歇洛克·福尔摩斯从壁炉的台角上取来一瓶药水,又从一只整洁的山羊皮皮匣里拿出了一支皮下注射器。他熟练地装好精细的针头,把他左臂的衬衫袖口卷了上去。他看着自己肌肉发达但留有很多针孔的胳膊犹豫了一会儿,终于还是把针尖刺了进去,缓缓地推动细小的针筒,然后拔出针头,躺在绒面的摇椅里,畅快地大出了一口气。
他这样的动作一天三次地重复着,几个月下来我早已看惯了。开始我还不以为然,但一天一天地过去,这种情况给我的刺激不断加深。每到深夜想起这事,我就会感到不安,因为我没有勇气阻止他。我不止一次想把心里的话告诉他,但是由于我这个朋友性情孤僻,而且很难接受别人的意见,所以我想痛痛快快地给他忠告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他的固执、自以为是的态度以及他那些我所体会过的特殊性格,都使我犹豫不决而不愿跟他发生争执。
但是,这一天下午,我在午饭时多喝了几杯葡萄酒,他那种毫不在乎的态度激怒了我。
我问他道:“你每天注射的都是什么?吗啡还是可卡因 ?”
他打开一本旧书,满不在乎地抬起头来说:“这是7%的可卡因溶液。你要来一支吗?”
我毫不客气地回答道:“我用不着这个。阿富汗的战争害得我的身体到现在还没有完全恢复,我不想再摧残它了。”
他并不在乎我的恼怒,依然笑着说:“华生,你说得没错。我也知道这东西对身体是有害的,不过它有着让我感到兴奋并且保持大脑清醒的功能,所以它的一些副作用也就不那么重要了。”
我诚恳地说道:“可是你也应该考虑一下它的长远影响吧!你的头脑也许确实像你所说的那样,能够因此而保持清醒和兴奋,但这终究是一种自残的做法。它会引起你体内器官的衰退,最轻也会导致你的身体长期衰弱。你明明就知道长期使用这种药是弊大于利,你为什么还要只顾这一时的快感,而损害你那天资卓越的精力呢?我这话不仅是出于一个朋友对你的提醒,更是站在一个医生的角度对你的健康负责。”
他听后并没有生气,而是把十指相交,将两肘放到椅子的扶手上,似乎对这些话很感兴趣。
他说:“我不喜欢安静地待着,如果一连几天无事可做,我就会变得心神不宁。我需要问题,需要工作,需要有人给我最难破解的密码,给我最复杂的分析工作,这才是我觉得最舒适的状态,这样才不需要人为的刺激。我厌恶平淡无奇的生活,我追求精神上的兴奋,所以我才选择了这个属于我的特殊职业———或者说我才创造了这个职业,因为我是世界上唯一从事这种职业的人。”
我抬眼问道:“唯一的私人侦探吗?”
他答道:“唯一私家咨询侦探。我是侦探的最高级别。当格莱森、雷斯瑞德或艾瑟尔尼·琼斯这些官方警探遇到困难的时候———他们倒是常常有事———就来向我请教。我以专家的角色,审查材料,为他们提供一个专家级的意见。但我不想得到什么功勋,报纸上也很少会提到我的名字。工作本身为我提供了使我这种特殊精力可以发挥的愉悦,这就是我最好的报酬。你总还记得在杰弗逊·侯博那个案子里,我的工作方法给你带来的一些经验吧?”
我答道:“是的,我当然记得,那是我这辈子还从未遇到过的离奇案件。我已经把它整个写成了一本册子,将它命名为《血字的研究》。”
他不满意地摇头道:“我已经大概看了一遍,实在不敢恭维。你应该明白,侦探术或者说侦探科学,它应该是非常精确而客观的,需要用同样冷静的方法来研究它,而不能感情用事。你却在描写中掺进了一层小说的味道,结果把它搞得就像是在威士忌中兑进了牛奶一样。”
我反驳他道:“但是这个故事中确实有小说一样的情节,我不能歪曲事实。”
“有些事实不需要将它作为重点,甚至可以不写,至少应该突出重点。这案件里唯一值得一提的,就是我如何通过事件的结果推论出原因,再如何经过精密的分析而破案的过程。”
我写的那篇文章,本来是想要得到他的赞赏,不想却招来他一顿挑剔,心中很是不悦。在我和这个朋友同住在贝克街的几年里,我总能在他沉默和说教的态度里看到那隐藏着的骄傲和自负。而正是他的自负激怒了我,他似乎是想说,我的作品必须完全用来描写他个人的行为。我不愿再多说什么了,只是坐着抚摩着我那条曾被子弹打穿的伤腿。虽然它现在不妨碍走路,但是一遇到恶劣天气我就会疼痛难耐。
过了一会儿,福尔摩斯在烟斗里装满了烟丝,慢慢说道:“最近我的客户已经遍布整个欧洲大陆了,上星期就有一个在法国侦探界里崭露头角的人来向我请教。那人叫作弗朗斯瓦·勒·维亚尔,你也许听说过。他具有卡尔特民族特有的敏锐性,可是在一些必要的技术和知识的广博性上还有所欠缺。他所请教的是一件有关遗嘱的有趣案子。我给他介绍了两个案件作参考:一件是1857年发生在里加城的案件,另一件是1871年圣路易城的案子。这两个案件的案情与他提到的那个非常相似,这也给他指明了破案的方向。今天早上我还接到了他的致谢信。”说着他就把一张被弄得很皱的外国信纸递给了我。我看了看,信里使用了许多恭维话,不乏“伟大”“高超的手段”“有力的行动”等词语,用来表示这位法国人的热情和对福尔摩斯先生的景仰与称赞。
我说:“这好像是一个小学生在和老师讲话。”
歇洛克·福尔摩斯轻轻地说道:“啊,他把我所给他的帮助抬得太高了,他自己也是一个非常有才能的人。他已经拥有了许多作为优秀侦探家应该具备的条件,如敏锐的观察和推断的能力等,所缺乏的只是学识。而这些,他在未来也是可以得到的。他现在正忙着将我的几篇短文译成法文。”
“你的作品?”
他笑道:“你不知道吗?说来很惭愧,我倒是写过几篇技术方面的专论。你记得不记得那一篇《论各种烟灰的辨认》。在那篇文章里,我列举了许多雪茄烟、纸烟、烟斗丝的烟灰,有140种呢,而且还用有颜色的插图说明了不同烟灰的区别。这经常可以成为刑事案件的证据,有时甚至对案件的侦破有重要意义。回忆一下那个杰弗逊·侯博案件,你就明白了。比如,你能确定一个谋杀案里的凶手是一个抽印度雪茄的人,这样就可以缩小你的侦查范围。区分印度雪茄黑灰色烟灰和‘鸟眼’烟的灰白烟灰之间的差异,在专业人士看来,就如同区别白菜和土豆一样简单。”
“你对审查细微事物确实具有独特的天赋。”我说道。
“这就是我写的关于跟踪脚印的专论,我能感觉到它们的重要性。在这里我还提到了使用熟石膏复制并保存脚印的方法。这里还有一篇新颖的小文章,里面提到了一个人的职业可以对他的手形产生影响,并且在上面附了石匠、水手、木刻工人、排字工人、织布工人和钻石打磨工人的手形插图。这些侦探术都是非常科学的,具有很大的实际意义,特别是在遇有无法辨明死者身份的案件和探查罪犯人身份的时候十分有用处。噢,我只顾谈我自己的专业,你都听得心烦了吧?”
“不仅不会感到心烦,反而很感兴趣,”我恳切地回答道,“这是因为我见识过你对于观察和推断方法的应用。在一定程度上,这两方面其实是相互关联着的。”
他舒服地靠在椅背上,一团浓厚的烟雾从烟斗里喷出:“没有什么关联。比如,通过观察,你今早曾去过韦格摩尔街邮局,而通过推断得知,你在那里发过一封电报。”
我道:“没错!但我不明白,你是怎么知道的。那是我一时想到的事,并没有告诉过任何人啊。”
他看到我惊讶的表情,很得意地笑了:“这个简单到都不需要解释,但是说明一下倒可以分清观察和推断的区别。我观察到有一小块红泥沾在你的鞋面上,韦格摩尔街邮局对面正在修路,便道上堆满了从路上掘出的红色泥土,去邮局的人很容易会踩进泥里去。而且据我了解,附近除了那里,再没有那种颜色的泥土了。这就是观察上得到的结论,其余的就都是推断了。”
“那你如何推断我发了封电报呢?”
“今天整整一个上午我都在你对面坐着,你一封信都没写,而且在你的桌子上放着一整张的邮票和一堆明信片,那么你去邮局除了发电报还能做什么呢?排除其他的因素,剩下的必然就是事实了。”
我略微想了一会儿说道:“确实是这样,正像你说的,这件事对你来说太简单了。那我现在想要给你出一个比较复杂的问题,你不会觉得我莽撞吧?”
他答道:“不不不,我非常欢迎,这样就省得我再去注射可卡因了。你提出的任何问题,我都会非常高兴地去研究。”
“你经常跟我说,在任何一件物品上,都会留下些可以显明使用者特征的痕迹,而训练有素的人很容易就可以辨认出来。我现在刚好有一块新得到的表,你能从上面找出它以前主人的性格和习惯吗?”
我说着把表递给了他,心里却在暗笑。在我看来,这样的问题是无法解答的,也算是对他那一向自以为是的作风的一个教训吧。他仔细地查看着手里的表,看了看表盘,又打开表盖,细细察看了里面运作的机件,开始只用眼看,后来又用高倍放大镜观察。他沮丧的表情,几乎使我笑了出来。最后,他关上表盖,把表还给了我。
他道:“这块表最近刚擦过油泥,几乎处理掉了所有主要的痕迹,差不多没有线索可寻。”
我答道:“是的,这块表在落到我的手里之前刚擦过了油泥。”对于这个朋友用这一点作为借口来掩饰他的失败我显得很不以为然,就算这块表没有经过任何的处理,他又能从中看出些什么呢?
他眼睛闭着,仰着头说道:“虽然痕迹不多,但我的观察也并不是没有结果。我就姑且说一说,请你来指正吧。我想这块表是你父亲留给你哥哥的。”
“没错,表的背面上所刻的H.W.使你知道的这一点吧?”
“是的,W代表你的姓。这块表大概已经有50个年头了,表上刻字的痕迹和制表的时期差不多,所以我知道这是你父辈的遗物。按照传统,珍贵珠宝之类的东西,大多由长子继承,长子又往往会沿用父亲的名字。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你父亲已经去世很多年了,所以我断定这块表是你哥哥的。”
我道:“这些很容易想到,还有别的吗?”
“他本来应该有着大好的前途,但由于他是一个放荡不羁的人,所以他白白放走了很多好机会,最后他的生活境况变得时好时坏,最终因为酗酒而死。这就是我从表上所看出来的。”
我从椅子上站起来,忍不住在屋里神情沮丧地踱来踱去,心酸无比。
我说道:“福尔摩斯,你太过分了。我简直无法相信,你竟然会跟我来这一套,你一定以前就暗地调查了我哥哥惨痛的经历,现在假装用什么奇妙的方法推断出这些事实。你以为我会相信这些是你单从这块旧表上发现的吗?不客气地说,你这些话简直是糊弄人。”
他有些歉意地答道:“亲爱的医生,请原谅我。我只顾按着理论来推断问题,却忘了这或许是一件让你感到痛苦的事。我向你保证,我是在看到这只表之后,才想到你可能有一位哥哥的。”
“但你怎么会推测出这些事实来呢?你所说的每一方面都没有错。”
“啊!这可能算是侥幸吧,我只是说出一些可能的情况,并不能十分确定。”
“这么说你并不是猜想出来的?”
“不错,我从来不做猜想。猜想可不是什么好习惯,它干扰我正常的逻辑推理。你并没有了解我的思路,所以才会感到惊奇。一些小小的细节往往能推断出重要的问题。就比如说,我开始时说你哥哥的行为放浪不羁。你看这块表,不仅整个表面上有许多的划痕,在下面的边缘上也有两处凹痕,这是由于平时习惯将一些坚硬的东西,比如钥匙、硬币等与表一起放进衣袋的缘故。这一块表至少价值50多英镑,对这样的表都如此不小心,说他很不谨慎应该不算过分吧!仅仅一块表就这么贵重了,说起那笔遗产当然是极为丰富了。”
我点了点头,表示我明白了其中的道理。
“在伦敦的典当行有一个惯例:如果遇到一块表,就会用针尖在表里刻下当票的号码,这是为了避免用挂牌的方式到最后出现号码丢失或是混乱。我用放大镜看到里面至少有4个这样的号码,说明他不止一次地将它当出又赎回。所以我得出结论:你的哥哥常常会非常窘困;而有时情况也会好转,所以才有能力将表再赎回来。最后请你仔细看一下这个有钥匙孔的里盖,围绕着钥匙孔有许多由于钥匙摩擦而留下的细小划痕。像你我这样清醒的人一下就能将钥匙插进去,而我经常会在醉汉的表上看到这些痕迹。这些痕迹是他们晚上给表上弦时,由于醉眼蒙眬、手腕不稳而留下的。这说来并没有什么玄妙。”
我答道:“经你这么一说,真是豁然开朗。刚才是我失态了,请你原谅。我应当对你的头脑有更大的信心才对,那你现在手头有什么需要侦查的案件吗?”
“没有,所以我才会注射可卡因。没有问题、脑袋不思考我就没法活下去。你到窗前来看看,难道有比现在更灰暗惨淡而又了无生趣的世界吗?你看,每日那些黄色的雾气在灰色的街道上游荡着,沿着那些暗褐色的房屋飘过,再也没有比这更加平淡无聊的了。医生,一个有才华的人却没有可供他展示的舞台,是多么可悲的事。他又怎么会有劲头呢?犯罪是寻常的事,人每天活在世上也是寻常的事,在这个世界上除了寻常的事还有什么呢?”
我正要开口反驳他那稍显过激的言论,忽然传来了急切的敲门声。房东太太走了进来,托着一个放有一张名片的铜盘。
她对我的伙伴说道:“一位年轻的小姐想要见你。”
他拿着名片读着:“玛丽·莫斯坦小姐。嗯!这是一个陌生的名字。哈德森太太,请你让她进来。华生,你不用回避,我希望你能留在这儿。”
莫斯坦小姐走进屋来,步履稳重,姿态沉着。这是一个发色稍浅的女人,体态轻盈,手套的颜色和衣服的风格都很适合她所散发的气质。她穿着一件没有花边和图案的暗褐色毛呢料衣服,戴着一顶颜色与之相配的暗色帽子,一根白色的翎毛装饰在帽子的边缘。从她简单素雅的衣着来看,她并不是一个生活非常优裕的人。这女人的面貌虽然称不上十分美丽,但是却显出温柔聪慧的神采,一双湛蓝而有神的眼睛,满富情感。我到过三大洲的几十个国家,像这样高雅而聪慧的面容还是第一次见到。但当福尔摩斯请她坐下的时候,我看见她双手有些颤抖,嘴唇微动,情绪显得有些紧张,或许心中还有些不安。
她说:“福尔摩斯先生,我今天之所以来这里拜访你,是因为你曾经为我的女主人希瑟尔·福丽斯德夫人解决过一桩家庭纠纷。她对你的帮助非常感激,对你的本领也是深感钦佩的。”
福尔摩斯想了一下说道:“哦,希瑟尔·福丽斯德夫人啊,我是曾经帮过她一个小忙。我记得那是一件非常简单的案子。”
“但对她来说可不简单。至少,我今天想要向你请教的案子,你是不能同样用简单来形容的。我想没有什么事情比我所遇到的问题更令人感到离奇和费解的了。”
福尔摩斯搓了搓双手,把身体从椅子上向前倾了一些,目光炯炯有神,像鹰一样的脸显示出了精神集中的样子。“那就请你说一下案情吧。”他说得郑重其事,语气中可以看出他对此极感兴趣。
我觉得自己留在这儿可能不太方便,就站起来说:“请原谅,我失陪一下。”
但这位年轻的姑娘却伸手止住了我,说:“如果你肯稍微坐一会儿的话,或许对我会有很大帮助呢。”
于是,我便重新坐了下来。
她继续说道:“事情是这样的:我父亲是一名英国驻印度部队的军官,我自小就被送回了英国。母亲已经去世很久了,我在国内也没有什么亲人,于是父亲就把我送到爱丁堡一个环境舒适的寄宿学校读书,一直到我17岁那年才从那里离开。我的父亲是团里资格最老的上尉,1878年,他请了一年的假,返回英国。他平安到达伦敦后,就给我发了一封充满关爱的电报,告诉我他已经回来了,现在正住在朗尔姆旅馆,急切地盼望我立刻前去相聚。我一赶到伦敦就坐车去了朗尔姆旅馆。旅馆里的服务人员告诉我,莫斯坦上尉的确是住在这儿,但是自从前一天晚上出门后到现在一直没回来过。我在那里等了一天,也没有任何的消息。到了晚上,旅馆经理建议我去报案,我就立即去了警察署,并发布了寻人启事,刊登在第二天早上的各大报纸上,但仍然没有任何结果。从那天起直到现在,我始终没有得到有关父亲的任何消息。他是心中抱着极大希望回到祖国的,本想着可以享享清福,没想到……”
她用手捂着胸口,已经哽咽得说不出话来了。
福尔摩斯打开了他的记事本问道:“还记得是哪天吗?”
“他失踪那天是1878年12月3日———差不多已有10年了。”
“他的行李呢?”
“当时还在旅馆里,行李里有一些衣服和书籍,以及不少安达曼群岛的古玩,他曾在那里做过监管囚犯的军官。行李里并没有什么可以作为线索的东西。”
“他在伦敦有什么朋友吗?”
“驻孟买陆军第三十四团的舒尔特少校,我只知道这一个,他们曾在同一个团里待过。这位少校现在已经退伍了,住在上诺沃德。我们当时曾经和他联系过,但他甚至连我父亲已经回到英国都不知道。”
福尔摩斯道:“这倒是件怪事。”
“这还不算最奇怪的。大约6年前,也就是1882年5月4日,我在《泰晤士报》上发现了一则寻找玛丽·莫斯坦小姐住址的广告,并提到,如果她回复的话,将会对她非常有利。广告下面没有刊登人的姓名和地址。那时,我刚在希瑟尔·福丽斯德夫人那里找了一份家庭教师的工作。我找她商量了一下,就将我的住址刊登到了报纸广告栏里。当天我就收到了一个从邮局寄来的小纸盒,里面装着一颗很大的非常漂亮的珠子,只是盒子里一个字都没有。从那以后,每年的那一天我都会收到一颗同样的珠子,就连装珠子的纸盒都是一样的,但那人从来不留下任何的线索。我把这些珠子给内行人看过,他们都说这是非常稀有的宝贝,价值连城。请看一下。”她说着就打开了一个扁平的盒子,这真是我平生从未见过的6颗极品珍珠。
我的伙伴说道:“你所讲述的极为有趣,还有别的什么情况吗?”
“有,你请看一下,这封信是我今天早上接到的,因此我才来向你请教。”
福尔摩斯道:“谢谢,请你把那个信封也给我。邮戳,伦敦西南区,日期是7月7日。哦!边角上有一个拇指印,应该是邮递员的,写信的人很讲究,这是6便士一扎的上好信纸,没有发信人的地址。‘今晚请到兰西厄姆剧院外左边第三个柱子前等候。如果你不放心,可以带两个朋友一起过来。你受了不少的委屈,一定会得到应有的公道。只是不要带警察来,否则就不能见到我。你的不知名的朋友。’这真是一件有趣而又神秘的事情,你打算怎么办呢,莫斯坦小姐?”
“这正是我希望你能告诉我的呀。”
“咱们必须得去。你和我,还有———当然,华生医生也是咱们需要的人。信上说,你可以带两位朋友,我们一直是在一起工作的。”
她用请求的眼光看着我,向福尔摩斯问道:“只是他愿意去吗?”
我热情地说:“能为你效劳,非常荣幸。”
她道:“我非常孤独,没有什么朋友可以依托,你们这样的鼎力相助让我非常感动。我大概6点的时候到这儿来,应该没问题吧?”
“可以,但不能再晚了。”福尔摩斯道,“还有一点,这封信和寄珠子的小盒上的笔迹相同吗?”
她拿出六张纸来说:“我都带来了。”
“你考虑得非常周到,在我所有的委托人里,你可以称得上是典范了。现在咱们一起来看看,”他把所有的纸张都铺在桌上,一张一张地对比着说道,“除了这封信以外,这些笔迹都是故意伪装的,但可以看出它们都是出于一个人的手笔。你看这个明显突出的希腊字母e,还有这个字末字母s的形状。莫斯坦小姐,我不愿给你什么渺茫的希望,但我还是想问一句,这些笔迹和你父亲的是否有什么相似之处?”
“绝不相似。”
“我想也是如此。请你把这些信留下,我要先对它们研究一下。现在只有3点半,我们6点钟在这儿等你,待会儿见。”
“再见。”她和蔼地看了看我们,然后将盛珠子的盒子收好,就匆匆下楼去了。我走到窗前,看着她轻快地向街头走去,直到她的白翎毛消失在视线里。
“这真是一位美丽的女士!”我回头向我的朋友说道。
“是吗?”他重新点上了烟斗,闭着眼睛,靠在椅背上说道,“我没有留意到。”
我嚷道:“你简直就是个木头人,一架没有感情的机器!”
他温和地笑着说:“不要让一个人的外貌和气质影响你的判断能力,这是最重要的。委托人对我来说仅仅是问题里的一个构成单位。感情会干扰我理智的思维。我见过一个女人,在我见过的所有人中没有谁会比她更加美丽,但她曾经毒杀了3个小孩,只为了获取一笔保险补偿款,结果被判绞刑;我还认识一个非常不讨人喜欢的男人,但他却是一位慈善家,为了救济伦敦的贫民捐赠了25万英镑。”
“但是,这一次……”
“我这里从来不做任何例外,因为定律没有例外。你以前不也对笔迹特征有所研究吗?你怎么看待这个人的笔迹?”
我答道:“写得整齐而清晰,是一个个性开朗、有一定商业经验的人写的。”
福尔摩斯否认了我的观点:“你看他写的这些长字母,基本都和这些短字母差不多高,那个d写的像个a,还有其他的这些,他的k字写得很不规律,大写的字母倒还工整。一个性格坚强的人即便是字迹让人难以辨认,字母也都是高低分明的。我现在得出去搞清楚一些问题。我给你介绍一本非常优秀的著作,沃尔德·瑞德写的《成仁记》。我去一个钟头就回来。”
我拿着那本书坐在窗前,但我并没有把思想放在这位作者的著作上,而是放在刚才到访的那位客人身上———回想着她美丽柔和的面容和她所遭遇的那件离奇的事情。如果她父亲是在她17岁那年失踪的,那她应该有27岁了———正是退去了青年稚嫩青涩、走向心智成熟的妙龄时刻。我就一直出神地想着,直到不切实际的妄想出现在我的脑海。我赶快回到现实,急忙坐到桌前,拿出一本最近的病理学论文来看,借此驱散我的妄想。我是什么人,一个并不富裕,还拖着一条伤腿的陆军军医,怎么能有这样的妄想呢?如果注定我的前途是看不到光明的,那我最好还是坦然地去面对吧,不要再做那些不切实际的梦了。她只是整个案子里面的一个构成因素而已———其他的,再没有什么了。
福尔摩斯回来时已经5点半了。看他兴致勃勃、心情大好的样子,就知道他说的那些疑问已经差不多解决了。
我倒了杯茶递给他,他拿着杯子说道:“这件案子并不像想象得那么神秘,所有的事实似乎都指向同一个解释。”
“什么!你已经把案子给弄清楚了?”
“这么说还不太准确,但我已经发现了一个重要的线索,对整个案件有很大的提示作用,现在还需要拼凑一些细节。我刚刚从以前的《泰晤士报》上找到一篇讣告,那里写明住在上诺沃德的前驻孟买陆军第三十四团少校舒尔特已于1882年4月28日去世了。”
“伙计,可能我的脑筋现在还有些迟钝,我看不出这个讣告对这个案子有什么提示作用。”
“你没看出来吗?这倒让我意外了。那么咱们就这样来看这个问题吧,莫斯坦上尉失踪了,他在伦敦可能去拜访的只有舒尔特少校一个人,但舒尔特少校却说并不知道莫斯坦上尉到了伦敦。4年之后,舒尔特死了。在他死后不到一个礼拜,莫斯坦上尉的女儿每年都会收到一件同样珍贵的礼物,而今天又收到这样一封信,说她是一个受了委屈的人。她除了失去了自己的父亲之外,也不会再有什么委屈了吧?还有,为什么在舒尔特死后才有人寄给她礼物,而且就在他死后的几天里?难道是舒尔特的继承人知道什么真相,希望能通过这些礼物来弥补父辈的罪行?你对我以上的这些推断有什么不同的看法吗?”
