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火车载着伊丽莎白·安驶向佛蒙特州和可怕的帕特尼一家时,她一直陷在恐惧里。一切发生得太快—背背包,发电报,赶火车—她都没来得及整理一下头绪,考虑一下,甚至连说声“不想去”的时间都没有。不过,伊丽莎白·安也知道,即使她说不想去,也没有人会理会她。现在,世界末日已经来了,弗朗西斯姑妈不能再照顾她了。即使在熟悉的环境里,如果没有弗朗西斯姑妈,她也感觉活不下去。现在,不仅没有人送她去帕特尼农场,而且她还要独自一人过去。
伊丽莎白·安在座位上颤抖着,随着离终点越来越近,她的恐惧感也越来越严重。她无精打采地望着车窗外的冬景,觉得寸草不生的田野,枯萎光秃的树木,水流湍急的小溪和山上被冲刷下来的雪水是那么可怕、丑恶。当想起哈利特姑婆经常说“伊丽莎白·安受不了冻”时,她不禁打了个寒战。那个荒凉的山村肯定是世界上最冷的地方了,而火车正载着她慢慢驶向那里。
火车扑哧扑哧地冒着蒸汽,震得伊丽莎白·安的身体也随着节奏一起一伏,但是火车越开越慢。伊丽莎白·安觉得脚下的车厢倾斜得都快要垂直于地面,立起来了。
“这坡很难走吧?”一名乘客对列车员说。
“可不是吗!”列车员回答,“不过下一站就是希尔斯伯勒了,那里就是山顶。之后,顺着下山路,我们就到拉特兰郡了。”列车员又转向伊丽莎白·安说:“嘿,小姑娘,你姨父说你在希尔斯伯勒下车,是不是?你最好先收拾一下行李。”
伊丽莎白·安一碰见陌生人就会因害怕而膝盖打软。当列车员送她下车时,他不得不把这个面色苍白、瑟瑟发抖的小女孩连同她的背包一起抱下车。此时,空旷的木制站台上除了一个陌生的身影,别无他人。一个表情严肃、头戴皮帽、身穿厚大衣的老人,正站在一辆马车前。
“帕特尼先生,她就是你要接的人。”列车员摸了摸帽檐表示礼貌。说完,他就回到了车上。火车轰鸣着开出车站,汽笛声在山间形成了回声,久久回荡着。
现在,只剩下伊丽莎白·安和她害怕的亨利姨姥爷了。姨姥爷朝她点点头,然后从马车底扯出一件暖和的大斗篷,披到了她的肩上。“你姨妈她们怕你冻着。”他解释道。说完,他把她抱到高高的座位上,又把她的小背包扔进马车里,最后自己爬上来,吆喝着让马拉车。
伊丽莎白·安还以为漫长的火车旅行结束之后,会有人亲亲她,并且不止一次地对她说“旅途辛苦了”。她拘束地坐在高高的座位上,觉得自己被人忽视了。双脚悬在半空,她觉得自己在一个比最可怕的噩梦还要糟的地方。哦,为什么弗朗西斯姑妈不能在身边照顾她呢?现在这场景简直和自己做的噩梦一模一样,太可怕了!她肯定会摔下马车,卷进车轮里,被压成……她满眼惊慌地看着亨利姨姥爷—只要看到这个表情,弗朗西斯姑妈立马就会跑过来,耐心地倾听,同情她,安慰她。
亨利姨姥爷冷冷地看着她,他的脸饱经风霜,丝毫不为之所动。“来,你来赶马车,好不好,就一小段?”话音一落,他就把缰绳塞到伊丽莎白·安的手里,戴上眼镜,掏出一根短小的铅笔和一张小纸片。“我有些账目要算一算。拉左边的绳子,马就往左走;拉右边的绳子,马就往右走。路上应该不会遇到其他马车了。”
这时,伊丽莎白·安吓得快要叫出声来。尽管她对赶车的那两根缰绳立马产生了兴趣,但她还是小声地怪叫了一声。她连怎么解释都想好了。她要告诉亨利姨姥爷自己有多害怕,告诉他自己差点儿叫出声来,还要告诉他由于实在忍不住,自己才发出那么一小声的……可是,亨利姨姥爷看上去压根就没听到她的那一声怪叫,或者他听见了,但觉得没必要问她怎么了,因为他……哦,马居然走到路边上去了!她想了想哪只是右手(之前她可从来没有如此迅速地做出过判断),然后她迅速拉动缰绳。马稍微抬了一下低着的头,然后十分神奇地回到了马路中间。
伊丽莎白·安长舒了一口气,抬起头,满是自豪,期待着来自亨利姨姥爷的表扬。可他仍在算账,就好像他赶着明天要上数学课似的,根本没有时间关心其他事情……哦,马又往左边去了!这次,伊丽莎白·安由于慌张,错误地拉动了左边的缰绳。马离开马路,走进了路旁的浅水沟里。马车跟着剧烈颠簸起来。救命!亨利姨姥爷为什么不帮我呀!亨利姨姥爷却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似的,依旧在信封上算着账。
伊丽莎白·安的额头上冒出了冷汗,她急忙拉了拉另一边的缰绳。马又重新回到了斜坡上。车轮摩擦着车厢下面的木板。伊丽莎白·安很肯定马车马上就要翻了!但是,马回到了马路上,安然无恙,而且亨利姨姥爷又列出了一长串算式。“只要他知道,”伊丽莎白·安想,“只要他知道刚才有多么危险,知道是怎么得救的……”不过,她眼下要想出办法让自己不再犯相同的错误。
突然,伊丽莎白·安的脑子里出现一个想法。这件事是那么简单,其实她根本不用知道哪边是左,哪边是右。如果她想让马往哪边走,她拉哪边的缰绳不就行了吗,马根本就分不清左和右!
