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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短暂的早晨

阿比盖尔姨婆已经起床了,埃莉诺也走了。卧室里除了穿过小方格窗户的明媚阳光外,什么也没有。伊丽莎白·安边打哈欠边伸了个懒腰,然后看了看四周。墙上的墙纸真可笑—太过时了!墙纸上画着一条蓝色的河,一座棕色的磨坊被很多绿油油的柳树簇拥着,一个人牵着一匹驮着麻袋的马站在磨坊前。墙纸上的图案是不断重复的,所以当墙纸贴到墙角时,马的身子不得不被拦腰截断。伊丽莎白·安盯着墙纸看了很长一段时间,等着有人进来叫她起床。以前在老家,弗朗西斯姑妈总会叫她起床,帮她穿衣服。可是,在这里没有人这么做。她看到一股热气从地板上的小洞里冒了出来,而那个小洞与楼下的天花板相连。小洞里传来烤面包的香味,楼下还不时传来一阵阵沉闷的响声。

太阳越升越高,伊丽莎白·安也越来越饿。最后,她终于意识到根本不会有人来叫她起床。于是,她伸手拿起衣服,自己穿上了。穿好后,她来到走廊上,那种被人抛弃的感觉又回来了。她开始试着寻找楼梯。找到后,她一步一步走下来,并推开了台阶下的那扇门。棕色头发的安姨妈正在炉子旁边熨衣服。当她走进来的时候,安姨妈冲她一边点点头一边微笑着说:“好呀,这下你肯定是彻底地歇过来了!”

“哦,我不是现在才睡醒,”伊丽莎白·安解释道,“我一直等人来叫我起床。”

“哦,”安姨妈将她黑色的眼睛稍微睁大了一些,说道,“是吗?”除此之外,她就没再多说什么。于是,伊丽莎白·安也没再说什么,她本打算说自己一直等着别人帮她穿衣服、梳头发。事实是,她觉得自己梳头的感觉很不错,尽管这是她第一次自己梳头。弗朗西斯姑妈是不可能意识到她的小姑娘已经长大了,可以自己梳头了,而且伊丽莎白·安自己也没有意识到她能够独自完成这件事了。但是,当她努力地把那凌乱的头发梳理整齐时,伊丽莎白·安的脑子里突然冒出了一个大胆的想法。伊丽莎白·安以前偷偷地嫉妒过班上的一个女孩,那女孩总把头发梳到脑后,用一条丝带系成马尾,再将丝带绑成一个蝴蝶结,显得很成熟。今天早上,伊丽莎白·安就要尝试一下那个发型。尽管她的脖子都转酸了,可她还是想达到那个梦寐以求的效果。不过,就在伊丽莎白·安享受自己梳头发的过程时,安姨妈却打算出手帮她,这让她感到很不舒服。

砰的一小声,安姨妈放下了熨斗,这声音和伊丽莎白·安在楼上时听到的一模一样。她开始一边叠餐巾一边说:“你自己从那边的架子上拿个碗下来。炉子上的壶里有热燕麦粥,牛奶在蓝色的罐子里。你想吃面包和黄油的话,这里有一块刚烤好的面包,黄油在那个褐色的坛子里。”

伊丽莎白·安按照姨妈的指示,很快就安静地坐在了自己动手搭配的早餐前。在老家时,格蕾丝要超过半小时才能做好、摆好早餐,然后她还得等其他人一起用餐。她开始往外倒牛奶。突然,她停了下来。“哦,我想我这份可能倒多了!”她充满歉意地说。

安姨妈将目光从快速移动的熨斗上转向她,并诧异地问道:“你那份?什么意思?”

“就是分给我的牛奶呀。”伊丽莎白·安解释道。在老家的时候,她们每天都会买一夸脱 牛奶和一杯黄油,所以她们分的时候总是小心翼翼,免得让别人吃亏。

“真是好姑娘!孩子,牛奶你想喝多少就喝多少!”安姨妈说,伊丽莎白·安刚才的解释让她大吃一惊。伊丽莎白·安心想,安姨妈的口气听上去就好像她家的牛奶是水龙头里流出来的一样。

伊丽莎白·安喜欢喝牛奶。当她坐下来享用早餐的时候,她开始环顾这间低矮的屋子。这间房子和她以前见过的任何一间都不一样。

当然了,它只是间厨房,不过这间厨房和以前家里的厨房很不一样。以前的那间很小,光线昏暗,充斥着格蕾丝的咳嗽声。而这间又窄又长,靠外的一侧全是窗户,上面挂满了白色的、有褶的帘子,这些帘子都分别拉到了一边。阳光从透亮的玻璃窗格里洒落到一个窄长的架子上,上面放着盆栽植物。架子上铺着闪闪发光的白油布,花盆都是红棕色的,盆里的植物枝叶茂盛,开着红白相间的小花。

