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艺术家的一般属性以及阻碍我们判断什么是艺术、 什么不是艺术的难点, 还有诸多其他可能永远无解的问题的一般属性
艺术具有共性。对于这一点,我们可能毫不怀疑。但我在说“艺术具有共性”的时候,你可能会走入误区,认为艺术(音乐、绘画、雕塑或舞蹈)似乎是某种通用的语言,世界各地的人都可以读懂。
这种观点显然完全错误。对于坐在楼上桌子边的我来说,巴赫 的《G小调赋格曲》是最为华美壮丽的乐章。而我可怜的妻子等一会儿就会过来,拿走这几页书稿到楼下去誊写,以便远离留声机和小提琴这些令她生厌的噪声。
弗兰斯·哈尔斯 或伦勃朗 的肖像画让我屏住呼吸。因为一个凡夫俗子仅仅依靠一点颜料、一些油、一块帆布和一把旧刷子就能表达如此丰富的含义,真是太不可思议了。而拨动我心弦的同一幅画,对其他参观者来说,也许只不过是杂乱堆砌的色彩。
在我小的时候,一位叔叔做了一件让他德高望重的邻居打心眼儿里瞧不上的事,那就是他从一位流浪汉那里买了一幅素描,流浪汉的名字叫文森特·凡·高 。然而,去年冬天的纽约城,有人还报了警让警察来维持秩序,只是因为人们如狂风暴雨般冲向博物馆,想看博物馆里向美国公众展出的几幅画。画画的还是那位文森特·凡·高。
我们花了数百年的时间才弄明白,不论从哪方面来看,中国的绘画和西方绘画相比,技术上并没有落后我们一大截。他们的画作和我们的一样,需要娴熟的技巧,而且内容也非常丰富有趣。
巴赫在莱比锡的雇主认为他的音乐只能让人感到无休止的烦躁。奥地利帝王约瑟夫二世 也曾抱怨莫扎特 的乐曲里“音符太多”。瓦格纳 的作品不被听众接受,演奏者被公然赶下舞台。阿拉伯或中国的音乐,让两国的百姓听得如痴如醉、激情澎湃,可对我个人而言,却仿佛邻居院内猫咪酣战时的嘶叫。
因此,我所说的艺术具有共性,仅仅指艺术不受某一区域或者某个历史时期的限制。人类刚刚出现,艺术便诞生了,所以艺术之于人,就如同眼耳口鼻或饥渴冷暖之于人一样。澳大利亚最偏远地区的一个最不开化的部族——这个部族在很多层面上甚至比不上与他们为伴的动物高等——从未学习过搭建房屋或穿衣蔽体,他们却创造了一种非常有趣的艺术。我们发现过几个对宗教信仰一无所知的土著部落。然而据我所知,我们却从未找到过(不论远离文明中心多远)完全没有艺术表现形式的部落。
所谓艺术具有共性也正是此意。而且如果这是真的,那么这本书的第一章从哪里开头——从欧洲还是中国,从毛利人还是爱斯基摩人——就都不重要了。不过,我想与大家分享一个与此相关的故事,这是我从一本中国古书中读到的故事,或者说是从中国古书的译作中读到的。这种千千万万中国人使用的语言,对我的大门却是紧闭的。悲哉,我太老了,已经学不动中文了。下面就是我读到的那则故事:
未知民族的神秘艺术
老孔知道自己寿命将尽,他叫众弟子围聚在自己身边,打算在踏上那段不归路之前再看他们最后一眼,给他们交代些临终嘱托。
于是大家都来了。老画家还在他的画室里面,与往常一样坐在画架前,但他现在非常虚弱,连画笔都拿不动了。弟子们劝他躺下来休息一下,他摇摇头说: “这些画笔和画默默地陪伴了我一生,与我情同手足。我离开人世的时候,最应该和它们待在一块儿。”
众弟子听闻,统统跪倒在师父面前,等待师父的嘱托。很多弟子已经难掩悲痛,开始痛哭流涕。这时老孔看着他们,一脸诧异,问道: “徒儿们,怎么了?你们被邀请来赴宴!你们受邀来分享最伟大的体验,平常人只独享这份感受!你们应该高兴才是,怎能低头垂泪呢?”