“弥补罪行,为什么要用这种奇怪的方法?而且,为什么他不在6年前就写信,而一直等到现在才写?还有,信上说她会得到一个公道,她可以得到什么公道呢?如果说是知道她的父亲还活着,那未免想得太美好了,而且你又不知道她是否还曾受过什么别的委屈。”
“确实还有一些让人难以理解的地方,”福尔摩斯沉思道,“但咱们今天晚上走一趟就能弄明白了。啊,下面来了一辆马车,莫斯坦小姐正在里边呢。你要准备一下吗?时间已经有点晚了,咱们最好赶快下去。”
我戴上帽子,拿了一支结实粗重的手杖,而福尔摩斯带上了抽屉里的那把手枪。今晚的行动可能是一次冒险。
莫斯坦小姐缠着围巾,穿着一身黑色的衣服。她虽然还保持着镇定,但还是面色苍白。如果她心里对我们今晚的这次冒险感到非常不安的话,那她确实拥有着超于一般女人的抑制力。对于福尔摩斯所提出的几个新问题,她都能够很快地做出答复,可见她能够很好地控制住自己的感情。
她道:“我父亲的来信经常会提到舒尔特少校,他是父亲的一位非常要好的朋友。父亲跟他都是驻安达曼群岛部队的指挥官,所以他们经常在一起。还有,我发现过一张让人很难理解的字条,它是放在父亲的书桌里的。我想可能跟这件案子并没有什么关系,但或许你会愿意看一看,所以我把它带来了,在这儿。”
福尔摩斯小心地将纸条展开,在腿上铺平,然后用放大镜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遍。
他说:“这种纸是印度特有的,以前曾被钉在板子上。纸上的图案看起来像是一座庞大建筑图形的一部分,上面有许多房间和通道。在中间有一个用红墨水画的十字形,上面有模糊的铅笔印记‘从左边3.37’。纸的左上角有一个好像四个十字形相连的字,这倒是个神秘的怪字,还在旁边极不工整地写着‘四个签名———琼诺森·斯芒,玛郝米德·辛格,艾博特勒·克汗,德斯特·阿克波尔’。我现在也无法断定这个跟案件有什么关联,但这一定是一个重要文件。这张纸两面都很干净,应该是小心地收藏在皮夹里的。”
“这确实是从他的皮夹里找到的。”
“莫斯坦小姐,你一定要好好地保管它,这可能对我们以后的工作有很大的用处。现在案情要比我最初想象得麻烦许多,我需要重新整理一下。”说着他就靠在车座上,眉头紧皱、目光凝滞地沉思着。我和莫斯坦小姐轻轻地聊着今晚可能出现的结果,但是福尔摩斯却一直静静地靠着,一句话也没说,直到我们抵达约定的地方。
九月的傍晚,天气阴沉,现在还不到7点钟,浓浓的雾气笼罩了整个伦敦城。街道上全是泥水,天上乌云密布,让人感到有些压抑。伦敦河滨路的路灯本来就有些暗淡,光亮照到这泥泞的人行道上时,已经没有多少了。道路两旁商店里昏黄的灯光,穿过玻璃窗映射出来,穿过朦胧的雾气,照在车水马龙的伦敦街头。我心里想着:匆匆忙忙的行人在这点点灯光照耀下,脸上闪过喜怒哀乐各样的表情,这其中又包含了多少或荒诞或离奇的故事。走在大街上也如同是走在人生的旅途上,经历一次次从光明到黑暗,又从黑暗到光明。我并不是一个多愁善感的人,但这个压抑的夜晚和我们将要遇到的事情让我不由得精神紧张起来。从莫斯坦小姐的表情中可以看出来,我们有着同样的感觉。只有福尔摩斯借着怀中电筒的光亮,在笔记本上不断地写着什么,似乎丝毫没有受到外界的影响。
兰西厄姆剧院两旁的入口处已经挤满了观众。私人马车和出租马车还在接踵而至。穿着礼服露着白衬衫的绅士和披着围巾、穿着入时的女士,纷纷从车上走下来。我们刚刚走到第三个柱子前面,也就是约定的那个地方,就有一个个子不高的马车夫走过来向我们打招呼。
他问道:“你们是莫斯坦小姐和她的朋友们吗?”
她答道:“我就是莫斯坦小姐,这两位是我的朋友。”
那人用警惕的眼光观察着我们,严肃地说道:“小姐请原谅我,你必须向我保证这两位中没有警察。”
她答道:“我可以保证。”
他吹了声口哨,一个街头流浪汉就引着一辆四轮马车走了过来。他打开车门,那个和我们接头的人跳上了车夫的位子,我们跟着上了车。他似乎很着急,我们还没有坐稳,马夫就挥起了马鞭,在雾气笼罩的街道上快速行驶起来。
我们现在的处境很奇特,既不知道要上哪儿去,也不知道要做什么。莫不是被人愚弄了吗?但又不大像,想来应该不至于白忙一场,总能得到一些重要的线索。莫斯坦小姐依然故作镇定,就像以前一样。我尽力想安慰她,将在阿富汗的冒险故事讲给她听。不过,说实话,我自己对我们现在所处的环境和未知的命运也深感不安,以致我所讲的故事有些前言不搭后语。我讲述着如何在深夜里用一只老虎打死了钻到帐篷里来的一把双筒枪……直到今天,她依然用这个生动的故事来跟我开玩笑。刚开始,对于我们所经过的街道我还能有所辨别,但不久,因为雾多路远,再加上我对伦敦的街道分布并不十分熟悉,很快就分不清东西南北了。我所能知道的就只是我们的车子走了很长一段路。福尔摩斯倒是很清楚,车子经过的每一个地方,他都能说出地名。
他道:“罗彻斯特路,这是文森特广场。现在我们似乎是从福克斯豪尔桥走向萨里区。是的,没错,我们已经走在桥上了,你们看看下面闪光的河水就知道了。”
果然,我们看见了灯光照射下的泰晤士河,但我们的车子很快就到达了对岸,并继续向前面令人困惑的街道奔驰。
福尔摩斯又说道:“霍兹沃斯路、修道院路、莱克豪尔街、斯特克威尔街、罗伯特街、冷港街,我们要去的地方好像不是什么文明高尚的区域。”
我们随后看到的景象确实证明了他的推断。街两旁都是一些粗俗、耀眼的酒馆和低矮昏暗的灰色砖房。之后又有几排两层住宅,每幢楼前有一个小小的花园,旁边还夹杂着一些新盖的砖瓦房———这是个城郊正在拓建的新区域。最后,车子在这条新街的第三个门前停下。除了这间房子,所有其他房子都还没有住人,而这所房子也只有厨房窗户透出一丝微光,其他地方和周围的房子一样黑暗。我们敲了敲门,立刻有身穿白衣、头包黄色头巾、腰系着黄带子的印度仆人前来开门。这个普通三等郊区住宅出现了一个东方仆人,显得有些不太协调。
“我的主人正在里面等着你们。”他还没有说完,就听到里面有人高声喊道:“吉特姆穆特加 ,请引他们直接到我这里来吧。”
我们随着印度人进去,经过了一条甬道。这条甬道并没什么特别,灯光昏暗,陈设简陋,而且不太整洁。我们走到一个靠右的门前,仆人把门推开,从里面射出黄色的灯光,一个身材不高的秃顶男人站在屋里。他的头顶非常光亮,周围长着一圈红发,这让我想到枫树丛中冒出了一座光秃的山顶。他站在那里搓着手,显得很不安,神情没有一刻是安定的。那人天生一副下垂的嘴唇,从唇缝中露出不整齐的黄色牙齿。虽然他经常用手遮住下半部分的脸,但也不见对他丑陋的脸庞有什么帮助。虽然他是个秃头,但实际上他最多也就30岁出头。
他不断高声重复说:“莫斯坦小姐,很荣幸为你效劳。”“先生们,我很荣幸为你们效劳。请到我这间小屋子里来吧。虽然房子不大,但是小姐,这是按照我所喜欢的样式布置的。这在荒凉得如同沙漠的伦敦南郊算是一个小小的绿洲了。”
屋子里的景象使我们感到惊奇。这里与周围的建筑和陈设显得极不相符,如同一颗最闪亮的钻石镶在了一个生锈的铜托子上。地上铺着琥珀色和黑色的地毯,又厚又软,踏上去非常舒适,好像走在绿草地上一样,两张虎皮横铺在上面。窗帘和挂毯也都极为华丽和考究,中间露出来精美的画镜和东方的花瓶。在屋角的桌子上摆着一只印度水烟壶,使房间更显得富有东方的华丽和风情。屋顶正中隐隐有一根金色的绳索,悬挂着一盏银色的鸽子式的挂灯。燃烧的灯火散发出清香的气味。
这个人仍然神情不安,微笑着自我介绍道:“我叫塞迪厄斯·舒尔特。你当然就是莫斯坦小姐了,这两位先生是……”
“这位是歇洛克·福尔摩斯先生,这位是华生医生。”莫斯坦小姐介绍道。
他很兴奋地喊道:“啊,你是一位医生?你有没有带听诊器来?我不知是否可以请求你给我听一听?拜托了,我心脏的大动脉还好,但僧帽瓣好像有毛病。我希望能听听你宝贵的意见。”
我听了听他的心脏,除去由于紧张而有些心跳加快外,他没有什么毛病。我说:“心脏很正常,你不必担心。”
他轻快地说道:“莫斯坦小姐,请你原谅,我时常因心中难受而感到焦急,总怀疑我的心脏不好。既然正常,我很高兴。莫斯坦小姐,你的父亲如果能克制自己的性子,不损害到他的心脏,他也许现在还活着。”
我听了这话真想一拳揍到他的脸上。这么敏感的话,怎么能说得这么直接呢?莫斯坦小姐坐了下来,面色惨白。她说道:“我心里早已清楚父亲不在了。”
那人说道:“我尽可能将一切告诉你,不管我的哥哥巴斯洛米奥要说什么,我都要还你一个公道。今天你能带两位朋友一起来,我高兴极了,他们不仅能保护你,还可以对我将要说和将要做的事作个证。我们可以一起对付我哥哥巴斯洛米奥,但我们不能让警察和官方的人掺和进来。我们可以在无须外人干预的情况下将问题圆满解决。一旦事情公开,我哥哥巴斯洛米奥是绝不会答应的。”他坐在矮矮的靠椅上,两只蓝色的眼睛泪汪汪地望着我们,希望我们能给他一个肯定的回答。
福尔摩斯道:“我个人可以保证,我绝不会透露你说的任何一句话。”
我也点头表示同意。
他欢喜地说道:“这真是太好啦!莫斯坦小姐,我能不能敬你一杯香槟酒或是透凯酒 ?我这里只有这两种酒,我开一瓶好不好?”
她摇了摇头,表示不想喝酒。
“不喝啊?好吧,我想你们不会介意我抽一支这种气味柔和的东方香烟吧?我神经有些紧张,水烟能使我很快舒缓下来。”他将大水烟壶点上,从烟壶里的玫瑰水中缓缓冒了一缕缕烟雾。我们三个人环坐着,认真地准备听他说话,这个奇怪而激动的人坐在我们中间,不太自然地抽着烟。
他开口说道:“当我决心给你写信的时候,本来想告诉你我的住址,但又怕你不了解情况,把警察之类的人带来,所以我才安排了一个机警的仆人和你们见面,我对他这方面还是非常放心的。我不断嘱咐他,如果有什么可疑的地方,就不要带你们来。我这样慎重,希望能得到你的谅解。可以说,我是一个性情高傲的人,我一直认为警察是所有人中最不文雅的一类了,因此我不愿和这些人来往。我无法忍受和任何粗俗的人在一起。你们可以看到,我生活的周围都是文雅的气氛,我自诩是一个不错的艺术鉴赏家,这是我的嗜好。我这里的画作绝对都是名家真品,我特别喜欢现在的法国画派。”
莫斯坦小姐有些不乐意地说道:“舒尔特先生,请原谅我。我应邀前来是因为你说有重要的事告诉我,现在时间已经很晚了,我希望咱们能长话短说。”
他答道:“至少还要占用一些时间,因为咱们还要一起去上诺沃德找我的哥哥巴斯洛米奥。咱们都要去,我希望咱们能在气势上胜过他。他对我很不满意,凡是我认为合情合理而采取的做法他总是不以为然,昨晚我还和他争辩了很久。你们绝对想象不出他生气的时候,是一个多么麻烦的人。”
我不免插上了一句:“如果咱们还要去上诺沃德,最好现在动身。”
他却突然大笑起来,说道:“这样不太合适,如果突然把你们带去,我真不知道要如何跟他说清楚。不,我必须事先有所准备,现在先来谈一下咱们彼此的处境。我首先需要告诉你们的是,在这段故事里我自己也有几点还没有搞清楚呢。我只能告诉你们我所知道的事实。
“我的父亲,就是当年在印度驻军的约翰·舒尔特少校,这个你们应该已经猜到了。他是在11年前退休后,才到上诺沃德的樱沼别墅来的。他从印度带回来一大笔钱和一批贵重的古玩,还有几个印度仆人。父亲只有我和巴斯洛米奥这对孪生儿子。有了这笔资产,他就买了一所房子,过上了非常优裕的生活。
“莫斯坦上尉失踪时在社会上所引起的轰动,我至今还记得。详细的情况我们是从报纸上读到的。因为我们知道父亲跟他是很好的朋友,所以我们经常毫无顾忌地在他面前讨论这件事。有时,他也会和我们一起猜测这件事到底是怎么回事,但我们丝毫没有怀疑,整个事件的秘密藏在他一个人的心里———只有他知道阿瑟·莫斯坦先生的结局。
“可是我们也看出,在父亲的心里存在着一些秘密的或者说令他恐惧的事情。他平时不敢独自一人出门,还雇了两个拳击手作为樱沼别墅的门卫。其中一个就是今天为你们赶车的威廉,他曾在英国轻量级拳赛中获得过冠军。对于他所害怕的东西父亲从不向我们提起,但他对装有木腿的人格外戒备。曾经有一次,他用枪打伤了一个装木腿的人,事后才知道这个人只是个平常的小商贩,最后我们不得不赔付了一大笔费用才算了事。刚开始我和哥哥都以为这不过是父亲的一时冲动,后来类似的事情一件件发生,我们才改变了原来的看法。
“1882年的春天,我父亲接到了一封对他产生极大打击的信件,这封信是从印度寄来的。当他读完那封信,几乎要晕倒在早餐桌上,也就是从那时开始,他一病不起,直到死去。至于信的内容,我们从来都没有读过,我只是在旁边看到这封信很短,而且字迹潦草。他一直患有脾脏肿大的病,这一来就加重了病情的恶化。到了4月底,医生断定他时日无多,让我们到他面前听他最后的遗嘱。
“我们走进房间,看到他呼吸急促地靠在很高的枕头上面。他吩咐我们把门锁上,到他的床边。他紧紧地握住我们的手,痛苦而又激动地向我们断断续续地讲述了一件惊人的秘密。我试着用他自己的话来向你们重述一遍。
“他说:‘在我将要离开的时候,只有一件事像石头一样压在我的心头,就是我对莫斯坦那个孤苦女儿的愧疚。这里至少有一半的宝物都应该是属于她的,但由于我这辈子都不可能获得宽恕的贪心,使她没能得到这些宝物。可是这些东西我也从来没有动过,只要知道宝物在我身边放着,我就感到非常满足了,再也舍不得分给别人。贪婪真是一个愚蠢至极的行为。你们看,在盛奎宁的盒子旁边的那一串珠子项链,是我特意挑出来想要送给她的,但即便是这个,最后我也还是舍不得。我的儿子们,你们应当把这些宝物奉还给她。但在我咽气以前还是不要给她———就是那串项链也不要,虽然我现在病得很重,可说不定还有可能恢复。’
“他继续说:‘我要告诉你们莫斯坦的死因。多年以来,他的心脏一直很衰弱,但除了我之外没有人知道。在印度的时候,我和他经过重重令人惊奇的冒险,得到了一大批的宝物。我将这些宝物带回了英国。在莫斯坦回到伦敦的当天晚上,他就直接到这里来想要回他应得的那一份。他从车站下车后一路步行到了这里,现在已经过世的忠心的老仆人莱尔·乔达为他开了门。我和莫斯坦之间在宝物分配上出现了分歧,发生了激烈的争辩,莫斯坦在大怒之下从椅子上站了起来,然后突然用手捂着胸口,面色阴暗,身子向后跌倒,一头撞在了宝箱的角上。当我急忙前去搀扶他的时候,我却发现他已经死了,这事让我感到万分惊恐。
“‘我无力地在椅子上坐了好久,脑袋里一片混乱,不知到底该怎么办。开始时,我很自然地想到应该马上报警,但考虑到当时那种状况,我恐怕不可避免地会被误认为是凶手。毕竟他是在和我争论中断气的,他头上的伤口也会让我有口莫辩。还有,如果到了法庭上,我一定会被追问宝物的来源,这更是我必须要保守的秘密。他来时对我说过没有一个人知道他到这里来,因此这件事最好不要让任何人知道。
“‘正当在考虑这件事的时候,我忽然看见仆人莱尔·乔达正站在门口。他悄悄地走了进来,闩上门说道:“主人,不要担心。咱们马上把他藏起来,没有人会知道他是你害死的。”我说道:“我并没有害死他啊。”莱尔摇头笑道:“主人,我听到了你们争吵的声音,我也听到他忽然倒下,不过你放心,我一定会保守这个秘密的。现在家里的人都睡着了,咱们赶快把他埋起来吧。”听他这么说,我便下了决定,就连我最忠实的仆人都不能相信我,我还能妄想着那12个坐在陪审席上的愚蠢家伙会宣告我无罪吗?当晚,我就和莱尔·乔达将他的尸身埋了。没过几天,莫斯坦上尉失踪的疑案就出现在了伦敦的报纸上。你们应当能够从我的叙述中明白,莫斯坦的死亡并不是我的过失。我的错误在于隐藏尸体和宝物,我不仅得到了应得的宝物,还占有了莫斯坦的一份,所以我希望你们能将宝物交到他女儿的手里。你们把耳朵凑过来,宝物就藏在……’
“他说到这儿,面色突然就变了。他两眼注视着外面,用一种令人终生难忘的声音喊道:‘赶他走!马上……马上把他赶出去!’我们一起回头,在他一直盯着的窗户外,发现黑暗里有一个面孔正注视着我们。我们都清楚地看见他那张多毛的脸、两只透着凶狠目光的眼睛和那凶恶的表情。我们两个赶紧冲到窗前,但那个人已经消失了。而这时,我们的父亲也已经不省人事了。
“当晚我们就对整个院子进行了搜查,除了在窗下有一个明显的脚印以外,那个家伙没有留下任何痕迹。但仅凭这个,我们或许会怀疑那张凶狠的脸是我们的幻觉。不久,我们就发现,原来在我们附近,确实有一帮人在对我们进行秘密监视,这就为我们提供了更明确的证明。第二天早上,我们又发现父亲卧室的窗户被人打开,所有的地方都被翻找了一遍,还看到一张钉在他箱子上的破纸,上面潦草地写着‘四个签名’。至今我们也不知道这句话代表着什么意思,那个秘密来过的人又是谁。我们所能断定的只是父亲的财物并没有因此而丢失,显然那个人是为了别的什么。我们自然会联想到,这可能与平日里令父亲极为恐慌的事有关,但到现在这仍然还只是一个猜测。”
我们坐在那里,聚精会神地听完了他所讲述的这个离奇的故事。这个人重新点着了他的水烟壶,沉思着吸了几口。莫斯坦小姐在听到关于父亲死亡的那一段话时,面色变得惨白,差一点就要昏过去。我从旁边桌上的一个威尼斯式的水瓶里给她倒了一杯水喝,她才慢慢恢复过来。而福尔摩斯这会儿也靠在椅子上闭目深思着。他这样的状态不禁让我想到,就在今天他还在感叹他的人生是多么的枯燥乏味,而现在却有一个对他智慧有着重大考验的问题。塞迪厄斯·舒尔特先生不住地看着我们,由于他叙述的故事深深地影响了我们,他显然非常自豪。他吸着水烟壶又继续说了下去。
他说:“你们可以想象,当我和哥哥听到父亲所说的宝物时,是多么的兴奋,但整整几个月的时间,我们挖遍了花园的每一个角落,都没有寻到。想到父亲临终前差那么一点就将宝物收藏的地方说出来了,真是让人发狂。光从那串项链我们就可以想象出这笔宝物有多么贵重了。关于这串项链,我的哥哥巴斯洛米奥和我也曾商量过。毫无疑问,这些珠子是价值连城的,他也有点舍不得。在对待朋友方面,他有点像我父亲。他又想到,如果把项链送出去,很可能会引起一些无谓的猜疑,最后还可能给我们带来麻烦。于是,我就劝我哥哥,由我先找到莫斯坦小姐的住处,然后每隔一段时间拆下一颗珠子寄给她,这样至少可以不使她的生活太过艰难。”
“真是个好心人啊,你这样的做法太令人感动了。”我的朋友诚恳地说道。
这个秃头表示谦虚地挥一挥手说道:“我一直认为,我们只是代为保管你的财产,但是我哥哥似乎并不这么认为。我们自己的财产已经够多了,我也不希望再添这么许多。况且,这位小姐还这么年轻,对她做出这么卑劣的事简直是天理难容的。法国有一句很有道理的谚语:‘鄙俗为罪恶之源。’由于我和哥哥在这个问题上意见不合,最后我只好跟他分开住,我从樱沼别墅搬了出来,只带着威廉和那个印度仆人。昨天我发觉宝物已经找到了,所以我才即刻联系了莫斯坦小姐。昨天晚上,我就已经把我的意见向巴斯洛米奥说过了,现在只需要咱们一起到上诺沃德去向他要回咱们应得的一份宝物了。他同意在那里等着咱们,虽然咱们不是他所欢迎的客人。”
塞迪厄斯·舒尔特先生的话说完了,手指在矮椅子上不住地敲动着。我们的思绪被这个奇异事件所吸引,所以全都默默无言。福尔摩斯首先站了起来。
他说:“先生,你讲的故事从头到尾都很完整,作为对你的报答,或许我们还可以告诉你一些你还不了解的事。但正如莫斯坦小姐所说的,咱们最好赶紧出发,因为天已经很晚了,还是办正事要紧,不要再迟了。”
塞迪厄斯·舒尔特将水烟壶的烟管盘了起来,从幔帐后面拿出一件又长又厚的羔皮领袖大衣。今天晚上的天气很闷热,但他却紧紧地扣上了所有的纽扣,最后还戴上一顶兔皮帽子,直盖到耳朵下。现在,他遮住了除了他那清瘦的面孔以外身体的所有部分。他引导我们走出甬道,边走边说道:“我是一个病人,身体非常弱。”
来接我们的那辆车在外面等候着,我们上车后,马夫立即赶车急行起来,显然是对我们的出行早有准备。塞迪厄斯不断地说着话,声音把车轮声都盖过了。
他道:“不得不说,巴斯洛米奥是个聪明人,你们猜他是如何发现宝物的?他确定宝物就藏在那所房子里。于是,他仔细地测量了房子的每寸角落,把整所房子的面积都计算出来。最后,他发现整座楼房高74英尺,他又分别衡量了所有的房间,为了能确定楼板的厚度,他还用了钻探方法,但总体算下来,房子也不过是70英尺,还差了4英尺,那么差值就只可能在房顶上了。最高一层房屋的天花板是用板条和灰泥修成的,他在上面打穿了一个洞。一点没错,就是在那儿,他在上面找到了一个封闭着的、从来没有人知道的屋顶夹室。在天花板中央的两条椽木上稳稳地摆着我们日思夜想的宝箱。他从洞口取下了宝箱,粗略地估算了一下,发现那里边的宝物总值至少在50万英镑以上。”
听到这个数字,我们惊讶地互相看着。如果我们能帮助莫斯坦小姐争取到她应得的那一份,她就不再是一个贫穷的家庭教师,而将成为英国最富有的继承人了。当然,只要是她忠实的朋友,都会为她感到高兴,但惭愧的是,我的心被自私遮住了,好像有一块重重的石头压在我的心上。我含糊地说了几句祝贺的话,然后就呆呆地坐在那里,什么话也没说,后来甚至连塞迪厄斯所说的话也都置若罔闻了。他应该是一个忧郁症患者,我隐约地记得他好像提到过这让他多么痛苦,他还拿出了很多所谓的关于治疗抑郁症的秘方,希望我能对这些秘方的内容和作用给出一些建议。我现在真希望他已经忘掉了那晚我对他的回答。福尔摩斯后来告诉我,当时听到我告诉他蓖麻油服用不能超过两滴,并且建议他服用大剂量的番木鳖碱 作为镇静剂。我这种状态一直持续到我们到达目的地,车夫打开我们的车门。不管怎样,我总算是松了一口气。
“小姐,这就是樱沼别墅。”塞迪厄斯·舒尔特先生一边扶莫斯坦小姐下车,一边说道。
到了晚上11点左右,我们终于到达了今晚冒险历程的最后一站。雾已经散得差不多了,这里的夜景清新而幽静,天上的云随暖风而动,半圆的月亮在云际之间时隐时现。现在已经能够看清楚远处的建筑了,但为了能把我们脚前的路照得更亮一些,塞迪厄斯还是取下了一只车灯。
四周围绕着高石墙的广场内便是樱沼别墅了,高石墙上面插着一圈碎玻璃片。整个别墅唯一的出入口是一个窄窄的两面钉有铁板的小门。塞迪厄斯先生上前敲了两下门。
里边传出一个粗犷的声音:“谁啊?”
