神经深受创伤,天快亮的时候他突然发起了高烧,神志不清地躺在床上,我们请来莫迪默医生照顾他。他们俩已经决定了,在亨利爵士的精神恢复到正常之前就会一起去做一次环球旅行。我们还清楚地记得,在这个年轻人没有成为这份不祥财产的继承人之前,他是一个多么精力充沛的人啊。
现在,这段奇异的故事即将接近尾声了,在故事里我想读者也能体会到那些极端的恐怖和模糊的猜想,这里的一切都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让我们的心里蒙上了一层阴影,而结局也是如此悲惨。在我们射杀猎狗的第二天早上,浓雾消散了,斯泰普顿太太引导着我们找到了那条可以通过泥沼的小路。她在带领我们追踪她丈夫时表现出的是急切而喜悦的心情,可见这个女人过去的生活是多么的不幸,而现在对她丈夫的怨恨又是多么的深重。我们让她留在一块坚实的地面上。越是深入泥沼,路面就越狭窄。从这块地面起就能看到这儿一根那儿一根的小木棍,这些小木棍所指示的就是那条陌生人根本无法穿越的曲折小路。在这条小路周围全是一堆堆杂乱的矮树丛和漂着绿色泡沫的水洼以及污浊的泥坑,茂密的芦苇和分泌着黏液的水草散发着浓重而腐朽的臭味。在我们走着的时候,不止一次地失足陷入没膝翻滚着的黑色泥坑里。当我们陷入泥里的时候,就好像里面有一只恶毒的手在用力地将我们拖向污泥的深处。好不容易从里面脱身,但粘在脚上的污泥走了好几米都甩不掉。
在整个追寻的过程中,我们只看到了一样有价值的痕迹,可以说明确实有人在我们之前曾经穿过了那条危险的路。那是一个在一堆棉草中间露着的黑色东西。福尔摩斯由小路上向那边只迈了一步,想要抓住那件东西,结果就陷入了泥潭,淤泥一直没到了他的腰间。如果不是我们拼力将他拉出来的话,他就再也没有机会踩上坚硬的地面了。他手里拿着的一只黑色高筒皮鞋,里面印着“麦阿斯·多伦多”。
“啊,这个泥浴没有白洗,”他说道,“我找到了亨利爵士丢失的那只皮鞋。”
“这一定是斯泰普顿逃跑时丢下的。”
“没错。他让猎狗闻了鞋上的气味之后,将鞋留在了手里。当他明白阴谋已经败露而逃跑的时候,这只鞋还在他的手里,但在逃跑的途中他却将它丢在这里了。现在我们至少知道,他在走到这里之前还是安全的。”
我们无法做出更多的猜测,而且在旷野里也根本无法找到脚印,因为冒上来的泥浆很快就把痕迹掩盖。在走过了最后的一段泥沼小路之后,我们终于又踩到了坚实的土地,于是我们马上开始急切地寻找脚印,但是连半个脚印都没有找到。如果大地没有隐藏事实的话,那么斯泰普顿就是昨晚在浓雾中并没有到达他用以藏身的小岛。他已经被大格林本沼泽中心某个地方的大泥沼给吞没了。这个残忍无情而又奸诈狡猾的人就这样被永远埋葬在了这里。
在这个他曾经隐藏猎狗的孤岛上,我们找到了很多他留下的痕迹。一个大的驾驶盘和一个被垃圾填满了一半的竖坑,这是一个废弃的矿坑。旁边还有一些已经支离破碎的矿工小屋,想必开矿的人也是被这周围危险而恶臭的泥潭给逼走的。在其中的一个小屋里,我们发现了一只马蹄铁、一条锁链和一些啃过的骨头,说明这里就是饲养那只畜生的地方。还有一具较为完整的骨架,躺在残垣断壁之间,一团棕色的毛还粘在上面。
“一只狗!”福尔摩斯说道,“天哪,这是一只卷毛长耳猎犬。可怜的莫迪默医生再也看不到他那只可爱的宠物了。嗯,我相信这里已经没有什么秘密了。他可以把猎狗藏起来,但无法控制它不让它出声,因此才会传出那些难听而恐怖的叫声。在需要的时候,他会把那只猎狗关在梅林比房外的那间小屋里去,但这种做法是要冒很大风险的,所以除非已经将一切准备妥当,否则他才不敢这样做。这只铁罐里的糊状东西,就是抹在那只猎狗身上的发光混合物。他这样做显然是受了传说中那头魔犬故事的启发,并以此达到将查尔斯老爵士吓死的目的。难怪那可怜的逃犯,一看到这样一只畜生在黑夜中出现在他身后的时候,会那样不要命地狂奔和呼喊。我想即便是换成我们也会是同样的表现。这个阴谋确实狡猾无比,这样既可以将目标置于死地,而且这样一只魔鬼一般的畜生也让这里的乡民不敢过多调查。在旷野里很多人都见过这只猎狗,没有哪一个不被吓得胆战心惊的,谁还敢过问些什么呢?我需要重申一下我在伦敦说过的那句话,那个已经躺在这里的人确实是咱们遇到过的最狡诈、最危险的人了。”