老画家笑着望着弟子们,弟子们立刻停止哭泣,用长长的衣袖拭干眼泪。其中一个弟子说道: “敬爱的师父啊,请原谅我们的软弱,但每想到您的命运,我们便悲从中来。您没有妻子悲悼您的仙去,没有膝下在灵前送终。在您的有生之年,您兢兢业业、披星戴月,可市上的奸商却用卑劣的手段攫取钱财,您的心血竟抵不过他们的收入。您为众人呕心沥血,可世人默默榨干您的心血后悄然离开,对您的命运没有一丝关切。现在我们想问您,您觉得公平吗?上天对您有一丝怜悯吗?在您离开之后,我们一定会继续您的事业。我们要问您一个问题,您的牺牲真的值吗?”
老画家慢慢抬起头,带着伟人成功时刻的表情,回答道: “岂止公平,我得到的甚至远远高于我的期望。你说得对,我无妻无子,已活近百岁,常常食不果腹。如果没有友人的善意相助,恐怕早已露宿街头。我放弃了一切个人私欲,全身心投入到我的使命中去。我甘愿拒绝我可能获得的一切,不希望以狡诈对抗狡诈,以贪婪制伏贪婪。内心的声音让我选择了这条独居的道路,我已经实现了我们能渴望的最高的目标。”
刚才提问的那位——众弟子中最年长者又提出一个问题,不过这次他的话不那么坚定了。
“师父!”他说, “我们敬爱的师父,作为临终嘱托,您能告诉我们人类可以渴望的最高目标是什么吗?”
老孔起身,眼里闪出奇异的光芒。他颤抖着走向屋子另一头,来到他最爱的一幅作品前。那幅画画的是一叶草,整幅画一挥而就,刚劲有力,草叶充满生机,仿佛可以呼吸。那不仅仅是一叶草,这叶草蕴含了自开天辟地以来所有草的精神。
“看,”老画家说, “这就是我的答案。我可以和上帝平起平坐,因为我也创造了一片永恒。”
老画家嘱咐完弟子们,弟子将他扶到长榻上。不久,他便仙去了。
这则故事虽短,却又如此扣人心弦,道出真谛。我完全可以就此收尾,结束本章,余下的全凭诸位想象。但是,那位中国老人最后一句话勾起了我太多思绪,我不得不在这章多停留一会儿。不过也不会太久,因为这种讨论有个奇怪的趋势,容易把我们带回中世纪的美好时光。那时候,连“针尖上能站几个天使的问题”,艺术家们都可以大辩特辩好几年,还乐此不疲。
照老孔的说法,真正的艺术家是那些被允许触碰到永恒的人。但讨论这个问题还有另一个角度。这是我自己的观点。你也许同意,也许强烈反对。我不知道你怎么看,但这种见解似乎从希腊时期开始就在许多人眼里处于至高无上的地位。
如果我是老孔,我可能会给出如下答案。
一个人即使在他最骄傲自豪的时刻,与上帝相比,也是微不足道、无依无靠的小生物。上帝通过他的创造与人类对话。人类试图回答、试图争辩,而这种回答和争辩正是我们所说的艺术。
换句话说,想把我的意思弄得一清二楚,你要走出去,走进山林。那里阳光灿烂,天空幽蓝,云朵如羊毛般洁白柔软,清风在杉树间唱着自己的曲调,整个世界都充满了生机。上帝创造的世界有着无与伦比的壮丽,在此面前,你感到彻底的绝望。
但如果你的名字恰好是约瑟夫·海顿 ,如果你曾学过用声音表达内心最深处的感觉,那么你会回到家里,创作一首圣歌,这部分会这样开头: “上帝说……”如果你恰巧又像这位伟大的奥利地音乐家一样谦卑,你会双膝跪地,感谢造物主让你能够感受到这一切。
当你的赞美诗在全世界唱响,全世界都称赞你是伟大的艺术家时,你可能会退到房间里安静的小角落,喃喃道: “我敬爱的上帝,你看,当然这可能和我在那天下午穿过田野时的感受有所差别,但这是我对你挑战的回答,所以你看,我敬爱的上帝,我并不是一无是处。虽然我的方式踌躇不定,远非完美,但我也能算一个创造者。我断然无法完成你所能做的。你可以创造一切,这是必然。但在我绵薄的能力范围之内,这就是我的创造了。敬爱的上帝,如果你问我,我觉得我做得还不错。”