“是我呀,马克默多,还有谁会在这时候到这儿啊?”
里面传出那人嘟囔抱怨的声音,接着听到了钥匙的响声,门打开了,一个矮小而健壮的人提着灯笼从里面走出来。借着黄色的灯光可以看到他向外探出的脸和两只多疑的眼睛。
“塞迪厄斯先生,是你啊。但他们是谁?没有主人的命令,我是不能让他们进来的。”
“他们不能进去?有没有搞错!马克默多,昨天晚上我就告诉他今天会有几个朋友一起过来。”
“塞迪厄斯先生,主人整整一天没有出屋子,我也没听到这样的吩咐。他的脾气你是知道的,你进来没问题,只是你的朋友还请暂时在门外等一会儿吧。”
真没想到会遇到这样的问题,塞迪厄斯·舒尔特似乎显得很尴尬。他瞪着那个仆人喊道:“你太放肆了!他们有我的保证还不行吗?你怎么能让这位小姐深夜里等在街上!”
那个守门人仍然坚持地说道:“塞迪厄斯先生,我只能对你说声抱歉,或许这几位是你的朋友,可他们并不是主人的朋友。我拿着主人给我的工钱就要尽到我守卫的责任,你的这几位朋友我一个也不认识。”
福尔摩斯温和地喊道:“嗨,马克默多,你总该认识我吧?我想你不会忘记我的。你不记得4年前在爱里森场子里那个跟你打了三个回合的业余拳手吗?”
这个拳击手嚷道:“你是歇洛克·福尔摩斯先生?上帝啊!我怎么会不记得呢?你与其站在那儿一言不发,倒不如对我下颌挥出你那拿手的一拳,那么我早就该认出你来了!啊,你在这个方面很有天赋,但你却放弃了。如果继续练下去,你在拳法上一定会大有前途的!”
福尔摩斯向我笑道:“华生,你看,即使我一无是处,至少我还能找到一种谋生的职业呢。咱们的朋友绝对不会让咱们在大街上受冻的。”
守门人答道:“塞迪厄斯先生,请进来吧!你的朋友们也可以一起进来!先生,非常对不起,主人的规矩很严,如果不清楚你的朋友是谁,我是不敢请他们进来的。”
这是一条石子铺成的小路,在一片荒凉的空地蜿蜒穿过,直通到隐在丛林里的一所大房子。这座建筑整齐而方正,结构上并没有什么特别。茂密的枝叶将这里遮蔽得非常阴森,整个房子只有顶楼上面的窗能照到一道月光。这样的一所房子,在深夜里显得阴惨沉寂,让人不寒而栗。就连塞迪厄斯·舒尔特也有些局促不安,提在手里的灯发出颤动的响声。
他说道:“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我想这里一定出了什么状况。我明明告诉过巴斯洛米奥咱们今晚会过来,但他的窗户居然连灯都没亮!”
福尔摩斯问道:“他平常就戒备得这么严密吗?”
“是的,这一点他沿袭了我的父亲。你知道,我父亲很喜欢他,我有时就想,父亲跟他说的事情会比跟我说过的要多。那扇被月光照着的窗户就是巴斯洛米奥房间的,虽然窗户被月亮照得很亮,但里边并没有开灯。”
福尔摩斯道:“里边是没有灯光,不过旁边那个小窗倒是有灯亮着。”
“啊,那是鲍恩斯通老太太屋里的灯光,她是这里的女管家。她会告诉咱们一切情况的。请你们在此稍候,因为她事先还不知道咱们会来,如果你们一起进去她会感觉很奇怪。不过……嘘!那是什么?”
他高高地把灯举起,灯光因为手的抖动摇摇不定。我们都极其紧张地站在那里侧耳倾听着,莫斯坦小姐紧紧抓着我的胳膊。深夜里,一阵阵凄惨恐怖的女人喊叫声从这所巨大漆黑的房子里不断传出来。
塞迪厄斯说道:“这是鲍恩斯通太太的声音,整座房子里只有她一个女人。你们在这儿等着,我马上回来。”说着他就赶紧跑到门前,习惯地敲了两下门。我们看见有一个高高的妇人,好像非常热切地请他进去了。
“哦,塞迪厄斯先生,你能来太好啦!你真是来得太是时候了!哦,塞迪厄斯先生!”这些欢喜异常的话,直到门都关上了,还能隐约听到。
福尔摩斯提着塞迪厄斯给我们留下的灯,慢慢地、仔仔细细地查看着这里的四周和堆积在空地上的一堆垃圾。莫斯坦小姐跟我站在一块,她的手紧握在我的手里。感情真是一件奇妙的事情。我们两人在前一天还是陌生人,今天双方也没有说过一句亲切的话,可是现在到了令人恐惧的时候,我们的手就自然而然地紧握在一起。当时的动作似乎是出于自然而无意识的,现在我每想起这件事来还感到有趣。后来她跟我说,当时她觉得自己只有依傍着我才能得到安慰和保护。我们就像两个小孩一样,手拉着手在一块站着,心中全然没有了恐惧,反而觉得坦然。
她向四周张望着说:“我还没有见过这么奇怪的地方!”
“好像全英国的老鼠都跑到这里来了。我只在拜拉莱特附近的山边,探矿的正在那里钻探时,看见过这样的景象。”
福尔摩斯道:“你别忘了,他们费了6年的工夫来寻找宝藏,这里也经过多次的挖掘,怪不得这地方好像沙砾坑一样了。”
这时房门突然打开了,塞迪厄斯·舒尔特眼中充满恐惧,两手向前伸着就跑了出来。
他叫道:“巴斯洛米奥一定出事了!吓死我了!我受不了这样的刺激!”他的确异常惊恐。他那从羔皮大领子里露出来的脸痉挛着,已经没了血色,表情就像一个被吓得不知所措、奔逃求救的小孩子。
福尔摩斯果断地说道:“进屋!”
塞迪厄斯恳求道:“快进去!快进去!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我们跟着他走进女管家的屋子里。这个老太太正惊慌不安地在屋里走来走去,但她一见到莫斯坦小姐就好像得到了安慰似的。
她神情激动地向莫斯坦小姐哭诉道:“上帝啊,能看到你这副温柔安详的脸真好!看见了你,我觉得好多了!我这一天呀,真是糟糕透了!”
莫斯坦轻轻地抚了抚女管家满是皱纹的手,低声温柔地安慰了她几句。老太太苍白的脸又渐渐恢复了血色。
她解释道:“主人把自己锁在房里,我叫他也不答话,整整一天我都在这里等他吩咐。他平时倒是喜欢一个人待着,但就在1小时前,我担心会出什么事,就上楼从钥匙孔往里面看了看。塞迪厄斯先生,你一定要亲自去看一看!10年来,我见过他高兴的时候也见过他悲痛的时候,但我从来没有看见过他像今天这样的表情。”
歇洛克·福尔摩斯提着灯走在前面,塞迪厄斯紧张得牙齿打架、两腿哆嗦,幸亏我搀扶着他,他才勉强上了楼。福尔摩斯在上楼时,两次用放大镜小心地检查那些留在楼梯毯子上的泥印。他一级一级慢慢地往上走着,将提灯放得很低,左右仔细地观察。莫斯坦小姐留在楼下,陪着那位惊恐的老太太。
走完三节楼梯,前面就是一条相当长的走廊,一幅印度风格的挂毯挂在右面墙上,左边有三个门。福尔摩斯仍然一边慢慢走着一边细细地观察着。我和塞迪厄斯跟在后面,甬道上投着我们长长的影子。第三个门就是主人的房间了。福尔摩斯用力敲了敲门,没有回应。他又转了转门把手,用力推,也没能推开。我们把灯贴在门缝上,可以看见里面反锁着一道很粗的门锁。锁已经被钥匙扭转过,所以钥匙孔没有整个封闭起来。福尔摩斯弯腰从钥匙孔往里看了看,马上又直起身来,吸了一大口气。
我从未见他这么激动过,他说:“华生,这确实挺可怕的,你也来看看吧。”
我从钥匙孔往里看了一下,也立马被吓得缩了回来。惨淡的月光直照进屋内,好像隐约中有一张飘浮在半空中的脸注视着我,脸以下的部位全都看不到。这张脸和我们的伙伴塞迪厄斯的一模一样,同样的秃头和红发,同样的面无血色,只是表情僵硬而死板,脸上挂着一种可怕的很不自然的露出牙齿的狞笑。在这凄冷月光下的屋里,看到这样一副笑脸,比看到任何表情的脸都更让人不寒而栗。我不禁回头又看了看身边的塞迪厄斯先生,确定他是否还在,因为屋里的脸和他实在太像了。忽然我又想,他曾经说过,他和哥哥是双胞胎。
我对福尔摩斯说道:“太可怕啦,我们该怎么办?”
他答道:“一定要把门打开。”说着就他用尽全力地向门撞了上去,门锁发出一声响声,但没被打开。我们一起合力猛烈地向门撞去,只听砰的一声,门锁断了,我们进到了巴斯洛米奥的屋里。
这是一间像是化学实验室的屋子,正对房门的墙上摆着两层带有塞子的玻璃瓶。本生灯、试管和蒸馏瓶摆满了桌子。墙的一角有许多装有酸性物质的瓶子,外面布满了藤萝。一种黑色的液体从一个破漏的瓶子里流出。非常刺鼻的柏油气味充满了整间屋子。房间的另一边,散乱地堆放着一些板条和灰泥,上面立着一架梯子,梯子下面有一卷长绳,零乱地盘放在地上,梯子顶端的天花板上有一个可以容下一个人的洞。
这个房间的主人坐在桌子旁边的扶手木椅上,头在左肩上歪着,脸上挂着惨笑。他身体僵冷,显然已经死去很久了。不仅他的表情特别,就连他四肢的蜷曲也跟正常死亡的人不同。一个奇怪的器具放在桌子上,就在他一只手边,这是一根粗糙的棕色木棒,一块石头被粗麻线捆在上面,看起来像一把锤子。一张破纸放在旁边,这是从笔记本上撕下来的,上边潦草地写着几个字。
福尔摩斯看了一眼,抬起眉毛把纸递给我说:“你看看。”
借着提灯的光亮,我看见上面写着“四个签名”。
我惊恐地问道:“上帝,这、这是怎么回事?”
“谋杀!”他一边弯腰检查尸体一边回答说,“啊!果然是这样,你看!”他指着一根扎在尸体耳朵后面的黑色长刺。
“好像是一根荆刺。”我道。
“是一根荆刺。你可以把它拔出来,但要小心,这刺上有毒。”
我用拇指和食指小心翼翼地将它拔了出来。荆刺刚刚取出,伤口就闭合了,只留下了一点点的血痕,其他就很难看出被刺伤过的痕迹了。
我道:“这件事对我来说太不可思议了,一切都是那么扑朔迷离。”
我的朋友答道:“不,正相反,各个环节都已经很清楚了,只要再弄清几个疑点,整个案情就会明朗了。”
我们进了这间屋子以后差不多都要把我们那位惊恐的同伴忘记了。他还哆嗦着在门口站着,并不住地悲叹着。猛然间,他失望地尖声喊了起来。
“宝物一定全都没了!他们把宝物全都抢走了!是我帮他从那个洞口里把宝物拿出来的!我是最后见过他的人!我昨晚下楼时还听见他锁门的声音呢。”
“你离开时是几点?”
“大概10点钟。现在他死了,警察来了一定会怀疑是我害死他的。你们一定不会也是这样想的吧?你们一定相信他不是我害死的吧?如果是我把他害死的,我怎么还会请你们到这里来呢?哎呀,天哪!哎呀,上帝啊!我知道我要疯了!”他手足无措地跺着脚,愤怒得身体都痉挛起来。
福尔摩斯拍着他的肩,和蔼地说道:“舒尔特先生,你完全没有必要害怕。你听我的,现在就去警署报案,并且告诉他们愿意提供一切协助,我们在这儿等你回来。”
舒尔特先生只能听从福尔摩斯的话,步履蹒跚地摸黑往楼下走去。
福尔摩斯双手在胸前握着说道:“华生,咱们要好好地利用这宝贵的半小时。我跟你说过,这个案子现在我已经明白得差不多了,可是咱们还不能大意,免得漏掉什么环节。这个案子虽然看似简单,但其中或许还另有玄机呢。”
“简单?”我不由得问道。
他像是老教授在对学生讲课一样说道:“确实很简单!为了避免你的脚印把证据弄乱,请你坐在屋角那边。好了,现在开始工作!第一个问题,凶手是怎么进来的?又是如何离开的?门从昨晚舒尔特离开就没有开过。那窗户呢?”他提着灯走到窗户边。他并不是在和我说话,倒像是在大声地自言自语:“窗框也很坚固,窗户是从里面关上的,没有合叶,咱们把它打开。昨晚下了小雨,旁边有疏导雨水的漏管,这里离房顶也很远。但窗台上有一个脚印,显然有人在窗台上站过。这儿有一个圆形泥印,地板上也有一个。看这儿,华生!桌子旁边又有一个。哈,这真是不错的证据。”
那些圆形泥印很清晰,我说道:“这不像是脚印。”
“这是一根木桩的印痕,是我们更重要的证据。你看,窗台上是靴子的印记,是一只鞋后跟镶铁掌的厚靴子,而旁边则是木桩的印迹……”
“这就是令舒尔特少校非常恐惧的装有木腿的人。”
“是的,但还有一个同伙,这个人非常灵活干练。华生,你能从外面爬进来吗?”
我往窗外看了看,我们离地至少有20米,墙体整齐,连一个缝隙都没有。
“从这儿绝对爬不上来的。”我答道。
“如果没有人帮忙的话确实爬不上来,可是如果有一个帮手,用屋角的那条粗绳,一头系在墙上的大环子上,另一头扔给墙外的你。只要你有些力气,即便是装着木腿也能顺着绳子爬上来。你下去的时候也可以这样,然后你的同伙再把绳子从环上解下,收上来,关上窗户,从里面拴牢,再从来的地方走。”他指着绳子继续说道,“还有一个细节,那个装木腿的人虽然能够爬墙,但技术却不像爬惯了桅杆的水手那样好,他手上的皮不是很坚韧。我用放大镜在绳子上发现了不止一处的血迹,尤其是在末端更是明显。因此我推断,他是在向下滑时由于速度过快而将手给磨破了。”
我道:“你说的这些都很有道理,但还有一个问题,他的同谋是谁?他又是怎么进来的呢?”
福尔摩斯沉思着重复说道:“是的,还有那个同谋!这个人确实不简单,就是他把这案子搞得有趣了。这个同谋给英国又增加了一条新的犯罪方式,但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在印度的森尼干比亚曾发生过与之相似的情形。”
我反复地问道:“那么他到底是怎么进来的呢?门是从里面锁着的,窗户又这么高,难道是从烟囱进来的?”
他答道:“这个可能性我也想到过,但是烟囱太窄,人根本爬不进来。”
“到底是怎么回事?”我追问道。
他摇头说道:“你总是学不会我的研究理论。我曾经和你说过很多次,当你排除了所有绝不可能的因素后,剩下的不管是什么、不管多么令人难以置信,那都是答案。我们现在知道,他无论从门、窗户、烟囱都是不可能进来的。屋子里没有可以躲藏的地方,因此咱们可以推断他不会提前藏在屋里,那么他是从什么地方进来的呢?”
我灵光一闪:“是那个洞。”
“当然是从那个洞进来的了,这毫无疑问。你提着灯,咱们到上面那个发现藏着宝物的隔层里去看一下。”
他登上梯子,翻进了屋顶的密室。他朝下接过灯,我也登了上去。
这间位于屋顶的密室大约长10英尺,宽6英尺,由椽木架成地板,在中间还铺了些薄板条,上面敷了一层灰泥。我们必须踩在一根一根的椽子上行走。屋顶呈三角形,是这座房子真实的屋顶。屋里除了多年累积的尘土外再没有任何东西了。
福尔摩斯把手扶在倾斜的墙上说道:“你看,通过这个暗门就可以到屋顶外面。我现在拉开这个暗门,外面就是屋顶了。这里坡度不大,第一个人就是从这里进去的,咱们找一找,看能不能找到他留下的什么痕迹,来说明这个人的特征。”
他把灯照在地板上,脸上突然出现惊奇的表情,这是我今晚第二次看到在他脸上出现这样的表情。我向他所注视的地方看去,也同样被吓了一跳。地上到处都是清晰而完整的赤脚的脚印,但大小还不及平常人的一半。
我轻轻地说道:“福尔摩斯,一个小孩子竟然也能做出这样可怕的事情!”
他略微定了定神说道:“刚开始我也很吃惊,但其实没什么可大惊小怪的,我本来就应该预料到的。我们下去吧,这里该查的地方都查完了。”
我们下到屋里,我急切地问道:“你是怎么看待那些脚印的?”
他有些不耐烦地答道:“华生,你知道我的方法,请你自己分析分析吧,然后咱们可以互相证实一下结论,彼此也能获得更多的经验。”
“对于这样的事,我是想不明白的。”我回答道。
“很快就明白了。”他甚至想都没想就说道,“我想这儿应该没有什么重要的线索了,不过我最好还是来看一看。”他拿出放大镜和尺子,跪在地上,脸离地板只有几英寸,圆溜溜的眼睛灵活地转动着、搜索着。他将屋里仔细地测量、比较、观察了一番。他动作敏捷、悄无声息,像是一只训练有素的猎犬在搜寻猎物的气味。我不禁想道,如果他把这样的缜密和技巧用在犯罪上的话,他会是一个多么可怕的罪犯啊!他一面侦查,一面在自言自语地说着些什么,后来他突然高兴地叫了起来。
他说:“咱们真是幸运,现在没什么问题了。第一个进来的人不幸地踏到木馏油 上。你看,这是他的小脚印,就在这难闻的东西的右边。这些东西是从这个破裂的油瓶里流出来的。”
我问道:“这又说明了什么呢?”
他说道:“没什么,不过咱们很快就能抓到他了。一只狗能凭着气味找到源头,狼群能循着气味找到食物,那么一只经过特别训练的警犬追寻这么强烈的气味,不是更容易吗?可是……喂!警察们到了。”
从下面传来了一些杂乱的脚步声、说话声和关门声。
福尔摩斯道:“趁着他们还没上来,你摸一摸尸身的四肢,有什么感觉?”
我答道:“四肢硬得像石头一样。”
“没错。这是极端强烈的‘收缩’,比正常死亡后的‘死后僵直’更厉害,再加上脸部的扭曲和惨笑,你怎么看?”
我答道:“这像是中了植物性生物碱的剧毒而死———一种类似番木鳖碱,能造成破伤风症状的有毒物质。”
“我一看到他面部肌肉严重收缩的情形,就想到他是中毒而亡。进屋以后我就立刻开始寻找毒物的来源。于是,我很快发现了那根可以轻松刺入他头部的荆刺。死者当时应该是直坐在椅子上的,从那天花板的洞正好可以刺入那个地方。你再看看这根刺有什么特别的。”
我小心翼翼地把它拿到灯光下细看。这是一根细长而锐利的黑刺,较钝的那头被刀削过,尖锐的一端上有一层好像干了的胶状物质。
他问道:“英国有这样的荆刺吗?”
“绝对没有。”
“通过这些线索,你应该就能做出一个合理的结论了。只要这点搞清楚,其他的都是次要的。”
他说话的时候,警察们已经走过了甬道。一个身材魁梧、身穿灰色衣服的胖子走了进来。他的面色发红,是个气血旺盛的家伙,臃肿凸起的眼泡中间镶着一对目光闪烁的小眼睛。一个穿制服的警长和还在那里发抖的塞迪厄斯·舒尔特紧随在后面。
他一进屋就喊道:“这成什么样子!真是太不像话了!这都是些什么人?这屋子里简直比养兔场都要热闹!”
福尔摩斯平静地说道:“艾瑟尔尼·琼斯先生,你一定还记得我吧?”
“怎么可能不记得!你是歇洛克·福尔摩斯先生,一个大理论家。”他因为上楼累得不轻,现在还在喘息着,“我记得你!你那次向我们演说关于主教门珍宝案的起因和推论结果,让我印象深刻。你也确实把我们引到了正确的方向,但你不得不承认,那次并不是因为有了正确的指导才破案的,而仅仅是靠运气。”
“那是一个结果显而易见的案子。”
“哦,算了吧!承认这个可能会让你觉得不好意思。可是你们在这儿是怎么一回事?这简直糟糕透了!事实明摆着,根本不需要什么理论和推测。真是运气啊,我是为了别的案子才来到上诺沃德的!报案时我正在分署。你觉得这个人的死因是什么?”
“啊,我的理论似乎对这个案子并不起什么作用。”福尔摩斯冷冷地答道。
“是的,我们不需要。不过我们也承认,你说的东西有时也能切中要害。但据我了解,这里丢失了价值50万镑的宝物,门是锁着的,那窗户呢?”
“窗户关得很紧,只在窗台上有一个脚印……”
“够了,够了。既然窗户关得很严,那么这脚印就与本案无关了,这是显而易见的。这个人很有可能是因为盛怒而死的,嗯……珠宝遗失了!我明白了。有时我就是会这么灵光一闪。警长,你和舒尔特先生先出去,这位医生朋友可以留下。福尔摩斯先生,案情会不会是这样的,舒尔特自己承认过他是最后见到死者的人,他哥哥是在盛怒之下不幸死了,于是舒尔特就趁机拿走了珠宝。你觉得呢?”
“然后,这个死人又非常细心地起来把门倒锁上了。”
“哼!这确实是一个漏洞。咱们按照常理来想想看。这个塞迪厄斯曾和他哥哥在一起争吵过,这是他自己承认的。现在哥哥死了,珠宝丢了,这也是事实。塞迪厄斯走后就再没有人看见过他哥哥了,他的床也没有人睡过。塞迪厄斯显然非常焦躁不安,他的情形也很可疑。你看,所有的事实都指向塞迪厄斯,他是难逃法网了。”
福尔摩斯道:“你并没有掌握全部的事实,这根木刺是从死者的头皮上拿下来的,我可以断定它有剧毒,伤痕现在还可以看得出来。还有这张放在桌子上的纸,你看上面写的这些字,还有死者的后边这根绑有石头的古怪木棒。这些东西又如何放进你的理论中去呢?”
这个胖警探趾高气扬地说道:“我们明显可以看出,这间屋子里到处都是印度古玩,如果这根木刺有毒,很有可能这正是塞迪厄斯的作案工具。至于这张纸,明显就是一种故弄玄虚的小把戏而已。现在唯一的问题是,他是怎样出去的。啊!看啊,这个房顶上有一个洞。”
他拖着笨重的身体,费了好大劲才爬上了梯子,从洞口挤进了屋顶的密室。接着我们就听到他应付的声音,说他找到了通往屋顶的暗门。
福尔摩斯无奈地耸了耸肩说道:“有时他也会发现一些模糊的证据和认识。法国有句俗话:‘最难相处的是没有思想的愚人。’”艾瑟尔尼·琼斯从上边下来,说道:“你看,事实胜于雄辩。我的看法得到了证实,有一个可以通向屋顶的暗门,而且还是半开的。”
“那是我打开的。”
“啊,这么说你也发现暗门了。”他似乎有些沮丧,“那好吧,不管谁发现了它,反正都说明凶手就是从那里逃走的。警长!”
