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前,玛利亚一直非常喜欢从远处打量自己的母亲,她觉得母亲很美。然而,如今的玛利亚已说不上还有多少对母亲的思念和爱,因为她对母亲实在是不熟悉。真实的情形是,玛利亚自始至终都是一个自私的小孩,她的所思所想全部是有关自己的。倘若她年龄不是那么小,要独自面对整个世界时,她指定是要忧心忡忡的。不过她确实足够小,而且又总是有人照看她,因而她理所当然地认为生活还会回到从前。她心中考虑的是:自己将去的人家怎么样,他们是不是会百般呵护自己,就好比从前的印度奶妈和其余的佣人一样。
最初收留玛利亚的是一位英国教士,她明白自己绝不会长久停留。英国教士的家特别穷,有五个年龄相仿的孩子,衣衫破旧,总是没完没了地吵闹,为了抢玩具而打架。玛利亚很不喜欢这座脏兮兮的小房子,无法和这些人相处融洽,又因为自己火爆的脾气,没过两天,就谁都不想和她玩耍了。让她更气愤的是,就在第二天他们就给她起了一个绰号。
事情开始是由巴塞尔挑头的。巴塞尔是个七岁的小男孩,鼻子上翘,蓝色的双眼看上去冒失放肆,玛利亚极其厌恶他。起先,玛利亚独自在一棵树下玩耍,就像突然爆发霍乱的那一天玩的一样。当她拢土堆着小土堆,建造花园小路时,巴塞尔走过来,站在一旁观看。他觉得非常有趣,就冷不丁地冒出个建议。
“你怎么不用石子在那里堆成一座假山呢?”他说道,“哦,就在中间的地方。”他边说边弯腰到玛利亚的头顶上指点起来。
玛利亚立即怒道:“给我滚!我不要男生来玩,滚!”
有那么一瞬,巴塞尔好像被惹恼了,不过他很快就捉弄起玛利亚来,因为他也是一贯如此对待自己妹妹们的。他围绕着玛利亚不停地跳着,做着鬼脸,边唱歌边嬉笑:
玛利亚小姐真是犟,
花园能造什么样?
银色铃儿花贝螺,
金盏花开成一趟。
他一遍遍地唱个不停,其他孩子听到后也跟着起哄,笑得前仰后合。玛利亚越是生气,他们就唱得越来劲。打这个时候起,只要他们到一起,巴塞尔跟别的小孩就一直称她为“玛利亚小姐真是犟”,还不时当面这样喊她。
“你在这周末就要被接回家了,”巴塞尔有一天对她讲,“我们可高兴了。”玛利亚立即回应道:“我也好高兴啊,真想马上走,不过家在哪里啊?”
“她连自己的家在什么地方都不清楚!”巴塞尔一脸的讥讽,以一个七岁孩子的口气说着,“那当然是英国了。我奶奶就住那儿。姐姐梅布尔同样住那里,她是去年被送去的。你可去不了奶奶家,你没奶奶。你只能到你姑父家去。他名叫阿奇博德·克莱文。”
“我怎么从来都不知道有这么个人。”玛利亚极不高兴。
“你怎么可能认识呢。”巴塞尔说,“你什么都不知道!女孩总归是傻。我从爸妈那里听来的,他住在一座又高又大又旧的房子里,谁都不愿意和他交往,因为他脾气不好,拒绝所有人的接近。后来大家谁都不想去他家了。他还是个驼背,真是吓人。”
“我不相信你说的,你骗人。”玛利亚嚷道。话音一落,她就转过身去,同时用手捂住耳朵,她一点都不愿听下去了。虽说如此,她后来还是对这事想了又想。
就在当天的晚间,克劳福德夫人告诉她,几天后她就会坐船到英国,去她姑父阿奇博德·克莱文那里,这位先生居住的庄园名叫梅瑟斯维特。玛利亚阴沉着脸,一副毫不在意的模样,克劳福德夫妇都不知如何是好。他们尝试着和她亲近亲近,当克劳福德夫人准备吻她时,她避开了;而当克劳福德先生拍她肩膀时,她却将身子绷得直直的。
“这个孩子长得确实太一般了,”克劳福德夫人之后不无惋惜地说道,“她的母亲生得那般美丽动人,举止优雅,但玛利亚呢,我还真没见过脾气像她那么倔的小孩。那些捣蛋鬼称她为‘玛利亚小姐真是犟’,虽然有点过分,但也可以理解。”
“假如她那位美丽的母亲愿意多花点时间在育儿间,也许玛利亚可以从她身上多学到一些优雅的举止。可悲的是,那惹人怜的漂亮女人已走了,压根就没几个人知道她曾有过这么一个女儿。”
克劳福德夫人感叹道:“我相信她根本就没和自己的孩子照过几次面,自打那个土著奶妈死后,哪有什么人记住这个小家伙。想来那帮人跑的跑,逃的逃,就剩她一个人独自待在那座空宅里。麦克劳上校说,当他开门看见她独自站在房中央时,他差点儿吓得魂魄离体。”
最后,在一位军官夫人的护送下,玛利亚经历了漫长的航行后回到英国。那位护送她的夫人此行的主要目的是要将自己的几个孩子送回国就读于寄宿学校。一路上,自己的几个孩子已将她搞得心烦意乱,因此在抵达伦敦后,她飞快地将玛利亚交给了阿奇博德·克莱文派来迎接的一个女人。那是梅德洛克夫人,梅瑟斯维特庄园的女管家。她长得很健壮,红脸庞上有着一双犀利的黑眼睛。她穿着一条绛紫色的裙子,披着一条搭配流苏的黑色丝斗篷,戴着一顶装饰着紫丝绒花的黑帽,那些假花随着她头的晃动一颤一颤的。玛利亚丝毫没有喜欢上这女人,这一点儿也不奇怪,她向来也是不大喜欢别人。而且显而易见的是,梅德洛克夫人也没有瞧得上她。
“上帝啊!她看起来是多么一般的一个小家伙啊!”梅德洛克夫人说,“我们听说她的母亲可是个美人啊,她怎么就没将那些美留点儿给这孩子啊,你说呢,夫人?”