我不会因为偏袒我的工作而忽视这个观点对所有人都适用——甚至对那些完全没有能力用任何艺术手段表达情感的人也一样。中世纪时,人们对世界的了解远不及今天,但他们对世界了解之多也是毋庸置疑的——他们明白上述观点,并且将它写进了一则寓言故事里。故事讲述两个犯了错但诚心悔过的人,他们走到圣母像面前请求宽恕,但他们清楚地知道,对于圣母的祝福,他们无以为报。
其中一位是贫穷的乐师,除了一把旧提琴,他一无所有。因此,他为圣母演奏了自己最动听的乐曲。结果,他的祈求应验了!轮到鞋匠的时候,他感到为这次朝拜的辛苦跋涉要付诸东流了,因为他只能给圣母做一双精美的拖鞋,圣母下次去赴舞会的时候可以穿。众所周知,天堂里的天使们一感到快乐,就会跳舞,有时我们的圣母也会参加他们的欢庆活动。 “但是,”鞋匠自问道,“一双新拖鞋和我刚刚听到的音乐比起来,算得了什么呢?”
不过,他还是尽其所能地为圣母做了一双精美的拖鞋。他同样得到了圣母的垂爱,因为这双金色拖鞋就是他表达情感的独特方式。毕竟,努力比结果更重要。
与这则故事相关的一件事总让我很惊讶,又很好奇——这也是我百思不得其解的问题:为什么现代社会坚持要在艺术和工匠之间画一条醒目的分界线?艺术曾经与日常生活密不可分,那时候并不存在这条分界线。没有人注意到艺术家和匠人的区别。事实上,艺术家(如果人们认为他是艺术家)只是比匠人多一点儿突出才能,比如会用大理石雕刻人物的石工,就只比其他石匠优秀那么一点点。但如今,艺术家生活在街道这头,匠人生活在那头,他们几乎都不同对方讲话,老死不相往来。
我自己也经历过那个发展阶段,小时候, “为艺术而艺术”的口号在自认为了解艺术的人群中还十分盛行。但那是30年前的事了,现在的我可以很高兴地说,我们确实进步不小。今天,我们知道设计布鲁克林大桥的人和为沙特尔大教堂做设计的无名氏砌石匠一样,都是伟大的艺术家,他们有着自己独特的方式,可谓别具匠心。除此之外,我们当中的大多数从美国著名舞蹈家阿斯泰尔 绝美舞蹈中获得的愉悦享受,和从瓦格纳《名歌者》最后一章的五重奏中获得的享受是相同的。
我再进一步解释一下,因为这种言论容易引起各种讨论,所以有必要明确一点,我不是说只要有阿斯泰尔的舞蹈,我们就可以不听五重奏了。踢踏舞、唱歌和绘画之间的显著区别我还是能够察觉的。但我发现一种简单易行的辨别优劣的方法即问自己如下问题: “这个人是在向我讲述怎样的内心情感?” “他的表达方式是否有说服力,能否让我理解他要表达的内容?”训练自己把这个标准应用于观察到的所有事物上,我发现我的理解能力和欣赏能力有了巨大飞跃。
多年以前,在我第一次对浩瀚的宇宙心生好奇时,我因无法负担起一架望远镜而伤心难过。一架好的望远镜要花费大约500美元,而我也从未想在一项爱好上投入这么多钱。结果我从未能好好看清肉眼视力范围之外的宇宙,而我的视力本身就不好。但有一天,我偶然间得到了一个可以随身携带的放大镜,它让我与身边小生物、细小植物有了亲密接触,尽管我们以前没怎么关注过这些小生物,因为肉眼几乎看不到它们。
当然,我并不是在说牧夫座和银河系还不如刚刚从我桌子上爬过的小蜘蛛或我家屋外墙上的青苔重要。两者重要性的差别不在程度上,而是它们有大小之分。法国昆虫学家法布尔研究五花八门的昆虫,英国物理学家金斯 研究星球和光年,100万年和10亿年相比,只是转瞬。他们的著作能给好奇又有学识的读者带来同样的乐趣。