门外的警长答道:“是的!长官。”
“让舒尔特先生进来。舒尔特先生,我有责任告诉你,你告诉我们的所有的话都对你非常不利。为了你死去的哥哥,我必须代表政府逮捕你。”
这个可怜的舒尔特先生无奈地举起手,望着我们两人叫道:“怎么样?我早就说过会是这样的结果。”
福尔摩斯说道:“舒尔特先生,请不要慌张,我想我能证明你的清白。”
这位警探马上反驳道:“大理论家先生,请不要随口就答应什么,这件事没你想的那么简单。”
“琼斯先生,我不只要证明他是无辜的,我还要送给你两名凶手之中其中一人的姓名和特征。我有理由相信,那个人叫作琼诺森·斯芒。他是个皮肤黝黑的中年人,一个文盲,个子矮小,但人非常灵活,右腿是一只木腿。木腿已经向里磨去了一块。他左脚穿着靴子,靴子的前掌粗糙呈方形,后鞋跟下钉着一块铁掌,从前还是个囚犯。我所说的这些情况和不少从他手上磨下的皮或许能对你有一定的帮助。至于另外一个……”
艾瑟尔尼·琼斯显然被福尔摩斯的推理打动了,但他仍用嘲笑的态度问道:“是啊,另外一个人呢?”
我的伙伴转过身来答道:“这个人非常奇怪,希望不久之后我能向你介绍他。华生,请过来,我有话对你说。”
他把我领到楼梯口,说道:“这件意外的案子弄得咱们把来到这里最初的目的都忘了。”
我答道:“对啊,莫斯坦小姐实在不应该留在这个恐怖的地方。”
“她住在下坎伯威尔,希瑟尔·福丽斯德夫人的家里,离这儿很近,你现在就把她送回去吧。如果你愿意再回来,我可以在这儿等你。不过,你是不是觉得累了?”
“一点儿都不觉得累,在我没明白这个案子的真相前是不会休息的。我也曾经历过很多危险的事情,但说实话,还没有哪件事像今晚这接二连三的怪事一样,将我的头脑搅得这么乱。都已经到了这个阶段了,我很乐意帮助你把它彻底搞清楚。”
福尔摩斯答道:“你在这里对我有很大的帮助,咱们现在要分头行动,随便这个琼斯警探去干他想干的吧。你送莫斯坦小姐回去以后,请你到兰姆贝斯区品钦里3号,就是在河边一个制作鸟类标本店铺右边的第三个门,去找一个叫舍尔曼的人。他的窗上画着一只鼬鼠抓住了一只兔子。把他叫起来,告诉他我要借他的托比用一用,然后请你把托比带回来。”
“托比是一只狗吗?”
“那是一只嗅觉极其灵敏的奇特的混血狗。相比于伦敦的这些警察,我宁愿要这只狗的帮助,在这点上它比他们强多了。”
我说:“现在已经凌晨1点了,我会换一匹新马,3点钟之前肯定把它带过来。”
福尔摩斯道:“我也要从女管家鲍恩斯通太太和印度仆人那里获得一些新的线索。塞迪厄斯先生曾跟我说过,那个仆人住在旁边那间屋子的顶室。等咱们回来之后再来聆听这位伟大的琼斯先生的工作方法,同时再听听他对咱们有意思的挖苦吧。歌德有句话把眼下这一切形容得那么贴切:‘我们已经习惯,有些人对于他们所不了解的事物总要挖苦一番。’”
莫斯坦小姐真是个天使般善良的女人,即便是在危险的境况下,只要身边有比她更脆弱的人,她总能够保持镇定并给别人安慰。当我下楼去接她回家的时候,她还很有精神地坐在惊恐不安的女管家身边。我换了警察来时的马车送莫斯坦小姐回家。她毕竟只是一个普通的女人,经过了这一夜的离奇和惊险,她一上车便按捺不住了,先是晕倒,后来又小声地哭了起来。事后她曾责备我说,那晚在回去的路上我的态度实在太不近人情了。可是她哪里知道我当时心里的苦楚呢,那时我的内心还在做着激烈的斗争并强烈地抑制着自己。就在我们手握着手的时候,我就已经对她流露出了爱意。我虽然阅历丰富,但如果没有这惊险离奇的一夜,我也不会认识一个温柔而又勇敢的她。在那种情况下,有两方面让我无法对她吐露爱意:一是因为她当时正遇到困苦,显得孤苦伶仃、无依无靠,如果那时向她求爱,难免会有乘人之危之嫌;第二件事更令我为难,她当时很可能成为巨额财产的继承者,而我只是个每月领些政府补贴的军医,这时向她求爱很难不被人怀疑是贪图她的财宝。我绝不能让她在心里认为我是一个粗鄙的淘金者。这批宝物反而成了横在我们中间的阻碍。
当我们回到希瑟尔·福丽斯德夫人的家中时,已经差不多夜里两点了。是福丽斯德夫人亲自给我们开的门,仆役们都已入睡。对于莫斯坦小姐接到怪信这件事,福丽斯德夫人非常关心,而且莫斯坦小姐这么晚还没有回来,所以她一直坐在灯下等候。她是一位举止大方的中年妇人,她像母亲一样亲切地搂着莫斯坦小姐的腰,还用非常慈爱的语言安慰着她,这样的情景真让我的心中无限宽慰。在这里,莫斯坦小姐并不是一个被雇用的人,而是一位受尊重的家人。经介绍后,福丽斯德夫人亲切地请我一同进屋,并想请我向她讲述今晚的经历,我只好向她解释说我还有很重要的事,并且答应她以后一定要把自己所知道的详情告诉她。当登上离开的马车后,我有意地回头看了一眼,我仿佛看见她们两个端庄的身影,相互握着手站在台阶上,还隐约看见半开着的房门、从有色玻璃透出来的多彩灯光、挂着的风雨表和光亮的楼梯扶手。在这种心情烦闷的时候,看到如此充满家庭气息的宁静景象是多么令人快慰啊。对于今晚发生的事,我越来越觉得扑朔迷离。当马车行驶在寂静的街道上的时候,我又将整个情节重新回忆了一遍,如今已经明了的问题有:莫斯坦上尉的死因,每年都会寄来的珠宝,莫斯坦小姐所收到的信。但是,这些事件也将我们引进了更加深奥、凄惨、离奇的境况中:印度的宝物从何而来,莫斯坦上尉行李中的奇怪图画代表什么,舒尔特少校临死时看到了什么,宝物的发现和发现者的死亡,还有那些奇怪的脚印,那根奇异的凶器,和那张写有和莫斯坦上尉图样上相同的文字的纸。面对这样一连串错综复杂的案情,恐怕除了像福尔摩斯那样的奇才,一般人就只有束手无策的份儿了。
品钦里位于兰姆贝斯区尽头,这里是一排窄小破旧的楼房。我来到3号门前,叫了很久才有人答应。然后,窗户里出现了烛光,一个老人从楼窗探出头来。
那个老人喊道:“滚开,醉鬼!你要是再打扰我睡觉,我就放一群狗出来咬你!”
我道:“那就放一只吧,我就是为这个来的。”
那声音又嚷道:“快滚!你要是再不躲开我就把这个锤子扔下去了!”
我又叫道:“我只要狗,不要锤子。”
舍尔曼喊道,“少废话!滚远点。我数一、二、三,就把锤子扔下去!”
没办法我才说:“歇洛克·福尔摩斯先生。”这个名字好像有什么魔力一般,楼上的人很快关上了窗户,没过一会儿门就打开了。舍尔曼先生是个瘦高的老头儿,戴着一副蓝光眼镜,脖子上筋管明显,有点驼背。
他说:“这里永远都欢迎福尔摩斯先生的朋友。请进,先生。小心那只獾,它会咬人的。”一只红眼睛的鼬鼠从笼子缝钻出头来,他对它喊道:“顽皮的家伙!你可不要抓到这位先生啊。”我们继续往里面走,他又道:“先生不要害怕,这条蜥蜴是没有毒牙的,我是把它放在屋里吃虫子的。请你原谅我刚才对你的失礼,因为常常会有一些故意捣乱的顽童大半夜跑到这儿来把我吵醒。歇洛克·福尔摩斯先生需要些什么呢?”
“他想借用你的一只狗。”
“啊!那一定是托比。”
“是的,就是托比。”
“它就在左边第七个笼子里。”舍尔曼拿着蜡烛慢慢地走过他收集来的那些奇怪的动物,我紧紧地跟在他的后面。在并不是非常光亮的光线下,隐约看到几乎在我们四周的各个角落里都有一双双闪闪的眼睛在偷偷地看着我们,就连我们头顶上也有许多排列在架子上的野鸟,一个个懒懒地在上面来回移动着,显然我们的声音打扰了它们的美梦。
托比是一只混血的长毛垂耳狗,外形有些丑陋。黄白相间的毛披在身上,走起路来左摇右摆的。舍尔曼给了我一块糖,我用糖喂过托比以后它便对我产生了好感,这才跟着我上了车。在皇宫的时钟刚好敲响3点的时候,我回到了樱沼别墅。有两个警察把守着大门,而我们来时的那个守门人马克默多已经被当作同谋,和舒尔特先生一起被逮捕到警署去了。我告诉他们我是福尔摩斯的朋友,他们才让我带着狗进去了。
福尔摩斯正两手插在口袋里,嘴里叼着烟斗,在台阶上站着。
他见到我进来说:“啊,你把它带来了!哦,好狗狗,乖孩子!艾瑟尔尼·琼斯已经走了。在你走了以后,我们激烈地争吵了一番。他不但逮捕了我们的朋友塞迪厄斯,还把守门的人、女管家和那个印度仆人全都给抓了去。现在除了还在楼上的警长外,这个院子已经归咱们了。把狗放在这儿吧,咱们上去。”
我们在桌子腿上把狗拴好,就又一起上楼去了。那位警长疲倦地斜靠在屋角里,除了死者身上蒙了一块床单,房间里的一切还保持着原来的样子。
福尔摩斯说:“警长先生,我希望能借用一下你的牛眼灯 。把它在我的脖子上系好,这样它就能挂在我的胸前。谢谢你!现在我还要脱掉鞋袜。华生,劳烦你把它们带到楼下,现在我要试试我攀岩的本事了。请你在这条手帕上稍微抹点木馏油。好了,一点就行。请和我再去一趟屋顶室吧。”
我们又从那个洞口爬了上去。福尔摩斯再一次用灯照着灰尘上的脚印,说道:“请你再仔细地观察一下,你有没有发现这些脚印有什么特别?”
我道:“看大小应该是一个孩子或者一个身材矮小的女人留下的。”
“除了脚印的大小以外,就没有别的什么了吗?”
“其他的好像和普通的脚印没什么分别。”
“不,绝不一样。你看这儿!这是一只右脚的脚印,现在我同样光着脚,在它旁边印上一个我右脚的脚印,你来看看有什么区别?”
“你的脚趾是并拢的,而这个小脚印的脚趾都是分开的。”
“没错,就是这个,记住这一点。现在请你到那个吊窗前闻一下窗框上是否有什么味道。我就站在这儿,不然我手上的这条手帕可能会对你有干扰。”
于是我便过去闻了闻,感到有一股刺鼻的木馏油味。
“这就是他离开这间屋子时所踩过的地方,如果你能辨别出来,那托比就更不成问题了。现在请你下楼,把托比放开,我一会儿就下去。”
当我下楼走到院里的时候,我的伙伴已经到了屋顶。他在屋顶上慢慢地爬行,挂在胸前的灯,让他看上去像一只大萤火虫。不一会儿,他的身影消失在了烟囱的后面。我跟着转到房子的后面,看到他正坐在房檐的一角上。
他喊道:“是你在那儿吗,华生?”
“是我。”
“那个人就是从这个地方上下的,你旁边那个黑乎乎的东西是什么?”
“一只水桶。”
“有盖吗?”
“有。”
“你看看附近有梯子之类的东西吗?”
“没有。”
“哦,真是个讨厌的家伙!从这儿下去是非常危险的,但既然他都能从这儿下去,我也一定能。这个水管好像挺结实的,不管那么多了,我下来了啊!”
只听得一阵嗖嗖的摩擦声,那灯光就顺着墙边稳稳地往下降了下来,然后福尔摩斯跳到那只桶上,之后又跳到了地上。
“想找到这个人的足迹并不困难。”他一边穿着靴袜一边说道,“凡是他经过的地方瓦都被踩松了。这个东西应该是他在慌忙之中遗漏下来的,用你们医生的话说就是:‘它证实我诊断无误。’”
他把那个东西递给我看,这是一个卷烟盒大小的草编口袋,草的颜色各不相同,外面缀着几颗不值钱的小珠子,里边装着六根和刺到巴斯洛米奥·舒尔特耳后的那根完全相同的黑色木刺。
福尔摩斯说:“你可要当心别被刺到,这些可是带有剧毒的凶器。我找到这个时高兴坏了,因为可能他所有的木刺都在这里了,这样咱们才可能避免也被它刺到。我宁肯中枪也不愿中这毒刺。华生,现在你能跑6英里的路吗?”
“没有问题。”
“你的腿承受得了吗?”
“放心吧。”
他把浸过木馏油的手帕放在托比的鼻子上说:“喂,托比!好托比!闻一闻这个。”托比立刻站了起来,鼻子向上翘着,好像品酒师在鉴别葡萄酒的品质。福尔摩斯在狗脖子上系了一根坚实的绳子后就把手巾丢开了,然后牵着它来到了木桶旁边。托比尾巴高耸着,用鼻子在地上嗅了嗅,立刻发出一阵阵的狂叫,跟踪着气味向前奔去。我们拉着绳子,紧紧地跟在托比后面。
这时,天已经渐渐亮了,在黎明的曙光里已能看到远处的景物。至于我的背后是那所方方正正的大房子,光秃秃的高墙内垃圾散乱地堆放着,灌木肆无忌惮地生长,窗子里依然黯然无光,整座建筑孤独而凄冷地耸立在那里。这一切凄惨的景况与那天夜里的惨案是那么相称。
我们通过遍布院内的坑坑洼洼的土坑,来到了围墙下面。我们跟着托比一路跑来,狗在墙的阴影下焦急狂吠着。最后,我们来到了一个墙角,这里长着一棵小山毛榉树。在墙壁较低的地方,有被磨出的砖缝,好像经常会有人从这里翻墙出入,因为砖的棱角都已经被磨圆了。福尔摩斯爬上去,我将狗递给他,他又把它放到围墙的另一面。
跟着,我也爬上了墙头。他说:“幸好昨晚没有下雨,你看那留在白灰上的手印和血迹,显然是那个木腿人的。虽然案发已经28小时了,但气味应该还留在路上。”
当我们走在热闹的伦敦马路上时,我心中不免有些疑虑,这里车水马龙、人流密集,托比真的能够循着气味追到凶手吗?可是托比仍然信心满满地在地上嗅着,摇摇摆摆向前奔去,这样我也就放心了。显然这条路上的其他味道并没有这强烈的木馏油味明显。
福尔摩斯似乎看出了我的心思,说道:“你不要认为我只有根据这个味道才能侦破这个案子。我已经知道了另外几个可以捕获凶犯的方法了,不过非常幸运的是,现在咱们手里有一个最为方便的方法,把一个原本深奥的问题简单化了。依靠这么一个简单的线索来破案,就很难显示出我们真正的本事了。”
我道:“还是能显示出不少的功夫的。福尔摩斯,我觉得你在这个案子里所使用的方法比在杰弗逊·侯博谋杀案里所用的手法更让人佩服,而且在常人看来是很难理解的。比如说,你为什么能如此肯定地形容那个装木腿的人呢?”
“嘿,老兄!我可以毫不夸张地说,这件事实在太简单了,整个情况就是明摆着的。两个负责看守囚犯的军官听到了一个关于宝藏的秘密。一个英国人给他们画了一张图,这个人就是琼诺森·斯芒,他的名字出现在莫斯坦上尉的图上,你应该记得。他在上面签了他和他同伙们的名字,这就是那所谓的‘四个签名’。这两个军官,或者是他们中间的一个人按照这个图找到了宝物,并将它们带回英国。我推测将宝物带回来的这个人,可能没有兑现当初约定的什么条件。那么,琼诺森·斯芒为什么自己没有拿到宝物呢?这个问题显而易见。画那张图的日期是莫斯坦还在看管囚犯的时候,那时他被关押着,根本没有行动自由。”
我道:“这不过是种猜测而已。”
“也不完全只是猜测,这是唯一合乎情理的假设,而且这些假设可以跟后来的事实相吻合。舒尔特少校带着宝物回到英国,曾太太平平地过了几年,可是有一天他接到了一封来自印度的信件就变得惊慌失措了,这是一封怎样的信呢?这又是为了什么呢?”
福尔摩斯接着说道:“信的内容大概是这样的:‘被你欺骗的囚犯们已经出狱了。’
“与其说是出狱,不如说是越狱更加合理,因为舒尔特少校肯定是知道他们的刑期的。如果是刑满出狱,他就不会那么吃惊了。我们来分析一下他当时采取的措施。他对装木腿的白人格外戒备,甚至曾开枪误伤了一个装木腿的英国商人。在那张图上除了琼诺森·斯芒这个名字是一个白种人名字外,其余三个名字都是印度人或回教徒的,所以咱们就可以推断琼诺森·斯芒就是那个装木腿的人。你看这些理论会不会有些主观?”
“不,不仅没有主观,而且切中要害。”
“既然这样,咱们现在换个角度站在琼诺森·斯芒的立场上来看待一下这整件事。他回到英国的目的有两个:首要的就是拿回他应得的一份宝物,另外就是报仇。他找到了舒尔特的住处,还极有可能买通了他家里的一个人。有一个叫莱尔·里奥的仆人,这个人我是从鲍恩斯通太太那里听说的,咱们没有见过,这家伙品行很糟。除了少校本人和他那位已死的忠实的老仆人以外,没有人知道宝物藏在什么地方,因此斯芒也没有找到。当斯芒忽然听说舒尔特少校将不久于人世的时候,在极度焦躁的情况下,他冒着被捉住的风险进入了那所院子,跑到了病人的窗前,因为他唯恐宝藏的秘密会和这位少校一起从世上消失。当时塞迪厄斯兄弟正守在床前,所以他无法进屋。他最终也没有得到宝藏的位置,便对少校更加怀恨在心,当天晚上他就进到屋里,在一切可能的地方翻找,希望能找到宝藏的线索。但结果令他大失所望,于是他拿张带有签名的纸片作为标记,显示出这并不是一件普通的谋杀,而是为了某种道义的复仇。那张纸片无疑是提前就准备好的,本来是想在杀死少校之后留下的。像这样的复仇手法是很常见的,有时还可能为我们指明凶手提供一些线索。这些你全都能明白吧?”
“完全明白。”
“为了得到那批宝藏,琼诺森·斯芒还能做些什么呢?他唯一能做的就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暗中留意塞迪厄斯兄弟的行动。宝藏在屋顶室被发现的当天他就得到了消息,很显然是有内线及时地向他报告了。琼诺森装着木腿,是绝对不可能爬上巴斯洛米奥·舒尔特家那么高的窗户的,因此他必须带上那个古怪的同伙,让他先爬上去,然后再放下绳子。但他却在无意间用他的光脚踩到了木馏油,所以你这位腿脚不方便的半俸军医才会不得不跟着托比走上6英里路。”
“也就是说,杀死巴斯洛米奥的人不是斯芒,而是那个第一个爬上楼的人。”
“正是这样。从斯芒在屋内顿足的情形来判断,他开始并不赞同这样干。他和巴斯洛米奥·舒尔特无冤无仇,而且杀人是要偿命的,他不想承担这么大的风险。他只需要把被害人的嘴堵上再捆起来就够了。没想到他的同伙竟出人意料地用毒刺将巴斯洛米奥杀了。于是琼诺森·斯芒只得偷走了宝物并留下纸条,然后就和同伙一起逃走了。以上就是我所推想出来的当时的一些情况。至于我对他的相貌判断,是因为他在炎热的安达曼群岛囚禁了那么多年,可以推想他必定已经人到中年,而且皮肤被晒得很黑了。从他在地上留下印记的跨度也可以推算出他的身高。他的脸上有很多胡须,这是塞迪厄斯·舒尔特从窗内亲眼见到的。大概也就是这些了。”
“那么,那个神秘的同伙呢?”
“啊!其实这个也没有什么神秘的,待会儿你就知道了。啊!早上的空气就是新鲜!你看,初升的红日已经跳出了伦敦的云雾,那朵云被映得如同一只红鹤的羽毛般靓丽。旭日将过,沐浴在阳光下的人何止千万,但现在,全世界恐怕只有你我两个人肩负着这样奇怪的使命了。与无尽的大自然相比,咱们那点所谓的志向,显得多么渺小啊!约翰·保罗 的著作你是读过的,有什么体会吗?”
“我先读了卡莱尔 的著作,之后才研究他的作品,多少有一些体会。”
“嗯,这就像是河流回溯到了源头。‘一个人真正的伟大之处就在于他能够认识到自己的渺小。’这是他曾说过的一句奇妙而又深刻的话。这句话中不仅提到了比较,还提到了鉴别的力量,这种力量本身就是非常崇高的。在瑞奇特的作品里,有许多能丰富我们精神世界的东西。哦,你带枪了吗?”
“我只拿了一根手杖。”
“咱们一找到匪徒的老巢,就需要一些武器了。斯芒就交给你了,他那个同伙如果轻举妄动,我就开枪打死他。”说话间他已经往左轮手枪里装了两颗子弹,又放回了他的大衣口袋里。
托比带着我们来到了通向伦敦市区的路上,这里两边是一些带有乡土风情的别墅,离人流来往频繁的大街已经不远了。码头工人和准备去工作的人们正在起床,家庭主妇们已经开始在打扫门前的台阶了。方方正正的街角酒馆刚开始营业,整晚醉饮的汉子们便从酒馆里走出来,胡子上沾的酒被他们用袖子一擦而净。街头的流浪狗睁大了眼睛望着我们,但我们尽心尽职的托比,却毫不理会这些,只是一边往前走一边继续在地上嗅着,偶尔发出几声急切的吠叫,表明气味还在前面。
我们最终走到奥夫尔区的东面才到达了克宁顿路,一路上我们经过了斯特兰萨姆区、布鲁克斯图区、坎伯威尔区,还绕过了许多不知名的小街。我们要追踪的这个人好像特别爱走弯路,只要前面有蜿蜒曲折的小路就绝不走正路,这样做显然是为了避免被人跟踪。走到了克宁顿路的尽头,我们又继续转向左行,经过证券街、麦阿斯路,最后来到了骑士街。这时托比忽然停下了,在原地不停地来回打转,一只耳朵竖了起来,然后又来回转了几圈,抬头看着我们,好像有些迟疑不决,来征询我们的意见。
福尔摩斯惊讶地说道:“这狗怎么了?他们不可能上车的,更不会乘着气球飞上天。”
我说:“或许他们曾在这里停留过。”
“啊!太好了,托比又走啦。”福尔摩斯看起来安心多了。
这只狗又在周围闻了一阵之后,似乎是突然拿定了主意,非常自信地飞奔起来。这会儿它已不需要用鼻子贴着地慢慢走了,而是将绳子绷得紧紧的,使劲往前奔跑。福尔摩斯也变得非常兴奋,因为我们感觉到就要找到罪犯了。
我们跟着托比来到了布拉德里克和奈尔训大木场,就在白鹰酒店附近。这只狗显得兴奋而紧张,从旁门跑进木场,这时锯木工人已经上工了,它在两边堆满木材的小路上跑着,迅速地越过了成堆的锯末和刨花,最后非常兴奋地跳到了一只还没从小车上卸下的木桶上。托比眨巴着眼睛,吐着舌头,很是得意地看着我们。这里的空气的确充满着浓重的木馏油气味,不过是从桶边和车轮上的黑色油渍散发出来的。
福尔摩斯和我相互看了一会儿,不禁同时哈哈大笑起来。
我问道:“现在我们该做些什么?托比没能准确地找到目标。”
我的伙伴把托比从桶上抱了下来,一起走出了木场,说道:“托比这么做是根据它自己的见解做出的判断,这并不能怪它。现在用到木馏油的地方很多,尤其是在木料的防腐上面,每天都有大量的木馏油在伦敦市内运输,咱们会走错路太正常了。”
我建议道:“咱们还是回到那个让托比产生误判的地方去吧。”
“是啊,还好离这儿不远。托比在犹豫不决,应该是无法判断哪个方向的油味儿才是对的。现在这条路是错的,那么咱们就顺着另外一条路去找。”
我们牵着托比回到了骑士街。这次托比毫不犹豫地就带着我们向另一个新的方向奔去了。
我说道:“你可要小心啊,不要让托比转了一大圈,又把咱们引到那个木场去了。”
“这次应该不会了。去木场应该走马路,但现在它是在人行道上跑,所以这次咱们没走错路。”
经过贝尔蒙特路和王子街,托比一直将我们引到一个在河边修建的木结构码头上。当我们来到水边时,托比望着河水,鼻子里发出呜呜的声音。
福尔摩斯说:“看来咱们很不走运,我们的朋友走水路了。”码头上系着几条小船。我们把托比带到每条船上,虽然它闻得很认真但最终还是一脸沮丧的表情。
有一所小房子建在登船口的附近,窗口挂着一个木牌子,上面写着:“马迪克·史密斯”。下面还有一行小字:“出租船只:可按时按日计价”。在门上还挂着另一块牌子,上面写明这里还可以租到小汽艇。码头上堆积着许多作为汽艇燃料的焦炭。福尔摩斯细细地把四周观察了一遍,脸上的神情并不乐观。
他道:“看来这件事没有那么简单。他们早就计划好了如何隐藏他们的行踪,我倒是低估了他们的精明。”
福尔摩斯向那个挂着牌子的屋门走去,这时从里面跑出一个大约6岁的卷发小男孩,后面追出一位手里拿着海绵的肥胖妇人。
她喊道:“嗨!杰克,回来洗澡!你这小鬼!快回来!要让你父亲回来看见了,有你苦头吃!”