此刻,她感到自己的脑袋像是苏醒了。她已经九岁,是三年级的学生了,但这还是她第一次有了自己的想法。在家的时候,弗朗西斯姑妈对她的所思所想了如指掌,总是帮她解决所有困难,有些时候甚至提前就想好了对策。在学校,老师经验丰富,反应比专家还要快。因此,总会有人不知疲倦地给伊丽莎白·安解释很多事情,以至于她从来没有认真探求过任何一件事情。这只是一个小发现,却是她自己的想法。伊丽莎白·安对自己这个小小的发现兴奋不已,就像鸟妈妈孵出第一只小鸟时一样。
伊丽莎白·安把自己害怕亨利姨姥爷这件事完全抛在脑后了,骄傲地跟他讲起了她的发现。“关键不是左右的问题,”她带着胜利者的喜悦总结道,“关键是你想让马朝哪边走!”
亨利姨姥爷的视线穿过老花镜的上端,专注地看着她。“嗯,现在,接着这样做吧。”他赞同道,然后又埋头算起账来。
这句评语非常简短,比伊丽莎白·安以前听过的所有评语都要简短。弗朗西斯姑妈和老师们总是长篇大论。但是,这句评语分量十足,听起来让人很有成就感。自己的观点得到了认同,让伊丽莎白·安觉得自己很受重视。于是,她接着赶起马车来。
拖着沉重的步子吃力地往前赶路的马匹们,在伊丽莎白·安和亨利姨姥爷说话的时候,突然停了下来。它们站在那儿一动不动,好像脚掌在地里生根了一样。伊丽莎白·安看着亨利姨姥爷,希望他能告诉自己下一步该怎么办。可是,他专注于算数当中。由于伊丽莎白·安被教导不要轻易去打扰别人,所以她静静地坐在那里,等待着亨利姨姥爷告诉自己该怎么办。
然而,此时正值冰雪融化的日子,天气非常寒冷,刺骨的寒风一个劲儿地往伊丽莎白·安的后脖颈里钻。冬天日照变短,已到黄昏,伊丽莎白·安觉得有些失落。她一边耐住性子等待着,一边想起在老家时那个在杂货店干活的男孩是怎么赶马车的。然后,她先是不安地瞥了一眼还在埋头算账的亨利姨姥爷,然后鼓足勇气扬起马鞭打在马的背上,并学着杂货店男孩的样子大声吆喝起来。马仰起头,身体向前倾,然后迈出了步子。如果伊丽莎白·安启动的是一辆红色大轿车,估计她会更得意了。这可是她完全靠自己的力量去完成的第一件事—每一个步骤,每一个细节!全部都出色地完成了!