我再举个例子,确保能讲清楚我的意思。我去过一些城市,那里的人不停地夸赞当地的博物馆,博物馆藏有大量古代意大利和18世纪英国的画作。他们还夸赞当地交响乐团,因为俄裔美籍小提琴家海菲兹 从前在这里举办过独奏表演。但当我来到他们的小镇,我看到的是不怎么体面的房屋,通往商业区的街道狭窄丑陋,除了那座博物馆和那支交响乐团,他们生活中的东西没有一样可以满足耳目之愉,而博物馆并非全天开放,交响乐每周只表演一次,每次又只表演一会儿而已。
从那以后,我学会了最好不要跟这些邻里争辩,或者试图说服他们。但因为那时年轻气盛又缺乏经验,我曾试图劝说这些诚实的市民:要想提高艺术修养,可以在客厅、餐厅挂两三幅大师作品的复制品,这样也要好过当地博物馆角落里挂一打意大利画家柯勒乔 和英国画家雷诺兹 的作品。为了全世界的下一代(至少在音乐方面),每周生拉硬拽地让孩子去听一次交响乐,还不如让他们每天接触一些好的管弦乐;每周一次的交响乐之夜,对他们来说不过是超级无聊的一晚,不如广播里通俗易懂和多愁善感的音乐来得痛快。
我的这些想法毫无“销路”,仅有为数不多的人真心同意我的观点。但他们根本不需要我来讲道,因为他们自己的想法跟我如出一辙。至于其他人,他们认为我是一个爱管闲事的人,信仰一种新奇的教育理念(可能来自莫斯科),而我正努力兜售奇怪的玩意儿,只是为了让自己与众不同,增加几分风趣。
经历过几次这样的遭遇,我学会了管住嘴巴。然而我仍觉得自己完全正确。古语云,慈善先惠及家人,从客厅开始,但艺术可能开始得更早——要从厨房开始。如果你去一户人家赴宴,主人拥有3幅拉斐尔 的画作,两幅德尔·萨尔托 的作品,半打牟利罗 的作品,甚至还有一幅伦勃朗的作品,给你享用美味佳肴的餐具上的花纹却丑陋笨拙,不相协调,那么记住我的话——这个人根本不在乎真正的艺术。他买这些画要么是为了向邻居炫耀,要么是为了骗银行贷款。他买这些画不是因为没有画就没法活,他根本就不热爱艺术,对他来说,这些画还比不上老婆身上那件昂贵皮草呢。
我最好就此打住,因为一旦开启了“什么是艺术”这个话题,我就无法预测什么时候能说到头。但为了让大家在游戏开始前都看清我所有的牌,我来解释一下我的观点和艺术范畴内的拙见。
和一个陌生人开始一段长途旅行前,了解他的一些个人习惯总是不会错的,不论他是喜欢整夜开着舷窗,还是躺在床上吸烟(可能因此把你的小船舱点着),早餐喜欢橘子汁、吐司面包加咖啡,还是坚持吃一顿丰盛的早餐,有煎鸡蛋、早茶和许多圆面包配上奶酪与果酱。你可以跳过这部分,但如果你看看这些理论,在接下来的旅程中我们会成为更好的伴侣。这些理论如下:
第一,关于艺术对社会的价值。如果我对古希腊人或者中世纪的法国人提出这个问题,他们可能不知道我在说什么。他们会很吃惊,就好像如果我问现代人,你是否认为健康和卫生对社会有好处,他们会很吃惊一样。因为今天我们已经对健康和卫生习以为常,它们是我们日常生活不可或缺的一部分。文明社会的生活绝对需要健康和卫生,而我们一切为实现社会发展的努力也都基于此。如果有人开始怀疑健康对人类有益,人们肯定怀疑他精神有问题。
同样,如果有人严肃认真地质疑生活应该被美丽事物包围,一个13、14世纪的法国人或者意大利人也会困惑不解地摇头。因为他们会为钟爱的教堂一片很小的屋檐,或者人们几乎都看不到的小细节花上很多年的时间。但他们从不会考虑那些在我们看来生活中必不可少的东西,比如下水管道和垃圾场。他们已经习惯于接受难闻的气味和生活中的不便,把它们看作生存中难以避免的问题,因此对待这些问题的态度就和我们对待现代城市中的丑陋粗俗没什么两样。