福尔摩斯走过去说道:“你好,杰克!看你小脸红扑扑的一定是个好孩子!杰克,你想要什么东西吗?”
杰克想了一会儿说:“我要1个先令。”
“啊,比1个先令更好的东西你不想要吗?”
小孩想了想又天真地说道:“如果有两个先令就更好了。”
福尔摩斯笑着说:“那好吧,给你。史密斯太太,你有一个好孩子。”
“真不好意思,先生,他实在太淘气了,我先生有时整天不在家,我都拦不住他了。”
福尔摩斯故作失望地说道:“啊?真是太不巧了,他出去了吗?我是特地来找史密斯先生的。”
“他从昨天早上出去一直到现在还没有回来,说真的,我真有点担心。但先生,如果你要租船的话,跟我谈也是一样的。”
“我想租用一下你们的汽船。”
“真不巧啊先生,他就是坐着那艘汽船走的。但如果去沃尔维奇再回来的话,船上的煤是不够的。如果他是坐平底船去的,我就不会这么着急了,因为有时他还能划着船到更远的格雷夫赞特去呢。但现在坐的是汽船,没有煤可怎么回来啊?”
“也许他可以半路上买些煤。”
“或许吧,但他常说零买煤太贵,所以他从来不这样做。而且经常到我们这儿来的那个装木腿的人也让我感到非常讨厌,脸长得丑不说,还一副外国派头。也不知道他过来有什么事。”
“一个装木腿的人?”福尔摩斯惊讶地问道。
“是呀,那个人贼头贼脑的,经常会过来,我的先生好像知道他们昨晚会来,所以提前就把汽船生火点着了。夜里他把我先生从床上叫起来之后便一块走了。先生,说实话,我真的很不放心。”
福尔摩斯耸肩说道:“你不用着急,我亲爱的史密斯太太。只是你怎么就那么确定你先生是跟那个装木腿的人出去的呢?”
“一听他那粗犷沙哑的口音我就知道了。那时大概已经是半夜3点了,他敲了几下窗户说道:‘伙计,快起来,咱们该走了!’我先生把大儿子吉姆也叫醒了,都没跟我打声招呼就出去了。那只木腿走在石板路上的声音我听得很清楚。”
“昨晚只来了他一个人吗?”
“这我就不能肯定了,但我没有听见别人的声音。”
“史密斯太太,太不巧啦,我也想租那条汽船,我很早就听过这条船了,它叫什么来着……让我想想……”
“那船叫‘曙光’。”
“啊!是不是那条绿色的老船,船身上还涂着宽宽的黄线?”
“哦,不是的。那是一条黑色的船,船身上有两条红线,就跟河上常见的小船一样,非常整洁,而且是新刷的油。”
“谢谢你,亲爱的史密斯太太,我希望你的先生不久就能回来了。我现在要去下游,如果碰到你的先生,我会告诉他你非常挂念他。你刚才是不是说过,那条船有着黑色的烟囱?”
“不是,黑烟囱上还有白色的线。”
“啊,是的,你刚才是说有黑色的船身。再见了!史密斯太太。”
于是我们便又重新来到了河边。
“华生,我们可以让那儿的一条小船把咱们送到对岸。”坐到船上以后,福尔摩斯道:“想从这样的人口中得到你想要的信息,最重要的一点就是要让他们觉得,他们所说的信息和你并没有什么关系,否则他们马上就会只字不提。我们只能把我们想知道的东西引出来。”
我说道:“那么咱们下一步的工作已经很明确了。”
“你说说看?”
“雇一条汽船沿河而下寻找‘曙光’号。”
“老兄,你有没有什么简单点的法子。从这里到格林尼治,两岸有很多可以供他们停靠的码头。如果咱们一个一个地去排查,不知要找到什么时候。”
“难道请警察来协助?”
“不,或许在最后的紧要关头我会把艾瑟尔尼·琼斯叫来。这个人还是有些能力的。咱们都已经追查到这种程度了,万不得已我不想再让其他什么人来插手。”
“那咱们可不可以在报纸上登出寻找‘曙光’号的广告呢?”
“那咱们就打草惊蛇了!现在那帮匪徒还不知道咱们正在追查他们,一旦发觉了他们就会立马离开英国,就是现在他们也想着尽快离开这里呢。不过当他们觉得自己还处于安全环境的时候,他们就不会走得那么着急了。而且他们一定会每天从报纸上关注这个案子,警方错误的侦查方向反而对他们起到了麻痹作用,这些家伙会认为他们现在还很安全呢。”
我们在密尔本卡监狱门前下了船。我问道:“现在咱们究竟该怎么办?”
“现在咱们应该坐辆马车,回去吃顿早餐,睡一个钟头,今晚咱们还得继续在路上奔波呢。托比我们得先留下,以后还用得着它。车夫,请把车停在电报局。”
福尔摩斯在大彼得街邮电局发了一封电报,上车后问我:“你知道我的电报是发给谁的吗?”
“不知道。”
“你还记得我们雇用的贝克街侦缉小分队吗?在杰弗逊·侯博一案里,他们的表现可是相当出色。”
我笑道:“当然记得啊!”
“他们在这个案子里也会有很大作用。我会让他们先打头阵,但如果他们也败了,我还有别的办法。那封电报就是发给小队长瑞金斯的,他们行动迅速,在咱们吃完早饭前准能赶过来。”
我们回到住处是早上八九点钟。这一夜真把我累得够呛,简直精疲力竭,我的腿走起路来都不听使唤了。就这桩案子而言,我并不像我的伙伴那样在侦查工作上有着极大的职业热情,而且我不能仅仅把它看成一个客观抽象的纯理论问题。至于巴斯洛米奥·舒尔特的死,由于此人与我素不相识,而且似乎在人品上也有些不好,因此我对于凶手没有太大的厌恨。唯一让我一直追查到底的动力是那批宝物,准确地说是有一部分应属于莫斯坦小姐的宝物。只要有可能,我愿竭尽全力将它找回来。虽然宝物被追回来后,我就可能永远都不能和莫斯坦小姐接近了,可是爱情是不能这么自私的。如果福尔摩斯能够找到凶手,那我就该付出十倍的努力去寻找宝物。我在家里洗了一个澡,换了身新衣服,精神也好多了。下楼时,福尔摩斯正在那里倒着咖啡,早餐已经准备好了。
他指着一张报纸笑着向我说道:“你看,这位伟大的琼斯先生和一个庸俗的记者把这个案子给了结了。它一定已经让你烦透了,你还是先吃火腿煎蛋吧。”
我接过这份《旗帜报》,上边标题写着《上诺沃德的奇案》:昨天夜里零点左右,上诺沃德樱沼别墅主人巴斯洛米奥·舒尔特先生在室内被人暗杀。据本报探悉,死者身上没有任何伤痕,但死者从其父亲处所继承的一批印度宝物已全部失窃。其胞弟塞迪厄斯·舒尔特先生与同来访问死者的歇洛克·福尔摩斯先生和华生医生首先发现了死者的尸体。幸运的是,此时警署著名警探艾瑟尔尼·琼斯先生正在上诺沃德警察分署。琼斯先生在惨案发生后半小时内便及时赶到了现场主持一切。他凭借其丰富的经验和高超的侦查技巧很快便发现了线索。死者的弟弟塞迪厄斯·舒尔特因嫌疑重大,已被逮捕。现已证实凶手对于房屋出入路径非常熟悉,因此这所别墅的女管家鲍恩斯通太太、印度仆人莱尔·里奥和看门人马克默多等人现已被控制。通过琼斯先生专业而缜密的观察,证明凶手是经由屋顶的一个暗门潜入的。以上事实足以证明这并非普通的盗窃杀人案。警方能如此神速地对事件做出合理的处置,说明在这种情形下能有一位老资格的办案人员主持一切是多么重要,这也说明了将全市警署的警探资源合理地分派驻守,以便及时赶到各个现场进行侦查的建议,是极为有价值的。
福尔摩斯喝着咖啡笑道:“这简直太妙了!不是吗?你有什么看法?”
“我在想,咱们也差点被指成帮凶了呢。”
“我也这么想,只要他再来个什么灵光一闪,说不定现在咱们就要去牢里吃早餐了。”
正说话的时候,门铃突然响了,接着就听见房东太太高声的争吵和抱怨声。
我起来说道:“天啊!伙计,他们还真的来抓咱们了!”
“不会的,这是我们的私人部队———贝克街的侦缉小分队来了。”
说话间,楼梯上就传来了杂乱的脚步声和大声吵闹的声音,十多个破衣烂衫的街头小流浪者跑了进来。他们还是有些纪律的,进来之后就马上站成了一排,等着我们的命令。站在队列前面的一个年纪稍大的孩子应该是队长,神情庄重,但跟他褴褛的衣服搭在一起却显出几分滑稽。
“先生,我们一接到你的命令就立刻赶过来了。车费3先令6便士。”
“这是你们的车费,”福尔摩斯把钱给他,“瑞金斯,我好像跟你们说过,以后有什么事,你自己过来就行了。他们是你的人,我的屋子里也站不下这么许多人。不过这次都过来了也好,我可以统一发布命令。你们的目标是到河的下游,寻找一条名叫‘曙光’的黑色汽船,船主叫马迪克·史密斯。船身上有两条红线,黑色的烟囱上画有白线。你们其中一个人要在密尔本卡监狱对岸马迪克·史密斯的码头上守着。只要船回来,马上向我报告。你们必须在河的两岸分散寻找,要仔细而缜密,一有消息,立刻报告。都听清楚了吗?”
瑞金斯道:“是的,长官,听清楚了。”
“报酬还是以前的规矩,找到船的另外多给1个畿尼。”他又给了他们每人一个先令,“这是预付你们一天的工钱,去执行任务吧!”
孩子们欢快地跑下了楼,很快便在马路上消失了。
福尔摩斯站了起来,离开了餐桌,点燃了烟斗说道:“咱们一定能找到那条船。这些孩子可以跑到任何地方,可以打探到形形色色的事情,可以偷听任何人的谈话。估计他们黄昏之前就能给咱们带来好消息,在这之前咱们就很空闲了。在找到‘曙光’号或马迪克·史密斯以前,咱们下一步的侦查无法进行。”
“这些剩饭很合托比的胃口。福尔摩斯,你是不是该去睡一会儿了?”
“不,我一点都不觉得累。我的体质与众不同,越是在工作的时候就越精力充沛,只有闲着没事才会让我萎靡不振。现在我要抽会儿烟,把我那位女雇主委托给咱们的这件离奇的事件好好梳理一下。这个问题应该不难解决,因为并没有很多装木腿的人,至于另外那个同伙,就是更少见了。”
“你又提到那另外的一个人了。”
“我并没有想对你保守什么秘密,但你或许也有你的看法。让我们来分析一下:小脚印、不穿鞋子、一端绑着石头的木棒、敏捷的动作和有毒的木刺,这些组合起来你能想到什么?”
我喊道:“一个野蛮人!可能是和琼诺森·斯芒同伙的一个印度人。”
他道:“不大可能。当我第一眼看到那个奇怪的武器的时候,也有这样的想法。但发现那个奇怪的脚印后我又有了其他的想法。印度半岛确实有许多身材矮小的居民,但他们不会留下那样的脚印。印度土著人有着狭长的脚,有些人因为凉鞋的鞋带夹在大拇指的趾缝里,因此拇指和其他脚趾之间缝隙较大。这些木刺只有放到吹管中才能向外发射。在哪里会有这样的野蛮人呢?”
“南美洲!”我说道。
他将一本厚厚的书从架子上取了下来,说道:“它是最新、最权威的一部地理辞典了,这是第一卷。我们来看看这里都写了什么……安达曼群岛位于孟加拉湾,距苏门答腊340英里。哦,还有这些,气候潮湿、珊瑚暗礁、鲨鱼、布勒尔港、囚犯营、罗德兰特岛、白杨树……啊!就是这个!‘安达曼群岛的土著人,他们可以称得上是世界上最小的人之一了,虽然有些人类学家也称非洲的布史人或美洲的迪格印第安人和火地人是最矮小的。安达曼群岛的土著人平均身高不超过4英尺,即便是成年人也有不少矮于这个高度的。他们生性凶狠、极易暴怒、非常倔强,但是只要和他们建立了信任和感情,他们就能十分忠诚。’注意这个,华生!‘他们天生就非常凶狠,脑袋大而畸形,有着凶狠的小眼睛,奇怪的面貌和特别细小的手脚。由于他们的野蛮和倔强,英国驻当地的官员虽然想尽一切办法,仍无法让他们走入文明世界。他们对于船只遭难的水手们来说是一个永远的噩梦,他们往往会用镶着石头的木棒砸碎水手脑袋,或用毒箭刺死水手。这些被害的可怜人无一例外地成了他们的一餐盛宴。’这真是一群让人恐惧的家伙!华生!如果那小子没有约束地自由行动,真不知道会造成多么可怕的后果。我觉得,就算是琼诺森·斯芒也是在不得已的情况下才雇用他的。”
“但他干吗非要找一个这么危险的同伙呢?”
“啊,这我就不清楚了。但既然斯芒也是从安达曼群岛回来的,他会和这个土人在一起也就没什么可奇怪的。看来以后咱们还要把整件事情搞得更详尽一些。华生,看来你真的累坏了,你躺在沙发上,我来给你拉首催眠曲吧。”
一支柔和而低沉的催眠曲从他的小提琴流出,这无疑是他临时自编的曲子,因为他确实有一种即景作曲的本事。直到现在,我还模糊地记得他那诚恳的脸和搭在弓弦上的消瘦的手。我很快便进入了梦境,梦里我看见玛丽·莫斯坦小姐甜美地向我微笑。
下午我睡醒的时候,天色已经渐晚了,精神也已完全恢复了。福尔摩斯正坐在那里仔细地看着一本书。见我醒来,他向我这边看了看,神色不是很愉快。
他道:“你睡得很香,我还怕我们说话的声音会把你吵醒呢。”
我答道:“我什么也没听到,有什么新的消息吗?”
“很不幸的是,目前还没有。我有点想不通,也不禁有些失望,到这时候我估计总应该得到一个确切的消息了。瑞金斯刚刚来报告说,没有发现汽船的任何踪迹。现在我们时间紧迫,每一小时都非常紧要。”
“我有什么能帮忙的吗?我现在精力充沛,就算再跑上一夜也没问题。”
“不,现在除了静静地等候消息,什么都不能做。如果消息来了咱们却不在就耽误大事了。你有事的话可以先忙你的,我必须在这儿守着。”
“那么我想到下坎伯威尔去访问希瑟尔·福丽斯德夫人,昨天晚上她就和我约定好了。”
福尔摩斯笑着问道:“只是去访希瑟尔·福丽斯德夫人吗?”
“当然还有莫斯坦小姐,她们都很想知道这个案子的最新进展。”
福尔摩斯道:“可别向她们泄露太多,即便是最亲密的女人也不能完全信任。”
对于这样的言论我没心情跟他争辩,我说道:“我最多一两小时就回来了。”
“好吧!祝你好运!如果你要过河的话,请把托比送回去吧,它的任务已经结束了。”
我把托比送到了它主人那里,并给了他半镑作为酬劳,然后到了下坎伯威尔,见到了莫斯坦小姐,她正等待着消息。经历了昨晚的一番折腾,她至今还显得有些疲倦。福丽斯德夫人同样有着极大的好奇心。我向她们大致讲述了昨晚的经过,但并没有提到较为凶险可怕的情节。虽然说了舒尔特先生的被害,但没有告诉她们当时的惨状以及诡异的凶器。即便就是如此粗略地讲述了一遍,她们仍然听得惊奇不已。
福丽斯德夫人说道:“这简直可以写一本小说了!一个受委屈的女郎,50万镑的宝物,一个吃人的野蛮人,还有一个装木腿的罪犯。这会是一部极为特别的小说。”
莫斯坦小姐愉快地看着我说道:“还有两位鼎力相助的骑士呢。”
“玛丽,你未来的财富都在于这次搜索的成功上。想象一下,你可以拥有那么一大笔财富是一件多么令人惊喜的事啊!但我怎么看不出你有半点的兴奋呢?”
她摇了摇头,好像这件事对她来说并不怎么重要。看到她对于财富是如此的态度,让我心里感到十分的安慰。
她说:“我最关心的是塞迪厄斯·舒尔特先生现在的安全,其余的都无足轻重。他在整个事件中表现出来的诚恳与厚道是非常可敬的,为他洗清罪名是我们应尽的责任。”
我从下坎伯威尔回去时已经很晚了,但却没有看到福尔摩斯,只有他的书和烟斗还都在椅子旁放着。我在四周看了看,或许会有他留下的纸条,但半张纸片都没发现。
这时,房东哈德森太太进来放窗帘,我问道:“福尔摩斯出去了吗?”
“没有,他在自己的屋里呢。”哈德森太太放低了声音说道,“你知道吗,先生,我看他是病了!”
“你怎么知道他病了?”
“先生,说来有些古怪。你走以后,他就在屋里不停地走来走去,我都被他的脚步声给弄烦了。后来又听见他自言自语嘀咕些什么,一听到有人叫门,他就马上跑到楼梯口大声问道:‘哈德森太太,是谁呀?’这会儿他又把自己关在屋里了。先生,我也希望他没有病。刚才我出于好意建议他吃些凉药。可是,先生,他突然瞪了我一眼,吓得我现在都不知道自己当时是怎样从那间屋子跑出来的。”
“哈德森太太,你不用着急,他这种状况我以前也见过。他那是有心事,所以才显得心神不宁。”我故作轻松地对我们的好房东说道。
整个夜里我都能隐约听到他在房里来回踱步的声音,我明白,他心情迫切但却不能采取任何行动,这已经让他变得愈发焦躁起来。
第二天用早餐的时候,我看到了他疲倦而憔悴的面容,脸色微微发红。
我道:“老兄,你都把自己的身体给累垮了。我听见你昨晚在屋里来来回回地走了一夜。”
他答道:“我被那个讨厌的问题折磨得整晚睡不着。所有困难的问题都已经解决了,现在倒让这个算不上问题的问题给难住了,实在让我很不甘心。现在咱们连凶手和船只的特征与名字都已经知道了,但却找不到任何关于船的消息。我已经用尽了办法,把整条河的两岸已经都搜遍了。史密斯太太也没有她丈夫的音信,我甚至想到他们已经把船沉到河底了,但这存在一定的矛盾。”
“史密斯太太骗了我们。”
“不,经过调查,我得知确实有这样的一条汽船。”
“那它会不会到了上游呢?”
“这个我也想到了,我已经派人往河上游的瑞吉蒙德一带去搜寻了。如果今天再没有消息,明天我就放弃对汽船的寻找,亲自去找凶手了。但可以肯定的是,咱们总能得到一些消息的。”
又一天过去了,瑞金斯和他的搜查小队仍然没有结果。伦敦的大小报纸差不多都登着上诺沃德惨案的报道。不幸的塞迪厄斯·舒尔特先生被他们攻击得很厉害。除了官方宣布将在第二天验尸之外,报纸上并没有什么新的消息。傍晚,我步行到下坎伯威尔,向两位女士报告了我们工作的困难。我回来时福尔摩斯依然垂头丧气,很不高兴,就连我跟他说话他也漠然无视。这天晚上,他又在实验室里忙了一整夜,做一个奇怪的化学实验,加热的蒸馏器皿散发出的恶臭迫使我不得不离开这间屋子。直到天快亮时,我还听他在那儿忙着做那恶臭的实验的声音。
第二天早上一觉醒来,吓了我一跳。福尔摩斯已经穿着一身水手的服装站在我的床前。他外面罩着一件大衣,脖子上还围着一条红色围巾。
他说:“华生,经过再三考虑,我现在必须亲自到下游去一趟,觉得现在只有试着用用这一招了。”
我道:“要不要我跟你一起去?”
“这样不太好。相比而言你还是留在这里代表我处理一些事情比较好。说实话,连我自己也不愿意去,虽然昨晚瑞金斯很沮丧,但我想今天一定会有消息的。我所有的信件和电报你都可以根据你的判断代为处理,能帮我这个忙吗?”
“当然可以。”
“我这次出去没有固定的行踪,你也无法给我发电报,但如果运气好的话,我应该不会耽搁太久。回来以后我再向你报告新的消息。”说完他就出去了。
早餐的时候,还没有他的消息。我打开《旗帜报》,上面倒是刊登了案子的新进展。报道称:据悉,上诺沃德惨案并不像起初预料的那么简单,新的证据表明,塞迪厄斯·舒尔特先生并没有杀人的嫌疑。就在昨晚,舒尔特先生和女管家鲍恩斯通太太已被警署释放。至于真正的凶犯,警方也已有了新的线索。可以预料,此案在苏格兰场著名的艾瑟尔尼·琼斯先生负责下,一定不日就能找到真凶,侦破案件。
我想至少我们的朋友舒尔特先生已经被无罪释放了,这倒算是个好消息。那新的线索又是什么呢?这好像又是警方遮掩错误的老一套。我把报纸扔到桌上,但目光忽然又被一则寻人广告吸引了,“寻人:船主马迪克·史密斯及其长子吉姆在星期二凌晨3点左右,乘黑色汽船‘曙光’号离开史密斯码头,至今未归。船身有红线两条,黑色烟囱上画有白线。如有知道马迪克·史密斯与其船‘曙光’号的下落者,请向史密斯码头的史密斯太太或贝克街221B号报信,定付酬谢金5镑。”
这则措辞巧妙的广告显然出自福尔摩斯之手,从贝克街这个住址上就足以证明了。之所以说它巧妙,是因为即使斯芒他们看到了,也会认为那只不过是史密斯太太发布的寻夫广告,并看不出其中的隐秘。
这真是漫长的一天。每次听到有敲门声或是街上沉重的脚步声,我都以为是福尔摩斯或者哪个看见广告的人来报信了。我的思绪总是被那两个神秘的匪徒所吸引,根本不能坐下来做任何事。有时我都怀疑福尔摩斯的理论是不是发生了根本性的错误,他是不是有些太过自负了。也许证据并不像他说得那么充分,而是他的主观臆断。虽然我没有看见过他在工作上出错,但毕竟没有人能一直不出差错。我想或者可能因为他太想展示自己的能力,所以把一个原本平淡的案子看成复杂的疑案了?但又回过来一想,这些证据和他对案子的推理判断我也是亲眼所见、亲耳所闻的啊。再将这个案件梳理一遍,虽然有些证据并不那么重要,但所有的事实也都指向同一个方向。我不得不承认,即便是福尔摩斯真的在理解上出了错,这案子本身也是极为玄奥的。
下午3点的时候,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门铃声,楼下的谈话似乎也带有命令的口气。没想到这位意外来客竟是艾瑟尔尼·琼斯先生。不过他现在已经没有了那副傲气十足、常识丰富的探案专家的派头了,他面带谦虚,甚至还有些惭愧。
他见到我说:“你好,先生!听说福尔摩斯先生出去了?”
“是的,我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能回来。请在这儿稍微等等吧。请坐,要来支雪茄吗?”
“谢谢,请给我一支。”他说话时还用红手帕轻轻地擦了擦额头上的汗。
“或许你需要一杯加苏打的威士忌?”
“哦,谢谢!半杯就好。都这会儿了天气还这么热,我的心绪也很乱,当时我曾讲了一番我对上诺沃德案的理解,你还记得吗?”