接下来,伊丽莎白·安好像又赶了很长很长一段时间的马车。她赶得非常认真,心无旁骛。她赶着马绕过石头,吆喝着让它们绕过积雪融化后又结冰的泥坑,小心翼翼地保持它们走在马路的中央。不知道过了多久,亨利姨姥爷才把纸笔收好,从伊丽莎白·安手里接过缰绳,赶着马车进了一个院子。伊丽莎白·安心里不禁一惊。院子的一边是一栋低矮的白色房子,另一边是一个红色的大谷仓。亨利姨姥爷仍然一言不发,不过伊丽莎白·安猜这里就是帕特尼农场。
这时候,两个身穿条纹棉布裙子、系着白色围裙的女人从屋子里走了出来。其中一位年纪较长,另一位还算年轻,她们这种组合和哈利特姑婆、弗朗西斯姑妈母女俩一样。不过,她们和那母女俩长得并不像。长着棕色头发的那位看上去高大健壮,白发苍苍的那位面色红润,体态丰盈。她们微笑着看向坐在高座上的面色苍白、身材瘦小的女孩。“哈,爸爸,你把客人接来了,让我看看。”棕色头发的女人说道。她爬上马车,伸出双臂抱住伊丽莎白·安。“来吧,贝茜,该吃晚饭了。”她说得很自然,就好像伊丽莎白·安一直住在这里,只是出了一趟远门而已。
棕色头发的女人抱着伊丽莎白·安大步流星地走到门廊。“妈妈,你把她带进去吧!”她说道,“我帮爸爸卸马鞍。”
那个脸色红润、白发苍苍的老太太把伊丽莎白·安冻得冰冷的手握到她柔软、温暖的手中,领着她向开着的厨房门走去。“我是你的阿比盖尔姨婆,”她说,“是你妈妈的姨妈。抱你下马车的是你安姨妈。去镇上接你回来的是亨利姨姥爷。”她关上厨房的门后继续说道,“我不知道你姑婆哈利特跟你提起过我们没有,所以……”
伊丽莎白·安赶紧打断她说:“是的,哦,提过!她时常提起你们。她说得可多了,她……”这时,女孩停了下来,咬住嘴唇。
从伊丽莎白·安的表情里,阿比盖尔姨婆猜到哈利特姑婆以前都说了些什么,不过她只是微微皱了皱眉头。她严肃地说:“很好,很好,这么说你已经很了解我们了。”说完,她转身走到烤炉前,从里面端出一盘热气腾腾的烤豆子,豆子的表面已烤得焦黄松脆。伊丽莎白·安讨厌吃豆子。阿比盖尔姨婆回过头说:“贝茜,脱下你的外套,把它们挂到门后边最低的那个挂钩上。以后那个挂钩就是你的了。”
伊丽莎白·安笨手笨脚地解开了斗篷的带子和衣服扣。在老家,弗朗西斯姑妈或格蕾丝会帮她脱外套,并把外套收起来。带着一丝遗憾,她自己把衣服挂好了。阿比盖尔姨婆说:“你肯定冻坏了。快搬把椅子到炉子这里来吧!”
此时此刻,阿比盖尔姨婆似乎已经忘记了她是客人。伊丽莎白·安坐在一把木椅上,双脚悬空,因为她被教导说把脚放到椅子的横档上是不礼貌的行为。伊丽莎白·安看看四周,又想起家来。这间简陋、低矮的屋子里只有几盏昏暗的煤油灯照明。很明显,他们没有雇用任何人,并像穷人一样在厨房里吃饭。没有人和她说话,没有人看看她,也没有人问旅途中她是怎样“坚持下来的”。在这个离弗朗西斯姑妈有上万里远的地方,没有人会关心照顾她的。她感到自己的人生是那么不幸,便情不自禁地流下了眼泪。
阿比盖尔姨婆根本没有看伊丽莎白·安,但是她从桌前经过时却突然停下来,边放下手里端着的一盘黄油边说“在这儿呢”,就好像她刚想起什么似的。她把一只小猫从炉子下方的空隙里抱了出来。那是一只还未长大,伸着懒腰,打着哈欠,眨着眼睛的猫崽。“贝茜,你看!”阿比盖尔姨婆边说边把那个黄白花儿的小毛球放到伊丽莎白·安的腿上,“它是去年夏天老惠特尼生的小猫崽,可是没有人愿意要它,结果它缠上我了。我有很多活儿要干。听说你要来,我就觉得你可以替我照顾它。如果你愿意,就喂喂它。以后,它就是你的了。”
伊丽莎白·安将瘦瘦的小脸凑到那个暖暖的、毛茸茸的、温顺的小动物旁。她不知道说什么才好。以前,她一直想养一只猫咪,可是弗朗西斯姑妈、哈利特姑婆和格蕾丝都认为猫会使这个小女孩感染上白喉、扁桃体炎或者其他致命性的疾病。她此刻动也不敢动,生怕这个小东西会从她腿上跳下去,跑掉了。不过,当她小心翼翼地弯下腰的时候,水手衫的领结也随之垂了下来,正好落到了打着哈欠的猫咪身上。它迅速伸出一只柔软的爪子,挠了挠那条领结。之后,由于太困了,小猫便转过头,用它那粗糙的舌头舔了舔伊丽莎白·安的手。
她尽量一动不动,直到小猫停下来,开始用爪子洗起自己的脸来。伊丽莎白·安把手伸到小猫的身体下面,笨拙地把它托起来,然后把自己的脸埋到猫咪柔软的毛里。这时,小猫又打了一个哈欠,粉嘟嘟的小嘴里溢出一股清新的奶香味。“哦,”伊丽莎白·安屏住呼吸,“哦,小亲亲!”听到伊丽莎白·安的话,小猫崽突然来了精神,好奇地盯着她看。
伊丽莎白·安抬头看着阿比盖尔姨婆说:“请告诉我,它叫什么名字呀?”但是,老太太正忙着翻烤架上的馅饼,没有听见。坐火车来这里时,她就下定决心绝对不会用叫亲爱的弗朗西斯姑妈的方式,称呼这些讨厌的亲戚为“姨婆、姨妈”的。但是,现在她忘记了自己的原则,又问了一遍:“阿比盖尔姨婆,它叫什么?”