他朝着广袤而遍布着绿色斑点的沼泽舒展开长长的手臂。沼泽一直延伸到了赤褐色的旷野,并和那里的山坡连成了一片。
在11月底的一个阴冷多雾的夜晚,福尔摩斯和我坐在贝克街寓所里的起居室中,中间是一团熊熊的炉火。我们结束德文郡那件复杂的案件之后,他已经又办了两件非常重要的案子。一件是他揭发了阿巴乌上校与出名的“乌比俱乐部”纸牌舞弊案;另一件是他保护了被诬蔑谋害了丈夫前妻之女卡莱尔小姐的蒙特本歇尔太太———到现在大家还没有忘记那位年轻的小姐,在那件事发生了6个月之后还好好地活着,而且还在美国纽约结了婚。我的朋友因为在这些复杂的案子里接连获得成功,现在神采奕奕,所以我才借机诱使他再次谈起那件神秘的巴斯克维尔谋杀案的详情。这个机会我等了很久,因为我知道,在他思考眼前的案子时思维是不允许被牵回以往的案件的,这样会使各案之间互相搅扰,影响他清晰的头脑。现在亨利爵士和莫迪默医生都已经来到了伦敦,正为一次长途旅行做准备,以帮助亨利爵士恢复那深受打击的神经。那天下午,他们来拜访了我们,因此谈起这个问题就顺理成章了。
福尔摩斯说:“站在那个自称为斯泰普顿的人的角度来说,整个事件都是简单明了的。虽然一开始的时候咱们无法得知他的动机,就连事实也只能靠着猜想知道一部分,因此整个事件就显得极为错综复杂。事后我和斯泰普顿太太曾交谈过两次,现在这个案件的所有谜底都已经搞清楚了,至少我现在还不知道有什么不解的谜。在我的案件统计表中的B字分类栏里,你能找到一些关于这件事的几条要点摘记。”
“也许你愿意根据记忆把全案大概谈一谈吧。”
“当然愿意,但我保证不了能记起全部的事实,因为经常处于思想高度集中状态下的大脑一定会自然地抛掉一些以前的记忆。一个正在处理案件的律师能够将手头的案子记忆得相当细致,但经过一两个星期的法庭诉讼之后,就必须将它全部忘掉。因此,在我的脑子里只能容下最新的一桩案件,以前案件的位置总是被后来的取代,卡莱尔小姐的事也模糊了我对巴斯克维尔庄园案案情的记忆,明天说不定又会有什么小问题取代这个美丽的法国姑娘案件的地位。不过关于那只传说中的猎狗这个案件,我倒很愿意尽我所能地告诉给你,如果我漏掉了什么,你可以补充。
“我的调查只是证实了,那些巴斯克维尔家的画像画得确实惟妙惟肖,那个家伙就是查尔斯爵士的弟弟罗杰·巴斯克维尔的儿子。罗杰因为名声极坏而无法待在英国,于是他就逃到南美洲,据说他在那里没有结婚就死了。但事实上,他结了婚,而且还有一个儿子。这个小家伙和父亲同名,长大后和哥斯达黎加美丽的贝莉尔·加罗西雅结了婚,在偷取了大批公款之后,他就用范戴尔的名字逃到了英格兰。之后,他在约克郡的东部开办了一所小学。他之所以这样做,完全是因为他偶然结识了一个患有肺病的教师,他想利用这个人的能力做一番事业。但不幸的是,这位叫弗瑞泽的教师很快就去世了,最后他将这所学校搞得名誉扫地,不得不停办了这所学校。范戴尔夫妇感觉最好还是改姓斯泰普顿,于是他就带着剩下的财产和对未来的计划以及对昆虫学的热爱迁到了英格兰南部。我由大英博物馆得知,他在昆虫生物学中还算是一个公认的权威呢,而且有一种飞蛾就是由他在约克郡首先发现的,所以这种飞蛾就以范戴尔命名了。