“我记得你是说过。”
“咳,但现在我不得不重新审视这件案子了。我本来已经有足够的证据将舒尔特抓起来,但是他又拿出了可以证明他无罪的确凿事实———他可以证明,自从他离开他哥哥以后始终都有人和他在一起,所以他不具备行凶的时间和条件。这件案子真是扑朔迷离,让人头疼,现在我在警署的威望也因此而降低了,我非常希望能得到些帮助。”
我说道:“我们每个人都有需要别人帮助的时候。”
他很肯定地说道:“先生,你的朋友福尔摩斯先生真是一位非常了不起的人。他所经历的许多案子我都有所了解,每一件都被他查得水落石出。他有许多新奇的侦查手法,虽然有时会操之过急而出现些偏颇,但整体来说,他完全可以成为一个最优秀的警官了。说句实在话,我也自叹不如啊。今天上午他给我发了一封电报,他在上面提到,对于舒尔特这件案子,他已经有了新的发现。就是这个。”
他说着从衣袋里拿出一封电报给我。电报是中午12点钟从白杨镇发过来的,上面说:“请立刻到贝克街去。如果我还没有回去,请等候。舒尔特案匪徒的踪迹我已经掌握。如果你愿意看到本案成功告破,今晚可与我同去。”
我看完电报说:“这封电报的语气是很令人高兴的,他一定是把断掉的线索接上了。”
不想琼斯的老毛病又犯了:“啊,这么说他也有一筹莫展的时候。即便是这位侦查高手也常常走错路啊。恐怕这次也会是空欢喜一场,但作为一名警察,我的责任是不放过任何可能的机会。我听到有人叫门,也许是他回来了。”
楼梯上传来一阵沉重的脚步声,还有很重的喘息声,说明这个人呼吸困难;上楼时还在中间稍停了两次,爬楼梯对他来说应该是件很吃力的事,最后他终于走进屋来。他的体貌和我们的判断是吻合的。这是一个身穿水手衣服的老人,外面披着一件大衣,纽扣一直扣到脖子下面。他弯着腰,两腿颤抖,他手拄一根粗粗的木棍来保持身体的平衡,两肩也不断耸动,好像连呼吸都很吃力。除了一双明亮的眼睛以外,我们只能看到白色的眉毛和灰色的髭须,脸的其他部分都被围巾遮住了。总的来说,他像是一位年逾古稀、境况窘困但又令人尊敬的老水手。
我问道:“老先生,你有什么事吗?”
他用老年人特有的习惯慢慢地向四周看了看。
他问道:“歇洛克·福尔摩斯先生在家吗?”
“他这会儿不在家,不过我可以代表他,你有什么话跟我说也是一样的。”
他说道:“不,我必须亲口告诉他。”
“你要说的是关于马迪克·史密斯汽船的事?你告诉我也就等于告诉他了。”
“是的,我知道,那条船、那些人和那批宝藏,我都知道在哪里。”
“那请你告诉我好了,我会转告他的。”
倔强老人的固执和易怒在他身上得到了完全的体现,他说道:“我只能告诉他本人。”
“那你只能在这儿等一等了。”
“想都别想,我不能为了这件事浪费我一天的时间。如果福尔摩斯先生不在家,那就让他凭自己的本事去打听这些消息吧。你们两位的尊容看着就让我不舒服,我要走了。”
说着他就往门口走去,但琼斯先生跑到他面前,拦住了他。
琼斯道:“老先生,请坐下来等一会儿。既然你有重要的消息要报告,怎么能这么轻易地就走了呢。不管你是否同意,我们都会将你挽留到福尔摩斯先生回来。”
那位老人非要出去,不过艾瑟尔尼·琼斯已经靠在了门上,把门堵住了。
这下可把老人惹火了,他愤怒地用手杖敲着地板喊道:“这简直太不像话了!我到这里来拜访一位朋友,你们两个我见都没见过,却非要把我留下,还对我这么无礼!咳咳咳咳……”
我赶紧说道:“请不要着急,你所花费的时间我们一定会补偿给你的。请坐在那边的沙发上休息一会儿,福尔摩斯先生很快就会回来了。”
他显然很不高兴,但还是无可奈何地坐了下来。我和琼斯继续一边抽着雪茄一边说着那个案子,忽然我们听到福尔摩斯的声音。
“喂,伙计,你难道不给我一支雪茄吗?”
我们两个吃惊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看到福尔摩斯正满脸堆笑地坐在旁边。
我惊讶地喊道:“福尔摩斯!你怎么在这儿?那位老先生呢?”
他拿出一把毛发说道:“就在这儿啊,虽然我自认为我的化装手法还不错,但没想到把你们俩也给骗住了。”
琼斯高兴地喊道:“啊,你这个坏家伙!如果你改行去做演员的话每星期至少能赚10镑的工资。你学老人的咳嗽,还有你腿部的表演可算是非常到位了。不过,我想我还是能从你的眼神里看出来,你还不能完全骗到我们。”
福尔摩斯点燃了雪茄烟,说:“你知道的,现在已经有越来越多的罪犯认识我了,尤其是这位医生朋友把我破解的案子写成文章之后,所以我只好在工作时做些简单的改变。我今天一整天都穿着这身行头。你收到我的电报了吗?”
“没收到我就不来了。”
“对于这个案子你有什么进展?”
“毫无头绪。我已经不得不释放了两个人,对于其余的两个人我也没什么有力的证据。”
“这些都没关系,一会儿我另外给你两个人把他们补齐就是了。所有的功劳都可以归你,不过前提是一切的行动必须完全听我的指挥,有什么问题吗?”
“只要你帮我抓住凶手,就没有任何问题。”
“很好,那么第一件事:我需要警方为我提供一条汽船,今晚7点准时开到西米斯特码头待命。”
“这个简单,那个地方经常停着一条,只要我一个电话就行了。”
“我还要两个强壮的警员,以防凶手反抗。”
“那些船里通常都会有两三个人的,还需要别的什么吗?”
“只要我们捉住了匪徒,宝物也就找到了。华生,我想你一定非常乐意亲手将这些宝物送到那位年轻女士的手上———这本来就有一半是她的,让她亲自打开。喂,华生,怎么样?”
“这是我无上的荣幸。”
琼斯摇头道:“这一条或许不太合章法———宝物必须递交政府以便检验,不过咱们可以酌情处理,允许她看完之后送回来。”
“那是当然的,理应如此。还有一点,等抓到他们之后我倒很希望能听琼诺森·斯芒亲口把有关这个案子的始末详细地论述一番。你应该了解我这个人,我向来都需要完整地了解一件案子的详情。如果我提出在警方的看守之下,先对他进行一次非正式的问讯,你应该不会反对吧?”
“毕竟你是掌握了全部案情的人,虽然我还不确定是否有一个叫琼诺森·斯芒的人存在,但如果你捉到了他,我没有理由阻止你先对他进行问讯。”
“也就是说你同意了?”
“完全同意,还有什么要求吗?”
“最后一个要求,我想留你跟我们一起吃晚饭,只需要半小时就能做好。我准备了上好的葡萄酒、生蚝和一对野鸡。华生,或许你还不知道,除了办案,我还是一个烹饪高手呢。”
这顿饭我们吃得很尽兴。不过话说回来,只要是在福尔摩斯高兴的时候,谈话向来是很欢快的。今晚他的精神似乎异常兴奋,我还是在那天晚上才知道他是如此健谈,神怪话剧、中世纪的瓷器、意大利的萨特兰迪沃利尔斯提琴、锡兰的佛学和未来的战舰,总之天上地下他无所不谈,涉猎极广,对于各个方面都有特别的研究,所以说起来滔滔不绝,与前几天萎靡不振的样子判若两人。艾瑟尔尼·琼斯在平时休息时也是一个性情随和、个性开朗的人,他对这顿晚餐也显得非常满意。在我个人来说,今晚就能把这个扑朔迷离的案子了结,所以心情同样欢畅。我们三个聊得特别尽兴,吃饭时也没有人提及之后的冒险任务。
晚餐过后,福尔摩斯看了看表,又斟满了三杯红葡萄酒说道:“为了今晚的成功,咱们再干一杯。时间差不多了,该行动了。华生,你有手枪吗?”
“还是那只从前在军队里用过的。”
“把它带上吧,有备无患。我已经预约了车子6点半钟到这里来接咱们,现在车子已等在门外了。”
7点稍过,我们到达了西米斯特码头,汽船早已准备好了。福尔摩斯仔细地看了看,问道:“这船上有什么警察用的特别标志吗?”
“船边上的那个绿灯就是。”
“把它摘下来。”
之后,我们上船,将缆绳解开。船上一个人掌舵,一个人管机器,两个精壮的警长坐在我们的前面,我、福尔摩斯和琼斯坐在船尾。
“我们要去哪儿?”琼斯问道。
“去伦敦塔。你们把船停在杰克伯森船坞的对面。”
这艘警用汽艇速度很快,很轻松便超过了很多平底船,并超过一条小汽船。福尔摩斯满意地微笑道:“照这样的速度,我们可以赶上河里的任何船只。”
琼斯道:“也不能那么绝对,不过像我们这样快速的汽船确实没多少。”
“我们要追赶的‘曙光’号也是一艘有名的快艇,咱们必须赶上它。华生,趁现在没事,我跟你讲一下事件目前的发展情况。你还记得我说过,我被一个称不上问题的问题给阻碍的事吧?”
“记得。”
“一位大政治家曾经说过:‘改变工作是最好的休息。’这句话一点没错。我转而去做一项化学试验,使我的头脑得到了彻底的休息。当我成功完成了溶解碳氢化合物的实验后,我就又把思想集中到了舒尔特的案子上,我将问题重新考虑了一遍。既然孩子们沿河两岸所有可能的地方和码头都查遍了,也没有发现船的踪迹,也不太可能为了消灭痕迹而将船沉到河里———当然,如果确实找不到,这也算是个可能的假设。但我知道斯芒并没有多高的知识水平,即便积累了一些狡猾的伎俩,也不可能有这么缜密的思维。他一定在伦敦住了相当长的时间,否则就没有充足的时间对樱沼别墅进行长期的侦查。因此,他要离开伦敦必定要花一些时间,哪怕只是一天,来为逃离做准备。无论如何,这是一个可能性。”
我道:“我看这个可能性不大,他完全可以在行动前就做好离开的准备。”
“我不这么认为。除非是他明确知道这个巢穴对他已经毫无用处了,否则他是不会轻易丢掉的。我又想到了一层:琼诺森·斯芒一定会料想到,他同谋的样子那么怪,不管他怎样伪装都难免会引起别人的注意。即便斯芒再不聪明也会想到这一层。因此,为了避开别人的注意他们只有天黑以后离开,并且必须在天亮之前再赶回去。根据史密斯太太所说,他们是夜里3点在史密斯码头上船的,那时离天亮还有一小时多,到时行人也会增多。所以我猜测他们不会走得太远,而且史密斯太太也说了,她丈夫是提前知道的,但船上还是只备了不多的燃料。他们经常去找史密斯,并给他足够多的钱,提前预订下他的船,让他不要声张,然后携带宝物回到老巢。他们在这一两天内从报纸上关注案子的发展,之后选一个比较安全的晚上从格雷夫赞特或肯特大码头乘上他们已经预定好的大船,逃往美洲或其他地方。”
“但他也不可能将‘曙光’号带回他的巢穴里呀。”
“他们当然不会这么做。我觉得,虽然我们并没有找到那条船,但它也不会离我们太远。如果我们是斯芒,会怎么想呢?他会想到,如果真的有警察来追踪的话,那么无论是将船放回去还是将它停在码头,都是很容易被发现的。因此,如果既想达到隐蔽踪迹的目的,又能在需要离开时及时通知船驶过来,那么就只有一个办法了———将船开进一个船坞里小做休整。”
“这似乎很容易想到。”
“正因为太容易,所以开始才被我们忽略了。于是,我决定穿上水手的衣服,按照这个方向到下游的每个船坞里去询问。我一家一家寻找,一直问到第十六家才得到消息。我从杰克伯森船坞工头那里得知,刚好就在两天前,有一个装木腿的人把‘曙光’号送进船坞修理船舵,但那艘船实际上并没有什么毛病。我们正在说话时,那个失踪的船主马迪克·史密斯出现了,看样子应该是没少喝。本来我并不认识他,但他喊出了自己和船的名字。他对工人们拍着满口袋的银币说道:‘今晚8点钟我要开船去接两位客人,可不能耽误了。’看来匪徒们确实给了他不少的钱呢。他出去后我跟了他几步,看他又走进一家酒馆。我在返回船坞的路上碰到了我的一个小探员,于是我让他在那儿盯住那条汽船。我已经事先跟他约定过,当汽船要出船坞的时候,他会在出口的地方向我们挥动手巾作为暗号。我们就在河上等着船出来,一定能人赃并获。”
琼斯道:“虽然还不能肯定你说的那两个人是不是真的凶手,但不得不说你准备得很周密。不过如果是我,我一定会派几个得力的警员,在杰克伯森船坞埋伏,只要他们一出现就当场逮捕他们。”
“这个法子我不敢苟同,斯芒是个非常狡猾的人,他出发前肯定会先派人到周围查看,一旦有什么可疑的情况,他就会另择时机。”
我说道:“但我想,当时只要你盯紧了马迪克·史密斯也可以直接找到匪穴的啊。”
“盯着他只是浪费时间而已。而且我想,斯芒是不可能让其他人知道他们的住处的。史密斯只要有酒喝、有钱花,应该也不会多问什么。匪徒们只会在需要的时候派人通知他。我已经考虑到了各种可能,现在的方法是最好的。”
我们的船很快从河道驶出了市区,圣保罗教堂顶上的十字架在落日余晖中金光闪耀。我们还没有到达伦敦塔,天就已经渐黑了。
福尔摩斯远远指着一处桅杆林立的地方说道:“那就是杰克伯森船坞,河面的这些船正好给我们掩护,让我们的船在其中慢慢地来回游戈。”他用望远镜向岸上观察,说道:“我已经看到了我留下的那个男孩,他还没有挥动手巾。”
琼斯显得有些性急,他说道:“咱们不如直接将船开到下游等着他们吧。”这时我们都很焦急,就是那几个对我们这次任务不太清楚的警员和机师们,也都摩拳擦掌、跃跃欲试。
福尔摩斯答道:“虽然他们有极大的可能性会走下游,但我们也不能轻易地就把上游忽略了。我们目前所处的地方能看见他们必经的船坞出入口,不过他们却很难发现我们。今晚月色不错,咱们就在这儿等他们出来吧。你看那片灯光的下面,来往的人多么拥挤。”
“那都是船坞下工回家的工人们。”
“虽然这些人外表肮脏粗俗,但每个人心里都充满了蓬勃的朝气。你很难看清外表之下的东西,人生就是一个谜。”
我道:“有人说人与动物的区别就是,人具有灵魂。”
福尔摩斯道:“关于这个问题,沃尔德·瑞德给出了很好的解释。他提出,虽然人类每一个个体都是难解的谜,但当人们形成一个群体时就有了规律。举个例子来讲,或许人的个性是不可预知的,但我们却能知道人类的共性。统计学家们也认为,个性千差万别,共性却是永恒的……快看,那边有一个白色的东西在挥动。”
我喊道:“没错,我看得很清楚,是你那个小助手。”
福尔摩斯喊道:“看,那就是‘曙光’号,真够快的。机师,全速追上那艘有黄灯的汽船。如果咱们追不上它,我将永远不能原谅自己。”
“曙光”号从船坞开了出去,它沿着河岸向下游顺流疾行,速度相当快。琼斯看了只是摇头,说道:“这船简直就是神速,恐怕咱们很难追上它。”
福尔摩斯叫道:“咱们必须追上它!火夫,快加煤!哪怕把这条船烧了,也要赶上它!”
我们在后面紧紧地追着,平静的河水被尖尖的船头向两侧冲起一股股翻滚的浪花。锅炉火势凶猛,马力强大的引擎,像一个动力强劲的钢铁心脏,铿锵作响。随着引擎的每一次颤动,船身也像一个有生命的东西一样,在震动、跃进。通过船舷上的一盏大黄灯射出的光束,我们看到前面已经变成一个黑点的“曙光”号留下了两行白色浪花,这说明它航行速度极快。那时,有许多大小船只在河上往来,可是“曙光”号还是那样快,我们左躲右绕地向前飞驰,紧紧跟在它的后面。
下面机器房的熊熊烈火照射着福尔摩斯焦急的面孔,他不停喊道:“伙计们,快加煤,快加煤!尽力多烧出些蒸汽!”
琼斯望着“曙光”号说道:“咱们好像已经追上一点了。”
我道:“咱们的确已赶上不少了,再过几分钟就追上了。”
但就在这关键时刻,一条汽船拖了三条货船横在我们面前。幸亏我们及时转舵,才没和它撞上。可是当我们继续追下去的时候,“曙光”号已经又往前飞驰了200多码,不过还能看得到它。此时,我们汽船前进的力量非常强大,锅炉也已烧到极限了,脆弱的船壳开始颤动,发出吱吱的响声。我们的船穿过伦敦桥,过了西印船坞和长长的德特费得河区,又绕过了狗岛,经过努力的追赶,已经可以清楚地看到“曙光”号了。琼斯用探照灯照见了船上的人影。一个男孩掌着舵,从锅炉火光里,可以看见史密斯正光着上身在拼命地加煤。除了他们,船上还有两个人,一个人挎着一个黑色的东西坐在船尾,旁边还蹲伏着一个黑影,如同一只纽芬兰狗。刚开始他们还并不确定我们是在追他们,但在他们七拐八拐之后见我们还紧紧跟在后面就不用多说什么了。两条船的距离逐渐拉近,到布莱克瓦尔时两船之间的距离就只有250步了。我奔走了一辈子,也在不少国家打过猎、追过野兽,但都没有今晚在泰晤士河上的这次追击紧迫而惊险。后来,我们已经可以很清楚地听到“曙光”号机器的响声了。那个蹲在船尾的人不断地挥动着双手,不断地抬起头来估测两船的距离。更近了,只有十几码了,两条船仍在你追我赶地向前飞驰。这时,我们已经开到了河口,两岸一边是巴克英平地,一边是普勒姆斯德沼泽。琼斯高声叫喊命令前船停下,他们听见我们的喊叫,坐在船尾的那个人站起来挥动两只拳头,愤怒地朝我们叫骂着。这时我们看到他身体健壮,个子高大,右边大腿下面由一根木柱支着。他旁边蜷伏着的黑影也慢慢地站了起来,原来那是体格矮小的一个黑人。我从没见过这样的人,他的头大而畸形,上面长着蓬乱的头发,全身都被一张黑色好似毯子的东西围着,只露着脸。但仅仅这张丑恶凶狠的脸就足以让人胆战心惊。他面目狰狞,两只小眼透出凶狠,极厚的嘴唇向上翻着。他像野兽一样向我们疯狂地吼叫,暴怒兽性即将发作。福尔摩斯已经把枪握在了手里,我看见这个怪异的野蛮人之后,也掏出了手枪。
福尔摩斯轻轻地向我说道:“只要小矮人一抬手,就要马上开枪。”这时我们和“曙光”号只有一船之隔了,彼此都看得很清楚。那个矮小的黑人龇牙咧嘴地狂叫,那个装木腿的白人也撇着两腿不断地咒骂着。
幸好我们及时发现小黑人掏出一个短圆的木管放到嘴边。我们立即扣动扳机,两弹同时命中。那人双手高举,转身便跌进了河里,我清楚地看到他那一双狠毒的眼睛消失在白色的旋涡中。突然,那装木腿的人冲向船舵,竭尽全力让船猛烈地向南岸冲去,那瞬间摆动的船尾差点撞到我们船上。我们也立即调转方向追了上去。“曙光”号已经接近南岸,那是一片聚集着一潭潭死水和腐烂植物的旷野,在冷冷的月光下极为荒凉。那条船冲到岸上便头朝上,尾朝下地搁浅了。那人跳到了岸上,但他那只木腿很快陷进了淤泥,而且越陷越深。他努力地挣扎着,但仍然寸步难行。我们赶到那里,从船上扔了一条绳子套住了他的身子,然后将他慢慢地拉上了船。史密斯父子二人满面愁容地坐在船上,听了我们的命令才无奈地从“曙光”号走到我们这条船上。我们小心地将“曙光”号甲板上一只沉重的箱子搬到我们的舱里。这是一只精致的印度式铁箱,没有钥匙,毫无疑问里面装的就是给舒尔特带来灾祸的那批宝物了。之后我们便拖着“曙光”号,慢慢地驶向上游。我们用探照灯不断地向河水四周映照,想找到那个黑人的踪影,但什么都没看到,想必他已沉入泰晤士河底了吧。
福尔摩斯指着舱口说道:“好险啊,我们差点就开枪晚了。”就在我们之前所站位置的后面插着一支毒刺,应该是在我们开枪的同时射过来的。福尔摩斯对着毒刺轻松地耸了耸肩,笑了笑。但每当回想起那晚差点遗恨的情况,我仍心有余悸。
我们的犯人在船舱里面对着他花费多年苦心才得来的宝箱坐着。他被太阳晒得黝黑的皮肤和满脸的皱纹,说明他在室外做过多年的苦工。一双眼睛让人看出他的狡猾和大胆。他的下巴多须并且向外突出,如此怪样,表明他性格倔强。他有一头灰白鬈曲的头发,看来年纪应该在50岁左右。其实说起来他的面貌还不算难看,但由于在盛怒之下,他那浓密而紧皱的眉毛和突出的下巴让他的面貌显得那么可憎。他戴着手铐坐在那里,低着头一句话也不说,只是一直用那双锐利的眼睛望着那只将他一步步引下深渊的宝箱。我从他的表情中看到的悲伤多于愤恨。他抬头看了我一眼,目光里似乎还带着些幽默的意味。
福尔摩斯点了一支雪茄,说道:“琼诺森·斯芒,事情弄到这样的结局我并不高兴。”
“先生,我也不想这样啊。”他说得很直率,“这一劫我是怎么都不可能逃过去了。但我发誓,舒尔特先生真的不是我杀的,是那个恶鬼侗格射出一支可恶的毒刺。对于舒尔特先生的死我也非常难受,后来我用绳子狠狠地打了那家伙一顿,但事情已经那样了!”
福尔摩斯道:“你先抽支雪茄。看你全身都湿透了,我这里有些酒,你喝些暖暖身子吧。我问你,在你还没有通过绳索进入房间的时候,你怎么就确定矮小瘦弱的黑人能控制住舒尔特先生呢?”
“先生,你好像是亲眼见我进去的。我在别墅侦察了很久,对那儿的生活规律也很了解。平常舒尔特先生在那个时候应该下楼吃晚饭了,所以我以为屋里根本没人。我都是老实交代的,因为现在只有说实话才对我有帮助。如果当时是那个老少校在屋里,我也会毫不犹豫地掐死他,不会有任何的感觉。但现在却因为小舒尔特的死而被关进监狱,实在令人痛心,因为我和他之间没有任何的仇恨。”
“你现在是在苏格兰场艾瑟尔尼·琼斯先生的羁押下。他准许我将你带到我的家中,由我先对你进行问讯。如果你能老老实实地把实情告诉我,或许我还能保住你的命。我有办法证明舒尔特先生是在你进屋之前就中毒身亡的。”
“是的先生,在我爬进窗户前他就已经先死了。进去一看见他那扭曲狞笑的脸,我就被吓坏了。要不是侗格跑得快,我当时真想宰了他。这也就是为什么他会那么慌忙地把那袋毒刺都给弄丢了。我想这件东西一定给你们提供了一些线索,你才这么快追到我们的。至于你是怎么根据这些线索抓到我的,我就想不明白了。这都是我的错,怪不得你,”他又苦笑道,“可这也算是一件有趣的事了。你看,本来有权利拥有50万镑财富的我,竟在安达曼群岛修了半辈子的防波堤,后半生恐怕也要在达克旷野挖沟度过了。自从第一天与那个商人阿基米特和阿格勒宝藏发生关系之后,我就没有好过过。只要沾上这宝藏的人都会倒霉:那个商人因宝物丢了性命,舒尔特少校因宝物带来了无尽的恐惧和愧疚,而我也因之终身劳苦。”
这时,艾瑟尔尼·琼斯向舱内伸进头来,说道:“你们这倒像亲人久别重逢啊。福尔摩斯,也给我来杯酒,咱们应该庆祝一下。可惜的是另一个人没被咱们活捉。福尔摩斯,幸亏你先出手,不然你就危险了。”
福尔摩斯道:“这样的结果还算得圆满吧。让我没想到的是那条‘曙光’号速度居然那么快。”
琼斯道:“据史密斯说,‘曙光’号是泰晤士河上最快的汽船之一,如果当时再有一个人帮他驾驶的话,咱们就再也追不上它了。他还发誓他对上诺沃德的案子一点都不知情。”
斯芒为他证明道:“他确实跟这案子没有一点关系,我只是听说他的船快,才花大价钱租用的,他并不知道我们的事。开往巴西去的‘翡翠’号轮船就停在格雷夫赞特,如果他能把我们送上去的话,我还会给他另外一大笔酬金。”
琼斯对这个囚犯尽显威严地说:“如果他确不知情,我们会从轻处理的。虽然我们抓人迅速,但我们量刑是很慎重的。”我从福尔摩斯那微微一笑可以看出,琼斯的话已经引起了他的注意。
琼斯又道:“我们就要到沃歌斯豪尔桥了。虽然这么做并不合法,但我们既然有了约定,我就要履行。华生医生,你可以带着宝箱从这里下去了。你应该知道我这样做需要担多么大的责任。因为宝物非常贵重,所以我有责任派一个警员跟你一起去。你准备坐车去吗?”