阿比盖尔姨婆一脸茫然地看着她,“名字?”她说,“谁的……哦,小猫的吗?天哪,孩子,我六十年以前就不再给猫取名字了。你自己取吧。它是你的。”
伊丽莎白·安早就把猫的名字想好了。这个名字是以前她幻想自己有只猫时给取的。就叫它埃莉诺,这是她知道的最可爱的名字了。
阿比盖尔姨婆递给她一个水罐。“猫的食盆在水池底下。你不想给它倒点儿牛奶吗?”
伊丽莎白·安跳下椅子,把一些牛奶倒进猫食盆,并唤道:“来呀,埃莉诺!快来,埃莉诺!”
阿比盖尔姨婆用眼角的余光敏锐地看着伊丽莎白·安,并微微地笑了一下。不过,当她把最后一盘馅饼也端上桌时,她又变得和刚才一样严肃了。
伊丽莎白·安在地上蹲了很久,她看着小猫舔食牛奶。她站起来时,惊奇地发现脸冻得红红的安姨妈和亨利姨姥爷也都进到厨房里来了。
“大伙儿快来看,”阿比盖尔姨婆说,“你们不觉得我和贝茜为大家准备这么一桌丰盛的晚餐是非常了不起的吗?”
伊丽莎白·安愣住了。阿比盖尔姨婆是什么意思?她根本没有帮着做晚餐啊!不过,谁也没说什么,一家人全都围着饭桌坐下来,开始吃饭。伊丽莎白·安早就饿了,觉得这些奶油土豆、冷火腿、热可可和馅饼都不够她一个人吃的。令她庆幸的是,没有人因为她不吃豆子而对她说教。弗朗西斯姑妈总是在用各种各样的方法哄她吃豆子,因为豆子里蕴含着丰富的蛋白质,而正在成长的孩子需要这些蛋白质。这些理论她已经听了无数遍,简直都能倒背如流了,却丝毫没有改变她厌恶豆子的态度。不过,在这里好像没有人知道这个理论,伊丽莎白·安也不打算说出来。很显然,他们也不知道她的肠胃有多脆弱,因为以前没有人允许她吃这么多的馅饼。这些全都是她的!她从没有遇见过这样的事情。
他们还是没有问旅途中她是怎样“坚持下来的”,也没有问她任何其他的事情,甚至对她有些漫不经心,直到伊丽莎白·安飞快地把盘子里的东西一扫而光,他们才急忙把盘子填满。饭吃到一半,埃莉诺来了,跳到伊丽莎白·安的腿上,趴下来,小声地叫着。于是,伊丽莎白·安一只手抚摸着这个柔软的小毛球,另一只手继续往嘴里扒拉饭。
晚饭以后—好吧,伊丽莎白·安完全不记得饭后的事了,不过她感觉到有人把她抱到了楼上。那个人是安姨妈,她尽可能轻柔地抱起伊丽莎白·安,就像抱起一个婴儿似的。当她们来到天花板倾斜的阁楼里时,安姨妈坐在地板上,说道:“你刚才趴在桌子上睡着了。我猜你肯定是太累了。”
阿比盖尔姨婆正坐在一张大床的边上。那张床有四个支柱,顶端还挂着纱帐。她已经解开头绳,梳着头发。她的头发卷曲蓬松,像一条闪闪发光的白色瀑布,顺着她那张粉红色、布满皱纹的脸庞落下来。不一会儿,她又把头发重新挽了起来,戴上了一顶紧紧的白色睡帽,把帽带绑在了下巴底下。
“我们很晚才听说你要来,”安姨妈说,“结果来不及给你布置一间舒服的卧室,所以你只能先在这里睡几天。我想,这张床这么大,即便你和妈妈个头都不小,但是你们两个人睡还是没问题的。”
伊丽莎白·安又愣住了,她们说的话可真怪,她可没有姨婆那么胖!
