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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去尊严之前

几乎每个周日我们都要在公地举行跑马比赛。军队绕着整个公地,修建了一条环形的赛道。当然,这条赛道非常原始粗糙,和我们英格兰漂亮的绿丝绒赛道完全没有可比性。实际上,它更接近越野赛和障碍赛的赛道。

我承认,当地人对举行比赛颇有微词,他们本来就不喜欢赛马,在周日举行比赛对他们来讲更是过分的行为。但我们举行比赛的主要目的就是骚扰当地居民,所以我们的官员完全无视他们的抗议。赛道两旁站着的都是士兵和从港湾警戒舰调来的水手们。赌注的金额往往非常大,人们异常兴奋,常常因此而打架。事实上,比赛基本每次都是以第十四军团和第二十九军团之间的小骚乱结束,水手们更是几乎见人就打。

我不希望你们认为我在自吹自擂,可我真的是整个军队中跑得最快的马。再加上巴恩斯特布尔中尉的骑术也非常精湛,虽然他很高,但他的体重是比较轻的。阿贾克斯当然也是非常出色的,不过他的优势在于耐力较强而非速度快。而且,达尔林普尔上尉的体重足足有十五块石头那么重,这也成为比赛的一个负担。有匹叫米尔德里德的枣红色母马,主人是第二十九军团的凯尔上尉,跑得很快,是我最强劲的对手。倘若她的脾气不是那么喜怒无常的话,很有可能是匹出色的赛马。大多数时候她都气呼呼地拒绝比赛,或者骄傲得完全不受控制。

我为中尉赢得了这么多场比赛,他的确十分开心,因为他非常需要这笔钱。他打牌欠下的账数目惊人,可以说已经负债累累了。当然,对于一位为国王陛下效忠的年轻军官和绅士来讲,这算不上什么,但仍令我有些担心。

那些殖民地的贵族对我们的比赛视而不见,但是有些粗俗的人——大部分是“自由之子”的成员,聚集在公地周围远远地观望着。毫无疑问,他们也在下注。但是,他们手上并没有多少真正的钱,一袋子萝卜、一篮子鸡蛋等诸如此类低廉的农副产品就是他们主要的赌资。

这一小部分人的领导之一,就是那个嗓门特别大,整天游手好闲,名字叫作山姆·亚当斯 的人。他并没有下注,因为他连一袋子萝卜都拿不出。他的注意力并不在赛马上,而是在不断地大声发表演说。他踩在一个倒扣着的篮子上,每过一小时就会大声地演讲,满嘴说着像白痴一样的言论,内容是关于自由啊、税收啊、暴政啊、议会立法和别的有关权利这类他比较熟悉的话题。他能持续不断地做这种可笑的表演,直到听众都觉得厌烦了转身离开。有时,他的债主会出现在人群中——他看起来似乎有很多的债主,他会立刻从篮子上跳下来匆忙逃走。

这种厚颜无耻的反抗者总是让阿贾克斯怒不可遏。“天啊,”阿贾克斯轻蔑地说,“真应该让谁去制止他这么做。这种无赖就该被扔进监狱才对。恕我直言,我真不知道继续这样下去的话还会发生什么。”

但是,我们的政府认为无视这种荒谬可笑的煽动者会显得自己更加高贵,所以他们对这种反动行为采取置之不理的态度。依我个人之见,这样做是极大的错误,但是显然根本没人会来询问我的意见。

我们最大的一次跑马比赛,唉,也是我最后一次比赛是在一七七○年九月十二日举办的。那个星期天将会永远地被我深藏在记忆中。正是在这一天,我的命运和境遇发生了翻天覆地的改变。

那天,为了纪念国王陛下的生日,军队举行了盛大的欢庆活动。其实国王的生日在一月,但因为天气的缘故,庆典活动都会延迟到九月举行。由于前一天是军队和舰队的发薪日,加之活动上会为国王的健康和长寿祝酒,所以每个人都会额外配给一些朗姆酒,这也预示了庆典将会变得不同以往和热闹异常。

庆典开始时,两门野战炮发射了二十七发皇家礼炮(其中两发熄火了);鼓手和长笛手不失水准地演奏着《上帝保佑国王》。一些议会成员被说服出席了本次盛典。更可喜的是,一些效忠于皇家的上流社会市民也不畏邻居的恐吓,穿戴整齐,出席了盛典。

庆典上最大的盛事就是国王杯马赛了,奖品是由当地银匠保罗·利维尔打造的一个非常漂亮的宾治盆。进入决赛的有好几匹马,但是只有三匹马有机会夺冠,那就是阿贾克斯、我,还有第二十九军团的那匹叫作米尔德里德的小蠢马。

薪水发了不过几小时,大把的钞票就被拿去下注了——尤其在官员之间金额更大。我斗志满满,特别想为我的巴恩斯特布尔中尉赢得比赛,因为他下的赌注比别人都多。虽然他所有的赌注都是白条或者口头承诺,但是输了的话,等待他的将是一场灾难。

跑程是十二弗隆 ,也就是绕着赛场跑两圈多一点儿。经过最初的一段混乱后,阿贾克斯和我很快便冲出重围跑到了最前面。然后,我从容地放缓了脚步,因为我不想将年迈的阿贾克斯甩得太远。米尔德里德在人群的关注下有些忘乎所以,不知羞耻地炫耀着自己,她的主人凯尔上尉因此非常不悦。

当我们跑了一圈半,正在接近冲刺阶段时,米尔德里德不再愚蠢地装腔作势,而是像一股邪风似的冲过来加入比赛。尽管我非常不想丢下忠实的阿贾克斯,但我不得不发挥出自己的真正实力给这个小疯子点儿颜色看看。我不得不承认如果她认真地跑起来,速度真的很快,但我确信自己仍能保持领先于她很长一段距离。

然而,就在终点线几乎触蹄可碰,还有几秒就能取得胜利的时候——灾难发生了!