“是的。”
“如果有钥匙,咱们可以预先清点一下,现在你恐怕还需要把箱子砸开。喂,斯芒,钥匙呢?”
斯芒简短地说道:“在河底。”
“哼!你又给我们添了个麻烦。为了你,我们已经花了不少力气。可是医生,提醒你小心的话我就不必啰唆了。请你回来的时候把箱子带到贝克街,在去警署以前,我们在那里等你。”
我在沃歌斯豪尔下船,带着沉重的宝箱,由一个和气而直率的警员陪着。15分钟以后,我们到达了希瑟尔·福丽斯德夫人的家。由于现在是晚上,开门的女仆对我的到来非常惊讶,她说福丽斯德夫人不在家,恐怕到深夜才能回来,莫斯坦小姐在客厅里。于是,我让那位警员在车上等候,我提着箱子进到了客厅。
莫斯坦小姐倚坐在窗前的一张藤椅上,一只洁白的胳膊搭在椅背上。她穿着白色的纱衣,脖颈间和腰际束着红色的带子。柔和的灯光照着她那美丽庄重的脸,蓬松的秀发也被映成了金黄色。她的姿态和神情都表现出她的心中有着无限的忧愁。听到我的脚步声后她就站了起来,脸上一道红晕显出她的惊喜。
她道:“真没想到你会过来,我听见门外车声,还以为是福丽斯德夫人提早回来了呢。你有什么消息要带给我吗?”
我把箱子放在桌上,虽然心中烦闷,但仍故作高兴地说道:“我带来的东西比任何消息都要贵重,我为你带来了财富。”
她朝铁箱看了一眼,平淡地问道:“那就是宝物吗?”
“是的,这里有一大笔阿格勒宝物,其中有一半应该是属于你的,一半属于塞迪厄斯·舒尔特先生。你们每人都能得到至少20万镑的财富。你想一想!光是每年利息就有1万镑,这在英国女人中是极为少有的。这难道不是一件值得欢庆的事吗?”
或许我的表演不太成功,我的高兴显得有些过火了。她已感觉到我有些言不由衷。她稍稍抬了抬眼眉,望着我说道:“如果我能得到宝物,那也是因为有你的帮助啊。”
我答道:“不!不!能得到今天的结果,完全是我的朋友歇洛克·福尔摩斯的功劳。就连像他那样具有非凡分析才能的人,也因这件案子耗费了不少精力,到最后我们还险些失手。而我这样平凡的人就算竭心尽智也是找不出线索来的。”
她道:“那么,华生医生,请坐下来将事情的经过告诉我吧。”
我把上次和她见面以后所有发生过的事情———福尔摩斯新的搜寻方法,‘曙光’号的发现,艾瑟尔尼·琼斯的来访和今晚在泰晤士河上惊险的追踪———简单地向她叙述了一番。她听得很认真,说到我们险些被剧毒的木刺伤害时,她的脸色都变得惨白了。
我赶紧给她倒了杯水,她说道:“不要紧,没事的。你们因为我而遭到这样的危险,我心里实在是万分不安。”
我答道:“这些不算什么,再说也都过去了。咱们不谈这些沉闷的事了,让咱们看点能让咱们高兴的东西吧。这里是宝物,我是专为你带来的,我非常愿意看到你亲手把它打开。”
她说道:“这真是再好不过了。”虽然她是这么说的,但我却从她的话里听不出她有多么兴奋。毕竟这宝物是我们费了不少心血才得到的,她如果不这样表示一下,就显得太不领情了。
她看着箱子说道:“多么漂亮的一个箱子啊!这是在印度做的吧?”
“是的,是印度著名的比纳丽斯金属制品。”
她试着抬了抬箱子,说道:“真够重的,仅仅是这只箱子就够值钱的,钥匙呢?”
我答道:“被斯芒扔到泰晤士河里去了,咱们还得借福丽斯德夫人的火钳用一用。”在箱子前面有一个铸有佛像的粗重铁环,我把火钳插在铁环下面,用力向上撬起,铁环应声打开。我缓缓地把箱盖抬起,最后我们两个都惊奇地注视着箱内呆住了。这个箱子是空的!
这个箱子四周全是2/3英寸厚的铁板,怪不得这么重了。它非常坚固,制造工艺也极其精致,这确实是收藏宝物的箱子,但里面却空无一物。
莫斯坦小姐平静地说道:“现在宝藏已经不在了。”
我听出了她这句话其中的含义。覆盖在我思想的阴影似乎也逐渐消失了,压在我心头沉重的石头现在终于被挪开了。不错,这样的思想是自私的和错误的,但当时除了想到横在我们中间的阻碍已经消除之外,我再也想不到其他的什么了。
我喜不自禁地失声说道:“感谢上帝!”
她不理解地微笑着问我道:“你为什么这么说?”
我握住了她的手,她没有拒绝。我道:“因为我终于可以将我心里埋藏已久的话说出来了。玛丽,我爱你,就如同世界上任何男人对女人的爱一样恳切。一直以来这些财富让我无法开口,现在不再有宝藏了,我才可以无所顾虑地告诉你我是多么爱你,因此我才说‘感谢上帝’。”
我把她抱在怀里,她轻轻地说道:“那么我也应该说感谢上帝。”
不管那天晚上是谁丢失了宝藏,但我知道,我自己得到了最为珍贵的一件宝物。
我出来时已经很晚了,那位警员很有耐性地在车上等着我。当我把空箱子给他看时,他不禁大失所望。
他郁闷地说道:“这么一来,我和同伴山姆·布朗每人的10镑奖金也泡汤了,没有宝藏也就没有奖金了。”
我道:“塞迪厄斯·舒尔特先生是个有钱的人,不管有没有宝物,他都会给你们酬劳表示感谢的。”
警员沮丧地摇着头道:“艾瑟尔尼·琼斯先生一定会认为这件事干得很糟糕。”
果然不出这位警员所料,当我将空箱子带回贝克街时,琼斯侦探的脸色非常难看。福尔摩斯、琼斯和斯芒是刚刚才到贝克街的;他们在中途改变了计划,先去警署做了报告。福尔摩斯还是老样子,若无其事地靠在椅子里,他的对面坐着那个斯芒。他把那条木腿搭在好腿上面,当我把空箱子给大家看的时候,他倚着椅子放声大笑起来。
艾瑟尔尼·琼斯大怒,盯着斯芒道:“这是你干的好事!”
斯芒狂笑着喊道:“是的,我已经把宝藏藏到了一个你们永远也找不到的地方。宝藏是属于我的,如果我得不到,其他人也别想得到。我告诉你,除了我和安达曼岛监狱的三个人外,谁都没有权利拥有这些宝物。现在既然我们四个人都不能得到,我就代表他们三人把宝藏处理了。我们在签名时就定下了誓言:我们会永远保持一致。我宁可把宝藏沉到泰晤士河河底,也不叫它们落到舒尔特或莫斯坦的子女的手里,我们干掉阿基米特并不是为了让他们坐享其成的,我的伙伴们也一定同意我的决定。宝藏和钥匙都和侗格葬在一起了。当我发觉你们可能追上我的时候,我就下狠心把宝藏处理掉了。你们真是白忙一场,你们一个子儿都别想得到!”
艾瑟尔尼·琼斯厉声说道:“斯芒,你这个骗子!你如果真的把宝物扔到泰晤士河里,连箱子一块扔了岂不省事吗?”
斯芒狡猾地斜了他一眼说道:“是啊,那样我是扔着省事,但你们找起来不也就省事了吗?你们有本事追到我,就有本事捞到一只箱子。现在我已把宝藏分散地扔进了长达5英里的河道里,你们就是想捞也不那么容易。当我看到你们追上来的时候,我几乎都要发疯了,再怎么惋惜也都是徒劳的。我这一辈子大大小小经历了无数的事,得意过,也失意过,但我从来没有为做过的事后悔过!”
琼斯道:“斯芒,你这样做的后果是十分严重的。如果你能协助我们维护法律而不是进行阻碍,那么在量刑时你将得到公正的发落。”
“法律?公正?”这个罪犯带有讽刺地咆哮道,“哈!多么美好的字眼啊!宝藏难道不是属于我们的吗?宝藏不是他们赚来的偏要说什么其中的多少属于他们,这难道就是所谓的公正吗?你们知道我是忍受了多少的痛苦才得到这些宝藏的吗?我们在那热病猖狂的湿地里住了整整20年啊。晚上被锁在肮脏的囚棚里,白天整日在红树下面做苦工。20年啊,我们被镣铐锁着,受着蚊虫叮咬,受着疟疾的折磨,那些可恶的黑人狱卒还通过各种凌辱的手段在我身上发泄他们对白人的愤恨。这是我赚到阿格勒宝物所付出的代价。而你,现在却要来跟我讲什么公正。难道我不肯将我饱受磨难所取得的东西让别人去享受,这就是不公正吗?我宁愿被绞死或被侗格的毒刺刺死,也不甘心自己在监狱活受罪,而让另外一个人拿着本应属于我的财富去逍遥快活!”
斯芒已经不再沉默了,他情绪激动地将胸中所压抑的不满倾泻而出。说这些话时,他两眼发亮,手铐似乎都要控制不住他的双手了。看到他这样暴怒和冲动的样子,为什么舒尔特少校听到这囚犯越狱回来的消息便吓得那样不知所措,就完全可以理解了。
福尔摩斯平静地说道:“你不用这么激动,我们对你身上所发生的事完全不了解。你还没有把整个事件的经过告诉我们,因此也就不了解你的道理在哪儿。”
“啊,先生,这倒是一句合理的话,虽然你给我戴上了手铐,但我并不怨恨你,这都是我应得的。你如果愿意听我的故事,我会句句实话、毫不隐瞒地告诉你。谢谢,请给我一杯水,这是个很长的故事,我讲到口渴时需要喝点。
“我是伍兹特尔州人,住在巴舒尔城附近。那里的人口以我们斯芒族居多。有时我真想再回家看看,但因为我行为不检点,他们也未必乐意见到我。他们在乡里都是踏实稳重,受人尊敬的教徒和农民,而我却是一个不务正业的流浪汉。18岁时,我因为一段恋爱引出了麻烦,不得不背井离乡,另寻出路。当时刚好步兵三团就要调往印度,为了生活,我就走上了靠吃军饷过活的日子。
“可是,上天注定我在军队待不下去。就在我刚学会鹅步操和使用步枪的时候,偶然一次去恒河游泳,我就被一条鳄鱼像做外科手术一样干脆地把整个小腿都咬了下来。我当时由于惊吓和失血过多晕了过去,幸而班长约翰·霍尔德也在河里,如果不是他抓着我将我拖上岸,我早就被淹死了。我在医院里躺了5个月才依靠着木腿跛着下了地。我因残废被取消了军籍,也因此再难找到工作的机会。你们无法想象,当时我还不到20岁呢,就成了一个没用的瘸子,那是多么的不幸啊。但不久之后我便有了一个机会,新来印度的阿博怀特园主经营了一个靛青园子,他正需要一个人去监督靛青园的工人们做工。我们的团长恰巧是这个园主的朋友,团长在我受伤的那段时间对我非常照顾,也是在他的推荐下我才得到了那份工作。这份工作主要是骑在马上,虽然我的一条腿残废了,但我还能夹住马腹,所以骑马还不成问题。我每天在庄园里巡视,对工人们进行监督,并把他们的工作情况向园主汇报。这样我便有了一份不错的报酬和一个舒适的住所。园主阿博怀特先生是一个很好的人,我们常常在一起抽烟聊天。那里白人不多,彼此都很照顾,因此我希望能永远做那份工作。
“但是好景不长。大叛乱 突然就发生了。前一个月,人们都还平静地生活着,到下一个月,20多万黑鬼子 就变得疯狂和凶狠,将整个印度变成了地狱。关于这件事你们应该比我这个文盲知道得更多吧,我只知道些自己所看到的。我们靛青园位于西北几省边缘的蒙特拉。每天晚上天空都被房屋燃烧的火光照得通红。每天白天都有小队的欧洲兵士保护着他们的家人,从我们的园子经过开往最近驻军基地阿格勒城去避难。园主阿博怀特先生是一位极为执拗的人,他以为这些叛变的消息太过夸大其词,虽然周围早已烽烟四起,但他相信用不了多久就平复下去了,于是他还是照旧过着他清闲的生活。我和管账的德森夫妇都对他非常忠诚,始终没有离开他。终于有一天发生了变故。那天,我正在远处一个园子办事,黄昏时骑着马缓缓地往回走。途中,一堆蜷伏在陡峭峡谷谷底上的东西吸引了我的目光。我骑马走下去一看,吓得我毛骨悚然,居然是德森妻子的尸体,而且她的身体被人割成一条条的,还被野兽啃得只剩一半残尸。在不远处还趴着德森的尸体,他手里握着的手枪已经放空了。在他前面还有四个印度兵的尸首彼此压在一起。我拽紧缰绳,不知该何去何从,忽然看见园主的房子烧了起来。我知道即便赶过去对于主人也是于事无补,只能白白搭上性命。百十个穿红衣的黑鬼子正对着燃烧的房子手舞足蹈,突然有几个人向我这里指了一指,跟着就有两颗子弹从我头上掠过。我赶紧调转马头,往稻地里狂奔,直到深夜才逃到了阿格勒城。
“那时,整个印度已变成了一个危险的蜂巢,所以阿格勒也不见得就很安全。英国人能聚集的地方,也仅仅是我们枪炮射程以内的一小块地方,在这以外的英国人都成了仓皇的逃难者。这里的几百人要面对的是几百万的叛乱者。最使人绝望的是,我们的敌人都是当初我们自己训练过的精锐士兵,他们使用的是我们的武器,吹着跟我们调子一样的军号。驻守在阿格勒的是孟加拉第三火枪团,其中有两队骑兵和一连炮兵是印度人。虽然我装着木腿,但还是参加了一支由商人和政府工作人员组成的部队。曾有一段时间,我们在萨根吉击退了叛军,但因为弹药不足又退回了城内。每天从四面八方传来的只有糟糕的和更糟糕的消息———这并没有什么可奇怪的,因为我们正处于叛乱发生的中心。东边是相距一百多英里的拉克瑙,南面的康普城也同样遥远。整个印度到处都是暴行、杀戮和哀嚎。
“阿格勒城很大,这里聚居着大量的各种各样魔鬼一般的信徒。而这里只有少数的英国人,根本无法防御。因此,我们的部队在河对岸的一个古堡里建立了阵地。也许你们听过或者在什么书上看到过这个古堡的资料。这古堡是我平生所见的最奇怪的一个地方。这个古堡极为庞大,较新的一部分即便是容纳了我们的全部部队、居民和储备也都绰绰有余。但这块地方的大小远比不上那较古老区域的一部分,旧堡里全是空旷的大厅和迷宫一般曲折迂回的甬道、长廊。而且那里是蝎子蜈蚣盘踞的地方,因此很少有人敢到旧堡里去,可是偶尔也会有喜欢冒险的人拿着火把进去探险。
“一条小河从旧堡前面流过,形成了一条天然的护城河。虽然城堡两侧和后面有众多可供出入的门,但每个门都派重兵把守是不可能的,因为我们的人数太少,不可能既照顾到全堡的每个角落又照顾到全部的炮位。于是我们在堡垒的中央设置了一个中心守卫室,每一个堡门由一个白种人率领两三个印度兵把守。其中西南面一个孤立的小门就是我负责在夜里守卫的。有两个锡克教徒士兵归我指挥。长官告诉我,遇有危急时,只要放一枪,就会从中心守卫室来人接应。但我十分怀疑,真的遇到什么情况的时候会不会有救兵及时赶到,因为我们离中央区域至少有200码,而且中间还要穿过许多迷宫般的长廊。
“我确实有些得意,因为当初我是个入伍没多久的新兵,而且很快就因为残废而退役,现在也算是一个小长官了。我的手下是一个叫玛郝米德·辛格和一个叫艾博特勒·克汗的士兵,都来自邦泽普省,而且他们都是非常粗犷健壮的老兵,还曾经在祁连瓦勒战役中和我们交过手。虽然他们都能讲很流利的英语,但他们在一块说话时总是用让人完全难以理解的锡克语,所以我并不知道他们到底都在聊些什么。于是,我就常常一个人站在堡门外,看着外面的一切。对面叛军中总是锣鼓不断,而且是极具特色的印度鼓声,过完鸦片瘾的叛军们整晚狂喊乱叫着,似乎是有意在告诉我们,他们一直都在河对岸等着我们呢。为了防止出现什么意外,值夜的军官每两小时会到各个岗哨巡查一番,就这样我们相安无事地在堡门守了两夜。
“在我们当班的第三天夜里,天气阴沉,还下起了小雨。要知道,在这样的夜里连续站几小时是十分苦闷的。于是我又试着跟两个印度兵搭话,但他们仍是不愿多搭理我。过了一会儿有长官到我们这里巡视,我才说了几句话。既然我的两个同伴没想着跟我聊天,于是我就将枪靠到了一边,拿出烟斗想抽会儿烟。就在这时,那两个印度兵突然一起向我扑了过来,一个抢了我的枪对着我的脑袋,另一个则用刀顶着我的脖子。这次我倒听得很清楚,他们低声但极为凶狠地说,是要我动一下就割断我的喉咙。
“我首先就想到他们是叛军的内应,他们马上就要开始袭击了。如果他们攻占了这个堡门,不仅整个碉堡会沦陷,就连里面无辜的平民也会遭到杀戮。你们也许认为我这样的人不可能在危急时刻还想到大众的安危,但我发誓,当我想到这些,我就立刻想要大喊一声给城堡里的人一个警报,即便那将是我生命最后的呼喊。但就在我要开口的时候,那个按住我的人说:‘别出声,里面的人不会有任何危险,叛军也不会攻过来。’他这话说得很真切,我能感觉到他没有骗我,而且他的眼神也告诉我,如果我敢轻举妄动马上就会丢掉性命,所以我就姑且等着,看看他们究竟想干什么。
“那个比较凶的高个艾博特勒·克汗对我说:‘先生,听着,现在摆在你面前的只有两条路,一条是跟我们合作,另一条是现在就去见上帝。事关重大,你我都没有时间犹豫。要么发誓死心塌地地跟我们合作,要么我们就杀了你,然后将你的尸体扔到河里去投奔叛军兄弟。你想死还是想活?没有第三个选择。我们时间很紧,你只有3分钟考虑时间,我们必须在下次有人过来巡视之间把那件事办完。
“我说:‘我连是怎么一回事都不知道,让我怎么选择?但如果你们要做的事危及这个城堡的安全,那我宁肯去死也不会跟你们合作的。’
“他说道:‘你放心,这件事和城堡没有任何关系,而且我们让你做的这件事非常符合你们英国人来印度的最终目的,你可以因此大发一笔横财。如果你现在答应跟我们合作,我们就立刻在这把刀下对你发誓,将得来的全部财宝公平地分给你一份,也就是宝物的1/4,这是最为公道的做法。请你放心,锡克教徒是永远不会违背誓言的。’
“我问道:‘宝物?什么宝物?好吧,既然这样,我愿意和你们一起发财,但需要我做些什么呢?’
“他说:‘那就请你发誓吧,从今以后要和我们共进退,不做任何对我们不利的事。要用你父母亲人的生命和你的宗教发誓。’
“我答道:‘只要这件事不会危及这座城堡,我愿意发誓。’
“‘那好,我跟我的同伴也同样发誓,你将得到全部宝藏的1/4,也就是我们四个人平均每人一份。’他说。
“我问道:‘四个人?咱们这里只有三个人啊。’
“‘还有德斯特·阿克波尔,他也必须分得一份。现在咱们要在这儿等他一会儿,趁现在我会将这个秘密告诉你。玛郝米德·辛格,你先到外面看守一会儿,他来了就告诉我们。先生,我知道你们欧洲人是信守誓言的,所以我们愿意相信你。如果你是一个爱说谎的印度人,那么不管你用什么起誓都必然会死在我的刀下,但英国人信任我们,我们也愿意相信英国人。
“‘好了,现在听我说,我们印度北部有一个领土不大但却非常富有的国王,除了从他父亲那里继承来的财富外,大部分都是靠搜刮人民得来的。他不仅嗜财如命而且极为吝啬。动乱发生之后,他听到白人被大量屠杀,于是他就想和叛兵一起抵抗白人,可又怕最后白人会将叛乱平息,到时于己不利。他费尽心机,最后想出一个两全之策。他将所有的财产分为两部分,金币和银币都放在保险柜里,而将所有的钻石珠宝存在一个铁箱里,让一个亲信扮成商人将其藏在阿格勒古堡。如果叛兵得到胜利,那么他的财产就可以保全,如果白人得胜,丢掉的也只是钱币,还有那批宝物可以保全。他将财产分配妥当后就投向了他边界上实力最强的叛军。先生你试想,他的财产最终是不是应当属于始终忠诚于一方的人之手呢?
“‘他的那个扮成商人的亲信改名叫阿基米特,现在就在阿格勒城内,正想办法要潜入堡内。我的同盟兄弟德斯特·阿克波尔是他的同伴并知道了这个秘密。德斯特·阿克波尔和我们商定了今晚把那人从我们把守的堡门带进来。他们待会儿就过来了,到时候我们除掉那个商人,这批宝藏就归咱们了。这里非常僻静,没有人会知道他们来过。先生,你看好不好?’
“本来在伍兹特尔州,生命是被看得重要而神圣的,但在这个到处都是烧杀抢掠、朝不保夕、人人自危的环境下,这些已经被人们放到脑后了。当时那批宝物已经占据了我的思想,对那个商人阿基米特的生死感到无足轻重。我想象回到老家以后要怎样花这一笔财富,想象着当老家的那些人看到我这个从前玩世不恭的人带着大把大把的金币回来时,会有怎样惊异的表情。因此,我下定了决心。当我在想这些事的时候艾博特勒·克汗以为我是在犹豫,于是又紧逼了一句。
“他说:‘先生,你可要考虑清楚,如果这个人被捉到,就必死无疑了,那批财宝也会被充公,咱们一个子儿都得不到。现在既然咱们有机会得到它,为什么不将它据为己有呢?这要比它们被收缴到军队的银库里要划算得多了,而且这些宝物足够使咱们每个人都生活得极为富足。咱们这个门极为偏僻,距离其他人也很远,可以说是神不知鬼不觉。先生,还有比这个更好的主意吗?先生,请你再明确一下,是要跟我们合作,还是要成为我们的敌人?’
“我道:‘我的生命和灵魂都将与你们共同进退。’
“‘很好,’他把枪还给了我说,‘我们相信你会和我们的一样,永远遵守誓言。现在我们只需要等我的盟弟和那个商人过来了。’
“我问道:‘那么你将这个计划告诉你的盟弟了吗?’
“‘这个计划就是他想出来的。咱们现在到门外去,陪着玛郝米德·辛格一同站岗去吧。’
“那时雨还没有停,天上还飘着乌云,朦胧的夜色加上雨水的遮掩,50码之外东西就看不清楚了。我们的门前是一个城壕,里面虽有积水,但有些地方却已经干涸了,要走过来很容易。我们站在那里,就等着那个还不知死期将至的商人过来。
“忽然间,壕沟的对岸有一个灯光出现在我们的视线里,并朝我们的方向慢慢走来。
“我叫道:‘是他们来了吗?’
“‘是的,’艾博特勒轻轻说道,‘请照例盘问他,但别把他吓着,然后把他交给我们,你在外边看好动静,其他的就交给我们了。把灯预备好了,免得认错人。’
“那灯光缓缓地向前移动着,时不时还会停下来。一直等他们到了壕对岸我才到看见两个黑影。等他们通过了壕沟上了岸来,我才低声问道:‘你们是什么人?’