“也许再大一点就会好看些,”那位军官夫人为她稍做些辩白,“假如她稍微开朗些,面色不是这么灰黄,她的五官还是很不错的,况且,小孩子会大变样的。”
梅德洛克夫人说:“那可非得大变样不行呢。老实说,我觉得要想在梅瑟斯维特庄园来个大变身,那可真不容易。”
她们认为玛利亚没有在听她们的谈话,因为玛利亚站在她们将要入住的小旅馆的窗边,和她们有些距离,并且她始终都在观看来往的车辆和行人。其实,玛利亚一切都听到了,她还因此而产生了对于姑父住处的强烈好奇心。那地方到底怎样呢?姑父是个怎样的人呢?驼背是什么意思?她从未见过那样的人。或许整个印度都没有一个驼背的人呢。
自打奶妈死后,玛利亚都住在陌生人家里,不觉间她产生了孤单感,并且好多从未有过的怪念头呈现在她的大脑中。她开始产生疑问:为什么她似乎从未属于某个人,即使是在父母都还活着时?其他小孩都有属于自己的父母,但自己却从来都不是谁的女儿。虽然自己有吃有穿有佣人,可是并没有谁真正关爱自己。其实,那是由于她自己脾气太坏了,当然她当时不会认识到这一点,相反她总是认为别人脾气坏。
玛利亚觉得梅德洛克夫人是世上最令人厌恶的人,那张红脸和那顶帽子都显得无比俗气。第二天,她们开始了前往约克郡的旅程,玛利亚经过车站上火车时,头抬得高高的,保持了和梅德洛克夫人足够的距离,她一点都不想让人觉得自己是属于她的。一想到她可能会被别人认为是这个女人的女儿,她就特别恼怒。
然而,梅德洛克夫人对此丝毫不以为意。她是那种“断然不准小孩子胡来”的女人,尽管事实不一定如此,但至少当被人问起时,她会如此回答。她本来是不愿意来一趟伦敦的,因为她妹妹玛利亚有个女儿要出嫁了。但是,在梅瑟斯维特庄园做管家薪水高不说,工作还很安逸,而想要不丢掉这份美差的唯一选择就是即刻执行阿奇博德·克莱文先生的任何指令。甚至,她从不问为什么。
“伦诺克斯上尉是我的内弟,他和夫人感染霍乱去世了,因而我理所当然成了他们女儿的合法监护人,务必接她到我这儿。你亲自去趟伦敦吧。”克莱文先生的口气简洁、冷淡。梅德洛克夫人二话没说就备好小皮箱动身了。
在车厢的角落里,玛利亚孤独而烦躁地坐着,她没有书可以读,也瞅不见外面的景色。她那双带着黑色手套的小手叠放在自己的腿上,黑裙子将她的脸色反衬得更加灰黄,稀拉色淡的头发乱蓬蓬的,从那顶黑丝帽下散落下来。
“这么难管的小孩还真是从来没见过。”梅德洛克夫人暗自想着。“难管”是约克郡的地方话,含有“娇惯的、脾气坏的”的意思。
梅德洛克夫人几乎不曾见过哪个小孩能无所事事的一动不动地一直坐着。后来,她实在不愿打量玛利亚了,她有点烦,于是开始说话,生硬而快速。
“我认为,你此行的目的地到底什么样,我理应向你先做介绍,”她说,“你了解你姑父吗?”
“不了解。”玛利亚答道。
“你的父母从未谈起他?”