“咱们现在说起他以前的那一段生活,确实是非常有趣的。后来那家伙显然是在经过多番打探才发现他可以拥有一笔庞大的财产,而只有两个人会对他产生阻碍。我相信,在他去往德文郡的时候,计划还并不清晰,但从他将自己的太太带去,却让她以妹妹的身份出现这一点来看,很明显,他在一开始就没安什么好心,他已想到要将她作为诱饵来达到夺取财产的目的了。他不惜一切手段,敢冒任何风险地想要达到这一目的。而他的第一步计划就是,将自己住处安排在邻近庄园的地方,越近越好。
“第二步就是与查尔斯·巴斯克维尔爵士和那里的邻居培养起良好的感情。
“老爵士亲口谈起过关于家族的猎狗传说,因此为凶手提供了一个启发,也为自己铺了一条死亡的道路。斯泰普顿———我还是习惯这么称呼他,他从莫迪默医生那里得知,老爵士的心脏非常衰弱,只要受到剧烈的惊吓就会致死,而且查尔斯爵士很迷信,更是对那个可怕的传说深信不疑。于是,他那灵敏的头脑马上就想到了既能除掉查尔斯爵士,又能让人们无从追究凶手的办法。
“心里有了这个大概的设计之后,他就马上开始费尽心机地实施。如果是一个普通的阴谋者,或许只要有一只凶恶的猎狗也就满足了。但像他这样一个机智的天才阴谋家,还是在此基础上人为地使这动物变成了传说中的那个魔鬼。他从伦敦福莱姆街的贩狗商人罗茨和马格斯那里挑选了其中最强壮、最凶恶的一只。因为怕引起别人的注意,他牵着狗在旷野上绕了很远的路。他在捕捉昆虫时发现了一条可以通向格林本沼泽的小路,于是便找到了一个可以安全藏匿那只猎狗的场所。他就把它关在那里,等到适当的时机就放出来。
“但好机会并不是随便就能得到的,老爵士非常谨慎,晚上根本不可能将他引到旷野上,有好几次,斯泰普顿都带着猎狗埋伏在外面,但一无所获。就在这多次的蹲守中,有几次被当地的农民看到了,于是他们就成了斯泰普顿的‘帮凶’,让那段关于魔狗的传说更加真实可信了。他曾希望过利用他的太太将查尔斯引入情网,并将他引出来,伺机下手,但是他的太太却表现得极不情愿,很不配合。后来即便是在他的恐吓甚至是殴打下,都无法动摇她的决心。很长的一段时间内,斯泰普顿每天都是一筹莫展。
“但不久之后他又看到了一丝机会。当时查尔斯爵士已经将他视为非常值得信任的朋友了,还让他代自己处理一些慈善资金。就在帮助那位劳拉·莱纳斯太太的过程中,他勾勒出一个计划。因为这里的人都以为他从来没有结过婚,所以他才能很好地利用这一点对她进行迷惑。他曾向莱纳斯太太表示,如果她能和丈夫离婚,他就会娶她。可是他的计划突然遇到了一个紧急的情况,查尔斯爵士在莫迪默医生建议之下,正准备离开庄园到伦敦休养。他本人虽然假装对这个建议表示赞同,但他知道,必须马上采取行动了,否则老爵士一离开这里,他就很难再找到下手的机会了。因此,在他的策划下,他骗莱纳斯太太给查尔斯爵士写了那封信,恳求老人在临走之前的晚上能见她一面。随后他又说出一套情真意切的花言巧语使她没有前去赴约,这样一来,他就创造了一个前所未有的好机会。
“在傍晚的时候,他从库莫德雷西回来,然后带回那条猎狗,并涂上发光涂料,再将那畜生带到那扇通往旷野的栅门处。他知道,老绅士一定会守约地在那里等着。那狗受主人的命令,跃过了栅门向那不幸的老先生追了过去。在那样阴暗的夹道里,一只身躯庞大、浑身漆黑、口眼放光的怪物突然从身后蹿了过来确实是非常恐怖的,于是可怜的查尔斯爵士被追得一边喊叫一边顺着水松夹道疯狂地奔跑,最终由于心脏病和极度的恐惧倒在了夹道的尽头。那条猎狗是顺着小路一旁的草地跑的,而老爵士则是在小路上跑的,所以来调查的人只看到了人的脚印,而没有看到其他的痕迹。那条猎狗看到老爵士躺在地上之后,应该是又走上前去闻了一闻,发现他已死了之后就离开了,莫迪默医生所看到的爪印就是在那时留的。猎狗被叫了回去,斯泰普顿急忙将它赶回了那个大格林本泥沼的小房子里。这个神秘的事件使警方感到无法理解,当地乡人也极为恐慌,之后莫迪默医生便找到了我们。