“一个人应声答道:‘是朋友。’我用灯照着他们,前面是一个黑须及腰的印度人,个子非常高,除了在舞台上,我从来没见过这样的人。另外一个人又矮又胖,头上裹着黄色包头,手里那个包用围巾裹着。他像一只耗子似的东张西望,身体也因为害怕而不停地发抖,甚至连那个盒子都拿不稳了。我想,要杀死这样一个人还真有些不忍心,但一想到那些宝物,我的心又立刻变得坚如铁石。他一看见我是白种人,便非常高兴地向我跑来。
“他喘息着说道:‘先生,我叫阿基米特,是一个逃难的商人,请你一定要保护我啊。我从勒吉齐特诺到阿格勒古堡避难。我曾经是你们军队的朋友,因此我也被抢劫、鞭打和侮辱。现在见到了你,我和我的东西都安全了,真是感谢啊。’
“我问道:‘你拿的是什么?’
“他答道,‘一个铁箱子,里边有一些祖上传下来的东西,虽然在别人看来分文不值,但我舍不得丢掉。我还是有些钱的,如果你的长官能允许我在这里避难的话,你和你的长官都会得到一些报酬。’
“我不敢再和他说下去了,因为我怕看他越久就越不忍心把他杀了,不如干脆早点除掉他吧。
“我说道:‘你们两个,把他带到总部去。’于是,我的两个同伙就一左一右将他引进了黑黑的门道,那个带他来的高个子跟在后面,如此这个人就被团团围着,如何都难逃一死。我独自提着灯,留心观察外面的情况。
“寂静的长廊上传出他们的脚步声。忽然,他们停下了,接着就是一阵扭打的声音。没过多久,就听到有人气喘吁吁地向我奔来,我大吃一惊,赶紧用灯照向那里,竟是那个矮胖的人满脸流血地向前狂奔着。我从来没想过一个像他这样的人能跑得那样快,后面那个拿刀的高个子眼看都追不上了。我知道,只要他能跑出这道门,就很可能得救。那时我又有些不忍了,想要救他一命,但一想到那些宝物,便又狠下心来,当他快要接近我的时候,我就用我的枪猛然扫向他的两腿之间,他立刻被绊倒在地,在地上翻了几个滚。还没等他爬起来,我的同伴就追了上来,在他的肋旁捅了两刀。他没有挣扎一下,一声不响地就躺在地上不动了。或许他在绊倒的时候就已经摔死了。先生们,你们看,不管对我有利的还是对我不利的,我都已经全盘托出了。”
福尔摩斯给他倒了一杯加水的威士忌,他伸出戴着手铐的手,接了过去。我觉得这个人的残忍和狠毒不仅能从他的行为表露出来,而且从他在说这段事时那满不在乎的神气中,就已经显露无遗了。因此,无论他将来会受到什么刑罚,我都不会对他表示同情。福尔摩斯和琼斯听到这些时,脸上也显出厌恶的神色。斯芒似乎看出了我们的心思,在接下来的论述中,语气里带有一丝抗拒的意味。
他道:“当然了,这些事听起来确实是万分糟糕的。但我倒想知道,能有多少人在处于我那种境况时,可以做到宁肯放弃那些宝物、被杀,也要满足自己那点恻隐之心?况且,就在那个商人进入城堡的那一刻,就注定我和他之间只能活一个。如果他逃了出去,整个事件就会暴露,我们都将难逃一死,因为在那样特殊的时候,对这种事定会从重处理。”
福尔摩斯打断了他的话,说:“你继续谈你的事吧。”
“艾博特勒·克汗、德斯特·阿克波尔和我将尸体抬了进去,玛郝米德·辛格留在外面守门。这家伙虽然矮,可是真够重的。我们把他抬到一间空无一物的大厅,这是事先准备好的地方,距离堡门很远,而且需要通过一条弯曲甬道。破烂的大厅地面上有一凹坑,正好可以藏下商人的尸体。我们把阿基米特的尸身放了进去,用碎砖掩盖好,弄完以后我们就回去查看我们的宝物了。
“那时就是现在放在桌上的这个箱子,躺在阿基米特摔倒的地方,箱盖上刻花的提柄用绳子系着一把钥匙。我们把箱子打开,珠宝在灯光的照耀下,晶莹闪烁,就像我小时候读到的那些关于宝藏的故事里所描述的一样。我们大饱眼福之后就动手开始清点珠宝,并列了一张清单:共有上等钻石143颗,其中还包括一颗叫作‘大摩格尔’的钻石,据说那是世界上第二大的钻石,还有红宝石170块、极品的翡翠97块、红玉40块、青玉210块、玛瑙61块和300多颗精圆的珍珠,还有许多让我们眼花缭乱,当时还叫不出名字的珍品宝石,后来我才渐渐地认得了。那些珍珠中有12颗是镶在一条金项链上的。从樱沼别墅拿回宝箱以后,我点验了一番,除了那条项链外,其他的都还在。
“我们清点之后将宝物放回箱里,拿出堡外给玛郝米德·辛格看了一遍。我们在此重重地起誓要相互团结,誓死守住这个秘密。当时并不适合分配珠宝,因为它们都特别珍贵,如果在我们身上发现了,会引起别人的疑心,况且我们住的地方也没什么隐秘处收藏它们。之后,我们决定把宝箱先藏起来,等到战争平定之后再来均分这些宝物。于是,我们把箱子也搬到了埋尸的那间屋子,从最完整的一面墙上拆下几块砖来,把箱子放进去,再把砖放回,掩盖严密。记清藏宝地点后,我在第二天给我们每个人画了一张图,每张图的下面都写有我们四个人的签名,作为我们起誓的标记。从此以后我们每个人的行动都要代表四个人的利益,任何人不得独自行动。我可以对上帝发誓,我从来没有违反过这个誓言。
“至于后来印度叛乱的结果如何就不需要我多说了。印度基本得到了平定,格雷特怀德上校带着一队士兵来到了阿格勒,很快肃清了叛军,全印度似乎已经渐渐恢复了和平的环境。就在我们四个人想着不久就可以分到那些财宝,离开这里时,一个意外彻底打碎了我们的希望。我们因杀害了阿基米特而全都被捕了。
“事情之所以会败露,是因为那国王虽然信任阿基米特,把宝物交给他,但仍对他有疑心,于是又派了一个更为亲信的人,暗中盯紧阿基米特一举一动。那天晚上,他一直悄悄地跟在他们后面,亲眼看着阿基米特走进了堡门。第二天,他以为阿基米特在堡内已经安顿下来,也设法进入了城堡,但是他怎么也找不到阿基米特。他感觉一定是出了什么问题,于是就找守卫的班长说了情况,班长又向司令官进行了报告。在一次细密的搜查中,他们发现了商人的尸体。当时我们没有想到有人会怀疑我们,但我们很快就被以谋杀的罪名被逮捕了———我们三个人是当时的守卫者,另一个人则是跟死者一起进入城堡的。还好当时那个国王已被罢黜并被逐出了印度,所以在审讯中没有人提到宝物。可是谋杀是不争的事实,法庭判定我们四人同为凶手。那三个印度人被处以终身监禁,而我被判死刑,只是后来得到减刑,才和他们一样了。
“我们当时的处境真的很尴尬。我们四个人都被判了无期,可能一辈子都很难出去了,但我们还是共同保守着那个秘密,想着只要能拿到宝物,就可以马上成为生活富足的富翁。最让人难以忍受的是:明明知道在外面有一大笔财宝等着我们去享受,但我们却要为了能吃一口糙米、喝一口凉水而忍受禁卒的百般凌辱。若不是我个性坚韧,能忍下来,恐怕早就被逼疯了。我忍耐着,静静地等候着时机。
“终于,情况出现了转机。我由阿格勒被转押到马德拉斯,不久又被转到安达曼群岛的布瑞尔岛。岛上没有多少白人,又因为我在那里表现得很好,因此我获得了一项特殊的待遇。我被安排在亥瑞而特山麓好望城的一间单独的茅屋里,在那里我是比较自由的。那个岛上热病流行,那些吃人的野蛮人部落就离我们不远,他们只要有机会就会向我们射出毒刺。我们白天在那里整天开垦、挖沟、种植,还要做许多其他的杂差,只有晚上我们才能有些闲暇。我在那里学会了为外科医师调制一些简单的配方,对外科的技术也有了粗略的了解。我每时每刻都在想着应该如何逃离这里,但这儿是一个海中的孤岛,离最近的陆地也要几百英里,而且这里常年闷热,几乎一点风都没有,乘船绝无可能。想从这儿逃出去真是一件极为困难的事。
“一个外向而喜欢玩乐的青年萨默顿是我们那里的外科医师,他的家每晚都会有年轻驻军军官玩牌赌钱。他的客厅和我配药的外科手术室只隔了一道墙,墙上还开着一个小窗户。我在手术室里是相当苦闷的,于是常常关了灯,站在窗前听他们谈话,看他们玩牌。虽然不能参与,但在一旁看看也能过过牌瘾。经常会聚到一起的几个人是舒尔特少校、莫斯坦上尉和布罗姆利·布劳恩中尉以及这位医师,此外还有两三个监狱的官员。他们几个人在一块儿经常玩得很痛快。
“不久之后我留意到了一个情况,几乎每次赌钱都是那些监狱的官员赢,而那几个军官却总是输。我的意思并不是说他们作弊,只是因为司狱的官员们在安达曼群岛每天无事可做,天天玩牌打发时间,时间长了,技术也就比那些军官高了许多,所以那些军官经常是输多赢少。他们越是输就越心急,下的注就越大,长此以往,军官们在经济上就日渐窘困了。在他们当中,舒尔特少校输得最多。刚开始他还用现钞,后来钱输光了,只好用期票做赌注,有时运气好能稍微赢一点,性子一起,接着就输得更多。这让他愁眉不展,借酒浇愁。
“一天晚上,我正在茅屋外边乘凉,舒尔特和莫斯坦上尉一起回营。他们两人是极要好的朋友,经常形影不离。我想舒尔特今天一定又输了不少,这位少校正在抱怨他的赌运不佳。
“当经过我的茅屋时,他对上尉说道:‘莫斯坦,怎么办?这可麻烦了,我都想退役了。’
“上尉拍着他的肩道:‘老兄,这有什么,我碰到过比这更糟糕的情况,可是……’虽然我只听到这些,但我已经对此有些想法了。
“两天以后,舒尔特少校一个人在海滨散步,我趁机走上前去和他说话。
“我道:‘少校先生,我想向你求教一件事。’
“他拿开口里叼着的雪茄,问道:‘什么事,斯芒?’
“‘先生,我要请教你,如果有埋藏的宝物,应当怎样处理比较好呢?我知道一个地方,那里埋藏着价值50万镑的宝物,我是不可能用到了,我想倒不如将它交给有关当局,说不定我还能缩短刑期呢。’
“他深深地抽了口气,死盯着我,怀疑我是不是在说谎,然后问道:‘斯芒,真的有50万镑?’
“‘是的,先生,我不敢欺骗你,50万镑现成的珠宝,随时可以到手。只是原主已经犯罪远逃了,现在只要有人去取就能轻松得到。’
“他结巴着说道:‘对对对,应当上交政府,斯芒,应当交给政府。’从他那并不坚定的语气里我明白他已经中了我的圈套。
“我故意问道:‘先生,我是不是应当把这情况报告总督呢?’
“‘你先别着急,不然你会后悔的。斯芒,你先把这件事详细地跟我说一下。’
“我把整件事的经过都告诉了他,但也没有完全告诉他,比如藏宝的地点。我说完以后,他呆呆地站着沉思了许久。我看到他嘴唇在颤动,知道他正在心里做着一番思想斗争。
“最后他说道:‘斯芒,这件事事关重大,你先不要对任何人提起,让我仔细考虑一下,然后告诉你该怎么办。’
“两天后的深夜,他和莫斯坦上尉一起提着灯来到我的茅屋。
“他说:‘斯芒,我把莫斯坦上尉请来了,你再将那个故事亲口说一遍。’
“我又照以前的话又说了一遍。
“舒尔特道:‘听起来像是真的,还值得一干吧?’
“莫斯坦上尉点了点头。
“舒尔特道:‘斯芒,咱们这么办。我和莫斯坦上尉对这件事研究以后,认为这是属于你个人的秘密,是你个人的私事,不需要通过政府,你有权自行处理。现在的问题是你的价码是多少?如果我们达成协议,我们将同意代你处理,至少可以帮你调查一下。’他说话时一副正经做派和满不在乎的样子,但他的眼睛里却显出了兴奋和贪婪。
“听到他这么说我心里也非常激动,但我故作冷静:‘至于价码,就我现在的处境只有一个条件:我希望你们协助我和我的三个朋友恢复自由,然后同你们一起去取那批宝藏,你们将得到其中的1/5作为报酬。’
“他道:‘1/5?哼!这太不值当了!’
“我说:‘虽然是1/5,但每个人也有5万镑啊。’
“‘但我们怎么可能恢复你们的自由呢?这个我们是无能为力的。’
“我答道:‘这个并不难,我已经有了周全的考虑。现在唯一需要的就是一条合适的船和足够的食物。小快艇和双桅快艇这里有很多,你们只要弄一条来,将我们连夜送到印度沿海任何一个地方,你们的义务就算是尽到了。’
“他道:‘如果只有你一个人,问题还不大。’
“我答道:‘一个都不能少,我们四个早就立过誓,要同生共死。’
“他说道:‘你看,莫斯坦,斯芒是个守信的人,他不辜负朋友,也不会辜负我们。’
“莫斯坦答道:‘这件事真是让人不齿啊,但就像你说的,这笔钱真的能帮咱们解决大问题。’
“少校道:‘斯芒,我们同意你的要求,但至少我们先要证实你说的话是真的,你先告诉我们宝箱藏在哪里,等到定期轮船来的时候,我会请假到印度去查看一下。’
“他越着急,我就越放心。我说:‘你先别着急,我说过,我们四个人里有一个不同意都不成,所以我必须先见到我那三个伙伴。’
“他生气地说道:‘你这是什么意思!我们的协议跟那三个黑鬼有什么关系?’
“我说:‘不管他们是什么肤色,我们曾一起发过誓,行动必须保持一致。’
“我终于见到了玛郝米德·辛格、艾博特勒·克汗和德斯特·阿克波尔,经过再度协商,我们才最终决定把阿格勒城堡的藏宝图交给两位军官每人一份,在图上将藏宝的那面墙的具体地点标出来,以便舒尔特少校到印度去寻找。舒尔特少校如果找到了那宝箱,他不能私自挪动,必须先准备好充足的食物和一条小快艇,到罗德兰特岛安排我们逃走。那时舒尔特少校可以回营销假,再由莫斯坦上尉请假和我们一起去阿格勒均分宝物,而莫斯坦上尉将代表他们二人分得应得的部分。我们六个将所有的事情都商量妥当之后,在一起立下了我们能想到的最庄重的誓言,保证一起严守这个秘密,永不背弃。我花了一整夜的时间完成了两张藏宝图,每张下面都签上了我们四个的名字。
“先生们,听我说了这么久都听倦了吧?我知道,琼斯先生肯定是急着把我送到警察署去的,否则他是不会安心的。我就长话短说吧。这个舒尔特真是个卑鄙的小人,他到了印度后就再也没有回来。没过多久,我和莫斯坦上尉在一张回英国轮船的乘客名单中看到了舒尔特的名字。他已经退伍了,而且还继承了他伯父留给他的一大笔遗产。这个人实在卑鄙,它不仅欺骗了我们四个人,还欺骗了他的朋友莫斯坦上尉。不久,莫斯坦去阿格勒,发现宝物果然已经不见了。这个混蛋,我们将秘密告诉了他,但他却并没有履行他的承诺,竟将宝物全部盗去,而我们仍被困在岛上。从那一刻起,我活着就只为了有一天能报这个恶仇。之后的每一天,我都在计划着如何逃走,找到舒尔特并杀了他是我唯一的心愿。当时与这个心愿比,能拿回那一批宝藏都成了次要的事。
“我所立下的志愿,没有做不到的,为了等待时机,在随后的几年里,我尝尽了各种辛苦。我也学到了一些医药上的知识,这个已经跟你们说过了。有一天,有一个安达曼群岛的小野蛮人因为得了重病,就找到一个幽静的地方等死,却被到树林中工作的囚犯带了回来。那天萨默顿医生正发高烧卧病在床,虽然知道野蛮人生性像蛇蝎一样狡猾狠毒,但我还是细心地护理了他两个月,并最终使他恢复了健康并能走路了。他对我非常感激,整天守在我的茅屋边,偶尔才会回树林一次。我还向他学会了一些他的土话,于是他就对我更加尊敬了。
“后来我知道,他的名字叫作侗格,是一个驾船好手,而且他自己就有一只很大的独木船。当我发现他对我忠诚到愿意为我做任何事的时候,我终于又看到了离开这里的希望。于是我将计划告诉了他,让他储备好足够的淡水、椰子、山药和白薯,在一天深夜把船划到一个无人看守的岸边接我。
“再也没有比这个小侗格更忠诚可靠的同伴了,那天晚上他果然把船划到了那里。或许是上天的安排,一个向来喜欢侮辱我,而我早就想找机会向他报复的阿富汗狱卒正在那里站岗,刚好趁这个机会,在我临走时把以前的恶气彻底出一下。他背着枪,背对着我站在岸边。我想用石头砸碎他的脑袋,但却没能找到。没办法,我悄悄地解下了我的木腿,拿在手里,单腿猛然跳到他的面前。正当他要取下肩上的枪时,我已经用木腿重重地向他的前额打了下去,瞬间就将他的前脑骨打得粉碎。由于用力过猛,我们两个同时都摔倒了。我爬起来时,他已经一动不动地躺在那里了。我的木腿上至今还留着那次袭击所留下的裂纹。上船之后,大概过了一个钟头,我们已经离那个小岛很远了。侗格这次带上了他全部的家当,包括他所有的武器和神像。他还有一支竹制的长矛和几条用椰子叶编成的席子。我把他那把竹制的长矛做桅杆,用席子做船帆。就这样在海上漫无目的地漂了10天,到了第十一天,终于有一条从新加坡开往吉达的商船救了我们。船上大都是前往马来西亚朝圣的香客。这些人都很奇特,但不久我就跟他们混熟了。他们对我们倒是很和善,并不追问我们的来历,这就能让我们安安静静地待着。
“如果把我和侗格的全部经历都告诉你们,三天三夜都说不完。我们流浪到了世界各地,就是去不了伦敦,但我无时无刻不在想着报仇,我在梦里不止将他杀死了一百次。最后,在三四年前我们终于回到了英国。回来之后,很容易就打听到了舒尔特住在什么地方。于是,我拜托一个人帮我探查他是否将那批宝物偷回来,那批宝物现在还在不在他的手上。那个帮助我的人成了我的好朋友,不过我决不说出任何人的名字,我不想牵连到别人。不久之后,我得知宝物还在他的手上,我就想方设法地去报仇,可是他实在狡猾,除了他两个儿子和一个印度仆人之外,还有两个拳击手时刻保护着他。
“有一天,我听说他病重,将要死了,就这样便宜了他,我实在不甘心。我立刻跑到他的花园里,从窗外看到他躺在床上,他的两个儿子就站在他床边。我原本想直接冲进去对付他们,但我看到那老家伙已经咽气了,进去已经没有了任何意义。当天晚上,我翻进他的屋子,把整个屋子都翻遍了,希望能从中找到藏宝的地点,但什么线索也没有得到。当时真是气坏了,我就把那张藏宝图上同样的‘四个签名’留下,别在他的胸前。这样以后如果能见到我的那三个朋友,也能告诉他们我曾因为找他报仇而留下过标记。我们受了他那么大的欺骗,不在他死的时候给他留下点印记就太便宜他了。
“从那以后,为了维持生计,我将侗格当作黑野蛮人在各大热闹的集市上公开展览。他能吃生肉,跳野蛮人的战舞,所以每天都能赚满满一帽子的铜板。我也时刻留意着樱沼别墅的消息。几年来,除了他们每天在那里寻宝之外并没有什么特别的。直到前几天,我们终于得到了渴望已久的好消息,宝物在巴斯洛米奥·舒尔特的化学实验室的屋顶内找到了。我想立刻前去察看情况,但我的木腿极不方便,根本不可能爬上窗户。后来听说屋顶有个可以进入屋子的暗门,又打听清楚了舒尔特先生每天的作息时间,于是就想让侗格再帮我一把———他的攀爬本领像猫一样高超。我选在他吃晚饭的时间,带着一条长绳和侗格一同潜到樱沼别墅,把绳子系在侗格的腰上。侗格很快就从屋顶进入了室内,但没想到不幸的巴斯洛米奥·舒尔特竟然还在那里。侗格自作主张地杀了他,当我顺着绳子爬进去的时候,他还以为自己干了一件多么值得骄傲的事,满脸得意地在屋里踱来踱去。当时我愤怒地拿绳子打了他一顿,并咒骂他是小吸血鬼。宝箱到手后,为了表示宝物终于物归原主,我同样在桌上留下一张写着‘四个签名’的字条。我先将宝箱用绳子缒下来之后,自己也顺着绳子滑了下去。侗格把绳子收回,关上窗户,也很快从原路下来。
“对于这个案情,我想我已经说得够详细了。我曾听一个船夫说,‘曙光’号是泰晤士河上有名的快船,因此我想到它正好可以做我们逃走的工具。我便多次去找老史密斯,雇下了他的船,跟他讲明,如果能把我们安然送上大船,就再给他一大笔酬金。或许,他也看得出来这里面存在着什么问题,但他并没有多问,我们有什么秘密他也不知道。我说这些句句属实。先生们,所有的我都说了,我没有讨好你们的意思,你们也不可能给我什么优待。我只是觉得实话实说是对我自己最好的辩护,而且我要让世人知道,舒尔特少校是一个多么无耻的小人,曾经如何欺骗了我们。至于他儿子的死,和我并没有什么关系。”
福尔摩斯道:“这个故事确实极为精彩,这个案子也得到了一个合适的结局。你所说的后半段,基本都符合我的推论,除了绳子是你带来的这一点我没有设想。还有一个问题,我原以为侗格把所有的毒刺都弄丢了,但怎么后来他又在船上向我们射出了一根呢?”
“如你所说先生,他的毒刺确实都丢了,只是吹管里还剩一根。”
福尔摩斯道:“啊,是啊,我却没有想到这一点。”
这囚犯殷勤地问道:“还有什么需要我回答的吗?”
福尔摩斯答道:“没有了,谢谢你的配合。”
艾瑟尔尼·琼斯道:“福尔摩斯先生,我们都知道你是办案方面的高手,但我职责所在,今天对你和你的朋友我已经做到仁至义尽了,现在我不得不把这个犯人关进监狱,两位警员已经在外面的马车上等了很久了。我非常感谢你们二位对于本案的协助。在开庭时,自然还需要你们出席作证。晚安吧。”
琼诺森·斯芒也说道:“晚安,两位先生。”
出门时,琼斯非常小心,他说道:“斯芒,你在前面走。我不管你在安达曼岛是怎样对待那位岗哨的,但我可不愿意被你的木腿敲到脑袋。”
他们两个出去之后,我和福尔摩斯抽着烟坐了一会儿,都没说话。
我首先说道:“这个案子总算有了一个结局。福尔摩斯,今后恐怕我就没有太多机会来学习你的工作方法了,我已经和莫斯坦小姐订了婚约。”
他苦笑一声说道:“这个我猜到了,请原谅,我不能向你表示祝贺。”
我对他这样的回答有些不满地问道:“这是我自己选择的对象,你不满意吗?”
“不不不,一点儿也没有,相反我以为她是我所见过的女人中最可爱、最值得我尊敬的一位,而且对咱们这一类工作她能起到很好的帮助。从她会留意收藏那张藏宝图和她父亲的相关文件就可以看出,她在这方面是有一定天赋的。可是,爱情是一种极为深刻的情感,而我需要的是最冷静和客观的思维,为了避免感情影响我的判断力,我想我永远都不会结婚的。”
我笑道:“我相信,我的这次判断是极为准确客观的,看来你真的累了。”
“是啊,真有点累了。我想我至少要一个星期才能恢复过来。”
“这可奇怪了。”我笑着说,“为什么我认为这世上最慵懒的人也会时不时表现出让人惊讶的旺盛精力呢?”
他说:“是啊,我这个人天生就很懒散,但我也是一个好动的人。‘上帝只给你造了一个人的外形,原来却是体面的外表和流氓的本质。’歌德的这句话太适合我了。”
“还有一件事,”福尔摩斯说道:“在上诺沃德的案子里,我一直怀疑在樱沼别墅里有一个内应,就是被琼斯给捕去的印度仆人莱尔·里奥。这倒也确实是琼斯的一个荣誉了。”
我说道:“这样的分配似乎很不公平。整个案子的工作都是你一个人做的,我在这里面找到了妻子,琼斯得到了功绩,那么你得到了什么呢?”
福尔摩斯道:“我吗?呵呵,我还有那可卡因瓶子啊。”说着他已经把瓶子拿在手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