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低如尘埃

我的新主人将我安置在胶水厂后面一个摇摇晃晃的小屋里,扔了一些刨花给我做寝具后就离开了。从胶水厂传来的恶臭让我难以忍受,可对老鼠来说这味道似乎算不上什么。它们密密麻麻地挤在一起,简直和我在船上见到的一样多。

第二天早上,我被交给另外一个人照料,真要做比较的话,这个人看起来比臭小子纳特还令人生厌。他的名字叫作希则克雅,但是人们通常称呼他为“希兹”。他年轻的时候,在做礼拜时说了亵渎神灵的话,被镇子上的神父用火燎了他的舌尖以示惩罚。这使他说话多少跟别人有些不同,他的性情更是如此。但是综合来看,他只是个人畜无害的乡巴佬,对我也不算坏。

这天早上,希兹将我套在一辆笨重的两轮马车上,我俩咔嗒咔嗒地来到属于贝诺尼·波特尔的一个渔人码头。在希兹忙着往马车上装载用于制造各种凝胶的原料——诸如鱼头、鱼皮、鱼骨和其他内脏时,波特尔先生始终盯住我看,看得出他对我非常有兴趣。

“你们的这匹母马真够漂亮的啊,”最终波特尔先生问道,“纳特是怎么得到这么好的马的?”

“在和红虾兵的官员们打赌时赢来的。”希兹嘟嘟囔囔地说。

“哼,我怎么不知道纳特还这么擅长掷骰子呢?”

“嗨,”希兹大笑着说,“他们玩的是纳特的骰子。”

希兹爬回自己的座位以后,我们拖着沉重的步伐穿过小镇,所经之处,女士们优雅地将带着蕾丝花边的手绢掩在脸上,小男孩们则捏住自己的鼻子同时大声地咒骂着。

下午,我们来到屠宰场,从这里载回了同样让人厌恶的各种蹄子和角。然后,很显然我当天的工作就完成了。希兹给我吃了少得可怜的粮草,喂了水,铺了床让我睡觉。这将是以后的日子里我的日常生活了。

工作并不繁重,但是这种羞辱真是非常让人难以承受。首先,像我这么一匹有背景、有天赋的马,竟被用来从事一般劳作,这简直让人难以想象。如果我有像从前一样的力量和精气神,我一定不会屈服从事这种有伤尊严的工作,我会把马车和马具用蹄子踢成碎片。更何况我还是被拴在这样一辆车上——满车拉的都是让人恶心的货物,无论何时出现在街上都会受到讥讽和嘲弄!

包括外貌在内,我已经变得越来越像个可怜人了。纳撒尼尔·西蒙斯不愿意在买饲料上花太多的钱,所以我的粮草既差劲又不够吃。我的蹄铁只钉了半块,我的鬃毛长得不像话,乱糟糟地黏在了一起。希则克雅尽管人不错,但是对于如何照看马匹根本一窍不通。我的马厩很少是干净的,他经常忘记喂我水或者帮我铺上睡觉用的草垫。他也不知道该如何处理我身上的那两个溃疡。这两个疮口一天比一天严重,让我一天比一天痛苦。

比起这些,最让我恐惧的是随时都有可能会遇到过去军团里的伙伴们。就算我的外貌已经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可是匹马就会认出我来,这也是让我无法忍受的事。每当想到这些,我就一身寒意。我都能想象得出阿贾克斯失望的样子和坏脾气的小米尔德里德嘲讽的表情。我坚定地相信,与其让我遭受这种折磨,我宁可自己跳进海里去。

当然,在波士顿这么小的镇子上遇到从前部队里的老战友肯定是无法避免的。某天早上,这件一直令我害怕的事终于还是来了。

当我同往常一样拉着散发出臭鱼味的货车费力地从港口走向牛奶街时,突然听到了熟悉的鼓点声和长笛的尖鸣声。我抬起低垂的头,看到代表着皇权势力的第十四军团荣耀自豪地正从山丘上走下来。清晨的阳光照得刺刀和皮带扣闪耀着光芒,绯红色的外套更是红得像团火,白色的绑腿皮靴踩着节奏,整齐地踏着步子。

达尔林普尔中尉正骑着一匹陌生的马走在队伍的最前面,他的左边是塞德里克·巴恩斯特布尔上校,配备整齐,骑着阿贾克斯。显然,他的牌运已经变好了。也就是我注意到这些的一瞬间,我彻底慌了神儿!这是有生以来我第一次逃跑。