“关于查尔斯·巴斯克维尔爵士离奇身亡的事也就到此为止了。
“你从中可以看出,斯泰普顿的手段狡猾之极,任何人都无法对真正的凶手提出控诉。而他的同谋也永远不可能泄露他的秘密,这样的作案手法古怪得让人很难想象,这也使得他那阴谋计划更加顺利。本案中的两名女性,斯泰普顿太太和劳拉·莱纳斯太太都对斯泰普顿产生过很大的怀疑。斯泰普顿太太是一直知道他在暗中算计这位老爵士的,她也知道关于那只猎狗的事,但莱纳斯太太却对这两件事毫不知情。可是她知道,查尔斯爵士死亡的时间和地点与在斯泰普顿的建议下定下的会面时间地点相同。而这个约会的邀请和取消也都只有他一个人知道,因此她会产生怀疑是很自然的。但是,她们两个人都在他的控制之下,而他对这一点也极为自信。整个阴谋计划已经成功地实现一半了,但下半部分计划的实施则是非常困难的。
“可能事先斯泰普顿并不知道查尔斯爵士在加拿大还有一个继承人,但不管如何,他最终还是从莫迪默医生那里知道了。莫迪默医生曾将亨利·巴斯克维尔要来的消息跟斯泰普顿谈起过,于是他的第一个想法就是,或许他能在那位年轻人到达德文郡之前就将他解决掉。从他太太不肯配合他谋害老爵士之后,他就不再信任他的妻子了,他甚至不会让她长时间离开自己,以免失去对她的控制。于是,他和贝莉尔一起到了伦敦。我后来查到他们住在格瑞雯街的马克斯菠若旅馆里,我曾派人到那旅馆去搜集证据。他将他的太太关在房里,自己戴上假胡须,跟踪莫迪默医生,来到贝克街,然后又跟着去了车站,之后还到过莫桑波兰旅馆。他太太知道他大部分的阴谋,但由于受到过残暴的虐待,她非常惧怕她的丈夫,因此她不敢直接写信去警告那位正处在危险之中的人。如果那封信落入斯泰普顿手中,她就会有生命危险。后来的事,我们都已知道了,那封拼凑的警告信就是她发出来的,她还特意掩饰了自己的笔迹,这就是她对亨利爵士发出的第一次危险警告。
“我们知道,无论什么狗都要靠气味追踪,因此弄到一件亨利爵士的衣物对斯泰普顿来说就显得极为重要了。于是,他开始采取大胆而冒险的行动,为了达到目的,他给了旅馆的仆人们不少的贿赂。但不巧的是,弄来的第一只皮鞋是新买的,一点用都没有。后来他就把那只皮鞋送了回来,并偷去了另一只。这件事对我们有很大的帮助,因为这让我基本可以确定,我们需要和一只真正的猎狗打交道。为什么偏偏费尽心思地去搞一只旧鞋而对新鞋毫无兴趣呢?这是唯一合理的解释。越是离奇的事情就越值得深究,那些看来会使案情更复杂的事情,如果进行适当的思考,并加以科学的处理,就能找到问题的最紧要之处。
“斯泰普顿一直都在跟踪着亨利爵士,在第二天早上,他又坐在马车里跟到了咱们这里,并停到了街对面。他能对房子的情况这么清楚,并一眼就把我认出来,我感觉,斯泰普顿除了巴斯克维尔庄园的案件之外一定还犯过别的案子。后来我听说在过去3年里,英格兰西部曾发生过四次大的盗窃案,但都没有抓到罪犯。最近的一起是5月中旬在福克斯顿场发生的,唯一与前三起案件不同的是,一个仆人因为想要袭击那个戴着面具的窃贼而被残酷地开枪击毙。我相信这正是斯泰普顿用以补充他财产的手段,这些年他一直都是一个危险的逃犯。
“那天早上,当他成功地从我们手中溜走并事先就料到我们的调查方法,嘲讽地让马车夫传达他的名字时,咱们就领略到他的胆略和机智了。在那之后,他就知道我已经接手了这个案子,在伦敦他已经很难找到下手的机会了,所以他才回到了达克旷野,想等准男爵到达旷野之后再另寻良机。”
“等一下!”我说道,“无可否认,你已经将事件的经过解释得很清楚了,但是当斯泰普顿和他的太太都在伦敦时,那只猎狗怎么办呢?”