伊丽莎白·安把整个厨房打量了一遍,从低矮的天花板一直看到干净的木地板上,最后又看了看那些洒满阳光的玻璃窗。在砖石砌成的教学楼里上学时的情景浮现在她眼前。有一次她坐在课桌前,某个游行队伍经过时,欢快的乐声飘满了整个校园。现在,只要她一看见明亮的阳光和艳丽的花朵,就会有一股悸动的感觉顺着她的脊柱由上而下流遍全身,就像那次听到欢快的乐声时的感受一样。

厨房里其中一边,也就是安姨妈熨衣服的那一边,有个火炉,黑亮亮的,上面的茶壶正嗡嗡作响。厨房的中央摆着一张饭桌,另一边摆着一张宽沙发,表面盖着一张毯子,毯子上搁着三个漂亮的靠垫。一个黑乎乎、毛茸茸的大家伙正躺在那张沙发上,大声地打着鼾。安姨妈看到伊丽莎白·安正紧张地盯着沙发上的东西,便说道:“它是谢普,我们家的老狗。它打鼾的声音是不是很难听?妈妈说,晚上她一个人在家的时候,老谢普的打鼾声会跟她做伴,就像有个人在家似的。”

伊丽莎白·安不明白为什么一条打鼾的狗会跟一个人一样好。不过,她感到安姨妈的解释和昨晚她听到的帕特尼家的谈话一样古怪。这种说话的方式很奇特。以前,哈利特姑婆一家说话都是小心翼翼的,从不多说什么。这也许就是哈利特姑婆忘记说的“古怪的帕特尼的说话方式”之一吧。哈利特姑婆也许根本就没注意到这一点。

当伊丽莎白·安吃完早饭后,安姨妈用稀松平常的语调提了三个建议:“你要不要在油渍没有凝固之前就把盘子洗干净?你想不想吃一个边桌上盘子里的红苹果呀?然后,你也许想到处逛一逛,这样你就熟悉这里了。”

伊丽莎白·安从来没有洗过盘子,她以为只有贫穷、无知、雇不起女佣的人才会做这种事。不过,她觉得这些话在安姨妈面前最好不要说出来。此刻,安姨妈正笔直地站在那里,身上穿着格纹棉布裙,系着干净的围裙,眼神明亮,面色红润。除此之外,由于她被随意地指派了一个新任务,伊丽莎白·安正努力克服眼前的尴尬,思索着该如何洗碗。有哪些词是用来说明如何洗碗的呢?她的双腿牢牢地钉在地上,她既有些不知所措、害羞,还有点儿阴沉和发怵。

安姨妈举起熨斗,凑到脸旁,想试试它够不够热。“把餐具放到那边的水槽里,用热水冲一下,不一会儿就可以洗干净了。擦碗布就挂在火炉上方的那个架子上。”

话音刚一落,伊丽莎白·安就快速走到水槽边。没多会儿,她就把盘子、杯子和勺子都冲洗干净,并用一块格子花纹的擦碗布把它们擦干了。“勺子放在边桌的抽屉里,和其他银器放一起;盘子和杯子放到玻璃门后面的那个架子上,挨着瓷器。”安姨妈一边用力地熨着洗碗布一边头也不抬地补充道,“出去的时候,别忘了拿个苹果。现在正是吃这些冬熟苹果最好的时候。十月份它们刚被摘下来的时候,你可以用它们砸穿橡木地板。”

现在,伊丽莎白·安知道这只是句玩笑话,苹果当然不可能砸穿地板了。不过,她内心一直沉睡的东西慢慢地苏醒了,甚至还睁开了一只眼睛。伊丽莎白·安模模糊糊地体会出安姨妈话里的趣味性,刚刚摘下来的冬熟苹果还很硬,用这个比喻比直接说冬熟苹果很硬似乎有趣得多。对她来说,这还是一种全新的说法,但是她慢慢掌握了其中的秘诀。她的嘴角泛起一丝微笑,第一次理解了什么是幽默,同时也对这个屋子有了初步的了解。她非常想马上冲过去告诉安姨妈,她弄明白那个笑话的包袱在哪儿了,可是她又打消了这个念头。伊丽莎白·安不确定自己喜不喜欢安姨妈,但是她很肯定自己很怕安姨妈。