“没有。”玛利亚说着,不自觉眉头紧皱。这是因为她意识到自己的父母从来不曾有意告诉她任何事。的确,他们不曾跟她说起一丁点的事。
“哦。”梅德洛克夫人嘟哝着应付一声,盯着玛利亚那副怪里怪气、毫无表情的面容。她沉默着,好一会儿才接着说道:“你将到达的地方,我觉得你还是应该多了解一点信息——以便在思想上有个准备。那里可古怪得不寻常。”
玛利亚依旧默不作声。受到如此的冷落,梅德洛克夫人看起来有些不自在,然而在稍作调节之后,她又往下接着说。
“虽然那幢大宅子有点阴暗,且克莱文先生还尤其为此得意——但宅子的确是非常阴沉。这座宅子的历史有六百多年了,它建在一片荒野的边缘,里面的房间有一百来间,但多数房间的门都上着锁。房间里藏有很多名画和一些精致的古老家具,还有一些根本不知道年代的用具。有一大片树林和几座花园散布在宅子周围,树枝长得垂到地面——有一些确实如此。”梅德洛夫人稍微停下吸了口气,“实际上,在其他的房间里没有什么东西了。”话音一落地,她骤然收住了下面的话。
玛利亚听得有些神往,这似乎与印度完全不同,她被那些新鲜的事物吸引住了。然而,她并不愿将自己的心动流露在外,因此仍然静静地坐着。这正是她让人讨厌、不易相处的地方之一。
梅德洛克夫人问:“你对此有什么感觉?”
她回答道:“没什么啊。我对它一点儿也不了解啊。”
对玛利亚的回答,梅德洛克夫人嘿嘿一笑。
“哦!看上去你都像个老奶奶了。你难道一点不上心吗?”梅德洛克夫人说。
“我上不上心又有什么用处。”玛利亚回道。
“这倒是大实话。”梅德洛克夫人说道,“用处指定是不会有的。我不了解让你入住梅瑟斯维特庄园的原因,也许这样做比较简单直接吧。然而,克莱文先生肯定是一点儿都不会为你上心的,这非常明显,因为他从不关心别人。”
梅德洛克夫人忽然一顿,似乎很快地想到了什么事。
“他是个驼子,”她说,“这害得他命运坎坷。尽管他富有钱财和房产,年轻时却性情乖戾,并不快乐。一直到结婚后情况才好转起来。”
玛利亚非常吃惊于驼子结婚的事情,因此尽管她努力想表现出一副漠然的样子,但她的目光还是在不觉间转向了梅德洛克夫人。而这位夫人也注意到了这一点,因而就兴味盎然地继续说起来。她原来就是个喜欢闲聊的人,加之时间充足,总要找个事情消磨。
“新娘特别美,也讨人喜欢。克莱文先生会为了任何她喜爱的东西寻遍世界的每个角落,哪怕她想要的仅是一片树叶。所有人都想不到她会嫁给他,不过事情总是出人所料。有人觉得她是盯上了他的钱。事实绝非如此——她断然不会这样。”梅德洛克夫人十分确定地说,“在她走的时候——”
玛利亚下意识地颤了一下。
“啊!她死了吗?”玛利亚不禁脱口喊道。她猛地想起以前曾看过的一个叫作《扎起头发的里凯》的法国童话,里面所讲的正是关于一个可怜的驼子和一位美丽公主的故事。她忽然由于这个故事而怜悯起阿奇博德·克莱文先生。
“是的,她过世了。”梅德洛克夫人答道,“他由此变得越来越古怪。他对所有的人都漠不关心,所有陌生人也都避而不见。他只见见皮切尔。皮切尔是个老佣人,他一直照顾克莱文先生长大,他也熟悉先生的脾性。克莱文先生一般不在家中,当他待在梅瑟斯维特时,他总喜欢将自己锁在最西边的房间里。”
听起来这似乎像个书中的故事。一座大庄园,多达一百多房间,房门竟多是深深锁着,庄园还建在荒野边,先不管荒野到底怎么样,想来这都让人感觉憋闷。一个驼子竟然还总是把自己关起来!玛利亚眼睛直直地看着窗外,嘴角紧紧抿住,灰色的雨水斜打在车窗玻璃上,这个阴沉的故事让她觉得非常不愉快。看来,怪不得这个地方会下雨。假如那位美丽的新娘子没有死,她也许可以让局面有所改观,她会像自己的母亲那样穿着“满是花边”的长裙,痴迷于在各种宴会进进出出。然而,这位夫人已过世了。
梅德洛克夫人说道:“你可别巴望可以见到他,因为他基本上是不回家的,你也不要巴望有什么人来陪你说话。你能做的就是独自玩,自己照管自己。我会和你说哪些房间能进,哪些房间不可以进。花园虽然有好几座,但你在房间里不要到处走。克莱文先生是不允许这种行为发生的。”
“我才不会随随便便呢。”小女孩生气地说道。刚才她是如何对阿奇博德·克莱文先生突发怜悯之情的,现在她也是如何对这个人突然讨厌的。并且,她感到这个人原本就不招人待见,他所遇到的一切不开心的事统统活该。
话音一落,她即转脸盯着淌雨的车窗玻璃。外面的暴雨灰蒙蒙的,似乎永远也不会停止了。她久久地凝视着,雨水笼罩了一切,压得似乎愈来愈重,终于,她进入了梦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