这种反应完全取决于我们的观点。我恰巧特别讨厌广告牌,有些广告牌实在破坏田野风光的美感,而且我在许多场合都表过态。我清楚地记得有一次我给大概3000名教师做讲座。我说道: “当然,这些励志要把孩子培养成有智慧的公民的人们,会懂得生活中充满美丽与和谐的必要性,会除掉这些令人厌恶的广告标志。”
但似乎没有人能够完全认同我的理由。 “这些广告牌,”他们之后跟我说,“是向国家纳税,这些税款可以维持社区运行。也许你是对的,虽然少些广告牌,少几家热狗摊,少一些加油站,乡村风光会美丽许多。但请想想他们给我们带来多少钱!”
就是那时,我的思绪走到了死胡同,哪边都得不到解脱。我在想艺术的作用,他们所想的是经济结果,而我们对两者的关切程度是相同的。
我认为(通常是这样)我们都对,也都错了。人们常说道德受经纬度地理位置影响。其实艺术也同样深受地理因素影响,但时间也起了很大作用。像意大利这样的国家,在15世纪时无疑是所有艺术家的天堂,而如今却全然没有一点儿艺术气息,仿佛是英国北部的制造业小镇。而我们自己,在过去的100年里,像蝗虫一样扫荡了整片大陆却毫无欣赏美的心情,但这里很可能在100年之后成为艺术中心。
提到古代和今天,为了方便起见,在这本书里我还是紧紧遵照过去大家比较熟悉的分类方法,比如中世纪艺术、埃及艺术、希腊艺术、中国和日本艺术。就像将人类情感分类的所有尝试,那些分类都只是权宜之计,丝毫没有任何科学价值,和铁路列车时刻表一样,总是不停地变化。但我们已经习惯了这些分类,所以还是继续凑合用吧,只要我们意识到那些所谓的“艺术时期”都彼此玩着捉迷藏的游戏,而且彼此之间相互交错得一塌糊涂。
至于“资本主义艺术”和“无产阶级艺术”这种有趣的分类,不好意思,我不会使用这些分类名称,因为我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我只知道两种艺术,即“好的艺术”和“不好的艺术”。我最好还是把丑话说在这本书的前头。
“天才”这个词在旧时的含义大部分已经丢失了,如今在现代人的评论里, “天才”可以指用锯琴像模像样地演奏莫扎特的奏鸣曲,也可以指不起眼的16岁少女洋洋洒洒写下的长达几百页的情感心得。
我还是坚持使用我小时候记得的天才的概念,那时候天才用一只手还能数得过来。那时天才的定义是这样的:炉火纯青的技艺加上点儿别的。
那么“别的”是什么呢?我们还不太清楚。有人认为是上帝,有人认为是“神的启示”,今天“那点儿别的”可能和性欲或者腺体系统有关系。我真的不知道,可能永远也发现不了,不过我非常清楚一点,那就是如果我看到或者听到“那点儿别的”,我立马就可以认出来。
至于时下非常流行的美学理论,我认为真正好的艺术家大都没把这些当回事。当然,一般的艺术家作为普通人,还是喜欢偶尔在晚上和好朋友聚在一起喝喝酒,侃大山,三句话不离本行。但司机师傅、电梯工、海陆军人、码头工人和运煤工人也可以这样做,虽然我想这可能不纯粹是“美学讨论”。这是那些碰巧依靠同样工作谋生的人在一起说着行话罢了。 (流放的国王不在此列。)但关于这个话题我想说的,著名的法国画家莫奈 在很多年前都已经说过了,而且也比我说得好,所以我最好还是在此把他的原话照搬过来比较好。
莫奈曾对那些想知道艺术秘诀的年轻人说: “秘诀很简单。如果你碰巧第一次就有如天助,笔走龙蛇,那很好。如果第一次没有成功,那么就从头再来,直到成功。说别的都是浪费时间。”