“妈妈,你把谢普放出去了吗?”安姨妈问道。
阿比盖尔姨婆回答道:“哦不!我忘了!”
安姨妈什么也没说,走了出去。帕特尼一家人真是惜字如金。
伊丽莎白·安一直都睡得不是很实,她觉得自己只有四五岁大,这种感觉很不好,空荡荡的。她真想弯起胳膊捂住眼睛,但是她放弃了。冰冷的寒风吹着窗户,年代久远的窗框哗哗直响。窗台上还有一小堆没有融化的积雪。伊丽莎白·安打了个寒战,两条细小的腿直打哆嗦。她赶紧脱了衣服,换上睡衣。她的心里和身上一样感到冷。待在这么一个简陋的小屋里,跟这么一个陌生的老太太睡在一起,不可能有比这些更让人痛苦的事了。她太伤心了,连哭都哭不出来,伊丽莎白·安真是悲惨啊!
阿比盖尔姨婆说自己还要点着蜡烛看一会儿书,于是伊丽莎白·安先睡了。“无论怎样,”阿比盖尔姨婆说道,“我最好睡在外侧,免得你从床上掉下来。”
伊丽莎白·安和阿比盖尔姨婆静静地躺了很长一段时间。阿比盖尔姨婆在看一本又破又旧的小书。伊丽莎白·安认识那本书的名字叫《爱默生散文集》。一本同样的书一直放在哈利特姑婆家里正中央的那张桌子里,但是那本书很新,封皮发亮,伊丽莎白·安从来没见谁看过那本书。这是一本晦涩的书,既没有插图,也没有对话。伊丽莎白·安仰面躺着,看看水泥天花板上的裂缝,又看看冷风中烛光摇曳的影子。她开始感到有一股暖意渐渐地将自己包围。阿比盖尔姨婆的身体就像火炉一样温暖。
卧室里异常安静,除了教堂以外,伊丽莎白·安没有见过比这里更安静的地方了。哈利特姑婆家正好挨着一条铁轨,即使是晚上,她们依然会隐隐约约地听见车子驶过时发出的声响。而这间卧室里除了阿比盖尔姨婆默默地看书时发出的轻柔的翻书声以外,没有一点儿声音。伊丽莎白·安侧过身子,看着那张圆润的、爬满松弛皱纹的脸和那双专注看书、平和的眼睛。当她躺在暖暖的大床上,看着这么一张平和安详的脸,伊丽莎白·安突然有种陌生的感觉。她感到自己心中那个紧紧系着的结被慢慢地解开了。她的心底慢慢升起了什么,为此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阿比盖尔姨婆放下书,低头看了看她。“你知道吗,”阿比盖尔姨婆用一种交谈的口吻说道,“你知道吗,我觉得家里又有小女孩了,真是太好了。”
这下,女孩心中的死结被彻底解开了。由于解得太快,伊丽莎白·安不自觉地哭了起来。但是,这些眼泪和她以往的眼泪完全不一样。这也是她在未来很长一段日子里最后一次流眼泪。
阿比盖尔姨婆一边说着“好了,好了”,一边靠向伊丽莎白·安,把她搂进了怀里。她没再说什么,只是把柔软的、满是皱纹的脸贴在伊丽莎白·安的脸上,直到呜咽声渐渐平息下来。然后,她又说道:“我听见你的小猫正在门外叫呢。要不要把它放进来?我觉得它想和你一起睡。这张床容得下我们三个。”
阿比盖尔姨婆边说边下了床,向门口走去。地板被她的体重压得直响,她的睡帽帽尖投下一道长长的奇形怪状的影子。然而,当她抱着猫崽回来的时候,伊丽莎白·安再也不觉得她的样子有多可笑了。她把埃莉诺递给伊丽莎白·安,然后又爬上了床。“好了,现在我们该睡觉了,”她说道,“把小猫放到你的内侧,别让它掉下去了。”
阿比盖尔姨婆吹熄了蜡烛,然后往伊丽莎白·安这边靠了靠,温暖的体温立刻把伊丽莎白·安包裹起来。小猫则蜷缩在女孩下巴底下的被子上。
伊丽莎白·安深吸了一口气,等她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阳光已经照在了窗户上。