一个急转弯,我就扎进了旁边的第一条街道,我唯一的想法就是跑到码头,然后跳进港湾的大海里。但我没能跑太远。

狭窄的街道几乎被上山的大型运货马车堵得满满的。我们的小货车和一辆四轮马车的轮子别到了一起,紧接着小货车猛地被撞碎了。我,希则克雅,还有我们一车恶心的货物倾倒在地,在人行道上堆成乱糟糟的一团。

一瞬间人们就围了上来。这起事故发生在一个蹄铁匠的铺子前面。蹄铁匠走上前来,清理出一块地方,然后把我扶了起来。我身上只有一点儿瘀青,但是我的精神已经完全崩溃了,四肢不停地颤抖着。

当我恢复意识之后,我听到一个熟悉的大嗓门,看到那个叫作山姆·亚当斯的人向我走来。这次他的手上没有提着篮子,而是爬到了破碎的小货车上开始他的演讲。

“那些效忠于专制统治的穿着红色外套的奴才们再一次向我们施暴,”山姆·亚当斯大声地呼喊着,“他们已经不满足于仅用铁蹄践踏我们美丽城市的花草,他们已经卑鄙到用他们傲慢无情的军事力量恐吓我们的孩子和马了。谁是这匹不幸的小马驹的主人?”

“她是属于纳撒尼尔·西蒙斯的。”希兹嘟囔道。

“啊哈!”亚当斯仍旧很大声地吼道,“另一个铁石心肠的压迫者,众所周知的保皇派,也是人民的敌人。看,我的朋友们,这匹受虐待的、被迫害的、吃不饱饭的牲口是多么的可怜啊!难道在专制的统治下,富人、无情的朋友就可以像他们这样,如同对待奴隶一样虐待自己的马吗?”

从人群中传来了愤怒的低语和说“不”的呐喊声。亚当斯叫蹄铁匠和围观的几个人过去。

“看,”他小声说,“保罗·利维尔的工作非常需要这么一匹马,你们都知道这是怎么回事。我确信,就是她了。这件事交给我吧。”

“她是一匹好马,”蹄铁匠说,“经过好好的休息和治疗后,她将会是跑得最快的。我对马绝对在行。”

山姆向人群里最强壮的六个人示意,他们大部分是造船厂的工人。

“在通信委员会的授权下,”山姆继续发表声明,“我特别任命你们六个人组成一个委员会,马上去纳撒尼尔·西蒙斯工作的地方等着他。你们要通知他,经过会议上深思熟虑的判断,他纳撒尼尔·西蒙斯不配拥有这匹受尽虐待和蹂躏的马。你们还要通知他,这匹马从这一刻起,被波士顿第一通讯委员会和‘自由之子’正式没收了,她将服务于推动自由、平等和独立的伟大事业——繁荣昌盛万岁!”

他意味深长地看着被扔在人行道上的四轮马车的辐条。每个委员会成员拿起一根辐条武装起来,意志坚定地排着队向胶水厂进发。

这时,我虚弱的神经仍旧经受着很大的惊吓。我差点儿再次跌倒在小货车的残骸上,因为我听到了一个更熟悉的声音。“这……这……这……这里,发……发……发……发生了什……什……什……什么事?”那个声音说道。

我抬起头时,直接对上了塞德里克·巴恩斯特布尔中尉的目光。我不确定他是否认出我来了。我当然希望他能认出我来,但从他的表情来看,一点儿认出的迹象都没有。我只好绝望地扭过头去凝视阿贾克斯。

他认出我来了,我对此非常肯定,但是他的眼神并不友好,轻蔑地看着现在寒酸的我。他瞥了我一眼,就从我身边踱过去了,接着冷漠地研读着蹄铁匠铺的招牌。

“哦,阿贾克斯!”我近乎绝望地带着哭腔说道,“你一定知道我是谁吧?”

“我从不和平民说话,”他冷漠地回答道,然后继续去关注招牌了。

“为……为……为……为什么你不朝这个畜生开……开……开……开一枪,结……结……结……结束她……她……她……她的生命?”中尉问道。

“向这个畜生开枪?这是怎么了?”山姆·亚当斯大声说,“这个打扮得花里胡哨、装腔作势的红虾兵竟然质问一群正在和平集会的正直的市民,这是怎么了?”