“我也想到过这件事,而且这是非常重要的一点。毫无疑问,斯泰普顿还有一个值得信赖的帮手,虽然这个人并不知道斯泰普顿的计划,也不受他的控制。斯泰普顿家里的那个老男仆叫安东尼,他在斯泰普顿多年前做小学校长的时候就有着密切的关系,因此他知道他的主人和女主人实际上是一对夫妇,现在这个人已经从那里逃跑不见了。‘安东尼’是英格兰一个很不常见的姓氏,而‘安托尼奥’这个姓在所有西班牙语地区同样不常见。这个人,跟斯泰普顿太太一样,能说一口很好的英文,可是带着奇怪的口音。我曾亲眼看到这个老仆人沿着斯泰普顿所标出来的小路走过大格林本泥沼。所以,在他的主人不在的时候应该就是由他来照顾猎狗,虽然他可能并不知道主人为什么要养这样一只猎狗。
“随后,斯泰普顿夫妇就回到了德文郡。不久,你和亨利爵士就在那里跟他们见面了。那时我个人也有一些看法,你应该还记得我当时在检查那贴着文字的信时,很仔细地检查了纸里的水印。在检查时,我将它放到了离我眼睛只有几英寸的地方,我从那上面嗅到了一种像是白迎春花的香味。香水一共有75种,一个专业的侦探应当熟练地分辨出每一种。而且仅仅从我个人的办案经验中,就不只在一件案子里,是依靠辨别出香水的种类最终破案的。那种香水的味道说明这个案子里面牵涉到一位女士,当时我已经开始想到很可能是斯泰普顿夫妇了。我就是通过以上的这些线索在去旷野之前便肯定了那只猎狗的存在,并且猜出了罪犯嫌疑人的。
“我在那里唯一的工作就是监视斯泰普顿。可是,如果我和你们住在一起的话,行动就会很不方便,因为他一旦知道我已经到了那里,他行事就会更加小心了。因此,我就把包括你在内的所有人都隐瞒了。当所有人都以为我还在伦敦忙得不可开交的时候,我已秘密地去了旷野。我在那里所吃的苦,是你远远想象不到的,但这些无关紧要的事是决不能扰乱案件的调查工作的。我大部分时间都待在库莫德雷西,只有在必要的时候,我才会住到旷野上山坡后的小屋里。我让卡特雷扮成农村小孩和我一同去了,他对我起到了很大的帮助。没有他,我就得不到干净的衣服和食物,而在我监视着斯泰普顿的时候,卡特雷也经常留意你们的行动,因此我才能掌握全面的线索。
“你的每一篇报告都能很快地送到我的手里,因为它们一到贝克街马上就被送到库莫德雷西来了。而且那些报告对我有极大的帮助,特别是那篇记述了有关斯泰普顿无意中谈到自己一段真实身世的报告。我已经猜到那个男人和女人之间的关系了,并且总算知道了该通过什么渠道去证明。那个逃犯和百瑞莫之间的关系确曾让整个案情显得非常复杂,但这一点也被你出色地解决了,虽然我曾通过对我‘邻居’的观察得出过同样的结论。
“当你在旷野里发现了我的时候,我已经搞清楚了案件的全部事实,但当时我还不能拿出足够的证据去说服那些陪审员,甚至那晚斯泰普顿误杀了那个不幸的逃犯的事实都很难说明他有杀人的嫌疑。看样子除非能在他作案时当场将他捉住,否则已经没有别的办法了,而要达到这个目的,咱们就只能用亨利爵士作为诱饵,让他独自一人,且在斯泰普顿认为他绝不可能处于保护状态的情况下通过旷野。咱们确实这样做了,虽然亨利爵士受到了严重的惊吓,可是咱们终于得到了足够的罪证,并把斯泰普顿驱向了毁灭。但我也不得不承认,为了拿到证据而使亨利爵士置身于危险之中,是我在处理这个案子的过程之中的一大缺点。但咱们实在想象不到,那畜生竟然生得那么让人胆战心惊,也无法料到执行计划的当晚会出现那样浓密的大雾。咱们能完成这个任务是付出了代价的,但莫迪默医生向我保证说,凭借亨利爵士良好的承受能力,他这次精神受到的刺激很快就能恢复。经过这次长途旅行,不仅能够恢复他深受打击的神经,也能治愈他受伤的心灵。他对贝莉尔的爱是那样的真挚,到头来却是一场骗局。在整件事中,这是最让他伤心的。