现在,我们经常听人说要把艺术带给大众。我们已经给大众带来了自由、平等、对快乐的追求,现在又要给他们带去艺术。这貌似很容易,但我怀疑是否可行。印度人有句谚语: “圣人不出神殿。”圣人(或者说“完人” )是与大众分离开的。在某种层面上看,艺术家就是与大众分离的一种圣人。艺术说到底是一个人的感受,因此本质就是孤独和高贵的。
艺术家本人在生活中与大众关系很近,像亚伯拉罕·林肯 一样。但要记得,老林肯一个人在安静的角落里,在膝盖上的小笔记本上写散文的时候,他与广大民众之间相隔十万八千里。正因为他在远离民众时做的事,我们才记住了这位伟人,而不是因为他为了和群众保持距离讲的几个笑话。
当然,在有些历史时期里,社会整体都对某种宗教或爱国人士极度崇拜。在这种情况下,艺术家往往可以清晰地表达时代的心声,也就是我们有时所说的“人民的呼声”,此时艺术家自己的身份便因此湮没在群众之中了。但如果自己研究一个时代,我们就可以发现事实并非如此。在没有任何报纸或其他刊物的时代,名字很容易就像打乱的扑克牌,再也找不到了。但我们不知道谁建造了金字塔、谁设计了中世纪教堂、谁创作了叫作“民谣”的古代旋律,不代表与他们同时代的人也不知道。只不过他们认为这理所应当,就像我们把工程师的作品看作理所应当的一样。我们每天经过纽约中央火车站两次,或穿过瑞士圣哥达隧道,或在布鲁克林大桥上来来往往,但从来没有想过是谁设计了这些工程。
但是抱歉,我不能相信那些把艺术和大众扯到一起的理论。真正的艺术家总是非常孤独的家伙,和所有孤独的人一样(只要他足够强大可以忍受精神的孤独),他会把正直看作最宝贵的资本。他可能会和邻里饮酒作乐、插科打诨,也可能衣着邋遢,不注意谈吐,让大家认为他也是普罗大众中的一员。但在他自己的领域里,他永远是“大王”。
就像贫穷的凡·高,不工作的时候,他喜欢和大众在一起,或者像贝多芬 ,拒绝向国王脱帽,然而一旦他们开始在帆布上涂涂画画,开始用10分钱一瓶的墨水写一个个音符,他们便脱离了群众,不再关心任何法律,而唯有自我的章法。
过去我们可能管这些人叫贵族。现在我们不再有心情给他们取名字,因为这样的人实在少得可怜了。
为艺术的存在而感到抱歉,这就是对艺术最大的亵渎。这种思想是16世纪法国宗教改革家约翰·加尔文 的宗教信条遗留下的。约翰·加尔文本人久病缠身,对一切美好愉快、给生活添加乐趣的东西都恨之入骨,当然他的这种思想在当时被奉为唯一的生活哲学。艺术在那时只得不计手段、躲躲藏藏才能进入人们的生活。人们说“艺术让人更高贵”, “艺术可以让人成为更高素质的公民”,倒不如说在塑造孩子性格方面其实游泳、打篮球和艺术的作用差不多。
其实,一般的艺术家和杰出的天才一样,内心也只是一个普通人。只不过碰巧他生来比一般人敏感,因此他对周围的世界有更微妙的反应。艺术家和普通人相比,就像高灵敏度感光摄影底片和你在小杂货铺随便买的胶卷之间的差别——普通胶卷足够应付日常使用,比如拍小孩子堆雪人、骑自行车,但在物理实验室或天文观测台里就起不到什么作用了。
因此,世界上有形形色色的艺术家。有像瓦格纳一样粗野无礼的艺术家,他的音乐宏伟出众,但他的为人却是吝啬、卑鄙之最;也有像莫扎特一样的艺术家,给我们带来卓越高尚的音乐,同时也留下为人温和、风度翩翩、无私大度的美名,堪称圣人。
我完全认同刚才所说的话,因此我打算换个说法再次强调一下。