“和……和……和……和你有什么关系?红……红……红……红虾兵?”人群中有人模仿着中尉的发音说道:“看……看……看……看这是什么!”一块腐烂的鳕鱼头猛地被扔向空中,落下时正好击中了中尉的前胸。因为有整车的“炮弹”可以使用,中尉和阿贾克斯成了这场恶臭的枪林弹雨最好的攻击目标。在一片嘲讽和哄笑声中,巴恩斯特布尔中尉和他的军团急忙向牛奶街驱马撤退。

对我来讲,这件事真是痛苦的羞辱和梦想的破灭,以至于对国王军受到的这种奇耻大辱,我都没有感觉到一点点的难过。

现在,蹄铁匠牵着我径直向保罗·利维尔家走去。我们一行人向目的地走着,山姆·亚当斯走在我的右边,另外的几个人排成一列跟在我们后面。有个人将一条红白蓝相间的缎带绕在了我的脖子上,这使受到惊吓的我感到莫大的安慰,至少此刻我能抬起我的头了。

利维尔的家非常朴素,就在北街靠近爱情巷的地方。我们这群人的到来引起了利维尔先生的注意,他从店铺里走了出来,后面跟着他的妻子、母亲和一群可爱的孩子。他看起来在四十岁上下,身材健硕,和普通殖民地商人的穿着并无两样。当他看到我时,脸上露出了喜色,尽管此时我并没有什么好看的。

“一匹马!”利维尔开心地大叫道。山姆·亚当斯立刻爬到了马背上。

“保罗·利维尔,”山姆说道,“市民们、爱国者、‘自由之子’、泥瓦匠、艺术家和神父,我以波士顿第一通讯委员会之名,代表‘自由之子’和聚集在这里的有价值的市民们,极其荣幸地将这匹杰出的骏马特此授予您,以便您在为追求自由这项神圣的事业和执行崇高的任务时,能更有效率。”

他的演讲似乎会无休止地进行下去,但是欢呼的人群和边唱边跳的小利维尔们打断了他。“爸爸得到了一匹马,爸爸得到了一匹马!”

山姆将利维尔先生拉到一旁,“保罗,”他压低嗓音说道,“关于那个欠你的那些钱,就是银鞋扣的钱,你还记得吧?呃,已经过了几天付款时限了,我很抱歉。我在想有没有可能,在目前这么好的氛围下,你看,啊哈,你这边能不能”

利维尔先生着迷地看着我,似乎根本无法将视线从我身上移开。他打断了山姆的话问道:“你现在身上带着账单吗?”

“我想是的,账单应该在身上。”山姆·亚当斯答道。他摸遍自己的口袋,搜出了一大沓账单,从中抽出一张旧旧的卷着边的纸来。

利维尔先生仍旧看着我,漫不经心地拿起账单,然后将它撕得粉碎扔在了地上。“就当已经付过了。”他微笑着说。

“这才是一个真正的朋友,一个爱国者应有的行为。”山姆开心地说,“我代表波士顿第一通讯委员会感谢你,我代表‘自由之子’感谢你,我代表穷苦的妻子和孩子感谢你,我代表我自己感谢你。现在,让我们想想怎么安置这匹马吧。”

利维尔家的后面连着一个单坡屋顶的小棚子。几位工匠和木匠愿意提供无偿服务,一起将这里改造成一个马厩。

“我们需要一些木料,”山姆·亚当斯说着望向了人群,“你,埃比尼泽·温斯洛,对于能为这个有意义的计划提供木料,应因此感到光荣。”

“谁来付这笔钱呢?”一个人谨慎地问道,“我想,肯定不是你吧?”

“子孙们。”山姆堂而皇之地回答。

“我还从来没听说过这个人的名字呢,”埃比尼泽说道,“但是我愿意给他一次机会。”

整整一天,工匠们都为了希望而努力工作着。到了晚上,这个单坡顶的小棚子被改造成一个非常舒适的马厩。一位爱国者拉来一车干草,还有人带来了几蒲式耳 燕麦。好心的蹄铁匠帮我清理了溃疡,还承诺第二天会来帮我修剪鬃毛和检查我钉的马掌是否合适。他还手把手地教给利维尔的大儿子如何给我喂水喂食,以及到了晚上如何给我铺床。

当这一切都做好以后,蹄铁匠对利维尔先生说:“她很快就会好起来的。”接着他又说道:“她将会成为令你骄傲的马。她的身体线条和比例都非常棒。我简直太了解马了。她最好能好好地歇上两三周来恢复体力。”

“她会的,”保罗·利维尔大笑着说道,“你看,我以前从来都没骑过马呢。” cfsqL3xOFjl+Iv7KpsP7NjZdjCr5suYrR8j8aFCYkNSiJlZ0WwCAbzOa0WgKu3q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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