与公地紧挨着的那条小巷叫作欢乐街,山姆·亚当斯正被一群粗俗的人簇拥着在那里演讲。当我们经过时,他们中有人向着我们飞奔的方向丢来一大块边缘参差不齐的龙虾壳。霉运来了逃也逃不开,这枚恶性“炮弹”在空中画了条弧线后,径直撞到了我的鼻梁上。

除了躲避以外,我还能做出什么反应呢?我随即一跃而起,也因此失去了平衡,一个踉跄,我的肩和阿贾克斯的撞到了一起。我跌倒了,四肢笨拙地拌在一起扑倒在地,可怜的中尉先生从我的头上飞了出去,摔到地上。

坏脾气的小米尔德里德轻而易举地越过终点线取得了冠军。阿贾克斯怒吼着冲了过去,仅得了第二名,另外一匹第二十九军团的蠢马得到了第三名。对骄傲的第十四军团来讲,这个成绩简直太糟糕了!

立刻,现场就像炸开了锅一样。愤怒失望的第十四军团士兵们如潮水般涌入嚣张的第二十九军团。而水手们因同时向两边下注,所以也猛地冲进人群加入了混战。这些人不断地挥舞着拳头,抽动着皮带。而“自由之子”的成员如同影子一般,在欢乐街消失了。

我扭到了肩胛骨,但不是很严重,除此以外身体没什么大碍,但是在精神上我受到了很大的惊吓。当巴恩斯特布尔中尉被放到一扇百叶窗上,抬进“自由女神”客栈的同时,我被一个马夫牵着,一瘸一拐地回到了马厩。

公地上的暴乱还在持续,我们团的外科医生也因此一直忙碌着。从镇子上找来的内科医生——沃伦先生,被叫过去专门检查中尉的伤势。过了一会儿,他和达尔林普尔上尉从屋内走了出来,来到客栈的院子里。

“他需要好好休息,”沃伦先生严肃地说道,“休息的同时还要密切观察他的情况。我很担心他的大脑可能受到了损伤。他回答我的时候,含混不清,结结巴巴的。”

“含混不清?结结巴巴?”上尉大声地说道,“天啊,他一直都是这样的。似乎他摔了一下后,反倒比以前更聪明了。”

我的肩膀很快就恢复了,但是我的精神却没有。我一想到这次惨痛的失败,就如同蒙了羞一般,精神完全被压垮了。第十四军团的官员们全都因为我损失了大把的赌金,看我的时候眼神里都带着责备,有的甚至公开蔑视我。

最终证明,这次打击对塞德里克·巴恩斯特布尔中尉来说也是非常彻底的。他现在简直就是孤注一掷,为了履行自己曾经的承诺,深陷各种疯狂的纸牌和骰子游戏。他甚至降低自己的身份,到非常低级的绿龙酒馆中和当地人一起赌博,那里经常会有无赖的“自由之子”成员出入。

那是十月非常湿冷的一个夜晚,我被拴在酒馆门口的柱子上,身上既没有毯子也没有别的什么东西庇护。从港口吹来的东风还夹杂着毛毛细雨,使我受伤的肩膀剧烈地疼了起来。透过酒馆烟雾缭绕的窗户,我看到赌桌上正在激烈地玩着游戏,偶尔从被打开的门内会传出阵阵的音乐声、大笑声、誓言声和大股大股难闻的尼古丁味。

差不多到了午夜时分,我的中尉踉跄着向外走了出来,同他一起的是个长着满月脸、身材矮胖的当地人。我马上就认出他是纳撒尼尔·西蒙斯,当地人都叫他“臭小子纳特”,他在离公地不远的地方经营着一家臭胶水厂。眼看着这个令人讨厌的家伙解开我的缰绳,准备骑上来时,我的心情跌到了谷底。

“再……再……再……再见了,我的老姑娘,”巴恩斯特布尔中尉带着哭腔说道,“你……你……你……你将有一个,新……新……新……新主人了。加……加……加……加油!霉……霉……霉……霉运,终……终……终……终有一……一……一……一天会过去。”

说罢,他重重地跌坐在路边的石地上,我的新主人翻身一屁股跨在了我的马背上。

这个粗鲁的土包子并不是一个骑手,我能轻而易举地将他从我身上甩下去,就像扔一袋谷子那么简单。但是,我作为一匹出身良好的马,是绝对不会这么做的。我在履行马的职责时,是断然不会被个人感情左右的,这会玷污我一贯良好的个人表现。阿贾克斯经常自豪地对我说:“不管怎样,亲爱的,不管你喜欢他与否,你的主人就是你的主人。”

我是多么想念亲爱的阿贾克斯啊,还有他的警句名言!我的心情糟糕至极,踉踉跄跄地穿过黑暗的小巷时,我的精神简直都要崩溃了。我的心情从来没有如此压抑过,我的脑海中不断地回响起马夫经常唱的那句可怕的歌词:

老马不会死,

他们只是去了胶水厂。 RUBLDn6AY703slvE6I9ty8uTtxiqFjuHqDvEw8uLah5uTK8QqUPMVgzrUqF5QL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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