伊丽莎白·安吃着苹果从一个房间走到另一个房间。这苹果是她见过的最大的一个,也是最好吃的。苹果很脆,充满白色新鲜的酸甜果汁,每吃一口就想再吃下一口。她觉得房子里的其他房间都不如厨房。其他房间的窗帘不像厨房的那样有花边,有的只是带圆点的细薄布。所有房间的天花板都很低,家具都是用深色木头打造的,样式老旧。明亮颜色的地毯真是少得可怜。穿衣镜又怪又旧,顶部还摆着一张可笑的画。所有卧室的床都是木制的,而不是铜制的,而且都挂着幔帘。客厅里根本没有丝绒帘子,而哈利特姑婆家里的每个房间至少都会有两条丝绒帘子。

她不禁暗自庆幸房子里没有钢琴,她再也不用练琴了。她心里一点儿都不喜欢上音乐课。不过,她从来没有想过不学,因为这是弗朗西斯姑妈为她安排的。她倒是很喜欢听弗朗西斯姑妈夸她的弹奏水平要比同龄的孩子好很多。

然后,伊丽莎白·安走下楼梯,推开了客厅的一扇门,发现自己又回到了厨房。长玻璃窗和鲜花又给她带来了那种兴奋的感觉。安姨妈放下熨斗,冲她点了点头:“转完了?你最好到这边来暖和一下。一月份,别的房间的温度还都太低。冬天,我们总待在厨房,用这里的炉子来取暖。”伊丽莎白·安来到火炉旁,暖了暖手。“还有一个地方你还没看——牛奶屋。妈妈正在那里搅拌牛奶。看,门在那儿,中间那扇。”

伊丽莎白·安一直在琢磨阿比盖尔姨婆在哪儿。她快步走到那扇门前,顺着阴冷、昏暗的楼梯走下去。走到尽头时,她看见了另一扇门却没有发现门闩,很显然,这是里面带锁的门。她听到里面有脚步声,接着门轻轻地打开了。她差点儿栽进阿比盖尔姨婆的怀里。阿比盖尔姨婆一把抓住重心不稳的伊丽莎白·安。“哦,我在这下面等你很长时间了,”阿比盖尔姨婆说,“我还没见过不喜欢看别人制作黄油的女孩呢。你想跑过去试试那台搅拌器吗?尽管我都七十二岁了,可我还是非常喜欢摆弄它呢。”

“可我什么都不会啊,”伊丽莎白·安说,“我不知道你是怎么做黄油的。我们都是买着吃。”

“哦,这没什么难的!”阿比盖尔姨婆说。她转过身,朝屋里喊道:“亨利,你听见了吗?贝茜说她不知道我们是怎么做黄油的。事实上,她从来没有见过别人做黄油!”

窗户前有一个小桶搭在两个柱子之间,亨利姨姥爷正坐那里转动着小桶上的手柄。听到阿比盖尔姨婆的话,他停了下来,神情严肃地思考起来,那表情就跟伊丽莎白·安发现怎么区分左和右时一样。然后,他又开始转动搅拌器。“哦,孩子妈,你肯定也没见过别人是怎么铺沥青的,我敢肯定你没见过!”他平静地说,“不过,我猜贝茜见过。”

伊丽莎白·安的精神又恢复了,产生了一丝优越感。“哦,是的。”她说,“我知道沥青是怎么铺的。你们没见过别人铺沥青吗?我都看过几百次了。每天我们去学校的时候,总能看见人们在路上铺沥青。”

阿比盖尔姨婆和亨利姨姥爷饶有兴趣地盯着她看。“好啊,这可真奇妙,”阿比盖尔姨婆说,“快给我们具体讲讲!”

“呃,一种黑色大马车,”伊丽莎白·安开始讲道,“人们赶着它沿着路面走,把黑色的东西撒到地面上。过程差不多就是这样。”她突然停了下来,觉得有些不自在。

“有件事我一直想知道,”亨利姨姥爷说,“人们是怎么做到不让沥青凝固的?怎么才能让沥青保持一定的热度?”

伊丽莎白·安茫然地看着他。“呃,用火吧,我猜。”她努力地搜索着相关的记忆,可是她只能隐约地想起好像有过火光。

“当然是用火,”亨利姨姥爷表示同意,“但是他们用什么烧火,焦炭、煤块、木头还是木炭?怎么鼓风并让火不灭的呢?”

伊丽莎白·安摇了摇头。“我没留意过。”她说。

阿比盖尔姨婆问道:“在铺沥青之前,人们还要做什么吗?”

“做什么?”伊丽莎白·安说,“我不知道他们还要事先做什么。”

“嗯,他们应该不会在一条脏马路上铺沥青吧,是不是?”阿比盖尔姨婆又问道,“难道他们不事先铺一些碎石子或别的东西吗?”