艺术家和普通人并没有本质区别,只不过艺术家碰巧更敏感一些。他们往往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只是接受现状,就像棒球运动员贝比·鲁斯 接受自己比其他球手击球更猛、更远的事实一样。但你问贝比·鲁斯他是怎么做到的,他会挠挠头,然后向你要一颗口香糖。真正伟大的艺术家就和贝比·鲁斯一样,不知道怎么解释自己的行为。
不要太急切地寻找所谓艺术家的“灵魂”。艺术家可能有灵魂,但你会发现那和我们的灵魂没什么区别。艺术家的内心世界常常是人们热衷的话题,但讨论来讨论去最终也没有什么结论。真正优秀的艺术家内心都十分单纯,他们一心扑在创作上,根本没有时间担心自己的内心状况和灵魂。他的作品就像他爱的女人。他把一切都投入到这个女人身上,对她忠贞不贰。而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偏偏喜欢这个女人,而不像小职员喜欢带女朋友开车出去兜风。他对那些事也不感兴趣。
她在那儿。
他爱她。
所以为什么问些愚蠢的问题呢?什么灵魂啦,内心世界啦,艺术家不知道,也根本不关心。
没有艺术家可以凌驾于法则之上。和我们一样,他注定要受到同辈的评判。
从太古时代开始,这种规律就统治了我们的生活。在艺术界里这规律依然随处可见。
对外科专家或者工程师的工作,我们极少征询门外汉的意见。艺术家同样以自己独特的方式表达情感,和给我们切除阑尾、修建桥梁的人一样,为什么我们要让外行评论艺术呢?
那么(这章有点儿长了,该结尾了),什么是艺术家?
画家会说: “我思考我所见。”因此他会以独特方式向我们展示他看到的东西,如果我们恰巧和他的观点一致,我们也能识别他看到的东西。
音乐家会说: “我思考我所闻。”
诗人会说: “我认为这种世界通用的韵律是我表达个人理想的最好方式。”
小说家会说: “让我给你讲一个发生过或者本应发生的故事。”
这样的定义可以有很多。
每位艺术家都有一种“记录工具”,不过方式不同。他们记录下的东西对其他人是否有意义,他们全然不在乎。就像夜莺和乌鸦不在乎我们的观点一样。不过夜莺和乌鸦都在竭尽全力博得其他夜莺和乌鸦的认可。但如果夜莺发现身边全部都是乌鸦,就很可悲了,反之亦然。对此我们也无能为力。
你看完这本书之后可能想问,为什么我着重强调某些话题,却对其他看似同样重要的话题视而不见。我也意识到了这点,但艺术这个话题之大迫使我在选题方面更武断一些。起初我打算涵盖所有艺术门类,不仅有文学、建筑、绘画和戏剧,还包括芭蕾、烹饪、时装、珐琅、陶器等,应有尽有。经过几年创作,我也确实完成了第一版,那本书基本上有100万字。没有出版商有胆量印刷如此大部头的作品,又有谁有勇气去读呢?所以我不得不拿出一支大蓝笔,狂削猛砍,从最初的1800页减到800页。我不得不舍弃了大量本来想包含的内容。但我时刻记得,我的目的是让从未对这些陌生的艺术话题有过兴趣的大众读者,了解背景知识并且爱上从公元前500000年到公元1937年间的绘画、建筑、音乐、雕刻和小型艺术。
你可以想象,如果我把一本30磅 重的书摆在这个读者面前,他还得用车把书拉回家。把这样的书送给孩子,还不如给他买个恐龙玩具呢。
这就是为什么有些内容介绍得非常详细,有些却只剩了短短几页的原因。我不认为这会影响我最终的目的——揭示所有艺术的共性。共性依然存在于人们的日常生活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