“剩下的就是要说明一下这位女士在这个案件中所扮演的角色了。肯定地说,她是受斯泰普顿控制的。之所以会这样可能是因为爱情,也可能是因为恐惧,但两者皆有的可能性最大。这种控制是非常有效的,但却是有限的,因为在他的安排下,她同意了以他妹妹的身份示人,但在他要求她参与谋杀的时候,她又表现出了坚持到底的反对。
“在不牵连到她的丈夫的情况下,她才能不止一次地对亨利爵士做出警告。而且斯泰普顿似乎还是有嫉妒心,虽然亨利爵士爱上她是他计划之内的事,但当他看到亨利爵士抱着她并向她求婚的时候,还是没能压住自己的怒火跑过去干涉。他利用亨利爵士的感情经常让他光顾梅林比宅邸,以便能找到他所期待的时机,但就在他要实施最终计划的那一天,他的太太却站到了他的对立面。她已经知道了那逃犯死亡的事,而且她也知道,约亨利爵士来吃晚饭的那天晚上,那只猎狗已经事先被安排在了外边的小屋里。她对丈夫即将要犯下的罪行大加指责。最后斯泰普顿愤怒了,他将自己还有别的女人的事第一次告诉了她。她那平日里的顺从一下子变成累积已久的怨恨,他看得出来,她会在最紧要的关头破坏他的计划,因此他就将她牢牢地捆了起来,免得她一有机会就去警告亨利爵士。当时,他是希望当所有人都将准男爵的死归咎于他们家族历代相传的厄运时,他就能让他太太接受这个无法改变的事实,并为他保守秘密了。在这个问题上,他确实是想得有些天真了,因为一个有着西班牙血统的女人是绝不会轻易宽恕这样一个对她欺骗、利用和侮辱的人的。我亲爱的华生,如果不看一下摘记,我已经很难完整地向你叙述这一个复杂而奇异的案件了。我有没有遗漏什么重要的东西没有解释到?”
“斯泰普顿是不能指望那只可怕的猎狗,像吓死老爵士一样吓死亨利爵士的。”
“那畜生极为凶猛,而且向来只喂得半饱。它那凶狠的外表即使不能将它所追踪的人吓死,至少也能让那个人无力抵抗。”
“嗯,还有一个难题。斯泰普顿如何继承财产呢?他对这样一个事实要怎么解释:既然他是合法的继承人,那么他为什么要一直改名换姓地隐居在庄园这么近的地方呢?他又如何能在亨利爵士发生不幸后,顺利地申请继承权,而不引起怀疑和被调查呢?”
“啊,华生,你未免对我的要求太高了,这是一个很大的难题,你要我怎么来回答?过去和现在的事我都可以调查,可是一个人将来会怎么样,这可是个很难回答的问题。斯泰普顿太太也曾听到她丈夫考虑过这个问题,大概有三个可行的方案:他可以先回南美洲,然后让当地的英国相关部门证明他的身份,这样他就可以从南美洲要求继承这份财产,而不用亲自回英国;也可以仍然住在伦敦,在短时期内采取隐蔽身份的办法然后再恢复身份;当然还可以找一个同伙,带着相关的身份证明文件,去证明他继承人的身份,就能对他收入的一部分保留所有权。根据咱们对他的了解,既然他已经制订了详细的阴谋计划,并准备好了事情败漏时的藏身之所,也就一定会事先计划好事成之后该怎么做。啊,亲爱的华生,几个星期以来咱们一直都干着严肃谨慎的工作,我想是时候该让咱们放松一下了。今晚就想些愉快的事吧。你听过德·雷兹凯 演出的歌剧吗?我已经在利格诺剧院订了一个包厢,请你在半小时之内换好衣服,中途咱们还可以到摩基尼饭店吃顿晚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