伊丽莎白·安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我没留意过。”她说。

“我想知道沥青多久会干?”亨利姨姥爷说。

“我没留意过。”伊丽莎白·安小声说道。

亨利姨姥爷回了一声“哦”,然后就不再提问了。阿比盖尔姨婆转过身,往炉子里添了块木头。伊丽莎白·安现在可没什么优越感了。

阿比盖尔姨婆又说道:“黄油快做好了。你难道不想看看黄油是怎么做出来的吗?这样,别人问你黄油是怎么做的,你就会回答了。”

伊丽莎白·安明白阿比盖尔姨婆的意思,赶紧集中精神观察黄油—她以前可没这样聚精会神过。黄油的制作过程十分有趣,她已经忘了观看的目的,这使她完全沉浸其中。

当阿比盖尔姨婆拧开搅拌器的盖子时,伊丽莎白·安往里看了看,发现酸奶油已经变成乳酪和金黄色的小颗粒了。“它们正在结晶,”阿比盖尔姨婆边说边把盖子拧上,“孩子爸会继续搅,直到它全部变成黄油。咱们去把放黄油的木制容器预热一下,把准备工作做好。你最好系上围裙,免得弄脏裙子。”

如果弗朗西斯姑妈看到现在的我,她肯定会崩溃的!伊丽莎白·安边想,边系上了方格纹棉布围裙。姨婆同意让伊丽莎白·安拔掉搅拌器底部的塞子,那些脱脂乳瞬间流进了阿比盖尔姨婆手里拎着的木桶里。然后,伊丽莎白·安将清水倒进了搅拌器,拧上顶部的盖子。接着,她又自己一个人—这时,亨利姨姥爷已经离开了—用力摇了六七次木桶,把那一粒粒的黄油里的水分甩干。她还帮着阿比盖尔姨婆把表层的黄色脂肪撇出来。她从来没想过世界上会有这么多的黄油!接着,阿比盖尔姨婆又让她摇动那个形状奇特的木制黄油搅拌器,让黄油充分脱水,然后用木头模子把黄油堆成一座金黄色的小山。她又用秤称了足量的盐,惊讶地发现现实中真有用到“盎司 ”这个计量单位的时候。以前,伊丽莎白·安只在数学课本上见过“盎司”,现实生活中却从未接触过。

加入盐之后,她看到阿比盖尔姨婆用她那双敏捷、苍老的手做起黄油块和黄油卷来。这实在太有趣了,看上去也不难。当阿比盖尔姨婆突然问她愿不愿意做最后这半磅 午餐用的黄油时,她自信地拿起木头模子。接着,她发现帕特尼农场又给了她一个惊喜。她发现自己的手变得不再是自己的了。她的手指是那么笨拙,都不知道该放在哪里才能使拍打黄油不那么难了。事实上,伊丽莎白·安还是第一次用手干体力活儿,她以前只用手弹过钢琴,写过字,所以她才干得不是那么顺手。她失落地停了下来,看着眼前这堆被拍得不成形的扁黄油,无可奈何地摊开了双手,似乎手指都不是她的了。

阿比盖尔姨婆笑了起来,拿起模子,拍了三四下就把黄油堆成了光滑的黄球。“啊,这让我想起了过去!”她说,“我外婆让我试着做一小块黄油时,我还只是个小女孩,也就有五岁吧。天哪,我弄得一团糟!我记得—那场面真是有趣—我外婆笑着说,她的埃尔迈拉姑婆也是在这间牛奶屋里教她怎么做黄油的。让我想想,我外婆出生的那年刚好《独立宣言》签署了。那真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是不是?不过,黄油的做法没变,小女孩也没有变。”

听了这话,伊丽莎白·安满脸疑惑,似乎没有听懂。她盯着阿比盖尔姨婆的脸看了一会儿,不过心思却不在脸上,因为她正在认真地琢磨着:“《独立宣言》签署的时候,真的有人在这个房间里住过。是活生生的人,而不是历史书上的人。一个老太太正在教小女孩怎么做黄油—就在这个房间里,就在这块地板上—而且《独立宣言》才刚刚签署!”

尽管伊丽莎白·安在学校参加历史考试的时候得了高分,不过她还不能真切地感受到《独立宣言》。就跟“盎司”一样,它只存在课本之中,是专门用来考小孩的。此时此刻,阿比盖尔姨婆虽然讲述的是怎么制作黄油,但她却将《独立宣言》带到了生活中。 1IZ2II3KHdac/xNS7C5l/FtuIiTaQWA4gLjmETXWDoIuL53lXP2ovEW44ZVxYW6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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